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榮頭稍微一歪,譚因才拿起槍,看了一眼藍瑩瑩的槍管,伸手把它塞到枕頭底下,鎮定地說:“別怕,楊哥,沒有危險,那個家夥隻有一把肉槍。”
楊世榮窘住了,這個小癟三是真癡還是假呆?
“沒事,”譚因又說。他從床上站了起來,一身白皮嫩肉,跟這房間的脂粉氣很相配。“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物。楊哥,小弟永遠是你的人。我們拿他開開心。怎麼樣,現在就真的拿他開開心?”
楊世榮當然懂這是譚因在安撫他,但他突然想到下麵將出現的場麵:那個道貌岸然命運的寵兒,衣服被扒光了,被他自己脫光,汗流浹背。對這種難現於光天之下的髒事,本來隻屬於像他這樣沉淪下層的人物,蠅營狗苟的打手,過一天算一天的殺人者與被殺者,而現在這種體麵人物也做上了。他倒可以看看這樣的人做,能做出什麼事——假若譚因的直覺不錯,這個賀家璘是那麼回事的話。
他腦子瞬間開竅,一個精神報複的機會。以後,他將麵對一個別樣的人物,他不會再感到壓抑,現在他名為看守,實際上是個不夠格的清客,將就陪著傲慢公子。今後他的看管任務將輕鬆得多,對方不再是一身西服那麼一塊無瑕的白璧。
這個人不要臉的喘息,每個惡心的動作,都將一一留下記錄,在他的頭腦裏:玩弄命運的傲慢的上等人,也一樣頂不住一個小流氓的誘惑。
他左思右想,這是他管的地方,隻有他手握武器。他控製著局麵,他應該羞辱那些該羞辱的人。他在床邊坐了下來,看著譚因,把枕頭底下的手槍放進皮套,然後默默地從佩袋裏掏出一把雪亮的刀,彈開刀刃,刷的一下切掉譚因的一綹齊肩的長發,徑自走到浴室,扔進抽水馬桶。
他轉過身,對譚因說:“去吧。”
五
譚因跳下床,一點衣服也沒有披,走到楊世榮麵前,很知己地貼了貼他的身體。他走路的時候,臀部的肌肉在腿的牽引下滾動,不是女人那種臀部累贅的搖動,也不像一般男子肌肉彈縮的單調。楊世榮遞給他一件睡衣,他往身上一套,也沒有好好係帶子,就走到隔壁房間門前。譚因站在門前,敲了兩下門,不等裏麵反應,就輕輕打開門,像一隻敏捷的貓走了進去。
門哐當一下關上了。
楊世榮在房間裏走動,隔壁房間最好這時不存在。他很想熄掉燈,讓黑夜遮住一切。他發現他的手裏全是汗,從未有過的感覺刺激著他。這個小癟三,無恥之極的小色鬼,是去為他楊世榮複仇?不像。用這樣的方式挑動他的性欲?也不像。他完全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獵奇之心理?也不像。他很想知道譚因怎麼個想法,等他出來,得把他叫到花園沒人之處好好問問。
隔壁好像說起話來,仔細一聽,的確是說話聲。浴室門上有個監視孔可以看到那邊房間,但他暫時不想去看任何情況,如同在大戰前,靜靜地坐在戰壕裏,聽遠處炮聲開始隆隆響起來。他知道那兒還沒有他的事,隻要沒輪到他手下的那幾個丘八投入戰鬥,他就不必操心。
隱約聽見街上汽車馳過的聲音。這個城市日日夜夜落在了一種嗡嗡的背景上,很像他家鄉的田野,靜寂之中,還是聽得見野蜂在盛開的菜花地裏忙碌的聲音。這時應當半夜一點半了吧,他撩開一點窗簾,看見街道上劃過的燈光,黃黃的,在夜空中切出一塊塊移動的影子。如果譚因他們動手是在這個下半夜,恐怕就會讓半個城市都聽到。放鞭炮似的,多少年沒有放過鞭炮了。隔壁床或椅子弄得奇響,真如炮聲震動,泥灰落到麵前,他一下回過神來。
