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電影裏的城市(1 / 3)

《夜巡》reference_book_ids\":[7230308954528549948]}]},\"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陳河(加拿大)

陳河,男,原名陳小衛。1958年生於浙江溫州,當過兵,在部隊專職打過籃球。後在企業當經理,曾擔任溫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4年出國,在阿爾巴尼亞居住5年,經營藥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現居多倫多。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致命的遠行》,中短篇小說《西尼羅症》《夜巡》《黑白電影裏的城市》《我是一隻小鳥》《去斯科比之路》等。2010年,《黑白電影裏的城市》獲首屆鬱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獎。

那是個夏天的早上,李鬆開著一輛老式的大型吉普車離開地拉那,前往南方海濱城市吉諾卡斯特。吉普的副駕駛位置上坐著迪米特裏.楊科,後排的座位和貨箱裏裝載著五十箱上海第四製藥廠生產的抗菌素注射針劑。山地的公路上坑坑窪窪,車上的東西裝得又很重,所以吉普車一直搖搖晃晃速度不快。在一些黑白戰爭影片裏,人們經常看到一些吉普車像這個樣子進入了敵人的埋伏圈。

迪米特裏.楊科是個禿了頭的老藥劑師,當時的職務是阿爾巴尼亞國家藥品檢驗局的副主任。前一天,楊科打電話要李鬆去他辦公室見他。他告訴李鬆南方省份吉諾卡斯特出現流行性肺炎,急需大量的抗生素針劑。可是那裏醫院的庫存已經用完,又沒有經費去采購價格昂貴的歐美產的抗生素。迪米特裏.楊科問李鬆是不是可以幫點忙,發送一部分青黴素針劑給吉諾卡斯特醫院,貨款過幾個月等他們得到衛生部下撥的經費以後再還。李鬆那時在地拉那做藥品生意已有三年,和楊科經常打交道,知道他是個老狐狸。他以前多次對李鬆說要幫助他把藥品賣給地拉那國家總醫院,事實上李鬆知道他和一家希臘的藥品公司有合作,暗地裏在打壓李鬆進口的中國藥品。可不管怎麼樣,人家是國家藥品檢驗局的二把手,李鬆總得給點麵子。再說吉諾卡斯特醫院雖然遠了一點兒,畢竟還是國家的醫院,賒點賬問題不會太大。所以李鬆說:“好吧,我倉庫裏還有三十箱青黴素,先給你拿去用吧!藥品怎麼發送?他們什麼時候來拿?”楊科說:“事情緊急,明天你是否可以開車直接送過去?我要親自跟著你的車子去一趟。”李鬆知道楊科是吉諾卡斯特人,心想莫非是他要回老家看老母親,才編了個事兒讓他開車送他回吉諾卡斯特去?他心裏正嘀咕著,聽得楊科說:“你知道吉諾卡斯特醫院藥房主任是誰嗎?是伊麗達。這些藥是要交給她的,伊麗達會在那裏等著我們的。”就這句話,讓李鬆不吭聲了,心裏愉快了起來。第二天裝車的時候,他裝了三十箱青黴素後,又加裝了十箱慶大黴素、十箱先鋒黴素。

吉諾卡斯特在阿爾巴尼亞的最南端,緊挨著希臘邊境,離地拉那有三百多公裏。車子開過都拉斯港口之後,公路邊就能看到藍得刺眼的亞得裏亞海的海麵。阿爾巴尼亞中部平原的風景非常漂亮。田野上有豐饒的莊稼,有許許多多的果樹園,而平原盡頭的山巒則呈現一片光禿禿的褐色,不時會出現一座中世紀的石頭城堡。李鬆沉浸在撲麵而來的景色中。他還是第一次自己開車去南部阿爾巴尼亞,可對一路上的景物卻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在他的少年時期,看過了許多阿爾巴尼亞故事片,電影裏的風景和人物已經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李鬆心裏一直還有一種甜甜的感覺,因為楊科說過伊麗達將會在那裏等著他們。楊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他的大禿腦袋耷拉著,睡得很沉,好像回故鄉的路途讓他感到特別的放鬆。過了很久,楊科醒了過來,問李鬆幾點了?李鬆說一點鍾了。楊科說剛才自己一直在做夢,夢見了自己和早已去世的父親還有很多祖先在一起。楊科說這個夢逼真極了,好像真的一樣。他說著說著又睡了過去。

