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伊麗達打著火把走進軍火庫,李鬆心裏發怵,彈藥庫裏燒著這麼多火把真是太危險。但集體的行為讓人膽子變大,什麼也不怕了,高舉著火把隻管往裏麵走。軍火庫裏麵很寬大,隔成很多的空間,李鬆見到旁邊的一些庫房裏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龍化石一樣無聲無息。在洞穴深處的庫房,他看到地上撒滿了黃燦燦的子彈,好多子彈箱被打翻在地,綠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著中國製造的字樣。五六式衝鋒槍、班用輕機槍、半自動步槍一排排擺在槍架上。還有手榴彈、地雷、火箭筒、噴火器。李鬆問伊麗達喜歡什麼槍,伊麗達說自己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摸過槍。李鬆說我給你拿一支衝鋒槍,外加兩百發子彈。他自己則扛了一挺班用輕機槍,捎帶著還撿了支五四手槍揣在了兜裏。
從軍火庫出來,扛著沉重的槍支,打著火把,伊麗達和李鬆隨著人群走向了城裏。現在城裏的槍聲開始冷落下來,整個城市到處閃耀著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遊逛在街上,令李鬆奇怪的是,很多人包括伊麗達都穿著古老的傳統粗布衣服。和電視上地拉那的人群完全不一樣,這裏的人非常的冷靜,他們沒有去搶劫商鋪,也沒去焚燒汽車。他們隻是把自己武裝起來,舉著火把在黑夜裏慢慢等候著。到後半夜的時候,人們開始打著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府廣場,好些人在發射彩色的信號彈,好像節日的焰火。一支銅管軍樂隊吹奏著雄壯的進行曲開進了廣場,李鬆驚喜地看到那個餐館裏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著長笛。廣場上,人們情緒高漲,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指揮台上,一個戴鋼盔的人揮舞著手臂開始演講。李鬆認出他就是那個在城門口檢查他的車輛的那個鋼盔禿頭,他演講時的姿態像巴頓將軍。伊麗達在一邊低聲給他翻譯著,說現在南方的城市已經聯合起來,他們將準備北上進攻地拉那。
鬧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李鬆才回到旅館睡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穩,做著亂七八糟的夢,以致醒來之後他覺得昨夜的經曆隻是夢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頭底下那支被他的體溫烘得熱乎乎的手槍,探頭看看床下,那挺輕機槍還躺在地上,讓他相信昨夜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起來,看看外麵的街麵,外麵很安靜。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畢,要出去到那個小酒店吃早餐。他臨走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支五四手槍別進了腰頭。他沿著石頭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級,看到街路上沒有行人。經過昨夜的一夜興奮,城市現在還沒醒過來。他進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婦人坐在燈影裏一動不動,那個長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鬆要了一點兒麵包和咖啡,一邊吃,一邊看著店裏的那台彩色電視。這裏的電視信號很清楚,他們收看的是邊境對麵的希臘電視。