他走近房門,聽到譚因在哈哈大笑,然後賀家璘也笑起來。看來兩人談上了手。這種事,尤其譚因擺得太明的打扮,隻要能談上手,下麵的名堂就是順水推舟。他從自己被誘惑的經驗,明白這一點,隻要不推得太急就行。他幾乎為譚因的本事驕傲起來。
然後他聽見賀家璘問了什麼,譚因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突然想起,他還沒有向譚因介紹這個姓賀的是重慶軍統派來的,意圖聯絡或談判的人。他的任務隻是監視,什麼都不能講,要講,隻有讓76號的頭腦丁默邨、李士群親自跟他講。老板吳世寶隊長給他布置任務的時候,已經再三告誡,關於76號的事,什麼都不能說,千萬不能讓此人摸到什麼底細。譚因他們今夜襲擊殺人的事,他還沒有來得及問殺的是什麼人。先前聽吳世寶隊長說過一點:在重慶方麵鼓動下,上海工商界拒絕接受南京政權發行的貨幣,一個沒有發行貨幣能力的政權,就是一文不值。猶豫良久後,上麵對76號下了命令,什麼手段都可以用出,也要打通上海的財路,可能不得不對租界內重慶政府的銀行動手。當然這樣一來,開了殺戒,與重慶的決裂,就沒有多少餘地了。
如果今晚已經動手,這種事,當然萬萬不能讓賀家璘知道。他當時沒有馬上問個究竟,也就是怕隔牆有耳。而譚因這個小烏龜第一次過殺人癮,肯定添油加醋在那裏吹上勁了。
他立即奔到浴室的監視孔前,兩個人已經在床上滾成一團。譚因身上已經沒有睡衣了,光身子被對方抱緊。房間裏燈光太暗,看不仔細。
他縮回推門的手,很猶豫,不知道裏麵究竟是怎麼回事?浴室的鏡子水汽早就散了,正成水珠一線線往下滴。他看著裏麵自己有些模糊的臉,想折回房間,但身體沒有動,又站到那門前。裏麵有嘶啞的叫聲,他不由自主地喊:“譚因!”聲調發抖。
沒有回答,還是那些嘶啞的叫聲,還有叫喚。他的耐心到底了,手擰動門把,慢慢推,以防不方便可以馬上退出。
門一打開,他看到雖然兩個人衣衫不整,但絕不是上手的那種狂熱。兩人的確是在搏鬥,賀家璘正卡住譚因的喉嚨。
楊世榮一個箭步衝上前,把賀家璘的頭發狠狠一拽,賀家璘整個人被拽了起來,可他的手沒有鬆,連帶把譚因也拽了起來。
“想幹什麼?”楊世榮低聲吼起來。他不想驚動樓下的警衛班,不想讓他們看到這場麵。
賀家璘還是未鬆手,反而因為楊世榮的加入,更加抓牢譚因的脖子,譚因無法掙脫身子。
楊世榮一拳打開賀家璘的手,再猛一推,賀家璘倒退到床邊才扶住自己。譚因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咳嗽。
“無恥之尤!”賀家璘喘過氣來,罵道。
楊世榮臉一下子紅了,他的確是無恥之徒,比譚因更無恥。他想把譚因拉起來,退出這個房間,他無法為剛才的事作解釋,挨罵是自己活該。他匆匆扶起譚因,譚因還在摸自己的喉嚨,還在咳嗽。但是譚因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楊世榮的佩槍。
“不許,不許胡來!”楊世榮正用勁扶譚因的肩膀,騰出一手去抓譚因的手。譚因光溜溜的身子汗津津的,如泥鰍抓不住,而且已經把槍抓在手裏,半秒鍾也不耽誤,朝賀家璘的方向開了一槍。
剛站起身的賀家璘臉色大變,呆在那裏不知所措。恐怕不是被子彈嚇著了,而是槍聲太響,把他震呆了。這個靜靜的近郊區,就是白天有槍聲也是很不尋常的,更何況是夜半,房間震得像一麵鼓,肯定很遠都可以聽到。楊世榮嚇出一頭大汗,急得用腿去鉤倒譚因,但譚因汗津津的身體太滑,反而溜脫了,在地上翻了一個轉,槍還捏在他手裏。
楊世榮喊:“住手,不許開槍!”
