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電影裏的城市(2 / 3)

第二天黃昏,他又來到了大學街的那個露天咖啡店,在台子上擱了一包三五牌香煙,慢慢喝著濃黑的意大利咖啡。他懷著安靜的心情慢慢注視著大街,有時看看來往的行人,好像在等待著一個約會。

大概八點鍾的時候,一個頭發又長又黑的阿爾巴尼亞女人來到了他的桌邊,她用純正的倫敦英語說:“對不起,你是日本人嗎?”

“不,我是中國人。”李鬆說。他看到這個女人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可不可以抽你一根三五牌的香煙?”頭發又黑又長的女人說。

“好的,沒問題。”李鬆打開三五牌香煙的硬紙盒,遞給她。李鬆發現這個女人並不是那種流落街頭的落魄女子。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榮幸請你坐下來喝一杯咖啡,我有好幾天沒有和人說過話了。”

“好吧。”那女人坐了下來,顯得慵懶,都沒看李鬆。她沉醉在香煙的感覺裏。她深深吸了一口,屏住氣,微閉著眼睛,像是捕捉什麼感覺,然後把煙輕輕地優雅地吐了出來。

“剛才我在你的桌子旁邊走過來走過去,走了三次了。我一直被你的三五牌香煙所吸引。”她說。

“你身邊沒帶香煙嗎?”李鬆問。

“不,我帶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包L\\u0026M牌香煙放在桌上,“有很多年的時間,我隻抽三五牌香煙,可是從去年開始,我再也搞不到這種香煙了。”

“是的,我看到這裏買不到三五牌香煙。我的香煙是從布拉格帶來的。”

“是的,這裏買不到,其實以前也是買不到的。我可以再抽一根嗎?”

“當然可以。”

“你知道,我是在英國讀書時開始抽三五的,後來我就一直抽這個牌子。我說過,這個牌子這裏一直買不到的。阿爾巴尼亞有很長時間,市場上供應的東西都是東歐或者本國生產的。隻有我們這些人能搞到西方的東西:香煙、威士忌、名牌服裝和香水。”

“那你看來有點兒來曆的。”李鬆問。

“我的父親是以前政府的PARLIAMENT(議會)主席。”她說,她的眼睛被燃燒的煙頭映得發亮。

議會主席?李鬆一想,阿爾巴尼亞議會相當於中國的人大常委會。李鬆一驚,屁股收緊了,腰板也挺直了些,遇見身份高的人他就會流露出恭敬來。

“我的父親是最早的革命者,一個老遊擊隊員。他已經死了五年了,他的老家有一座他的巨大的銅像紀念碑。”她說,李鬆看著她的臉,覺得她不像是歐洲人,更像是小亞細亞人。除了她的頭發又密又黑,她的眼睛也又大又黑,而且眼眶上有濃濃的黑圈。她的臉上已有皺紋,但是遮掩不住她神情中的貴氣,她無疑是一個過去時代的公主。

她的名字叫阿達.皮察。她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丈夫是個醫生。她現在沒工作,但是她有藥劑師執照。以前她在英國學的就是藥劑師專業。她說當初她的父親讓她學藥劑師她還不願意,覺得自己不可能去幹這些具體的事情。現在才知父親是對的。現在,她已淪為平民,有藥劑師執照,才有希望找到一個謀生的職業。她正在學習做一個平民。

“阿達,我是為了追討一筆債務來到了這裏,可我發現那個欠我錢的人是一個狐狸,我根本無法找到他。本來今天我就離開這裏回布拉格,旅館的賬都已結好了,可不知怎麼的我沒有走。”李鬆說。

“是啊,你沒有走,所以還坐在這裏喝咖啡。”阿達說。

“你這樣說像是在談論哲學問題。”李鬆說,“我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麼沒有走。而且現在,坐在這裏,看著夜色裏有那麼多的人心情愉快地走來走去,我可能明天還不會走。”

“你在布拉格做什麼事情呢?”阿達說。

“我在那裏做一點兒小生意。”

“那你為什麼不在這裏做生意呢?”

“我不知道這裏有什麼生意可以做。”

“有啊,這裏現在什麼東西都缺,什麼都要進口。你可以進口藥品嗎?”