電視上的英文節目還在滾動播報地拉那的動亂消息。報道說南北的民兵可能會在地拉那展開激戰,歐盟和北約組織已嚴重關切事態的發展。報道上有一段專題,是中國使館大規模撤離華人的情況。李鬆看得頭頸都直了。電視上報道中國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築工地被搶,幾百個工人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館;好多家中國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燒。由於地拉那機場早已關閉,中國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軍艦來接待撤的中國僑民,中國政府派專機到意大利羅馬機場接人。鏡頭還追到了軍艦,李鬆看到好幾個地拉那的熟人,還看到認識的一個青田女人在一個意大利水兵的幫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懷裏是剛出生不久的孩子。李鬆知道現在所有的中國人都走了,隻有他被拋擲到這個地方。
回到旅館百無聊賴待了一陣,李鬆把前日那個阿爾巴尼亞老頭給他的那張山上中國人墳墓的地圖攤開看了。過了一會兒,他揣著沉甸甸的手槍又出來了,他已經喜歡上了這種口袋沉甸甸的感覺。這回他不是往城市裏麵走,而是沿著石階一直往上,離開了城市,走向後麵那座繞著雲霧的高山,去尋找那座中國人的墳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後,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雲霧漫住了他腳下的山路,城市若隱若現,他感到自己好像在雲霧中自動上升著。
在山頂接近永久積雪的山坡上走過一條布滿蜘蛛巢的小徑,李鬆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這個中國人的墳墓。這裏開滿了野生的鈴蘭花,幾隻岩羊在山崖上啃著植被,遠處的亞德裏亞海灣閃閃發光。李鬆把墳墓周圍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麵鑲嵌著一塊陶瓷的頭像,是一個剪著平頭的年輕中國人。石碑上麵刻有中文:
趙國保,河北石家莊人,生於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設吉諾卡斯特電視台的施工任務中因事故光榮犧牲。
李鬆坐在草坡上,抽著煙,望著遠處的海灣。他想著這個叫趙國保的年輕人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一九六八年,李鬆剛好開始上學,而他已經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後,《寧死不屈》的電影開始拍了。後來,又過了幾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國的足球隊來到了這裏。之後,又過了這麼多年,他來到了這裏,不知是為了掙幾十箱抗菌素針劑的利潤,還是因為對伊麗達的思念,來到這裏並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槍掏出來,對著不遠處一棵鬆樹的枝幹開了一槍。槍聲在山穀間久久回蕩。他以前在部隊是榴彈炮兵,發射過很多的炮彈,對輕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較少。他打過幾次衝鋒槍、半自動步槍,手槍則從來沒打過。他瞄準著一顆鬆果開了兩槍,都沒打中。然後他學電影裏槍手的樣子雙手持槍又擊發了幾次,把彈匣裏的子彈打完了。他一邊裝上新的彈匣,一邊對著那個墳墓說:“趙國保兄弟,聽到槍聲了嗎?我看你來了。現在就隻有你和我還待在阿爾巴尼亞了。”
這天晚上,李鬆獲悉楊科的手術沒有成功,死在了薩洛尼卡醫院的手術台上。這件事真是難以置信,這麼一個不是很大的手術竟然會讓楊科死去。據說手術當中一切都很順利,快結束時楊科的血壓突然急劇下降,醫生用盡了辦法也無法使他的血壓升回去,就這樣,他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無痛苦地死去了。楊科的屍體很快被運回到了吉諾卡斯特。本來這個時候邊境已經封閉,因為是一個死人,希臘海關才讓楊科通過了。
楊科的屍體擺放在吉諾卡斯特的一個小教堂裏,他的靈柩邊上擺著很多石榴花。天氣挺熱,有幾台電風扇對著他吹。李鬆來到教堂,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輪到他進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外邊,身上都背著槍支。李鬆不明白楊科這個地拉那的藥劑師會在老家受到這樣英雄般的待遇。他後來進入了教堂,看到了楊科的幾個親友守在屍體邊上,伊麗達也在其中,她看起來特別悲傷。楊科的臉因中風而擰歪了,看起來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李鬆覺得他要是對楊科說一句來杯康涅克酒怎麼樣,也許楊科馬上會睜開眼睛爬起來的。但是李鬆心裏想的是另一件事,楊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菌素針劑的貨款可能會變得很麻煩。他要是現在對楊科說我的貨款向誰要啊?那麼楊科一定會裝作什麼也聽不見而不起來。小禮堂裏很熱,除了充滿石榴花的香氣,還有一種隱隱的屍體氣味,這味道讓李鬆明白楊科真的已經死了。李鬆渾身冒汗,他看到伊麗達一直在哭泣,她那個未婚夫一直在她身邊。