下午五點鍾左右,迪米特裏.楊科又醒過來了,這個時候吉普車靠著海邊行駛,空氣裏都能聞得出海洋的氣味。車子又轉進了一條山路,漫山遍野是濃綠的橄欖樹林,一條清澈又湍急的引水渠伴隨著公路蜿蜒下山。楊科說這條引水渠是吉諾卡斯特的飲水水源。公路從山上一下來,就快到目的地了。果然,從山陰處轉出來,就看到遠方山穀中浮現出來的吉諾卡斯特城在夕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也許是因為距離還比較遠,這個城市看起來像是海市蜃樓一樣虛幻。

吉諾卡斯特雖然已經可以看到了,可要開車進城裏,卻彎彎繞繞又走了好多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李鬆的車才逼近了黑壓壓的城牆,終於看到城牆下的城門洞。沒有城門,但是有一道路障,邊上有幾個背著衝鋒槍的人在把守。李鬆看到一個人穿著警察的製服,還有一個卻戴著德國鬼子的鋼盔。戴鋼盔的人揮手讓李鬆把車停了下來。李鬆把車窗放下來,那人伸過頭來,一看見李鬆,吃了一驚,喊了起來:“怎麼是個中國人?”

楊科下了車,和他們說了一通話,他們看起來還是很友好的。他們把攔路杆抬了起來,讓車子進去,但是卻讓他們在城門口內的小廣場上停一下,接受檢查。他們說前些日子對麵山上邊境那邊一個極端民族主義的武裝組織襲擊了阿爾巴尼亞這邊的村莊,所以最近這裏戒備很嚴,進出車輛都要查。李鬆看到那個戴鋼盔的人在打開吉普車後蓋時摸著沉重的青黴素針劑的包裝箱,說這麼沉啊!裏麵不會是炸藥吧?不過他明顯是開玩笑,邊上的人都笑嘻嘻的。檢查過後,楊科問哪裏可以打電話?警察說城門下邊左側那個咖啡店裏有電話,在那裏喝咖啡的話就可以免費打電話的。那個戴鋼盔的人自告奮勇帶他們去。他摘下鋼盔後,原來也是個禿頂,頭皮光溜程度和楊科差不多。

楊科的電話是打給伊麗達的,說已經到了,正在城門底下喝咖啡。伊麗達說自己馬上來,讓他們等她。李鬆在一邊聽到話筒裏傳出她的聲音,隻覺得陣陣激動。楊科和戴鋼盔的人喝過一杯咖啡後,建議再來一杯葡萄燒酒。他們說得很投機,還要了好幾個煮雞蛋下酒。在兩個禿頭一起剝著和他們腦袋一樣光溜的煮雞蛋之際,李鬆獨自走出了咖啡店,在外邊的小廣場踱著步。李鬆看著廣場上那條通向城裏的路,想著過不了很久,伊麗達就會從這裏出現了。

城門口的小廣場不是很大,地麵上鋪著鵝卵石。這個時候月亮已經升起,照得小廣場發出銀色的亮光。他看見廣場中央部分出現了一個赭色的五芒星的圖案,而在五芒星圖案之上,還有一個人形的光影,呈現出一種非現實的景象。在地中海沿岸國家,五芒星是戰爭和死亡的象征,而這個神秘的月光人影又是怎麼回事呢?李鬆穿過廣場,因為對麵有一棵高大的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棵樹的葉子亭亭如蓋,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李鬆來到了樹下,發現這是一棵阿爾巴尼亞常見的無花果樹。隻是這棵樹特別的高大,而且很健壯。接著,李鬆看到了樹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為她擋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由於天黑,李鬆看不出這是大理石的還是青銅的。他在雕像前待了一會兒,瞳孔慢慢開大了些。他能看見了少女的頭發被風吹起來,臉上帶著堅毅的微笑,這個刹那間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鬆的心底。盡管他不懂雕塑,也沒看得很清楚雕像的細部,不過他相信這不是古希臘的女神,而是一個現代的雕像。