“可以啊。什麼藥品我都可以做。”

“我不會做生意。可是我有很多朋友在醫院、在衛生部。他們會幫助你的。”阿達情緒高漲地說。

因為遇見了阿達,李鬆留在了阿爾巴尼亞。阿達帶他到了衛生部,到了中心藥檢管理局,見到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迪米特裏.楊科。不久後,李鬆注冊了藥品進口公司。就這樣,他在阿爾巴尼亞一晃就過了四年。

上午,伊麗達打電話到旅館。看門人把李鬆喊起來到樓下接電話。伊麗達說楊科昨夜突然中風了,半身癱瘓,已經住到了醫院。李鬆對這個消息倒不特別意外,因為他知道楊科高血壓的毛病已經很重了。他開車去了吉諾卡斯特醫院,看見楊科躺在病床上,鼻子裏插著氧氣管,身上吊著好幾瓶輸液。楊科看見李鬆,眼睛眨了一下,他的神誌還很清醒。

李鬆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他曾經像是西瓜一樣油亮的大腦袋現在皺了皮,像是脫了水似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人。但是李鬆從他眨巴著的眼睛看出,楊科的心情還似乎很不錯,甚至還帶著一種魔術師一樣的快樂。李鬆向他做了個喝酒的手勢,他看到楊科的一隻眼睛裏出現了讚許的光輝。

“楊科,來點兒伏特加?”李鬆說。

楊科輕輕搖搖頭。

“來點兒威士忌?”

楊科還是搖搖頭。

“康涅克XO怎麼樣?”李鬆說。

楊科不動了,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微笑。李鬆想,這個家夥總是愛喝這種最貴的酒,隻要不是他自己掏錢。他第一次在阿達的牽線下和他在酒吧見麵時,他一連喝了五杯康涅克。

“他就是喜歡喝一點酒。他就是因為愛喝酒才會得高血壓。”伊麗達對李鬆說。

“楊科給我講過一個最具人生真理的笑話。他說以前有兩個喝酒的朋友,一個為了省錢把酒戒掉了。過了五年兩個人碰到了,戒了酒的朋友買了自行車,喝酒的那個什麼也沒有。又過了五年,戒了酒的那個騎上了摩托車,喝酒的那個還是醉醺醺的什麼也沒有。十年過去他們再次相逢,喝酒的那個開起了汽車,戒了酒的那個還是騎摩托。他問喝酒的你哪來的錢買汽車啊?喝酒的說我把這十年喝掉的空酒瓶賣了,換了一台汽車。”

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伊麗達笑了起來。她說很奇怪,楊科是她大學裏的老師,又是在檢驗局的領導,從來沒有和她講過這故事。

“伊麗達,你還記得我那次去檢驗中心找楊科,你給我指路的事嗎?”李鬆想起了那天在環形走廊裏轉來轉去找不到楊科,突然見到了伊麗達時那種驚豔的感覺。

“記得。可我不知道給你指了路,後來就會成為你的藥劑師的。”伊麗達說。

是啊,伊麗達,你永遠是我親愛的藥劑師。李鬆在心裏說,感到親切無比。但他嘴裏還在爭辯:“你不是我的藥劑師,你是我唯一的阿爾巴尼亞Girlfriend(女友)。”

伊麗達的眼睛出現了溫柔的光輝,可她還是把李鬆打過來的球擋了回去。她說:“別亂說,楊科聽了會笑話的。”

楊科的鼻子嘴巴罩在氧氣罩裏。他的眼神有點兒發直,像個孩童似的。

“他的神誌還很清醒,他其實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伊麗達說。

“也許,應該把他送回到地拉那去治療。”李鬆說。

“不,地拉那的醫院狀況不好。楊科這回來這裏,本來就準備到希臘的薩洛尼卡去看病,他有一個老朋友在那裏當醫生,是專家,要給他做手術的。我們已經和他聯係,也許很快就可以把楊科送到希臘去。”伊麗達說。

“那就好。”李鬆說,他的心情有點兒發沉。本來他是準備在吉諾卡斯特待兩天就走,可現在兩天過去了,他還在這裏。楊科又生病了,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地拉那。不過想起有機會能和伊麗達在一起多待一點兒時間,他的心裏還是覺得快活。