後來看到楊科的棺材蓋子蓋上了,他老是覺得楊科在裏麵悶不住了,會敲打著起來。然後人們抬著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個大坑已經挖好了。有人放起槍來,大家都開始朝天開槍,結果引起全城的槍聲。當楊科的靈柩放入墓穴時,李鬆看到伊麗達將一大把紅石榴花撒進了土裏。幾分鍾後,李鬆終於有機會站到了伊麗達的身邊。伊麗達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貼著他的耳朵說,她已經決定和那個未婚夫結婚了,婚禮就在下一周。
在這天夜裏,李鬆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盡管知道伊麗達有了未婚夫,可現在得知她馬上要結婚了,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楊科真是一個魔術師一樣的家夥,在他下葬的時刻,讓伊麗達對他宣布了結婚的決定,弄得他此刻不得安寧。到半夜時分有人輕輕敲門,他十分緊張,貼著門問外麵是誰。是伊麗達的聲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鬆還沒有開門,伊麗達就已經穿牆而過進入了屋內,一下子撲入了他的懷裏。李鬆問她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她說沒有什麼,楊科死了,她心裏難受極了。今夜她無法獨自待著。房間裏沒有窗簾,李鬆把燈關了。可是窗外夜空的星光還是照進來,照亮了伊麗達空洞而燃燒得發亮的大眼睛。李鬆小心地吻吻她的臉,她的嘴唇移了過來,和他對接了。李鬆抱住她撫摸著她的背和臀部。當他把手伸進衣內,意外地發現沒有抵抗,李鬆心裏一陣戰栗,把手移到她胸前。從掀開的衣內噴發出濃烈的白種女人的身體氣味,李鬆把臉埋在她的胸脯上。
經過數次潮汐般的起落,他們最後變得筋疲力盡,相互擁抱著,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在他們的夢境之外,這個時候轟轟隆隆的戰爭機器的聲音從邊境那邊傳來。公路上爬滿了坦克和裝甲車,低沉的發動機聲音使得旅館的房子震動著。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裝直升機緩緩飛過,探照燈光掃過地麵,一度穿過沒有窗簾的旅館窗戶照射到了他們赤裸的身體。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北約的多國聯合維和部隊越過了邊境,進入了阿爾巴尼亞的領土。而軍隊進入吉諾卡斯特的時候,他們已經睡著了,現在,他們還沉浸在海洋一樣深沉的睡夢裏。
四
吉諾卡斯特成了多國部隊的橋頭堡。一支德國維和軍隊迅速占領了城市,並宣布了宵禁令。他們毫不遲疑地把指揮部設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頭飄起了德國的軍旗。李鬆這天早晨走出旅館時,發現了街上站滿了戴著鋼盔端著衝鋒槍神情冷漠個頭龐大的德國士兵。他們在城堡的城池上,壘起沙包,架著重機槍,李鬆心裏不禁冷笑了起來,這一切和《寧死不屈》多麼相似。
他走上了街頭,他試著說服自己是回到了電影裏的年代。街頭上不時有巡邏的德國士兵端著衝鋒槍走過。商鋪都開門了,小商販在大聲叫賣,賣土豆、賣活雞、賣魚的都有。那些女學生三三兩兩走過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邊搭訕著。李鬆在這裏住了好幾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鋪都認得他了,向他喊:“KINEZ(中國人),早上好!”好多男人坐在路邊咖啡店裏,交頭接耳。這些人前幾個晚上搞到了武器,現在他們不動聲色,變成了平民坐在這裏觀察。李鬆知道他們的秘密,覺得自己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他們的槍就藏在附近什麼地方,隨時都可以拿出來。李鬆也有槍,一隻短槍就揣在兜裏,還有一挺班用輕機槍藏在旅館的床底下。