這時候,譚因已經穩住自己。他一腿跪地,一個膝蓋屈起,身子筆挺,雙手直伸握槍:正是楊世榮教這個孩子的第一招,特工訓練中射擊最穩也最準的一種標準姿勢。
到這時賀家璘才反應過來,剛要往椅子後麵躲,譚因就開了槍,子彈直接打進賀家璘的正胸,像擊中靶一樣。賀家璘胸前噴出血柱。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正在往下躲的身體就勢滑落到地上。
楊世榮一抬臂,用一個極快的動作,把沒有警覺的譚因手中的槍打掉在地上。“你太胡來!”他怒吼道。他來不及拾手槍,衝到椅子前去看賀家璘。賀家璘正捂著自己的前胸,血汩汩地從他的指縫往外冒,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話,血卻從嘴裏噴出來。
楊世榮原希望譚因打空,他就能反身穩住這一頭,不料譚因第二槍打得那麼準,正中賀家璘心髒,而且打了個對穿。長期的沙場經驗告訴他,這個人已經完了,半分鍾內的事。
警衛早就跑上樓,敲門聲響起,用槍柄猛敲,花園裏全是持槍的士兵。楊世榮放下賀家璘,回身去拾落在地上的槍,四顧一下,譚因已經不見了。
“沒事。”楊世榮喊道。他走去打開了房間直通樓梯過道的門,警衛們端著步槍站在門口。
“客人想逃跑,被我打死了。”他簡單地說。
他來不及想其他的話頭,糟糕透頂的局麵,這是唯一能解釋得通的說法,也是對他自己的良心唯一可行的說法。
他跪下一條腿,再看一次賀家璘,那張傲慢的臉已經被血弄汙了。
賀家璘嘴裏冒出血柱,卻好像還想說話,好像想說的還是那兩個字:“無恥。”
六
楊世榮在獄中一直想著這兩個字,賀家璘是什麼意思,究竟是什麼無恥:給汪精衛和日本人幹事無恥?用集體槍殺手段搶奪上海金融市場無恥?那天晚上譚因“調戲”他無恥?還是認為他暗中“指使”此事無恥?賀家璘是否如譚因所猜想的那樣是“同道”?或許本為同道,但認為這種安排是陷阱,進而認為76號無恥?
每個可能都是無恥。沒有確定的罪名,使楊世榮很難受,他不知道賀家璘最後的幾秒鍾心裏想的是什麼。他從來不想已經死了的人,幹這一行,每個人都難逃一死,子彈早晚會順道彎過來。賀家璘沒有機會說任何話,應當說給譚因和他都減少了麻煩,但是卻讓他心裏一直不安。
至於譚因,並沒有什麼錯,至少他躲開不認賬沒有什麼錯。這是他的責任,雖然他絕不會開這一槍,沒有命令讓他開槍,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他也知道,哪怕譚因認這個賬,他依然無法脫離幹係,既然負責看守,此後的局麵無從解釋,一切都得由他擔當。
不過譚因的槍法,也太狠了一點兒,他的裸體使姿勢更為簡潔漂亮,簡直像這個英國人屋子裏的一個雕像。
譚因在他房內這事,費了他不少唇舌解釋。吳世寶審訊他,不斷逼問他與譚因是什麼關係,他當然不會說。譚因在手槍上的指紋早就被他擦淨。
但是上峰根本不相信他的解釋,首先李士群一再懷疑擊斃賀家璘一案大有蹊蹺:即使有一千種理由,賀家璘也不會想逃跑。李士群認為楊世榮受了什麼方麵的指使,槍殺了賀家璘,為此怒責吳世寶用人不當。重慶與南京一直在信使來往講價錢談條件,76號也在琢磨殺人立威後下一步棋如何走。不斬來使是首先必須做到的事,況且局麵複雜,利害衝突不會是永遠的。說到底,賀家璘並不是囚徒,即使不知道雙方關係剛出現的轉折,也完全沒有逃跑的必要。
楊世榮被上了刑。76號有名的一些酷刑,雖然不好全部用到楊世榮身上,但李士群懷疑是南京政權裏的對手有意給他栽贓。吳世寶不得不做出一個交代,讓楊世榮說出個頭頭道道。
鞭打楊世榮之時,吳世寶親自到場。在76號的地下室裏,手銬和腳鐐釘死在牆上,鞭打時四肢被鐐銬牢牢地反扣著,沒有任何動彈掙紮的餘地,楊世榮明白掙紮隻會增加痛苦。
動刑剛開始,吳世寶突然傳令把譚因叫來,站在他身邊。吳世寶想看看這兩個人中間有什麼名堂,他不想把這兩個人往死裏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誠:他的警衛總隊在上海的活動越來越頻繁,需要譚因這樣敢衝敢打、下手特別凶狠的殺手,也需要楊世榮這樣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裏泡,鞭子打一下就蘸一下水,濕牛皮抽在身上會拉起皮膚,馬上就把皮膚拽破,鮮血淋漓。
譚因一直發誓與楊世榮隻是一般的朋友關係,那天隻是因為順車,在執行任務後到楊世榮那裏休息。事情發生之時,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這個房間發生了什麼事,他徹底否認見過賀家璘這個人,他沒有必要見這個人——這都是楊世榮在吳世寶趕到現場之前匆匆告訴他應當這樣說的。譚因在驚慌之中,已經失去思考能力,沒有提出異議。即使後來,楊世榮再三思考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麼其他方法,可以讓譚因頂下罪名。
鞭子一下下落在楊世榮身上,楊世榮的臉抽搐著,盡可能不去看譚因。譚因卻因為好久沒有看到楊世榮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不能躲開,吳世寶正注視著他。楊世榮胸脯上紅腫的條痕已經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吳世寶下令停一下,問楊世榮有什麼話說?