中午時分,楊科家族裏很多人來了,好些是從周圍的山地裏來的,擠得病房都站不下人。伊麗達對李鬆說今天她休班,她母親讓她帶李鬆到家裏去,母親要給他做飯吃。李鬆開著吉普車,和伊麗達一起前往她的家。她的家在城北,在一條溪流旁邊,看得見遠處的雪山,還有亞德裏亞海灣。那是一座石頭房子,旁邊也長著幾棵特別茂盛的石榴樹。伊麗達的母親在門口等候。這個頭發斑白個子瘦小的女人,看起來很溫和,微笑著,但透露著堅強。不知為何,李鬆在見到她時,還是會覺得有點兒難為情,總覺得她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伊麗達的母親沒有看錯,從某種意義上講,李鬆的確像是一隻狼,覬覦著她的女兒。那天他和阿達一起去國家藥品實驗室找楊科,在接待室等候的時候阿達被一熟人拉去喝咖啡抽煙去了。李鬆後來獨自在環形的走廊裏尋找楊科辦公室而迷失了方向,突然從一個房間裏出來一個金色頭發的姑娘。李鬆當時就被她的美貌鎮住了。這個穿著白衣的金發美女藥劑師顯得親切熱情,問李鬆需要幫忙嗎?李鬆說要去楊科辦公室。她說那我帶你去吧。她把李鬆領到樓上楊科的辦公室,開了門讓他進去。李鬆問楊科剛才這姑娘叫什麼名字,楊科說她叫伊麗達。楊科問李鬆你問她名字幹什麼?李鬆笑笑沒回答。他記住了伊麗達的名字。

阿達是他的第一個藥劑師。可是阿達這個昔日權貴的女兒,外表依然美麗,精神卻已經被摧毀了。她十分的懶散,總是不能準時上班,來上班了也隻是坐在桌子前麵,不停地一根接一根抽著一種刺鼻的香煙,然後發出陣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時候,她幹脆不來上班,讓李鬆大傷腦筋。這段時間裏,李鬆和伊麗達有了來往,他偶爾會付給一筆讓她驚喜的報酬請她給他做點兒藥劑師的事情。後來,伊麗達辭了國家藥檢室的工作,去了意大利。半年之後,李鬆在地拉那一家破舊的私人小藥店意外看見了伊麗達在這裏當藥劑師,她受不了在意大利的屈辱生活回來了。李鬆說:“伊麗達,做我的藥劑師吧,你會得到很好的報酬的。”

以前在地拉那,每次伊麗達母親來找女兒時,她的神色總是溫順中帶著緊張。她的恭順而堅強的笑臉讓李鬆明白了伊麗達處於她的有力保護之下。但是今天,在她自己的地盤裏,伊麗達的母親看到李鬆時顯出了真誠的快樂,她對李鬆以往給予伊麗達的優厚照顧心懷感激。她把李鬆迎進了屋子。在屋子的中間擺著許多吃的東西,按照阿爾巴尼亞人的習俗,先要上一杯叫“阿拉契”的葡萄白酒,而後再是一杯帶渣子的土耳其咖啡。桌上擺滿了蜜餞餅幹之類的食物。

伊麗達母親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有烤小羊肉、奶豆腐燉牛肝、洋蔥無花果餅,還有好多說不清的東西。她像中國過去的婦女一樣,忙著做飯菜,自己不願入座,隻是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吃。這讓李鬆覺得不很自在。他這時想起一部名叫《地下遊擊隊》的阿爾巴尼亞電影裏一個鏡頭:一個名叫阿戈龍的遊擊隊員在一個老大娘家裏,老大娘給他端來一個蓋著餐巾的盤子,他搖搖頭說自己沒有胃口。大娘說你至少把餐巾打開看一看。阿戈龍掀起餐巾,看見盤子裏是他被上級收繳的手槍。

由於比較局促,李鬆隻是機械地吃著,吃了很多,他把伊麗達母親做的東西都吃光了。這讓她感到很高興。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讓李鬆如釋重負的事,伊麗達的母親披上了頭巾,說要出去到教堂去參加唱詩班練習了。在她自己的家裏,她對李鬆一點戒備都沒有了。李鬆從窗口看見她沿著小溪邊的小路,提著裙裾,過了小橋(有一下看起來她差點兒掉下橋去),急急忙忙邁著碎步走去。

