我把電話撥通。吳川淡淡的聲音出來了:你這就出來嗎?她吃準是我打的電話,“哈羅”都免了。我告訴她,到了餐館門口,往裏走,走到右後角。她說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對吳川顯露出興趣,我和他就從“非陌生人”降一級。這個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關係,連我和吳川都是這種關係,大家餘地留得大著呢,缺了誰也不會受不了。
剛放下電話,吳川已站在我麵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氣。她在餐館門口站了至少十分鍾。我說你早來了幹嗎不進來?她隻是平淡地把我的絲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說: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裏摸。我說:把包拿下來,坐會兒,想吃點什麼?她把手從脖子後麵一抽,我看見一條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條長紗巾,自來舊,金色很含蓄、曖昧,摻了舊舊的秋香色和鏽色。變色龍似的,從哪個光調看它都讓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嗎?”吳川問我。
她的樣子是隨時準備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說。那給你吧。她也是漫不經心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謝了她,她像沒聽見。叫她坐下吃點什麼,她說她下麵還有一節課,得馬上回課堂去。再轉過頭,她小小的人兒已經給她的大背包擋住了。本想給佳士瓦和她介紹一下,她連嘴都沒讓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說。
絲巾還是女孩?我問。
你妹妹和絲巾都很漂亮。
你怎麼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廚房裏把那個意大利老廚子拉出來——他視力隻有零點一,是靠手感和嗅覺烹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們是姐妹倆。佳士瓦說。
不過我是她的下腳料做的。
不過我先見到你的,先入為主。
我把絲巾拿過來。嶄新的氣味、質感,吳川把它隨便往背包裏一揉,和她亂七八糟的書、筆,絨衣塞作一團。她是真不經心,還是存心要減低送我禮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經心呢?她為了來見我,早早就跑到餐廳門口了,在冷風裏站了那麼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還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時間選了這條長絲巾?她一定覺得我原有的那條太湊合,她認為我配更華貴的東西。黎若納借這個二十一歲的吳川來評判我的審美格調,借吳川的手來操辦我的形象設計。如此而已。所不合邏輯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廳門外的芝加哥受凍。
主菜來了的時候我們已經不能從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斷看表。我們因為談到我的童年而不斷停下咀嚼。我講的是我和父親、外婆的生活。它讓我講成了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劇細節都是自我解嘲。這就是黎若納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流產,最終留住了吳川的那段歲月。我告訴佳士瓦,外婆買了五隻螃蟹,也養在米缸裏。米缸可以養肥螃蟹,能從頭年秋天養到來年春天,這樣過春節就能吃上完全不宜時的螃蟹。螃蟹全鑽到了米缸底下,外婆用手去刨,手指被鉗住。我解救外婆時,發現了一紮紮的信,大部分是給爸的,一小部分是給我的。黎若納多的是時間,用寫信消磨。
說明你母親還是愛你的。也愛你父親。佳士瓦說。
她很濫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會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個最幸福的女孩。
大概。
我們起身,佳士瓦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長絲巾掛在我脖子上。他鍾情於吳川的選擇。黎若納一次要從香港回來看我。十七歲的我對同病室的人說:我媽星期五來看我。第二個星期五,我還是坐在醫院的花園裏等,怕探視時間過了,黎若納被擋在樓下。一個二十五歲的病友很久沒下過床,被捆綁在大大小小的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從鼻子裏插的氧氣管裏對我笑,問我見到我媽沒有。我告訴她我媽下星期五一定來,這星期她沒買到從香港飛此地的機票。第三個星期五,二十五歲的女病友問香港的機票買到沒有。她已經不再為我望眼欲穿,她已經在等待我的謊言破產。她是一個女軍官,天天有男女老少眾星捧月地圍在她床邊。第四個星期五,黎若納把電話打到護士值班室,說她下星期肯定來。第五個星期四夜裏,二十五歲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納還是沒來。黎若納造的孽可真夠深重,二十五歲的一條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盡。諒她也沒臉皮再打電話來。爸說她已到達,突然收到香港急電又返回了香港。黃疸肝炎造成輕度肝腹水的我還遠遠沒有成為黎若納的急事。爸從此天天下午來醫院。