他在廣場上一個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著廣場上陽光明媚,小孩在嬉戲,有小狗跑來跑去。不時有漂亮的女人走過。廣場的一角停著一輛披著偽裝網的德國坦克,上麵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很多市民圍著坦克參觀,還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著擺出姿勢對著相機。李鬆知道這隻是假象。這些在這裏無所事事的人都是槍手,他們在秘密地交換著眼神,這個秘密的力量他也在其中。和伊麗達親熱的餘波還在他身體內蕩漾,讓他感到心曠神怡,同時又帶著點兒感傷。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和阿爾巴尼亞更接近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真的愛上伊麗達了。伊麗達,你這個讓我不得安寧的女人!李鬆在心底呻吟著。
現在想來,那一次在國家藥檢局環形走廊裏第一次看見伊麗達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姑娘會讓他無法忘懷的。然而他真正接觸到伊麗達內心的那次,是在她從意大利回來之後。在那個偏僻小街的小藥店裏,李鬆看見伊麗達站在櫃台裏麵,她的臉色蒼白眼睛無神,一副飽經滄桑的模樣。當她看見了李鬆,眼睛裏浮出了淚水。那個晚上,李鬆和她一起吃飯,聽她講述在意大利的事情。她說自己這回去意大利是想和未婚夫結婚的,可是到了那裏之後,未婚夫家裏的人卻不讓她住在家裏,把她送到海邊一個癱瘓的老婦人家裏當護理保姆。那個癱瘓的老婦人要她每天把所有房間的地板擦一遍,要用手工擦。那時是冬天,她整天跪在地上,不停地擦呀擦呀,她的淚水一串串滴在地板上。後來她明白自己不能過這樣的生活,就和那個未婚夫吹了,回到了地拉那。她在國家藥檢中心的工作丟了,現在隻得在小藥店裏當藥劑師了。李鬆說伊麗達你是一個藥劑師怎麼可以跪在地上擦地板呢?我的公司雖然不大可是我會給你最好的待遇的。從那以後,伊麗達和他一起工作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然而隻有一年時間,伊麗達就和她的母親一起回到了故鄉吉諾卡斯特。
李鬆知道伊麗達很快要舉行婚禮,他不可以再去找她,不能給她添麻煩。所以他隻是整天坐在咖啡店裏,不停地抽著煙,看著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出神。
大概是在他們分手兩天之後的下午,李鬆突然遠遠看到伊麗達出現在廣場上。她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在一個個咖啡店之間巡視著。李鬆明白她一定在找他,於是站起來向她招手,她馬上快步走了過來。
“我剛才去旅館找過你。”伊麗達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李鬆說。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這裏。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一定會哭了,我會以為你回地拉那了。”
“是啊,要是不戒嚴的話,我想我真的得回地拉那了。”李鬆說。
“李,我想喝點酒,給我點一杯馬蒂尼甜酒好嗎?”伊麗達說。
“Waiter!來杯意大利馬蒂尼酒。”李鬆向侍者喊道。
“李,你真好。我想你一整天了。”伊麗達說。
“伊麗達,你看起來臉色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李鬆說。
“是的,我遇見麻煩事了。你還記得我在地拉那的那個飛機場的技師嗎?昨天他到吉諾卡斯特找我來了。”伊麗達說。
“他來找你幹什麼?”李鬆說。他記得那個變態的家夥,曾經好幾次來他的辦公室門口等候伊麗達下班。
“他說他還愛著我,要我繼續和他保持關係。”
“這個流氓。你怎麼回答他的?”李鬆說。
“我告訴他,這絕對不可能,我馬上要結婚了。”
“他怎麼說?”
“他說我不可以結婚的。如果我不繼續做他的情婦他就要待在這裏不走。”伊麗達說。
“這個討厭的家夥,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李鬆說。
