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reference_book_ids\":[725529706458041859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虹影(英國)
虹影,女,著名華人作家、詩人。1962年生於重慶,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上海複旦大學讀書。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上海王》、《K》(又名《英國情人》)、《饑餓的女兒》以及詩集《魚教會魚歌唱》等。曾獲英國華人詩歌一等獎、中國台灣《聯合報》短篇小說獎、新詩獎、意大利羅馬文學獎等多個國內外獎項。多部長篇小說在英、美、德、法、意等國出版。作品備受媒體關注。
一
電話鈴突然響了,他們兩人都愣了一下。鈴響了兩下就停了。楊世榮臉色發白,右手拿著一個“車”停在空中,不知怎麼辦才好,眼睛卻在看賀家璘。賀家璘的領帶小碎花,閃著細碎碎的亮綠,絲綢質量上等。
鈴還是在響,楊世榮手中還是拿著棋,手明顯在抖動,不過眼光從賀家璘身上移開了。
“真他媽的下棋也不給一個清靜!”楊世榮說得狠,不過聲音不重,“這棋正下到好處。”他的右手自然地點點,把“車”放在一個位置上,站起身,頷首致歉。賀家璘含蓄地一笑,表示理解。
楊世榮朝隔壁房間走去,穿一件黑麻紗褂子。他走得不快,不過腰板一挺,個子顯出全部高大壯實,雖然不是頂天立地的那種偉岸。他是軍官出身,鎮江一帶口音。不會下圍棋隻會下象棋,棋道也直,攻勢頗猛,急於換子,好像很想早點下殘局。今晚他已經讓賀家璘領略了他下殘局時的韌勁。
紅木家具,加上南美藤沙發,靠墊若疊起一大堆,再大的房間也不夠用,陳設真是太富麗了。楊世榮順手帶上房間門,去接電話。
從跨入這房子他就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對不起老板,受此重任,是老板看得起自己。這些天來,他都隻是在白天睡了一會,絕不出大門,一點也不敢大意。不過這人沒有試圖逃跑,也沒有做太不好對付的事。他預先的擔心不必要,緊張了好多天,但願今晚可以輕鬆地睡一覺。
電話不太清楚,不知為什麼雜音很大,而且電話線那邊的人說得太快,情緒很激動。他來不及回答,隻得“嗯嗯”回答,聲音盡量壓得很低。這時他轉了一下身,從虛了一條線的門縫望過去,看到賀家璘搓搓手,看棋盤,端起青瓷茶盅,揭開蓋碗,吹浮在麵上的茶葉。
對方說個沒完,楊世榮聽著,“銀行?”兩字從他嘴裏冒出時,他一驚,趕快收住。怎麼,今夜開始動手了?
楊世榮不便提出任何問題,隔壁肯定聽得到。他也不能作任何爭論,在對方一再問他時,他隻好有點勉強地說:“就這樣吧。”便放下電話。他站在那裏,的確感到疲憊,從門縫裏看見賀家璘又端起茶盅,喝了兩口。茶葉是上好的,有股清香飄來。賀家璘剛才下棋時問過他:這裏可能是滬西之外沿,霞飛路頂頭接徐家彙的一段?
當然他沒有回答。賀家璘的判斷令人佩服,言下之意,此地就不在法租界之內了。這幢爬滿常春藤的房子,一樓是客廳、飯廳和延建的一大間,樓上每扇窗有感覺,簾子緊拉,裝了鐵格柵。
那人說,窗外是風吹梧桐?不像是問他,問他,他還是不會回答:都知道法租界馬路上種滿梧桐,有些嫩綠的爬蟲生在梧桐樹,一轉夏,它們身上的刺兒就要往人身上紮。那人自顧自往下說,還打了個比喻:殘春初夏時分的上海之夜,跟錦緞繞在身上一樣舒適;去年在貴陽住的舊祠堂改的兵營,巨蚊如雷,濕熱蒸人;月前自香港轉道時,九龍破爛不堪,而這十裏洋場依舊繁華,幾乎是兩個世界。
的確是兩個世界。楊世榮摸了摸腦袋,怎麼啦?他知道他如此做,是為了停止想剛才的電話,有意分開思路。這麼說,銀行出事,將出事?