違反醫院規矩,他不管,他的探視要抵上雙份兒。半年後,爸帶著康複的我去了郵局,他在隔音室裏的咆哮連外麵的人都聽得見。他說黎若納拋棄一個孩子一次夠了,不必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五個星期五,一個女孩經曆了五次拋棄。隔音室的門開了,黎若納要和我說話。我搖搖頭。這樣多累?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麼樣的無賴借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借口打動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動爸,也隻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裏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麼把你弄成了個“花人”。
我看著舞台上的吉賽爾幽靈,怎麼會有人把憂鬱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語言是及不上的。語言表白憂鬱和傷感都那麼不得體,那麼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是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隻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隻有一個熱望:毀了進入到這手心裏來的東西。現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凶殘,隻想毀掉進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吳川的公寓樓下接她。我邀請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點,她還沒下來。我把車停進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上樓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電話。原因是有的,一個藝術學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個客人。餐中頭上包著義和團頭巾的白種男生和我談起伊拉克戰爭來,他讓我意外:所有藝術學院的師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黨,他竟然是個戰爭支持者。理論是這樣:動不動就斬人首的民族該滅絕。戴義和團頭巾的小納粹想挑起一場論戰。我可不想累著自己,說他的理論有一部分道理。他問我哪一部分。我說一大部分。他摟了吳川一下,慶賀我對他的認同。
我很願意和你這樣的人談話,他說。為它的納粹理論隊伍拉到一名壯丁,他覺得今晚賞光來吃飯吃對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隨口胡扯。管它呢,好話便宜得很。
吳川插嘴了:你覺得他怎麼樣?她用中國話問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長。
還不錯。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說。什麼時候認識的?一個禮拜有沒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們認識有半個學期了。他是文學係的。
我連吳川是什麼係都不知道。我做了個眼色,叫她別講中文,讓小納粹不舒服。小納粹看出來了,笑著說他一點也沒有不舒服。他不懂我們的談話更利於他觀察人的“非語言表達”。這是文學中最精華的東西:真的表達,往往在語言之外。他為顯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執。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那份聰明得兌上水,稀釋稀釋,就不會很膩人了。
吳川是傾心於他的。他說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環。吳川說那是因為她皮膚不好,愛發炎。他說得了吧。吳川說我們都是疤痕體質,她指我和她。小納粹說:那太可惜了,不然你會蠻酷的。
我很想跟吳川說:別理他。多好一張臉?去捅出亂七八糟的窟窿來,瘋啦?我當然不會說,沒人來問我的意見。並且現在的孩子們,隻會在年長人的反對中得到激勵。反對越猛烈,他們越義無反顧。
你說呢?吳川問我。她手上出現了一麵小鏡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這裏戴一個銀耳環,你說怎麼樣?她的眼睛從鏡子後麵升上來,嚴峻地看著我。
你不是疤痕體質了?我半認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媽媽說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看看,黎若納把這個小人兒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塊破碎,一條裂紋也沒有。難怪那樣心急火燎,一封信囉唆五張紙,要我替她看管這個小人兒。要我和小納粹這樣的男生們奮戰、爭奪她。我那見不得人的身體,那浮雕一樣的疤痕。黎若納和老花花公子吳岱野得魂也沒了,把一鍋燒滾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櫃沿上。爸聽見一聲慘號從裏屋出來。他的女兒隻有後背沒了前胸。七歲的我成了隻剝皮兔子,躺在急診床上,慘叫把陌生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黎若納沒有因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還是走了。連我植皮手術的最後結果也沒顧上看,就和吳岱去蜜月了。