當李鬆從廣場回到咖啡店的時候,看到伊麗達已經來了,和楊科以及那個戴鋼盔的警察坐在一起。伊麗達看到李鬆進來,眼睛發出了光彩。李鬆能感覺到她久別重逢後的那種歡快和傷感。她微笑著,用英語和李鬆說:“想不到你會來這裏,你還好嗎?一路上開車很辛苦吧?”她和李鬆握手,但沒有像親熱朋友那樣擁抱他。

“還不錯,你怎麼樣?我們有半年多沒見麵了吧?”李鬆說。

“有那麼久嗎?時間有那麼快嗎?”伊麗達說。

“要不是楊科說是你的藥房急需藥品,我不會自己開車把藥送來的。”李鬆說。

“楊科真可愛,謝謝楊科。要不我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能見到你呢。”伊麗達說。

他們在咖啡店裏吃了一些東西,起身開車前往城裏的旅館。安排李鬆住下後,楊科被他的一個親戚接走了。伊麗達說她也得走了。這個城市很小,什麼事全城很快都會知道,所以她這麼晚了不能陪他了。她說明天白天再來和他見麵,他可以多睡一會兒,因為路上很辛苦。告別的時候,她飛快地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等他們都走了,李鬆才覺得這個旅館有多麼破敗。旅館的結構很高大,看起來沒有什麼客人來住,好多房間的玻璃窗都破了。他的房間裏麵有四張床鋪,可上麵都沒有被褥。房間裏沒有洗手間。李鬆在走廊上找到一個木盆,端著木盆到樓下一個水池裏打了一盆水擦臉洗腳。然後,他和衣躺在那張沒有被褥的床上,可是越躺越覺得腦子很清醒,沒有辦法入睡。他起來走到陽台上,拖了一張椅子過去,點起了一根香煙。

這個旅館所處的地形比較高。從陽台上望去的下方,應該就是城市了。但李鬆睜眼所見的隻是幾盞時隱時現的昏暗的燈火,因為這個時候起霧了。我現在是在哪裏呢?是在一個陌生的阿爾巴尼亞城市裏嗎?李鬆自問著,這種時空迷失的感覺總是讓他好奇。這個城市裏住的是些什麼人呢?他們是怎麼生活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伊麗達也在城內的某個屋子裏。當然還有楊科。楊科現在一定在老母親的腳邊聽她講他童年的故事吧?李鬆不會去多想楊科,他想的是伊麗達。過來的一路上他幻想著到了這裏之後和伊麗達的相遇一定會很銷魂的,可是他卻被一個人拋在了這間破敗的旅館裏。

他看著霧氣中偶爾顯出的昏黃的燈光,心想伊麗達是在哪盞燈下呢?也許她的房間裏燈關了,也許她睡覺了,她會在睡著之前想起我嗎?哦,要是她偷偷跑出來,來到這個陽台下麵,對我吹一聲口哨那該多好!可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這個時候也許她的身邊睡著她的新男友,一個滿身長著黑毛的家夥。李鬆的呼吸急促起來,把煙掐滅了。

這時他覺得肚子有點兒餓了,因而產生到外麵走一走的衝動。他穿起了衣服,走出了旅館。在他麵前的這條路,左邊是下坡,右邊是上坡。他選擇了上坡的路。可是走了一段之後,路沒有了。前麵是一條沿著石崖盤旋的石頭台階,借著月光,還能看得清光滑的石階。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頭台階,現在他終於看見了城市的內部。有許多高低不一樣的石頭房子建在狹窄的路邊。這裏沒有路燈,偶爾有的店家門口點著一盞樣式古老帶燈罩的煤油燈,閃耀著中古時代的光芒。他在小街上走了一段,看著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變長。前麵有個老年人慢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李鬆怕那個老人看見一個中國人會吃驚,就貼著牆的陰影快步走了過去。即便這樣,他還是能感到那個老人在他走過去後,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著他。