“我母親也早看出他品質不好。你知道嗎,後來我為什麼會離開地拉那?其實是我母親知道這個人可能會毀了我,才帶我回來的。”
“也許你得把事情告訴你的未婚夫,讓他出麵對付那個家夥。”
“這個肯定不行。我的未婚夫是個十分妒忌的人。他要是知道,一定不願意和我結婚了。我現在最怕的就是讓他知道這件事情。”
“那麼,沒有別的辦法了。讓我來會會這個人吧。”李鬆說。
“李,你得小心,他是個危險的人。”
這天晚上,李鬆在一個黑暗的小酒吧裏見到了這個修飛機的技師,他的名字叫雅尼。他的臉上長滿了胡子,眼睛布滿了血絲,看得出他處境潦倒。
“你好雅尼。我們以前見過麵的。”李鬆用阿語和他交談。
“是的,過去你是伊麗達的老板。”
“地拉那怎麼樣了?我一點兒消息都沒有。聽說道路都不通了,你怎麼能走到這裏來呢?”李鬆問。
“是啊,公路全被封鎖了。我是走小路爬山過來的。”
“地拉那到這裏有好幾百公裏啊!你真的是步行過來啊?”李鬆說。
“是的,我不停地走了四天時間,才走到這裏。”雅尼說。
“可你為什麼要冒著危險這麼辛苦步行過來呢?為什麼以前道路暢通的時候不來,或者為什麼不等以後再來?”李鬆說。
“我已經完蛋了,所以我才會來這裏。”雅尼說著,把杯裏的酒喝完。李鬆讓侍者再來—杯。
“你知道,伊麗達離開地拉那之後,我就完蛋了。從那以後我就一點兒精神都沒有,整天喝酒。很快,我在飛機場的工作丟掉了。不過後來,我把房子賣掉了,把錢交給了集資公司,每月都會領到一大筆利息。我想這樣過過日子也算了吧。可是我被騙了,集資公司倒了,我什麼也沒有了。”雅尼說。
“很多人都一無所有了,你並不是最不幸的。”李鬆說。
“不,他們隻是失去了錢財,我失去了伊麗達,我失去了靈魂。”雅尼說。
“你來到這裏找伊麗達又有什麼用呢?據我所知,她很快要結婚了。”
“不,她不能結婚。她是我的。伊麗達是我的女人。我不會讓她和別人結婚的。”
“可是你有什麼辦法阻止人家呢?這裏是她的家鄉,很多人會站在她的一邊,你隻是個外鄉人。”李鬆說。
“你看,我帶了這個。”雅尼說著,把一支勃朗寧手槍放在了桌子上。
“這算什麼,連我都有了。”李鬆從褲腰裏把五四大手槍掏出來放在他的小手槍旁邊,“你看,我的槍都比你的大。伊麗達家族的武器可能像一支部隊一樣了,你的槍算什麼。”李鬆說。
“不,我不怕他們。我會贏的。”雅尼的臉上透出古怪的微笑。
李鬆心裏打了一個寒噤,這個人的決心讓他害怕。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影響這個絕望的人的想法,但是為了伊麗達,他還想繼續和他保持接觸。他和雅尼說好,明天他們再到這裏一起喝一杯。
....但是在第二天早晨,李鬆被城內的德國軍隊逮捕了。
在多國聯軍控製了阿爾巴尼亞之後,立即發布收繳武器的命令,主動交回武器的不追究責任,如果不主動交回,將會麵臨審判。電視上幾天來一直在播著收槍通知,還播著有人交回武器的畫麵。但是交回武器的人數量很少,大部分人不予理睬。李鬆起先有點兒害怕,想把槍交回去。可是他想北約軍隊對於一個中國人會不會有另外的處置辦法?也許這會變成一個很麻煩的事情。他打消了主動交槍的主意。
這天上午,李鬆出門之前猶豫了一下,是否要把手槍留在房間裏。可是他想不會有事的,他就隻是去附近吃點兒東西,再說他有點兒習慣了有把沉甸甸的手槍別在褲腰裏,這讓他有安全的感覺。於是他出門了,出門後看看左右,沒見什麼異常情況。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口袋裏布已撕開,他可以摸到褲腰裏的槍,他吹著口哨,縮著頭頸向上坡方向走去。當時他的心情還不壞,正想著要吃點兒什麼東西,是牛肉餅呢,還是烤雞?
轉過街角,進入了一條筆直的下坡路,路邊的中世紀石板磨得十分光滑。李鬆突然看到了對麵方向有兩個德國巡邏兵走過來,他們的皮靴咯噔咯噔踩著石板發出響聲。李鬆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在口袋裏把槍握緊了。他硬著頭皮向前,小路不寬,當他和德國士兵交會時幾乎肩頭都擦到了。李鬆看到那兩個德國人在看著他,眼神裏有點兒驚奇。李鬆和他們點點頭,走了過去。他手心裏全是冷汗,雖然和德國人擦肩而過了,可是他覺得好像自己的背影還在被人盯著看。他緊張地走了五十來米,覺得那兩個德國人應該拐彎了,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下。他這個動作犯下了錯誤,那兩個德國士兵還停在路上,在看著他,當他回頭望時,他們轉身跟著他走來了。李鬆聽到了他們的皮靴聲越來越近。他知道這下壞了,他們一定是要跟蹤他了。李鬆緊走了幾步,看到路邊有一條小巷子。他閃了進去,貼住牆壁。他聽到德國人的腳步跑過來了。德國人在喊:
“Freeze(站住)!不許動!”