不管什麼事,那個安靜地喝著茶的賀家璘,當然明白自己被軟禁在這裏。明天租界的報紙是否能給他看,就得請示。早晚此人會知道,但那是上峰決定的事,不用他操心。
樓下有一個班的警衛士兵,不直接與賀家璘接觸,一日三餐都按時送到樓上來,有酒有菜,有茶有棋,有閑書,報紙卻是挑了送來。文學雜誌不少,風花雪月之外,還有一批男男女女新作家,文字相當出色,雖是汪偽點綴升平之計,卻比後方千篇一律的抗戰文學好看得多。這個賀家璘看得津津有味,還推薦楊世榮看。楊世榮閑著無事時,也翻一下。有個女子,小說刁鑽刻薄,文字厲害,名字卻俗氣得可愛,叫張愛玲。賀家璘老是說這女人刻薄得好。
待情緒穩定了,楊世榮滿臉笑容推開門出去,對賀家璘說:“怠慢得罪了。”
賀家璘照舊不亢不卑地笑笑,點點頭。
楊世榮坐下看棋盤,他記得那子放在左邊,現在怎麼到了正中?不用多想,棋盤明顯動過了。他說:
“這是我下的子?”
“不錯。”賀家璘說。
“車怎麼放在這裏?”
“你看應當放在哪兒?”
“你動了棋吧!”他差一點脫口而出,終於忍回喉嚨了。想想說這話沒出息,顯得自己太沒有涵養,不配與上等人交往,於是他點頭微笑。賀家璘雖然沒有他高大,不像他一瞧就是當兵吃糧的胚子。不過賀家璘還真耐得起看,人說氣宇軒昂,一表人才,怕就是這類人吧。這樣的人當然不會趁人不在動棋子,這種懷疑也不該有。再說姓賀的是個人物,幹大事的,哪怕今日是階下囚時,也沒有必要做偷雞摸狗的事。
看來他剛才聽到電話鈴時,腦子根本沒有回到棋盤上來,假模假樣放鬆了一下而已。賀家璘坐在那裏十多分鍾,在棋盤上看出什麼呢?看出他的窘相!
楊世榮不知怎麼竟從賀家璘眼裏讀出這層意思,幾乎同時有尖尖的石子硬在他的胸口,很難受。
偷雞摸狗的事。
“輸了,這盤輸給你。”他爽氣地說。
“豈敢,豈敢,勝負遠遠未定。”賀家璘說。
“敗象已露,下麵沒有意思了。今晚不早了,休息吧,明日再戰。”楊世榮忽然改了口氣,很體貼地說,“來杯白蘭地吧,我倒跟你學會了喝洋酒。”
二
聽到街上汽車刺耳的一聲刹車,不到半分鍾譚因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開楊世榮的房間,一臉是汗。“娘的那個天這麼熱。”他叫道,“夏天不是殺人天,弄得全身腥臭!”
楊世榮噓了他一下,指指隔壁房間,房門是關著的,但這麼放肆的聲音,樓下也聽得見。
譚因伸了一下舌頭,輕聲問:“楊哥,什麼人?要你親自來看守?”不等到回答,他注意力已經轉開去,嚷起來:“這房間好氣派!”他用手按按床墊,羨慕地說:“好舒服的床。是真洋貨。叫什麼席夢思吧!”