他終於看見了一個小餐館。這個餐館做的烤雞、芸豆湯同樣有著中古時代的風味。那個戴著菊花帽藏在燈影裏的老板娘極像是倫勃朗的一幅肖像人物。店裏的青年侍者曾經在地拉那大學音樂係學吹長笛,不過這個晚上他好像對足球更有激情。當時正是世界杯足球賽前夕,他一再問李鬆喜歡哪個隊,哪個隊會得冠軍。李鬆用英語和他聊了一些這個城市的曆史,也說了一些中國的事情。青年侍者說很多年以前這裏有過一些中國人。有一次中國國家足球隊來了,在這裏和阿爾巴尼亞國家隊一起集訓了一年多時間。

李鬆腦子裏還記掛著城門口那個無花果樹下的少女雕像。李鬆問他知不知道那是誰,他想了想,好像沒把握。他過去到櫃台那邊問了那個倫勃朗畫像裏的菊花帽老板娘,然後回來告訴李鬆這個雕像是紀念一個少女遊擊隊員的。這是二戰時期的事,當時德軍占領了吉諾卡斯特。這個少女地下遊擊隊員是負責和地拉那方麵聯係的機要員。由於叛徒的出賣,她被德軍逮捕。德軍用盡所有的辦法審訊她,她始終沒有泄露一點機密。最後,德軍就是在那棵無花果樹上活活吊死了她。當時她才十八歲。那座雕像就是她,像座上的題字是霍查寫的。後來霍查所有的東西都銷毀了,隻有這座雕像上的字,人們沒有動手抹去它。

當天晚上,躺在這個空空蕩蕩、又冷又濕的旅館裏,李鬆睡得很不踏實,腦子裏老是晃著那個少女雕像,並且和伊麗達的形象交織在一起。她在他不安的夢境裏不是個石像,而是個一直在飛快跑動的戰士。

經過一夜斷斷續續的夢,李鬆在天剛剛發亮時就醒來了。他走到了旅館外邊,城市從黑夜的麵紗中顯現出來了,他看到了就在不遠處有一個高高的石頭城堡。這個時候晨光彌漫,一頭白色的母牛不聲不響地從他麵前走過。李鬆朝著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條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當他登上城堡頂部,吉諾卡斯特城全部呈現在他的眼底。這是一個完全用白色石頭建成的城市,坐落在巨大的環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屋頂有的是圓形的,有的帶著尖頂,在晨光裏閃閃發亮。李鬆呆呆地看著這個好似童話一樣的城市,心裏抑製不住地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多年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城市。真的,當他環視四周,發現這個城樓的城堞和近處一個帶拱頂的亭廊都是那麼的熟悉。這怎麼可能呢?他坐了下來,一群鴿子飛了起來,連這群鴿子看起來也是那樣的熟悉,他確實在某個時間見過這群繞著城市飛行的鳥。

李鬆在城堡上待了將近一個多小時,才回到了旅館。這個時候伊麗達已經在旅館門口等著他了。昨天晚上見到她是在昏暗的燈光下,還有那麼多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來很不真實。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麼富有生氣。她金色的短發、典型的希臘式臉蛋和眼睛,在幾千年前的希臘古瓶裏都已經畫下來了。不過她的身材並不是很好,這一點李鬆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夠長,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時候營養不夠,發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鬆已經看習慣了,正因為這樣她才是伊麗達。伊麗達穿了一條帶黑點的白色襯衣,花布的長裙。這套衣服以前經常穿,所以李鬆心裏馬上產生了極其親切的感覺,他相信伊麗達是為了他才穿起了這套服裝的。伊麗達在這天早上見麵時輕輕地擁抱了他一下,她的氣息鑽進了他的心裏麵。她總是用英語和李鬆說話,盡管李鬆已經會說一點基本的阿爾巴尼亞語了。