哦,伊麗達,我們又能夠在一起了。李鬆心裏有個聲音說著,他覺得一陣慌亂的心跳。

母親一走,伊麗達起身。她係上一條繡花的圍裙,把盤子收拾起來清洗。李鬆看著她靈活挪動的身體,她在勞動時自然迸發出來的那種快樂和熱情,讓他覺得是那樣的愉快。

他想起伊麗達在他那裏當藥劑師的時候,經常這樣給辦公室做衛生。她常常用一個大木盆盛上水擦洗門窗,盡管這些事不是她的職責。她一邊洗,一邊用英語給李鬆講普希金那個金魚和漁夫的故事。漁夫貪心的婆娘最後惹怒了金魚,她已擁有的所有財富被波濤卷走,唯一留下的隻是一個木盆。伊麗達說這個故事裏的木盆就是她現在用的這個木盆。她幹完了雜活兒,李鬆會給她一個獎勵,那就是放一支她喜歡的歌。開始的時候是瑪麗亞.凱麗,後來是麥克.鮑頓,後來還有巴西的Boney M。而且,李鬆還會不聲不響地倒一杯馬蒂尼甜酒放在桌上,伊麗達會像一隻愛喝牛奶的貓一樣忍不住把酒喝了。喝完了還用舌頭舔著酒杯。喝了酒她會變得風情萬種,渾身散發著女人的香氣。李鬆有一天把酒杯偷偷換大了一號,但是他的陰謀總是會被伊麗達的母親粉碎。她會像個超人一樣準時出現在門口,給女兒送來一把雨傘,盡管這天陽光普照,沒有下雨的可能。可誰能說天一定不會下雨呢。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伊麗達的母親沿著溪邊的小路遠去了。伊麗達洗好了盤子,把圍裙解了下來,她穿著緊身汗衫的豐滿身材一覽無遺地展現了出來。每當這個時候,李鬆會想起—個電影的名字《遠山的呼喚》,日本片,高倉健演的。那個遠山是伊麗達的乳峰的聯想。現在他又感到了兩座高山的呼喚,但他為了抑製這種衝動,把目光離開了,眺望遠方真正的山巒。屋外的那兩棵石榴樹開得如火如荼,李鬆昨天在醫院看到了那片石榴樹之後,老是想著希臘詩人埃利蒂斯那首詩,此刻詩句浮現了出來:在那些刷白的庭院中,當南風,吹過那帶拱頂的走廊,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在陽光中灑著果實累累的笑聲?當草地上那些赤身裸體的姑娘們醒了,用白皙的雙手采摘青青的三葉草,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隨意用陽光把她們的籃子裝滿?

“伊麗達,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李鬆說。他從那個放禮物的袋子裏拿出了一對中國的青花瓷花瓶。

“哇,這是什麼?”伊麗達吃驚地喊起來。

“我答應過送給你的,最漂亮的中國陶瓷。上個月到北京的時候特地給你買的。我還以為不會有機會送你了呢。”李鬆說。

“天哪,親愛的李,你真是個好人!”伊麗達激動得臉孔發紅。

“我還有一件東西呢。”李鬆說,他拿出了一瓶意大利產的馬蒂尼甜酒,曾經充滿了陰謀的酒。

“哦,李,你真是我的甜心。”伊麗達把酒瓶貼在心口,吻了一下酒瓶。她把酒瓶放下來,在一部CD音樂播放機上擺弄了一下,音樂起來了,是麥克.鮑頓的那首《Soul Provider》。這盤CD原來是李鬆的,伊麗達走的時候,李鬆送給了她。

