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妮知道,其實她自己,才是所有的活廣告中最為有效的一個。所以她給自己剪裁的衣服,總比給別人剪裁得更為上心,從麵料色彩到樣式,季季都趕在風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僅小心地選擇衣服,李元妮也小心地選擇著發型。頭發有時就留得長長的,在腦後盤一個橫愛斯發型,像個貴夫人。有時卻剪短了,直直地齊著肩,像一個清純的大學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頭發,又漸漸地轉黑了。雖然三十多歲了,永遠幹淨整潔新潮的李元妮領著兒子萬小達行走在街麵上的時候,依舊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李元妮習慣了在渾身貼滿了目光的狀態下走路,盡管骨折留下的後遺症使她的左腳略微地有些顛跛。其實,一條街上的人,無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縷劫後餘生的驚惶,一絲寡婦應有的低眉斂目,可是他們沒有找到,一絲一縷也沒有。李元妮高抬著頭,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劇台步,將每一個日子過得如同一個盛典。

在不同的階段裏,李元妮的家裏自然也有不同的男人出現。街麵上關於這個女人有很多的傳言和猜測,可是傳言和猜測最終還都停留在了傳言和猜測的階段——李元妮一直沒有再婚。

李元妮當年扔了鐵飯碗回到家裏,不是膽識,也不是眼界,而純粹是為了守住唯一的兒子小達。當她終於可以安心地一日三餐地照顧好小達的時候,小達卻沒有按照她的意願成長。小達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一條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路。

小達截肢以後,剛開始時是裝了假肢的。後來身體長得太快,一兩年之內又得換肢,小達懶得換,就幹脆扔了假肢,痛痛快快地做起了獨臂螳螂。小達很快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吃飯幹活騎車,小達的左臂獨當一麵地解決了生活上幾乎所有的難題。可是小達卻有一個與手臂和生活都無關的難題:小達不愛讀書。對世上一切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心並具有無窮精力的小達,一拿起書卻忍不住就要打瞌睡。小達勉勉強強高中畢了業,卻沒有考上大學,甚至沒有通過職業專科學校的分數線。李元妮替他報名參加補習班,他念了兩天就自作主張地卷起書包回了家。李元妮硬招軟招都使遍了,向來脾氣柔順的兒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念書。

小達停了學,在家裏無所事事地待了幾個月,就要和幾個同樣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一起去南方“看一看”。“看一看”的確是小達當時的心境,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要去那裏幹什麼,他隻是隱隱地感覺到那邊未知世界對他有著朦朧的吸引力。李元妮堅決不放小達走,為此母子兩個也不知熱戰冷戰了多少個回合。後來有一次小達哭了。十九歲的男子漢的眼淚讓李元妮一下子慌了手腳。小達說媽你難道不知道這裁縫市場的行情嗎?滿大街都是成衣了,將來誰還會找你一針一線地縫衣服呢?你想咱們娘兒倆都困在這裏餓死嗎?

一年。就給你一年。一年不成,你給我立時回來。李元妮終於鬆了口。

可是小達並沒有信守一年的諾言。小達第一次回家,是三年以後的事了。在這中間小達的聯係地址變換了許多次,有深圳的,佛山的,珠海的,江門的,等等等等。

小達第一次回來,長高了許多,卻是又黑又瘦,空了一邊膀臂的身子仿佛隨時要被風掀倒。小達那次隻在家裏住了五天,替家裏買了一台冰箱,並置換了原先的那台九吋黑白小電視,最後給李元妮留下了一個七千元的存折。李元妮多次追問小達這錢是怎麼掙的,小達隻是笑,說媽你放心.肯定是正路來的。我跟我爸一樣掙錢有道。

小達第二次回家,又隔了三年,是1994年的春天了,正值萬家的新樓落成。

小達那日是坐了一輛皇冠小汽車回來的——是從天津租的,那時縣城還沒有這樣的車。司機一路按著喇叭,在縣城狹小的街道上穿越大小食攤的重圍,最終停在萬家門前時,已經吸引了眾多的圍觀之人。小達身穿一套極是合體的深藍色毛料西服,頭發烏黑油亮地梳向腦後,露出寬闊的額角和整齊的發際。小達的衣服裏處處都是充實的內容,露出袖口的右手上,戴了一隻薄皮手套。看慣了小達獨臂螳螂的樣子,眾人一時竟認不出他來。

小達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小達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看上去比小達略大幾歲,留著一頭極長的直發,在腦後用一隻紅色的發卡別成粗粗的一束馬尾巴。女人穿了一件橘紅色的皮夾克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套了一雙深褐色的高靿皮鞋。女人衣著的顏色和樣式瞬間照亮了縣城灰禿禿的街景。

小達站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細細地看了新樓幾眼,才拉著女人走上了台階。

“縣城的房子,也隻能是這個格局了。”小達輕輕地對女人說。

門沒關,小達輕輕一推就進去了。屋裏黑蒙蒙的,隻有靠緊裏的那麵牆上,點著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燈影裏有一個身體開始豐盈起來的女人,正背對著他們伏在桌子上裁剪衣服。女人剪得很是投入,整個上半身像一塊柔軟的麵團一樣黏在了桌麵上。小達叫了一聲“媽”,女人吃了一驚,手裏的剪刀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媽,這是我說的那個阿雅,在中山大學教書的。”