楊世榮心突突地跳起來。最近一看到譚因,他就有這感覺。見娘個鬼,中了什麼魔祟?譚因的臉白裏透紅,幾乎像個女孩子。穿著中式褂子,圓口布鞋。雖然他頭發留長,一甩一甩,頑皮得像個中學生,臉還是一副娃娃相。不過一米七六的身段勻稱,從背後看,若是一個女子真是老天厚道了。
那麼是譚因說話的聲音,也不對,他不過是用故意撒野的口吻說話,聲音高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若是隊裏別人在他麵前如此說話,他早就讓他一邊去了。
譚因摸了摸考究的梳妝台,站直身體照鏡子,嘻嘻地笑了。這間房明顯是女主人的臥室,隔壁想必是男主人的臥室兼書房。西洋人怪裏怪氣的,夫妻分房間睡,難道幹事還先預約征求同意?還有一間是孩子的房間,裏麵堆滿小床童車各種玩具雜物,插不進一隻腳。這幢花園洋房的原主人據說是英國的銀行經理,看局勢不好賤價把房子帶部分家具賣了。可能離開沒多久,這間房還有股淡淡的香水脂粉氣味。
楊世榮拉滅了台燈,隻留下壁燈。
譚因注意力又轉回頭來,“日娘個稀罕,我還沒有見過那麼多血,手提機槍嘟嘟幹倒十五個。”楊世榮連忙走上去堵他的嘴,這譚因永遠不懂事。
譚因被楊世榮手捂著嘴,不動彈,臉一下紅了,有股汗味,不難聞,像女孩子的汗味,甜膩膩的。兩人緊靠的身體都不動彈,都僵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接觸,使他們兩人都透不過氣來。
楊世榮放開了手,退後一步,不由自主往隔壁房間看了看。
譚因身子一轉,靠著梳妝台,從褲袋裏摸出一隻玲瓏的琥珀色小魚。“楊哥,像以前宮裏東西,順路拾來,讓你玩玩。”說著扔過來。
楊世榮手一伸,就接著了。魚嘴紅豔,魚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細膩,色澤清爽凝重。真貨假貨不論,魚在掌心裏十分含蓄。他把魚遞給譚因,“這麼討人喜歡的東西,還是你玩吧。”
譚因不接,楊世榮將魚放在梳妝台上,鏡子映著魚,魚一下子變得活潑起來。
譚因眼珠閃亮,“楊哥,這地方好。”
“不好,”楊世榮搖搖頭,“我在此執行任務。”
“日那個娘任務。”譚因說。他做了個掃射姿勢,“誰叫你讓我來!天王老子管得遠!楊哥,有什麼喝的?渴死了。”他一邊走一邊亂翻抽屜,“什麼也沒有。這種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個澡。”話一說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剝。
楊世榮這才注意到他的褲腳和膝蓋處有些微的血漬。“不行。浴室是這兩個房間合用的,那人會聽見,那頭的門鎖拆了,兩邊都一推就開。到樓下去衝個澡!”
“什麼鬼囚犯,與我有何相幹?論功行賞,也該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譚因叫起來,根本不理他的茬兒,神情非常興奮。這小家夥第一次痛痛快快殺人。楊世榮每次看到這種兵,都有點害怕:他們是敢死隊的料子,殺人無顧忌,被殺也就“夠本”。這種愣頭兵活不長,一般一年半載,多數三五年,實際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譚因的興頭上,他不好說這話。
他自己已見夠了戰場上的血。比如南京戰役,他所在的部隊奉命在棲霞山一線掘壕阻擊,守了三夜,陣地幾乎全部被炸平。待日軍衝過戰線直搗南京時,他才從陣亡者的斷臂碎肢中鑽出來,一路要飯跑回家鄉。家鄉五服內親人都死光了,又是當兵吃糧久了,做不了田。隻能再幹本行,哪怕現在給餉的是當日的對手。但他情願幹見血較少的警衛,陰差陽錯進了這個機關。
譚因脫去長褲鞋子,身上的肉圓潤潤的,燈光下泛出光澤。他連短褲也不剩下,一邊扯,一邊跳著步子走向浴室。年輕的皮膚沒有一個疤痕,而且結結實實。不像他已經有好幾處刺刀劃過的長創,兩個子彈洞,一身難看的肌腱,腿上因長年背槍抬擔架跑出的筋脈。
譚因已經抓起浴室的門把,楊世榮奔過去想攔住他。但是譚因動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門推開。果然浴室通向那間房的門大開著,這本是楊世榮規定的。
他倆都看見了賀家璘一身西服整齊地站在沙發後,臉上盡量沉穩地看著他們——一個赤身裸體,一個全副軍裝在浴室門口。氣氛頓時凝住了。
還是譚因首先恢複鎮靜,他說了一聲:“夥計,打擾。”算是招呼,但是卻沒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動作,他看著這軟禁犯,看得有點傻了。
這囚犯的確不像囚犯,那身西裝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寬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梁直正,本來有點柔順的臉形顯得颯然英氣,頭發是精心修剪過的,額前有幾綹發絲略顯亂,反而自然灑脫。
“請便。”那囚犯臉無表情地說,聲音有磁性,很動聽。他隻說了一句,便轉過頭。
譚因還是站著沒動彈,楊世榮走上前去,關上那邊門。把通他房間這邊的門卻開著,也算保持一點防範。“洗澡聲音小點。”他叮囑道。
三
譚因自嘲地笑著說:“不就春光乍泄了嗎?躲什麼?”他站進白瓷缸裏,動作有點笨拙,但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熱水如何調節,就開始放水,龍頭開得大,水嘩嘩地響。
“不知分寸!”楊世榮生氣地說。
水聲太響,譚因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兀自一個人在澡盆裏享受。
楊世榮心裏惱火,剛才賀家璘什麼都看見了。他清雅,我汙濁;他文明,我野蠻;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貴胄,雄姿英發,頂天立地為國家;我下賤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他是國統正朔,我是偽逆附敵——這比下去還有個完嗎?