伊麗達帶來一個蓋著毛巾的籃子,裏麵有烤得鬆軟的麵包和放在熱茶壺裏的咖啡。伊麗達把一條餐布攤在一個茶幾上,把麵包和咖啡放在茶幾上,讓李鬆趁熱吃了。

“是你做的嗎?”李鬆喝了一口滾燙的咖啡,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覺。

“不,是我媽做的。”伊麗達說。

“是這樣的啊,你媽媽還好嗎?”李鬆說。他腦子裏馬上出現了一個頭發斑白個子瘦小的阿爾巴尼亞婦人。伊麗達在他的公司上班的時候,她的母親不時會來看看女兒。李鬆相信她的目的其實是要提醒他,不要碰她女兒。

“她很好。她知道你來了很高興,說隔天一定要請你到家裏來做客呢。”她說。

“是嗎?她真是個好人。”李鬆說。

“你喜歡我們的城市嗎?你這麼早就起來在外麵跑了。”伊麗達說。

“伊麗達,剛才我在城樓上看到了城市,好像我以前到過這個城市—樣。那種感覺非常強烈。”李鬆說。

“是嗎?那說明你喜歡上了這個城市。”伊麗達說。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隻是覺得這個感覺太逼真了。”

“也許,這是一種心靈的感應吧。有一現象叫Deja-vu(即視感),你會發現你所見到的事情事先在你意識裏出現過的。”

“不知道,反正我覺得我是回到了一個我去過很多次的地方。”李鬆堅持著說。

吃好了早餐,李鬆從停車場開出了車,把車緩慢地開進了城市。路非常狹窄,又是上下起伏,路麵是石頭鋪成的,已經磨得很光滑。當吉普車拐進一條很長很長的下坡路時,李鬆心裏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這真是太奇怪了,他甚至還出現幻覺,發現前麵有一輛德國納粹的軍車,路的兩邊有兩排端著衝鋒槍的德國鬼子一步步走來。李鬆看著路邊那些用層層重疊的石片作為屋頂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現一個景象:一個女遊擊隊員在屋頂上飛奔,子彈把她身邊的石片打得飛濺起來,她像鹿一樣踩著屋頂繼續飛奔,李鬆隻覺得心跳急促了起來。

“到了,停車吧。”伊麗達說。

“這是什麼地方?”李鬆問。他顯得神情緊張。

“這裏是楊科的老家,我們得接他走的。”伊麗達說。

李鬆把車停了下來,他看到路邊的屋前有一口水井。不是像中國那樣的水井,是一種用唧筒提壓的封閉水井。一個老人用陶質的水甕來打水,幾隻公雞氣勢洶洶走來,井邊有幾個婦女在繡花,李鬆知道有一種著名的阿爾巴尼亞十字繡花。連這樣的場景,李鬆也覺得十分熟悉。楊科從裏麵出來。他的氣色不很好,臉色灰白,腿瘸得比往常厲害了些。他說自己的腿越來越麻,腦裏的血栓似乎很麻煩了。

帶上了楊科之後,他們開車前往醫院。醫院在城市後麵的山裏,他們在一條砂石路上開了一陣,拐進了山窪,進入了一排帶拱頂的建築。這裏有一個開放的園地,種植著一大片茂盛的石榴樹,石榴樹的花正瘋狂地開著,血紅血紅的。醫院的屋舍外牆粉刷成白色,和石榴樹的色彩形成強烈反差。李鬆看到有很多人等在門外,有穿白衣的,有穿病員服的,也有穿普通衣服的。伊麗達說:“瞧!這麼多人等著你的藥品,人們是多麼喜歡你啊。”

“他們是什麼人?”李鬆問。

“這裏的醫生、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屬。醫院的藥用完了,他們在等著藥呢。”

李鬆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他的吉普車被打開了,車上的藥品被眾人搬下來。馬上有藥劑師把普魯卡因青黴素的箱子打開,把針劑分配到病房。這些上海第四製藥廠生產的抗菌素很快被蒸餾水稀釋,注入阿爾巴尼亞肺炎病人的體內,在血液裏循環,與病菌戰鬥。