李鬆又犯了一個錯誤,飛快地跑起來。他印象裏這條小路是可以通到另一條路的,可是跑了一段,隻見是個死胡同。路邊雖然有一些門戶,但都緊閉著,不像電影裏一樣會讓他進去藏起來。當他想折回來時,那兩個德國人已經逼近,衝鋒槍瞄著他。
“不許動!”德國人又叫喊著。李鬆知道,如果他再作出反應,有可能被射殺。他於是舉起雙手,麵對著牆壁貼住,充分和德國人配合。
一個德國人用槍頂住他,另一個對他進行了搜身。手槍被搜了出來。李鬆看到又有很多德國人增援過來了。他被銬上了手銬,帶上了一輛軍車。他的身邊左右各坐著—個德國兵,像夾板一樣夾住了他。
車子在窄小的街路上緩緩開行。從兩邊的車窗可以看到城市的景色一一閃過。熟悉的感覺又在李鬆的心裏浮現了出來:那個黑白電影裏,米拉和另一個女遊擊隊員被捕後也是這樣坐在車上,望著車窗外的城市出神。李鬆還能記得米拉當時的表情:苦悶的微笑,憂鬱的眼神。他想試著也在自己臉上模仿出同樣的表情,可這樣的結果是自己在心裏罵了一聲:真他媽見鬼,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
車子開始爬坡了,發動機的聲音變得低沉。李鬆看見城堡就在眼前,車子正開向城堡。他想:幹嗎帶我去城堡啊?一個頓悟電光一樣閃出:他要被關在城堡內的監獄,就像一九四四年的米拉一樣!
車子停下。李鬆被提溜了下來。這裏是位置很高的城樓—角,陽光特別強烈。一扇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了,李鬆被帶到了裏麵。裏麵很黑,他在強光下待過的眼睛一下子還沒適應。過了幾分鍾,他看到了兩邊都是監室,好多阿爾巴尼亞人的手和臉已在鐵欄上。看到了李鬆,他們大聲興奮地喊著:“KINEZ!KINEZ!(中國人!中國人!)”
李鬆被解開手銬,再次被搜身,然後被關進一個監室。監室的屋頂有一盞微弱的燈光。有一張小小的木床。
李鬆坐在木床上,靠著牆壁,心情很平靜。他打起盹來,大概睡了一個多小時,醒來後覺得精神飽滿。這時有人送吃的來了。是一個夾肉的麵包,還有一瓶水,兩個無花果。
李鬆坐到了地上,把食物放在木床上,一邊吃,一邊想著。
他想著伊麗達現在一定滿心歡喜地在籌備婚禮。過幾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她穿上婚紗的樣子一定很漂亮吧。他的感覺被放大了,好像她的婚禮是在天堂裏舉行,美麗輝煌。但是他的心裏又有一個黑色的影子飄了過來。那個雅尼會怎麼樣呢?今天晚上他本來是要和他再次見麵的,如果雅尼見不到他,會對伊麗達做出什麼舉動呢?李鬆擔憂著,可他根本想不到,伊麗達這個時候即將死去。
李鬆被捕後的當天下午,伊麗達正在藥房上班。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李鬆被德國人抓起來的消息。在這天上午,她還去旅館找過他,後來又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咖啡店,一直不見他的蹤影。她又折回旅館,看見李鬆的吉普車還在那裏,知道他不會走太遠。伊麗達寫了張紙條,說自己來過了,晚上還會再來,請他等著她。十點鍾的時候,她趕到醫院去上班。一路上遇見的人都向她祝賀很快就要結婚。李鬆把藥品送來之後,很多肺炎病人都治愈出院了。醫院裏傳說李鬆的藥品是伊麗達爭取來的。
如果不是前幾天雅尼突然出現在藥房外麵的花園裏的話,伊麗達應該是個十分幸福的人了。但是現在她的幸福感覺已經給毀了。她一直在注意著窗外的石榴樹林,雅尼第一次就是從石榴樹中間出現的。短短兩天,雅尼已經攔截了她五六次,在藥房,在醫院門口,在她家附近。當他出現在醫院內外的時候,伊麗達感到一種末日到來似的恐懼。她最擔心的是她的未婚夫會看見雅尼。伊麗達的心裏還在想著李鬆,指望著他會幫助她。因為上午一直沒有找到他,她更加心神不寧。
大概四點鍾左右,伊麗達把晚上病房用的藥配好了,正想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她看見從石榴樹中間的小徑上又出現了雅尼的身影。她的心猛一下就揪緊了。他還是來了,伊麗達想。然而看到他越來越近,伊麗達反而鎮定了。該發生的事總要發生,你無法回避。當雅尼進入藥房時,伊麗達的助理藥劑師也在現場,她目睹了接下去發生的一切。