楊世榮搖搖頭,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揮起時,噓叫聲帶來的驚悚,比繼之而來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聽到噓叫聲時,朝譚因看一眼。他驚奇地發現譚因的眼睛不再閃避自己受刑的場麵,譚因雖然看著,但腦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楊世榮這次看見譚因眼睛發亮了,是淚光,還是樂意見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吳世寶麵前表現他自己?
每次鞭子飛舞起來時,響聲讓楊世榮臉上抽搐一下,血從傷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願賣力氣地向同夥行刑,但是吳世寶非要問出點名堂不可,鞭子總像是在空中噓叫相當長時間才落下來。楊世榮最感恐懼時,總覺得譚因臉上幾乎放出興奮的光了,不像是為他痛苦,而是那種看見痛苦的痛快。
吳世寶也看到了譚因沒有為楊世榮不平的表情,他相信這兩個人沒有什麼密謀,也沒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關係。吳世寶為了團結內部,維護下屬,隻能頂住李士群的壓力,幾個軍師商量了一下,編了一個“楊世榮交代”,說是手槍走火誤傷賀家璘致死。
這場鞭打隻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經讓楊世榮長久地臥養在床,虧得楊世榮是吃慣苦的人,而且一直沒有累及譚因。事情本來也就可以到此為止了。
李士群則強調得執行紀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楊世榮的腦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證明他並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談判的對象。而吳世寶堅持認為,槍斃楊世榮會影響76號精粹打手隊伍的士氣。就在兩人的僵持中,楊世榮一條命暫時保住。
不久,軍統與76號在上海的互相暗殺達到了白熱化程度,軍統人員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療的張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儲行業務科長,而76號抓了一批中國銀行高級職員,挑出三個姓張的抵命;軍統在中央銀行放置定時炸彈,炸死了中行業務主任。
兩邊殺人不眨眼地火並,一邊以日占區為基地,另一邊以英法租界為依托。雙方徹底打翻後,賀家璘事件反而變成一個不重要的未決案。
譚因在這一係列暗殺襲擊中成了大英雄,他化裝靈便,尤其善於女裝,嫵媚動人。而且見機行事,反應敏捷。該下手時決不留情,衝鋒在前,敢拚敢打,使吳世寶對這個娃娃臉的打手分外賞識,經過拷打楊世榮的考驗,他早就對譚因用而不疑,現在下決心提拔他作為特工總部二分隊的隊長。
一時上海灘盛傳76號有個“血手哪吒”,槍法奇準,殺人如麻。楊世榮聽到此,感慨不已:這個原本是中國廣大內陸托出空中的一塊風水寶地,占盡風頭的,現在是幾個連他這樣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時,他心裏為譚因而感到驕傲:能在上海灘闖出大名聲,不管什麼名聲,都是了不起的事。
譚因做了分隊長後,月薪不過三十萬儲備券,行動有功另有獎金。而且上海市麵上,生財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後,青幫留下的人隻能靠攏76號。得到吳世寶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為首先必須打點的門神。
譚因的權勢和在特工總隊中的名聲,使看守對楊世榮另眼相看。譚因不斷供應的金錢,也使一批批換來換去的監獄看守不願對楊世榮過於苛刻。但是,他來看楊世榮的次數少了。
七
楊世榮正躺在床上抽煙解悶,恍惚中看到一個全套白色西裝,三截頭皮鞋的人物走進來,那鞋尖頭尖腦,時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賀家璘的樣子。他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一縮。那個賀家璘快步地朝裏走,把禮帽拿在手上,警衛看到他,立即敬了個禮,沒有攔住他的意思。
他忽地坐了起來,這個獄房與軟禁賀家璘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語。他定睛一看,來人朝他露齒笑,原來是譚因,能大模大樣來這個地方的隻可能是譚因。這小子幾乎在一夜間長成一個大人,個頭也躥出好大一截,臉形也變成熟了,隻有露齒說話時能顯出他舊日的孩子相。