“每次我聽這個歌,我就會想起你給我倒馬蒂尼酒。沒有馬蒂尼酒這個歌就不好聽了。”伊麗達說。

“伊麗達,我來給你倒一杯馬蒂尼酒好不好?”李鬆說。他的欲望開始燃燒,每回給她倒馬蒂尼,總會讓他產生有機可乘的希望。

“好啊,給我倒一杯。”她顯得很幹渴,把酒喝了一大口。她的胸脯起伏著。

“伊麗達,我愛你。”李鬆說。

“不,不,你是在開玩笑。”伊麗達吃吃地笑著。

“I can’t living without you.”李鬆說。意思是我不能沒有你而活著。

“得了,這句話是瑪麗亞.凱麗的歌詞,誰都會唱。”伊麗達說。

“不是這樣的,伊麗達,在你離開了地拉那後,有很長的時間我都很不快活。我知道這算不上是愛情,可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有意思。”

“你真的想起過我嗎?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伊麗達說。

“對我來說,你的家鄉是個神秘的地方,不隻是遙遠,而且覺得你家鄉的人—定很凶悍,不會接受一個中國人來探望一個城裏美麗的姑娘。”

“哈哈,你不是一個騎士。故事裏的勇士為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從來不怕路途遙遠,也不怕城堡裏的妖魔多麼厲害的。”伊麗達說。

“可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我找到你了。可是你以前答應我的事卻沒有給我。”李鬆說。

“我答應你什麼了?”其實她心裏知道李鬆會怎麼說,她是喜歡聽他再說一次。

“你答應和我做一次愛。”李鬆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怎麼忘記了?”她辯解說。她看著李鬆,眼睛裏燃燒著情欲。

李鬆聞到她的身體發出了一種氣味。那是一種與中國女人不同的氣味。這個信號告訴他可以進入下一步了,他可以吻她的臉,可以撫摸她的上身,但隻能是在衣服外麵。如果他的手想伸進衣服裏麵則馬上會被擋開,他們之間的這種遊戲以前做過好幾次,每次到這裏就到盡頭了。

在這個溫暖的中午,李鬆和伊麗達長久地相擁在一起。比起過去,李鬆並沒取得什麼進展,但是還是感覺到了她的身體不像過去那樣緊張充滿防衛性,而是像海浪一樣起伏著。

李鬆待到了下午,在她母親回來之前和她一起離開了。李鬆送她回醫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旅館,倒頭便睡,很快進入深沉的夢鄉。

傍晚時分李鬆睡醒了,覺得心情愉快精神飽滿。他起身出門,又走上那個巍峨的城堡。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剛來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現在清楚地知道他看到的就是《寧死不屈》裏呈現的城市。他已經想起來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電影裏是個監獄,那個納粹軍官把關在黑屋裏的米拉帶到了屋頂,讓她去看陽光中盤旋的鴿群。那個納粹軍官喝著白蘭地,對助手說:“看,她馬上要哭了。”這個時候閃爍著雪花的黑白銀幕上慢速搖過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頭發被風吹起,銀幕上黑雲中出現了一道光線,照耀著米拉心潮起伏的臉龐。米拉的臉上慢慢露出沉思憂鬱的微笑,她轉過身,看著納粹軍官,慢慢走了過來。她站住了,平靜而堅決地說:“劊子手!”

李鬆堅信,他現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當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記得那個電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攝的,現在是一九九七年。二十八年前,幾個裝扮成德國軍官的男人和一個扮演米拉的女演員在幾盞聚光燈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鏡頭。不,還不是這樣,這個電影拍攝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電影裏的米拉不過是個演員,真正的米拉就是城門口小廣場上那個石頭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時間是一九四四年,超過五十年了。雖然時間消逝,可李鬆對二戰勝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的米拉和一九六九年的演員米拉都感到那樣的親切,似乎還能感受到她們的血肉之軀的溫暖。他在幾個小時前和伊麗達接吻的感覺還在,對伊麗達的渴望在他的意識深處和對米拉的記憶混雜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導線,把這三個不同曆史年代的姑娘連接上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城堡上的風大了起來,景物變得模糊了。李鬆走下了城堡,進入了城市裏。現在他對這城市感到熟悉極了,好像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似的。他行經一個石塊鋪成的長坡,前麵有幾個女孩在向前走,她們的背影讓他想起米拉和她的兩個女同學走過長坡的鏡頭。這個時候他又開始想念伊麗達。他的心裏很是沮喪,剛剛和她分手,現在又開始了對她強烈的思念。他知道這算不上是愛情,也不僅僅隻是性愛。因為米拉,他對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給他自己找到了一個思念她的借口。伊麗達很快要結婚了,要成為人家的新娘,而他還在想和她親熱,這似乎是一個危險和不光彩的行為。但道德的譴責此時不起作用,對伊麗達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漲。