“伊麗達,今天下午你下班了跟我一起走。”雅尼對伊麗達說。他當時剛進門,站在櫃台外麵,伊麗達在櫃台裏麵。
“我去哪裏?”伊麗達說。
“我們一起去吃飯,然後到我住的地方去。今夜我們要在一起過夜。”
“我跟你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事。”
“伊麗達,相信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會變好的,我會讓你幸福的。”
“不,我對你的感情早就結束了。我不想再過那種生活。”
“伊麗達,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現在生不如死。不要讓我們去死。”雅尼說著,他把手槍拿了出來。
“你想幹什麼?”伊麗達說。
“跟我走吧,伊麗達!求你了!”雅尼把手槍抬起來,頂住了伊麗達的眉心。
“不!我不會跟你走的。”伊麗達平靜地把話說完。雅尼手裏的槍響了。
那個助理藥劑師後來向人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她說槍聲響過之後,她看到伊麗達的眉心有個黑洞。她的眼睛還張著,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受到了震驚。她站立在那裏,大概有幾秒鍾時間。然後她好像歎了一口氣,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仰麵倒下了。雅尼在她倒下之後,隨即舉槍頂住太陽穴,扣動扳機把自己的腦袋打穿了,趴在了櫃台上。
伊麗達的靈魂脫離軀殼慢慢升上天庭之際,李鬆正在城堡內的石頭監室艱難地吃著難吃的食物。很奇怪的是,他這個時候覺得心裏說不出的平靜。他看著監室黑黝黝的石頭屋頂和牆壁。他知道這裏是城堡的內部,屋頂上方和牆壁外邊還是厚厚的石頭。他很奇怪這個古老的城堡會造得這麼精致結實,那個名叫斯坎德爾的市長曾經解說過這個城堡在建成後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用作監獄,這個說法要是真的,那麼這些石室裏也許監禁過古羅馬時期的犯人。有一件事毫無疑問,那就是一九四四年的時候真正的米拉就是被德國人監禁在這裏。而一九六九年一群演員和電影工作者在這裏所做的隻是把一段曆史凝固到了一盤盤黑白的膠片中。現在,他也被德國人關在了這裏,說不定,這就是某種神秘的意誌。
夜深了,涼氣從一個看不見的通氣孔裏鑽進來。他縮成—團。他後來慢慢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鐵門打開的聲音驚醒了。他趕緊坐了起來。兩個戴著鋼盔端著衝鋒槍的德國士兵走了進來,讓李鬆站起來,給他上了手銬,示意他走出監室。李鬆想,現在我會去哪裏呢?大概會是去接受審訊吧?我得讓他們通知伊麗達,隻有她才會證明我的清白。
他走出了監室,在黑暗的通道裏慢慢向前。他又看到了兩邊監室裏的犯人,他們這會兒都一聲不響望著他,眼睛裏閃著光芒。李鬆看見通道的盡頭發著耀眼的亮光,那是外部的城市天空。李鬆再次想起了那部黑白電影最後的場麵:米拉和女遊擊隊員被德國鬼子押著從這條石頭的通道裏走出來。在那棵生長在城門口的無花果樹上,絞索已準備在那裏,她們正從容走向死亡。音樂在李鬆心裏再次升起: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李鬆淚流滿麵,一陣對時間的悲喜交集的感動在心裏洶湧成潮。
⊙文學短評
不知是否受到9.11事件的啟發,小說講述了一部電影中的場景如何在現實中驚人上演。敘述先鬆後緊,節奏感把握得很好,並製造了強烈的曆史螺旋感。在現實生活與電影場景之間自由穿越,兩者交互融合,具有強烈的後現代意味。昨日重現式的循環曆史觀,得到了戲劇性的展現,有撼人之力。日常生活中乏味與激情的奇妙錯雜,戰爭與和平的意外混合,悲劇與喜劇的強烈勾兌,都使小說染上一種似是而非的特殊新鮮感。想拯救別人,卻自身落難,這種非常矛盾的文化想象,是海外華人自我身份焦慮的文化表達,還是對日益崛起的中國人的一種壓抑性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