賀家璘掉頭那刻,眼角掃著他時,那份輕蔑,他並不陌生。他早就讀懂這位紳士表麵客客氣氣的眼光,“偷雞摸狗”。
此人絕頂聰明,一點即透。不用說,這之前他楊世榮早就露了馬腳。他看著我露,還故意羞辱我,甚至有意幫我掩飾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兩把椅子現在調轉了。
他不是惱火,而是非常惱怒:這種參謀部裏劃沙盤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沒灑到戰場的血泥裏。我打日本人時他在哪裏?恐怕他根本沒有打過一槍:做做外交武官,總統夫人副官,跟美國人套幾句洋文,訂個軍火協議。而就該我們這種人做棋盤上的卒子:一百萬士兵在丹陽遭轟炸被坦克碾平,在南京被追捕槍殺,在戰壕裏挨餓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漿裏泡了全身膿瘡。而他在哪裏?這些公子哥兒自以為羽扇綸巾的周郎,當然正與大喬小喬在舞廳丟媚眼!
白蘭地就喝了兩杯,怎麼頭有幾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軟軟,卻照樣性烈,他還不適應。牆上是一幅洋人畫的馬,四蹄躍起,上麵騎一個碧眼高鼻的大將軍,手裏拿著一個單筒望遠鏡,頭戴船形帽。或許是這個英國原房主的先祖,連祖宗都肯留下賤賣了?也未免太識時務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於這個特殊局麵,哪輪得上他來住這種滬西小洋房?
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進來,他從未有過一點興奮,且別說是為了看守人。
浴室裏傳出什麼摸來摸去的小調,譚因那個瘋勁兒,給了賀家璘一個笑柄。真是個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頭一皺:當初他在街邊遇見譚因時,譚因還是個髒臭孩子,不知爹媽是誰,家住哪裏。一個小癟三,卻知道跟在他的身後走,也幸虧老板吳世寶買他的賬,給他楊世榮一個臉,讓這臭東西留下來,跟在他後麵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夥計。不到兩年,什麼都學會了,什麼都認為該他有份,已經張狂得可以了。
但還隻是一個偷雞摸狗之徒。
偷雞摸狗!
他把風紀扣猛地一拉,扣子蹦了開來。今夜奇長,焦躁難忍,仿佛專為了讓他受辱。他身臨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兒的蔑視,卻是生平第一次。
譚因出來了,洗得一身潔白,濕濕的頭發攏在後麵,身上抹了各種各樣的香水,還有化妝品竟是濃濃的花香,如晚香玉那麼豔烈。這個小屁孩今天盡情享用了浴室裏英國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帶走的玩意兒,腳趾縫也散發著香味和那女人的什麼玩意兒。他嘴裏咕噥著什麼,竟裸著身體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邊,猛地一下蹦起來倒在寬大的床上,床墊抗議似的把他身體彈上彈下,他悠然地閉上眼睛。
四
青菊如日本花,很素潔,幾乎聞不到香,與窗台的盆景眼熟。家鄉小鎮,世家醫生。到楊世榮祖父這一輩,連連遭遇戰亂,軍隊常來常往。他上過私塾,但未能繼承祖業。那年母親中了邪,把父親關在家裏。有一日父親好不容易脫身,邊穿衣服邊叫:“她中了魔!”奔出房間。母親披頭散發追了出來,一臉紅雲。
那夜父親不見了,都說他從崖上走了過去。母親第二日就瘋了,見著他,就笑。他終日躲著母親,母親說:“你怕我,你跟他一樣怕我。”
他一口氣跑到河邊,河裏有蘆葦和胡蘆,晃眼一看,狀如女鬼。他想也沒想就上了一艘路過的運糧草的木船。
譚因的叫聲“楊哥,楊哥”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坐在椅上,抬眼朝那邊看一下:一堆肉。他口幹舌燥,應該有一瓶老白幹,灌個痛快。
“你知道今天我朝那個女人身上連連打了十幾槍!”譚因嘩嘩說起來:他和小隊先是準備去外灘的,後來臨時得到情報往江西中路趕,那些古玩店鋪裏的壇壇罐罐都碎了個稀爛。“是桃花江或是夜來香,對了,是那妖裏妖氣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嗲歌。有家人的留聲機奏得轟響,嘿,這嗲歌也他娘的隻有在血流成河時聽才來勁!”