李鬆又來到第一天來過的那個小酒店,那個戴著菊花帽的婦人還坐在黑暗的燈影裏。他走進來,坐下來。長笛手侍者走了過來,問他這幾天過得怎麼樣,李鬆說還不錯的。侍者說,有一個人想見見他,在這裏等了好幾天了。李鬆說:“什麼人啊?讓他過來吧。”

一個戴著禮帽的阿爾巴尼亞小老頭走了過來,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同誌!你好嗎?”

“我還好啦。”李鬆說。

“好得厲害嗎?”他說。

“好得很厲害,非常厲害,Very厲害。”李鬆回答,心裏奇怪老頭這古怪的問候從哪裏學來的。

這個小老頭就會說這一兩句中文,接下來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爾巴尼亞話了。李鬆聽不大懂,還得借那個侍者的英語翻譯。李鬆問他這幾句中文是從哪裏學來的?他說六十年代中國的專家在吉諾卡斯特工作的時候,他給他們做過清理衛生的雜活兒,跟他們學了幾句中文。他報出了好幾個中國專家的名字,可發音不清,李鬆根本聽不清楚是些什麼人,即使聽清楚了對他來說也沒意義。老頭真正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他說在吉諾卡斯特城市後麵的那座高山上,埋葬著一個中國的年輕人。這個人是來參加建設吉諾卡斯特電視台的工程師,在安裝高架發射塔的時候從高空墜下死亡的。李鬆問是哪一年死的?老頭說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墳墓修建的時間要晚一點兒。

老頭說,墳墓修好以後,市政府讓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還給他一點錢做津貼。七十年代初的幾年裏,經常會有一些中國人專門從地拉那過來,到山上去給死者獻花掃墓。後來,慢慢地沒有人過來了。再後來,這裏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這件事,不再給他發津貼了。老頭說,他現在已經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說自己老是夢見有一個中國人會來尋找這個墳墓,他一直在等待著,現在終於等到了。李鬆連忙說,他對這件事一點兒沒興趣,他根本不是為了這事來的。老頭說,不管怎樣,他無法再等待了。他說他早已畫下了那個墳墓的位置和路線,按照這個地圖,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個墳墓。老頭把那卷地圖打開來,在結實的羊皮紙上,墨水筆畫的,像一幅故事裏的藏寶圖。老頭不管李鬆答應不答應,起身快步走了。李鬆隻得把地圖收起來。

楊科第二天早上要被送往希臘薩洛尼卡醫院,李鬆前往送行。

在一排牆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邊,石榴花盛開。天空上有一隻禿鷹在盤旋,無聲地上升到了天庭。從希臘來的救護車已經停在車場,兩個穿著雪白護士服戴著白頭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擔架床,上麵躺著楊科。楊科的眼睛被陽光和湛藍的天空刺得睜不開。伊麗達推著擔架床,她的眼裏含著眼淚,她的未婚夫穿著白色的醫生大褂站在她的身邊。李鬆對楊科偷偷做了個喝酒的動作,他看到楊科的眼睛裏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輝。楊科的擔架被推上了救護車,車門被重重關上了。那車裏的女護士是希臘醫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車子開動了,李鬆看到天上那隻禿鷹也遠遠飛去了。

就在這天下午,李鬆正尋思著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時候,他聽到城裏響起了槍聲。槍聲開始是稀稀拉拉的,後來漸漸密集,聽起來好像是中國人大年除夕全城都在放鞭炮似的。李鬆伸頭到外麵一看,隻聽得子彈的呼嘯聲,可就是看不見開槍的人。突然,他看見一個持槍的人出現了,就在旅館對麵的馬路中間,拿著一支衝鋒槍向天掃射,然後另一個人過來了,手裏有一支步槍,也向空中開槍。李鬆趕緊離開了窗邊,這麼密集的槍聲,弄不好就會有流彈打進來的。