李鬆被伊麗達帶到了藥房裏。伊麗達已到換衣室換上了雪白的護士服,頭上用別針別著白帽,看起來光彩照人。楊科被一個醫生拉去了,他在這裏有很多老朋友,所以這個時候隻有伊麗達和李鬆待在一起。伊麗達帶著李鬆參觀了藥房,藥房幾乎是空的,很多東西都斷檔了。

“你看,我們有多麼的困難,幾乎什麼藥都沒有了。”伊麗達說,

“沒有藥怎麼治病呢?不是說世界衛生組織在幫助你們嗎?”李鬆說。

“說是這麼說,可是我們這裏到現在還沒收到一點藥品呢。”

“其實你還是待在地拉那好一點兒,那裏至少不會這樣缺藥吧?而且這個醫院有那麼多肺病傳染病人,你不覺得危險嗎?”

“不,我想我回到這裏是對的。你知道,我去過不少地方了,現在我還是喜歡回到自己家鄉做點兒事。”

“也許你是對的。這裏的風景很好,不僅是城市,你看,遠處的山峰,還有更遠的海,連外麵的石榴樹花園也非常漂亮。”李鬆說。

“李,你知道嗎,我快要結婚了,我有真正的未婚夫了。這一回,你可不會再罵我是Bitch了。”她微笑著說。

“伊麗達,我早就向你道過歉了,為什麼還記恨呢?”李鬆說。Bitch的意思是母狗,即便在英語裏也是—種最厲害的罵女人的話。那次是伊麗達自己告訴李鬆說早一天她又去見飛機場的那個修理技師了。在這之前,伊麗達曾對李鬆說過這個修飛機的技師是個變態的人,經常要伊麗達再找一個女人來三個人一起群交。伊麗達表示過自己不會再和他交往了,可她這天還是忍不住去看他了。李鬆問你和他做愛了嗎?她說是的。李鬆憤然地罵了她一句:“You are a bitch!”(你是一隻母狗!)自從他這樣罵了她,她就傷心得再也不理李鬆了。

“李,我沒有記恨。其實我想,也許你說得對,我那時真是一隻Bitch,太放縱了。可我現在不是了,我已經在籌備婚禮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些禮物哦。”

“禮物我倒是帶來了。不過告訴我那小子是誰,我可要和他決鬥了。”李鬆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他是一個外科醫生,是我們醫院的。小心哦,你可打不過他,他手裏有很鋒利的手術刀的。”伊麗達說。

“伊麗達,你現在看起來真是太迷人了。我要是—個阿爾巴尼亞人的話,我—定要娶你為妻的。”

“李,你又逗我開心了。不過,我還是從最深的內心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對我真的很好,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對我好。”伊麗達說。這樣的話她以前也說過,但這一次,李鬆覺得心裏酸酸的。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真的愛上伊麗達,但他還是無法中斷對她的想念。

這個時候外麵的樹林裏有個白色的人影在晃動。伊麗達說:“我的未婚夫來了。”說著,一個瘦削、胡楂發青的年輕人走進來了。李鬆對這個人的印象還不壞,隻是覺得他是個妒忌的人,他的眼睛看起來十分緊張。他和伊麗達說了一些話,還很可笑地給了她一個蘋果,讓人想起伊甸園創世記的故事。然後就走了。

中午時分,楊科不知從哪裏又出現了,帶著濃重的燒酒氣味。他說吉諾卡斯特的市長要在市政廳見李鬆。李鬆說他為什麼要見我啊?伊麗達說反正也沒事了,去見見他也無妨。

於是李鬆開起了吉普車前往市政廳,車上坐著楊科、伊麗達。當車子進入了城內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回到了李鬆的意識裏。他幾乎不用伊麗達指路就準確地穿過了好幾條街。

“伊麗達,這裏轉過一個彎,是不是有一個鋪著石板的大廣場?”

“是呀,那就是市政廳廣場了。你來過這裏啊?”