楊世榮吃了一驚。“你幹什麼?”
“過癮,殺女人過癮。專對著她娘的奶子臭洞子打。日那個奶頭子全打飛了,把那洞裏打得翻開來。”譚因一邊眉飛色舞地描寫那種血腥,一邊他那器官就漸漸地升起來。
楊世榮看得驚異極了,更驚異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陣陣燥熱,回蕩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衝。這個小癟三是個妖怪!他不由得想轉眼避開。
“楊哥。”他聽到譚因在說,聲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聲,輕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他沒有起身往床那邊去,今天電話中讓譚因來,明擺著不應該,他應當說是公務在身。可是他沒有。
譚因叫了第二聲:“楊哥。”
他隻得婉轉地說:“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麼不方便?”譚因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娘個稀罕他就沒鳥?”這小子興奮地抬起頭來,眼睛亮,嘴唇也紅,看見楊世榮依舊一身戎裝,還沒有解開扣子,便生氣地倒在床上,扯過枕頭蓋上半張臉。扔出一句話:“白得一個好床。”
過了一會兒,他翻過身,右手撐腦袋,左手在床上彈著,“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皺皺鼻子,好看的紅嘴唇也變形,上麵長著一層濃濃的汗毛。“跟我們一樣的東西——我是說,一路。”
“你怎麼知道?”楊世榮對譚因極為惱火,絕對不該讓這個小東西到這地方來。給任何老板做事,他也把公私分開。當時電話中竟答應譚因來的要求,是因為譚因太激動,所以他輕易忘記了環境。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多年來的兵戎生涯,他明白這種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斷過快,而釀成災難。
“我當然知道。”譚因說。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他想日我!”譚因手捶了一下床檔頭,眼神似乎有點飄。
“你,你!”楊世榮跳了起來。這譚因說話一向不顧忌字眼,什麼話都可以直截了當地出口,哪怕粗話在他嘴裏聽來就不一樣,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戰壕裏的話頭。當初是這小痞子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這小痞子。是譚因做了他的老師,讓他明白為什麼許多次死裏逃生後,他也沒想到在鄉下安個窩。他一向對此種信號非常遲鈍,不甚了了,至今還是比這家夥遲鈍得多。他知道這個道兒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談不上貞潔和義務,雖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對方莫屬,一生生死相隨。不過這個小無賴,當著他的麵說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看見他皺眉,譚因依然原樣朝著他誘惑地微笑,活脫一個老手。不過他的反應也不對勁。就這麼一眨眼工夫,他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譚因被賀家璘壓在身下的情形,他感到血在往頭腦裏衝,一陣眩暈,他扶住椅子背,弄不明白自己眩暈的原因是什麼。
“你怎麼啦?”譚因注意到他的表情,收起微笑。
“沒事。”楊世榮說完就想,我要把這小子殺了,賤種,見色忘義,竟敢當麵背叛我。大丈夫一腔熱血,可殺不可辱,可舍命不可失尊嚴。
他往前走了兩步,想去取櫃子裏鎖著的手提機槍,用那槍比身上的手槍爽快。之所以放一把手提機槍在那兒,是他以防萬一。不管是外麵過廊,還是裏麵通往賀家璘的房門和浴室的門,他都小心地鎖上,但他還是格外謹慎。其實賀家璘有了槍也不會做什麼,沒有必要。他知道自己早晚會出去,隻不過他帶來的條件,雙方必須有個交代而已。說是安全囚禁,實際隻是做個受主人管束的客人。賀家璘是明白人,絕不會冒生命危險逃跑的。他對賀家璘的聰明勁兒摸得很透。
譚因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一點沒意識到他臉色難看,對他眼裏冒出的騰騰殺氣,照樣滿不在乎。這人做什麼都完全圖自個高興,根本不會想想別人的心情,跟這種小娃兒說不清楚。心裏一軟,他就改變了主意。
他解下腰上的佩槍,打開槍匣,裏麵六顆子彈齊全。他啪的一下扔到譚因斜臥的床上。槍慢慢落到譚因的身邊,譚因看著槍掉在腿邊,紋絲不動,也不去揀槍,雙手一抱膝,眼睛還是朝著楊世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