吳川對自己的冰清玉潔,無痕無疤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催問我:你真的認為我眉毛上戴個環好看?我本來想說:嘿,你別把我扯進去,我不負這個責!可話到嘴邊,成了:也許不難看。不過得選一個合適你的耳環,特別細巧才行。
她馬上揚眉咧嘴。我從來沒見她給過我這麼璀璨的笑臉。我是想籠絡她的心,還是不忍心違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討好她為博她一個笑臉嗎?我也吃不準。反正她馬上把我當成死黨了。不管明天怎樣,今天晚上她有個死黨也不錯。這年頭,能熱鬧就熱鬧一下,過後誰不想誰也罷。美國誰也不願意做強迫別人意誌的人,沒有“為你好”這種老掉牙的嗬護。爸都不去強迫黎若納的意誌。用外婆的話說爸是個“愛憎不分明”的人。經曆了黎若納,我也懶得去愛去憎了。
吳川在隆冬裏走來走去,一邊眉毛剃沒了,腫得粉紅發亮。眉環在炎症消下去後終於出現在她臉上。必須是純白金的。她可是個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錢。她因為我的支持而和我親了不少。我收買人心收買得不錯。無論如何,爸收買了黎若納的心。她跟我說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是爸。無恥啊無恥。吳川的肚臍上也出現了一個環。她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好像作數似的。既然不作數我就說:下一個環往哪裏掛?我裝得開明之極。她為討好小納粹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我為討好她而放棄任何見解。佳士瓦請我和吳川去他家,見了小納粹臉就陰了。他事後叫我無論付什麼代價也要拆散他們。佳士瓦是小納粹的教授,懷疑小納粹和他係裏不少“年輕作家”一樣,無惡不作。
證實佳士瓦的話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樂。茹比居然偷到了臘梅花。我懷疑她是從林肯街的某家花店裏訂購的臘梅,付了驚人的價錢,偏要說是偷的。偷花多詩意,古典騎士行為。茹比和小納粹選過同一門課,很玩得來,小納粹馬上滿口大詞兒,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現實主義”。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積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節,可以遲遲不讓佳士瓦剝下我的衣服,把他嚇著。荷爾蒙會在漫長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沒了激情後會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會永遠看不透我,誤認為我像吳川一樣美好無損。
茹比以為我和佳士瓦進展迅猛,不斷和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墮落成戀愛啦?客人們到齊了,老少參差,不過都很“波西米亞”。我成了最正統的形象。我發現佳士瓦的眼睛鋒利得很。他目光的終點是走廊盡頭的浴室。我看看燭光中一屋子人影,沒了戴義和團頭巾的和染三色金發的。我突然愛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護著吳川。
他和我目光碰上,聳了聳肩。我回頭應付了一個客人的提問,回過頭來看佳士瓦時,他已在浴室門口了。門突然開了,小納粹筆直的鼻梁對著佳士瓦胡須濃密的下巴。一秒鍾、兩秒鍾、三秒鍾。
小納粹問:幹什麼?
佳士瓦說:你在幹什麼?
小納粹說:是我先問的。你趴在門縫上,想幹什麼?
佳士瓦說:我想幹的就是想弄清你在裏麵幹什麼。
小納粹走出來,把浴室的門關嚴實,吳川給關在裏麵。在穿衣服?我參與進去將是什麼角色?必須出一下場,算Party主持人吧。我上去,半個醉漢的嬉笑:你們幹嗎呀?佳士瓦,餐館送菜來了,幫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輕浮得讓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滅我和他的禮貌關係。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納粹又進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吳川的野戰愛巢。
你以為他倆在做愛?佳士瓦問,喝酒之後絡腮胡子和嘴唇更是紅與黑分明。
你不讓他們在這兒做他們也有地方做。這個年紀隨處可做。
他在教唆吳川用毒品!
我沒話了。黎若納守了二十一年。她現在該來看看她無瑕無疵的寶貝。我轉回頭,氣勢是要把門踹開。臨門一腳不靈,無力地落回原地。我對裏麵兩個孽障說:餐館送菜來了!晚了全讓我們吃光了,啊?
我發現自己的右手捏成個拳,微微發抖,吳川什麼都要嚐嚐,讓她嚐去,我悲憤什麼?我是誰?也配為黎若納和千萬富翁的繼承人擔這份心?這回我就是想不開,看不透,非得把小納粹廢了不解恨。
吳川在裏麵答應了我:我馬上出來,姐!
我的右手軟下來。我為有生以來頭次聽到的這聲“姐”酥了半邊。居然鼻子也酸了。她聲音裏有領情知恩。我沒有當麵拆她的台。我叮了一句:菜涼了,可不好吃了,啊?便走開了。佳士瓦上來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聽見,他的憤怒激烈的手勢,我也視而不見。要讓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縱作為理解來施行。一切嚴加幹涉都會讓她馬上收回那個嬌憨無比的“姐”!