“沒有。我是第一次到吉諾卡斯特。可我好像來過這裏一樣,真是奇怪。”李鬆說。

車子轉了個彎,進入了市政廳廣場。那種熟悉的感覺愈加強烈了。李鬆甚至能記得在廣場左邊有很多的小販在叫賣:“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右邊的台階上有一支銅管樂隊在吹奏樂曲。

進入了市政廳,穿過了長長的走廊,看到胖胖的市長坐在一張巨大的桌子後麵。他叫斯坎德爾,胸前橫挎著一條表示權力的綬帶。他緊緊擁抱了李鬆,說:“我就相信中國同誌是最可靠的朋友。我們現在需要抗菌素,毛澤東同誌就贈送給我們了。”

李鬆趕緊對伊麗達說:“請告訴市長同誌,毛澤東同誌已經不在了,現在中國的領導人是鄧小平同誌。這些藥品不是贈送的,是我賣給你們醫院的。等你們衛生部撥下了經費你們就要付錢給我的。”

伊麗達抿著嘴在笑。她把李鬆的話用阿語說給了市長,市長聽了直搖頭。他說:“不,不!中國同誌幫助我們從來是不要付錢的。你看這個城裏的輸電設備是中國人建的,地下的自來水管是中國人給的,山上的電視塔也是中國人建的,我們從來沒付過錢。隻是這些東西都老舊了,用了二十多年了。我正要找中國同誌來幫助建設新的呢!”

這個說著夢話的市長十分的熱情,邀請李鬆參觀吉諾卡斯特的曆史展廳。由於那時阿爾巴尼亞所有產業都休克了,市政府沒有了經費,工作人員都溜走了,隻留下斯坎德爾—個人還待在市政廳裏。他一手拿著雞毛撣子,帶著他們進入了塵封已久的展覽室,一邊用雞毛撣子撣著灰塵,一邊講解了吉諾卡斯特的曆史。這個城市最初是拜占庭時代一個土耳其帕夏的行宮,後來不斷擴建,曾是巴爾幹半島十分輝煌的城堡。然後講到了二戰時期德軍占領時代。李鬆看到了昨天晚上他在城門口看到的那個無花果樹下的少女雕像照片,他覺得是那樣親切,他已經知道那個少女的故事,她是被德國人吊死在頭頂上那棵無花果樹上的。接下去斯坎德爾先生說到一部電影。他用雞毛撣子的柄指著一張被裝在玻璃鏡框內的黑白電影海報,李鬆的心像是被電猛擊了一下。他看到了電影海報上的那個少女,那個永遠讓他無法忘懷的米拉!伊麗達用英語翻譯這部電影的名字是《Never Surrender》(決不投降),但是不用她翻譯,李鬆知道這部電影中文名字叫《寧死不屈》。斯坎德爾告訴李鬆,電影的故事完全是真實的,米拉.格拉尼就是那個被吊死在無花果樹下的女學生的真實名字,她死於一九四四年八月六號!二十五年後,她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拍攝的背景就是這座城市。

哦,米拉!他在整個少年時期深深暗戀的對象。那時李鬆一次又一次看著這個電影,像一條魚一樣潛遊在電影的細節裏麵,對每個鏡頭每一句台詞都熟透了,所以他到了這個城市會有曾經來過的感覺。他看見了玻璃陳列櫃裏有一把吉他,他認出就是電影裏那把吉他。淚花漫上了他的眼睛,李鬆的腦子裏立即浮現出米拉露著肩膀換藥的情景,他看見她長著一顆黑痣的臉,看見那個德國軍官把一朵白花扔進了她背後的墓坑,看見她麵帶微笑走向了絞索……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吉他伴奏的歌聲如潮水一樣在他耳邊響起來。