李鬆感到一定是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間裏那台黑白電視打開。這台破舊的電視機屏幕上全是閃耀的雪花和噪音,李鬆用手掌猛烈地擊打著機箱,隨著顯像管的溫度提高,漸漸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聲音。他把調鈕扳到英語的歐洲新聞頻道EURONEWS,那裏正在現場直播地拉那的騷亂。大批汽車被推翻燃燒,商鋪被搶掠。

對於電視上說的騷亂,李鬆心裏倒不覺得意外,因為地拉那近幾個月局勢一直緊張。從去年開始,一種高息集資運動在阿爾巴尼亞盛行,利息高得驚人。這種金字塔式的騙人把戲必須不斷擴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資金鏈運轉。阿爾巴尼亞人還沒見過這種把戲,以為是上帝給他們的生財之道。近幾個月這種狂熱的集資達到了高潮,很多人變賣了房產把錢投了進去。但是最近,很多集資公司資金鏈中斷派不出利息了。李鬆出發之前,地拉那的人們已在排隊提款,人心惶惶。李鬆想不到僅僅過了幾天,這件事會演變成這樣一場內亂。美國和西歐國家已經開始緊急撤離僑民。電視鏡頭上播出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大力神直升機在使館官邸區接走了家屬。

李鬆開始往地拉那撥電話,可是一點兒信號也沒有,他在地拉那的倉庫裏還有大量的藥品,真不知會不會被人搶掠一空呢。

這個時候,伊麗達打電話過來,問他還好嗎?李鬆說他沒有事,他已經知道了地拉那的情況,可不明白吉諾卡斯特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多人在打槍,是誰和誰在戰鬥?伊麗達說現在城裏的槍聲不是戰鬥,人們開槍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們對在集資騙局中失去財產的憤怒。伊麗達說,他住的旅館附近的城堡下麵的地道通向一個軍火倉庫,現在已被人打開了,全城的人都跑過來拿武器,所以這一帶槍聲特別密集。過一會兒有一輛車子會載著醫院這邊的人前往軍火庫,她也要跟著來。在進入軍火庫之前,她會先來旅館看他。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伊麗達匆匆忙忙跑進了旅館,一進房間就緊緊擁抱了李鬆。李鬆能感覺到她的胸脯擠壓著他的身體。戰亂時候人們變得親密了許多。伊麗達的打扮也變了,穿著山地民族的服裝,頭上包著一塊黑頭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帶上,很像法國七月革命時期那幅著名的油畫裏那個帶領人民起義的自由女神。李鬆問她為什麼也來拿武器,她說每家每戶都有了武裝,她們家也得有。李鬆說那你的未婚夫為何不來幫你拿?她說他是個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歡暴力,所以沒來。伊麗達說現在她得走了,還問李鬆待會兒是否也給他順便捎兩個手榴彈來?李鬆突然產生一個想法,捉住了伊麗達的肩膀,說:

“伊麗達,我也想和你一起去軍火庫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國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麗達說。

“不,一定要去。我剛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個時刻,這是很早以前在看你們的黑白電影時就決定的事情。真的,對於今天的事情我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李鬆說。

“李,我有辦法了。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有的人戴著黑色的麵罩,隻能看見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頭巾蒙住麵孔,這樣人家就認不出你是中國人了。”伊麗達說。她把頭巾解了開來,她的金色的頭發頓時散了開來,看起來動人極了。

李鬆用她的黑色絲綢頭巾綁在鼻梁上,隻露出眼睛,他跟著伊麗達出了旅館,向著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紅色的天空映襯下顯得巨大無比。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響著槍聲,子彈的光芒把天空映紅了,不時有曳光彈如流星閃過。通向城堡的石頭甬道不寬,現在已擠滿了人。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伊麗達牽著李鬆的手,生怕他會走失,或者被人認出來。要是有人想和李鬆說話,伊麗達趕緊搶過話頭,替他回答。

他們終於走到了城堡地下軍火庫的入口處。這裏以前有重兵把守,現在官兵都自動解散,回家不幹了。電力供應已被切斷,沒有燈光照明,外邊一隻大油桶燃燒著,發出亮光。從地下軍火庫出來的人都打著火把,肩上掛滿了槍支。進軍火庫的人先要自己製作火把。門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機器的油棉紗。李鬆把油棉紗纏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點上了火,就成了一個非常明亮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