得承認我也有顆容易被收買的心。我頭暈眼花地醉在那一聲“姐”裏。佳士瓦的話始終沒有意義。他在和我鬧什麼?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對我耳朵吹著酒氣:佳士瓦神經質。年輕人哪天不作點歹?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茹比瞪著我。
你不知道他倆在裏頭幹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在裏頭吸毒?是這意思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這麼幹過。二十年前我什麼沒幹過?茹比覺得受到了小看。我還差點和一個小夥子私奔呢。我愛那小夥子,因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餘光看見燭光裏出現一頂紫色的義和團頭巾。餘光中還有個絡腮胡子像匹大獸似的走近吳川。沒錯,佳士瓦成了個神經質的家長。
吳川垂著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納粹緊密相處了沒多久,她已經把他的笑容學來了。那種對家長和長輩很寬恕的笑。那種和老古板們不一般見識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種酒的混合作用下開始失態。音樂開得吵鬧無比,大家骨頭也輕了,扭動著腰和臀。電視上的人臉和這屋裏的人臉一模一樣,都在努力地、歇斯底裏地歡樂。早就不再追求內在的、真正的情感滿足了。存在的就是這種圖解式的狂歡。過後他們誰也不需要誰。誰也不敢需要誰。美國式的硬漢,裝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來要進廚房,到門口看見一位女客在裏麵取冰塊,趕緊躲避。集體撒歡很省力,一旦和誰單獨麵對麵,都緊張得手足無措。所以有個人叫一聲“姐”,心是值得為之一酥的。
我現在一個人在廚房裏,心驚肉跳地享受這一刹那的自由。因為這自由隨時會被剝奪。仿佛和情人生離死別之前,等待機場的登機廣播那樣心驚肉跳。一個人終於結束了我的自由。小納粹。Hi,他說。
我得馬上出去。搜腸刮肚地找話說將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氣,好情緒。我和他瞎搭了兩句訕就向廚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納粹真是個很累人的人。這得多自信、多張狂的人,才敢製造這種狹路相逢的對峙?他還真自信,把麵孔擺在我目光的焦點裏,決不躲開。
其實姐妹中間,我更欣賞姐姐。他說。
我做出一個“你有病?!”的表情,笑起來。讓他明白不是他在調戲我,而是我隨時會調戲他。我在他眼前,紮出情場老女人的架式。
真的。我第一次見你,就想,什麼時候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你。
什麼話?
我剛說的那句話。
你小子當心一點。
當心你翻臉?你要我現在自己去告訴她嗎?她不會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顧客想進一步拓展我對他們的服務,我就這樣哈哈大笑。
有什麼值得你笑的?小納粹問。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吳川為你吃醋?
過了好幾秒鍾,他低聲說:滿足了——戳傷一份真心就讓你那麼滿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嗎?我問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費給你按摩。我說。
他害怕起來,轉身逃了。小東西,以為自己多麼複雜、病態,吳川的純潔讓他不得施展。純潔是缺陷,他可以幫忙讓吳川彌補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麵對我的複雜、病態,才沒了那份屈才感。他雖然不是個玩意兒,蠢是不蠢的,至少預感我有什麼難言之隱,有不可見人之處。他也許多情,但足夠陰暗。
我把吳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幫我打掃狼藉。我在第二間臥室裏鋪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撲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彈。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隻有十二歲。吸毒、做愛都經曆了,還在皮肉上穿出若幹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歡,心裏一陣不適。人們管這種不適叫做“柔情”。
以後你想來就來,這床就是你的了。我從床頭櫃裏拿出一串鑰匙:喏,這是樓下大門的,這是公寓的。
這床以前是誰的?
空的。
那幹嗎擺張床?
我有第六感唄。
第六感覺告訴你我會考上芝加哥的大學?
我一直留著這張床,因為它很適合你。
這種話讓我們難為情。比較誇張。戀人之間用來調動、催化激情的。這床是前麵房主女兒的,我買下公寓它已經在這屋裏。茹比把它叫做“茹比的床”。我在發現茹比的性傾向之後從不冒風險讓她過夜,拴上門也不行。茹比說她要找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我陽台下唱小夜曲,這樣我會把門鑰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們都逗得起,關係建立在相互間的幻滅上。我卻生怕吳川對姊妹關係幻滅。
她說她要洗個澡,我替她把毛巾準備好。五分鍾後她在浴室裏喊我:姐,拜托幫我拿樣東西!什麼東西?我自己的洗發露,在我背包裏!我的頭發讓染料燒壞了,得用專門的洗發露。
她的包是一個大雜貨鋪,從魷魚幹到長統襪到書、本、文具,一直到洗發露、避孕藥、牙刷。她早就準備要在我這裏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請她住,大概她會有一次微度幻滅。我後怕起來。
我把洗發露遞給她,又把攤了一地的雜貨收進她背包。這哪裏是學生的書包,簡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從浴室出來,我說:你天天都背這麼多行李上學?
啊。她弓身擦著頭發。
到處帶洗發露、牙刷、內褲?
啊。萬一要在外麵過夜。
她是隨時準備上男孩子那兒去過夜,還是隨時準備到我這裏來過夜?我不會問下去。怕證實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間,開始打電話。一會竊竊私語,一會捧腹大笑。終於和小納粹依依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門。她起來開了門,一個玉人兒,可惜眉毛上有那個多餘的環。
我覺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說。璜是小納粹的名字。
她眼裏出現了防禦。為什麼?
他是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能應付吸毒、泛性。你是從完全不同的環境裏來的。
我也能應付。她開始出現不屈的神色。
你覺得你上不了毒癮?