賣糖!賣糖!賣巧克力糖!李鬆的腦子裏一次又一次想著《寧死不屈》的這句台詞。但叫喊的不是電影裏的人,而是一個女童的聲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聲音,他們的班級去解放電影院看過學生場的《寧死不屈》之後,那個叫孫謙的女同學在班級裏學著電影裏這句台詞。李鬆的南方老家使用著一種古怪的甌越土語,普通話還沒在學校普及,所以這個女同學銀鈴般的普通話叫賣聲讓李鬆覺得奇妙而高貴,並對她產生了兒童版的愛慕之情。這個叫孫謙的女生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在蘭州防疫站工作,她隻是寄養在外婆家裏,所以她會說與眾不同的標準普通話。李鬆現在還能回憶得起她十歲時的模樣,她的臉又大又圓,很白,鼻子很平的,但是眼睛很亮。李鬆那個時候很憤慨班裏的一些同學給她起了外號叫“兔子頭”,可他心裏也承認孫謙的確有點兒像一隻小白兔。後來,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孫謙離開了南方,回到了蘭州。李鬆一直寫信給她,她也有回信,到了十八歲那年,李鬆收到了她最後一封信,她說我們兩個人之間兒童時代的友誼應該結束了,這個時候孫謙還在蘭州邊上的永登縣農村裏插隊,而李鬆則入伍了,剛好還在新兵連。那個晚上部隊的操場上剛好在放電影,正是《寧死不屈》。

現在想起來,孫謙那封最後的信是在一九七八年收到的,竟然也過了十八九年了。孫謙後來的情況如何,他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部隊裏當了幾年的兵,退伍回來在—個貿易公司從科員開始幹到了經理。很多人夢寐以求的職務他沒費很大勁兒就得到了,可他越來越覺得這種生活沒勁。他在第二年辭了職,獨自去了新西蘭,在那裏他剪了半年的羊毛,又飛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在那裏做起了貿易。後來有一次,為了追討一筆債務,他開著車沿歐洲75公路下來,經過斯洛文尼亞,經過貝爾格萊德,從黑山共和國進入了阿爾巴尼亞北部城市斯庫台。然後他沿著水勢湍急的德林河,南下到了地拉那。

那個時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阿爾巴尼亞政局動蕩,物資匱缺,到處是斷壁殘垣。李鬆在一個當地的翻譯幫助下,根據那個債務人留下的地址去尋找那個人。他找到了那個地方,住在裏麵的人卻告知他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搬到另一個地方住了,並給了李鬆新的地址。可李鬆去了新的地址,同樣的事又重複發生一次。在這個過程中,李鬆發現地拉那的城市內部是那麼破敗,很多住宅公寓都是粗製濫造的,紅磚的外牆上沒經過粉刷,水泥梁上露出了鋼筋頭。遍地的垃圾沒人處理,大群無家可歸的貓和狗徘徊其間。李鬆感到十分失望,腦子裏那麼美好的阿爾巴尼亞原來是這樣的。幾天過去了,他發現無望找到那個債務人,而且看來即使找到了也不會要到錢的。他決定離開,回布拉格去。

在最後一個傍晚,他走上街頭,去喝一杯咖啡。這裏是地拉那大學街,軸心線上有民族英雄斯坎德佩立馬揚刀的銅像。他在前一天早上來過這裏,隻見行人零落,毫無意趣。但是這個黃昏的景象完全不同。他發現街上盡是閑逛的人們。大部分是青年人,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們看起來無所事事,臉上滿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在自然界也有這種現象,比如在一場大雨後會有很多蜻蜓飛來飛去;黃昏時在原野上會有大群的鳥歡樂地一起飛出來,在天上打著盤旋。這些人群看起來和漫舞的蟲鳥相似,純粹是因為內心的喜悅和好奇來到黃昏的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們有的會在路邊的咖啡店坐下來喝一杯,有的就是不停地走著。地拉那有足夠大的地方給黃昏的人們散步,從斯坎德佩廣場到地拉那大學那一段路的路邊布滿了各種風情的咖啡店,而在南麵那一大片街區,有一個巨大的花園,到處是歐洲夾竹桃的濃蔭。濃蔭下布滿了情欲滿懷的人群。李鬆有點兒猶豫了,原來地拉那還有另外一幅景象啊!他把離開這裏的時間往後推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