譚因來看楊世榮時,監獄看守正是三五成群,議論紛紛,很緊張的樣子。楊世榮憑直覺得出結論,76號一定出了新的巨變:可能是李士群為爭奪控製權,與特務總隊的吳世寶火並。
特務們每個人現在都麵對一個如何自處的問題:究竟是忠於吳世寶,還是忠於李士群。趁四周無人時,譚因求教楊世榮這個問題。楊世榮想都未想就說:“當然吳世寶是我們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吳隊長。”
譚因不做聲,想了一下,說:“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說他有能耐。吳世寶可能會處於劣勢。如果吳世寶倒了,我們跟著他倒,沒有任何好處。”
楊世榮沉默了,譚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說沒有道理。但譚因作為吳世寶的主要助手,在這種時候背叛,未免過分。反正這不是楊世榮行事做人的立場和方式。
“唯一的辦法是讓李士群滿意,才能過這一關。”譚因說。
“他給你封官許願了吧?”楊世榮試探地問。
譚因搖搖頭,但是楊世榮現在已經不知道譚因會不會告訴他所有的事。他覺得應當斷然說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對自己人都詭計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總有走運背運,做一個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譚因語氣很不耐煩。但是他穩住自己,輕聲輕語地說,“小日本占不住的縫太多,現在是誰有膽量誰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應上海這個市麵讓給我,讓我做上海王。”
楊世榮大吃一驚,頓時覺得暈乎乎的。這種話,哪怕能相信,也實在口氣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麵,能讓幾個半文盲殺手稱王?不過為什麼不能呢?黃金榮杜月笙又識幾個字?是真英雄,又有幾個肯定比譚因強?他一時覺得這個小子實在有能耐,至少膽子極大,不是他能夠理解的。
不過他明白到自己已經不是大哥。這個譚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飛衝天。身逢亂世,不就是譚因這樣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們的路,已經分開很遠。他即使出去,恐怕譚因也不會認他做朋友——他隻是給司令當兵衝鋒的料子。今天譚因來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說了,隻說這麼做欠穩妥。“況且,”他說,“你以前提到過,吳世寶答應盡早放我。”
“大哥,”話才說到了關鍵,譚因也不含糊,“不管吳世寶李士群,老子為他們拚命,第一條就是為了放你!”
此話是真是假,楊世榮都很感動。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誰,都願意先押著他,今後萬一需要,可以拿他的頭抵債。但是他喜歡聽見譚因這麼說。
譚因站起來,拿起禮帽要走,說要去見一個叫胡蘭成的人。見楊世榮看著他,他一笑,說不是他要約見胡蘭成,而是胡蘭成要見他,已經約了好幾次,這個人是吳世寶的軍師,可能是想穩住他。
楊世榮想起他陪賀家璘時翻過一些雜誌,胡蘭成的文章他也讀到過。他記得在什麼場合與這人打過一照麵,長得倒是討女人喜歡。一個舞文弄墨的人來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氣熏天的就是他們!
“酸人,好對付。”譚因笑意收住,說了這麼一句就走了。楊世榮看著他的背影從監獄門廊裏消失,天高雲淡,他已經跟不上譚因的思路。
自那之後,譚因有三個月沒有出現過。看守人告訴他李士群先在吳世寶頭上安了個搗亂上海市麵的罪名,把一大堆證據交給日本人,日本人把吳世寶關進牢裏。在吳世寶的老婆和胡蘭成的請求下,李士群又“打通關節”,讓放出來。
看來是日本人明白過來:犯不著給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殺人,得自己動手。結果吳世寶在李士群的別墅裏被一碗麵給毒死。死得很慘,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抽筋,七竅出血而死。
吳世寶出事的當天,譚因帶一幫人守在靜安寺赫德路192號公寓對門,那裏是女作家張愛玲的公寓,他們用望遠鏡監視了幾天。他們看見胡蘭成在六樓的陽台上與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會兒兩人進屋去了。就偷偷摸進樓裏,守著電梯和樓梯。一直到天黑盡再天亮,也沒見著胡蘭成下來。一夥人最後到樓上搜查,把那個女人嚇得半死,也沒有找到,看來胡蘭成在他們進樓前就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