我就試試看,一共沒試過幾次。
可他是成了癮的人。
你怎麼知道?
不然他怎麼連一個Party都熬不過去?
他說那些人太沒趣了。
認為別人沒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沒趣。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敵意。我感覺自己在她麵前成了黎若納。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誼不包括一個老三老四擺出行為指南的女長者。或許正是為了逃出黎若納的嗓音汙染她選擇了遙遠的芝加哥。我後悔自己剛才多餘的關懷,嘴上又出來一句:你太單純……
我才不單純!吳川抗議道。
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觸到優秀的男孩……
什麼是優秀?西北大學商學院的?還是醫學院的?他們是最沒勁的人。畢業以後是什麼樣,一直到他們退休是什麼樣,我一眼看到頭。我又不要和璜結婚,我們就在一塊快活。為什麼你們都恨我快活?
沒錯,她的“你們”裏包括我、黎若納、吳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納為伍,我情緒馬上敗壞。我告訴吳川她該好自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電話上去,不一會又笑成一攤了。人家把我抬舉成了“姐”,我還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納的女兒在我鼻子底下吸毒、泛性,肚臍眼戴耳環。黎若納用意原來在此,她讓我幫她鎮壓,讓我去失敗,到末了無法交賬。我聽著關緊的門裏吳川還在和電話裏的小納粹纏綿,我想,她使起性子來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納。我使起性子來,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話。她說:我理你幹嗎?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納附體了。長大以後,一旦做錯事,我就和外婆說:別怪我啊,怪黎若納。黎若納是沒人能馴服的,我憑什麼想馴服她女兒?
早晨我頭昏腦漲地起床,到樓下拿了報紙。讀完了報吳川屋裏還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張字條,說我去附近的方便店買一盒牛奶。等我回來,吳川已走了,在我的紙條上寫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約會。
沒有謝謝,沒有再見。她躲在臥室裏,聽著我刷牙、洗臉、讀報、喝咖啡,等待時機溜走。她在床上支著耳朵,聽電話鈴,假如我和電話上的人聊起來,她可以匆匆從客廳走過,匆匆一揮手,就溜出門。她盼望佳士瓦來電話。這樣就有無盡的廢話可說,像她和小納粹一樣,什麼也不說就能把一次通話進行一兩個小時。佳士瓦來電話是她溜走的最好機會。而那萬惡的電話,就是不來。她終於聽到我出門、鎖門的聲音。去稍遠的地方我才會鎖門。她一個挺子打起來,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發。也許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許在行囊裏看見我翻檢的痕跡,惡心地一撇嘴。她出門前看一眼床頭櫃上的鑰匙。我昨晚給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識破鼠夾子一樣對鑰匙笑。
整整一天,我喪家犬一樣在購物中心晃悠。買了新年後減價的皮毛、大衣、毛衣,花了近兩千塊。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個便餐館,吃一份沙拉,再去下一個便餐館,吃一模一樣的沙拉。我又橫遭拋棄。我那麼小心,下場還是一樣。我決不會再找佳士瓦,因為會有個同樣落套的結局。黎若納一次一次地解釋:她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隻好瞪著她。她的拋棄過程漫長。一次一次來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說:讓她死了這條心——她想見我們?除了傷疤長平了。爸卻偷偷地和她見麵,聽她睜著標致的眼睛說瞎話。爸把我從外婆那裏偷出來,並不說我們去哪裏,隻是做鬼臉。他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可悲人物,從濫情的女人那裏得到點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納擁有十倍於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幹份每一份也是豐厚的。爸就這樣想開了。爸覺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還有什麼可怨。爸管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態叫“與世無爭”,管他們萬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著十八歲的我去賓館的七樓。按一下門鈴,他扭頭來對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額上幾根亂發抹到頭頂上,突然再伸手把它們拉回來,匆匆擺出一個形態。門開了,門裏的人看見我從爸的手裏一強。那是一個陷阱,門裏和門外人一塊為我設的。我逃不脫了,板著毫無血色的臉走進去。一個大客廳,地上攤著畫、絲綢、話梅、一個男人。那男人在打電話,見有客人來也不從地上爬起來。爸說他晚上來接我。我和現在的吳川一樣,拿出的姿態現在該叫酷;毫不動容,寵辱不驚。讓黎若納又是擁抱又是哽咽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攤了多少東西,包括那個男人,而是把我拉到沙發上,說她在我這歲數沒我這樣秀氣。她該看看她的手藝——我襯衫裏那塊從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著打電話的人正說到了哪裏,大聲叫:吳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淚把臉上的紅紅藍藍洇開了,我都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