李元妮緩慢地抬起身來,發現門口有一團紅色的雲霧正在慢慢地朝她飄移過來。她取下老花鏡,目光漸漸地適應了燈影無法涉及的黑暗。她看見了一雙點漆一樣深黑的眸子。

紅雲漫過來,停在了桌子旁邊。桌上攤的是一套黑色綢緞麵料的衣服,中式的,對襟立領,前襟上縫著一對一對的盤花布扣。“做工真細呢。這裏的人,時興這個樣式嗎?”那個叫阿雅的女人問。

阿雅的聲音細細的,句尾微微地揚起,仿佛帶著一絲被驟然切斷的驚奇。燈光下李元妮終於徹底地看清楚了兒子帶來的這個女人,她隻覺得這個女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教書先生相去甚遠。這個女人使她想起了自己尚未來得及全部開放就僵在了枝頭上的青春歲月,她的心情就有些複雜起來。她頓了頓,冷冷地說是個活人都不會喜歡這個樣式,所以它隻能是壽衣。

阿稚有些尷尬。小達把阿雅推到李元妮麵前,指著李元妮說這就是我媽,也是你媽。你可以對我不好,你可絕對不能對我媽不好。我媽是一指頭一指頭地把我從土裏刨出來的,地震那年。

阿雅拉起李元妮的手,攤開來細細地察看。手掌很薄。粘了一層黏黏的畫粉。掌紋如瓷器上的裂痕,細致而淩亂地爬滿了一掌。食指和中指上少了半截指甲,裸露出來的那團肉是青黑硬實的,仿佛沾滿了泥土。阿雅用自己的手指摳了一摳,卻什麼也摳不下去。

“我現在知道了,小達是從哪裏學會吃苦的。”阿雅說。

李元妮覺得心裏有一堵牆,正在一磚一瓦地倒塌,有一線水跡正蜿蜒地爬過廢墟,在幹涸龜裂的地上流過,發出哧哧的聲響。她轉過頭去,狠命地吞下了喉嚨口的那團堆積起來的柔軟。“吃了嗎?你們?”她清了清嗓子,問他們。

那晚阿雅累了,早早地回屋睡去了。小達卻在堂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說著話。

“媽,要不,你也找一個。一個人過日子,冷清呢。”小達遲遲疑疑地說。

李元妮笑了。李元妮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嘰嘰咕咕的,像下著蛋的小母雞。“你滿大街找一找,有一個像人樣的不?找回來拴圈裏還成,能給你當後爹嗎?”

小達也笑了,心想這麼些年了,母親那尖利的舌頭也沒磨平一些。

“你要真想著我,將來生了孩子就放在這兒給我養。”李元妮歎了一口氣說。

那夜是個大月亮夜。月色舔著窗簾爬進屋來,屋裏的一切都有了濕潤的毛邊。阿雅的睡意淺淺地漂浮在意識的最表層,始終沒能實實在在地沉落下去。半夜的時候,阿雅徹底地醒了,睜大著眼睛,看著牆上那兩張鑲著黑框的放大照片。照片裏的人隔著二十年的距離和她遙遙相望,她隱隱聽見了她的目光和他們的在空中撞響。

“你姐姐的樣子和我小時候真像呢。”阿雅忍不住推醒了小達。

“姐,哦,我姐。”小達迷迷糊糊地回應著。

1999年6月19日多倫多

這裏是多倫多亂線團一樣纏繞不清的鬧市街區裏最中心的一個地帶,也是伊頓大商場的所在地。今天是周六,人流比往常來得晚。當太陽開始在人行道上投下稀疏的樹影時,街市的顏色和聲響才漸漸開始豐富起來。

楊陽在一個畫家的攤子邊上放下了自己的行囊。畫家的生意還沒有開始,畫家隻是在埋頭整理自己的畫具。畫家戴著一頂寬簷草帽,楊陽看不清他的臉,隻看見他藍色的T恤衫上印著一串與一個著名體操運動員的名字聯係在一起的商標。也是一個中國人呢。楊陽想。

子鼠。醜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楊陽把那張畫著十二生肖彩色圖像的大紙鋪在路邊,又在四個邊角壓上了各式各樣的石頭和雕刻刀具。這全套的行頭都是他從國內帶來的,當然,在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包疊好放進行李箱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它們會成為他在多倫多陪讀生涯裏的謀生工具。

他會給在他的攤前停下來的每個人起一個美麗的中文名字。比如一個叫瑪麗.史密斯的英裔女人,經過他的嘴就變成了一個叫史美蘭的中國女人。一個叫威廉.伯恩斯的蘇格蘭男人,在和他聊上五分鍾天之後,就變成了一個叫薄偉來的中國男人。他替人起了中文名字,再替人刻一枚小小的印章,完了順便問一聲人家的生日,然後就指出人家的生肖圖像,再解釋給人聽那生肖所屬的性格命相。若講得那人有了興趣,說不定就可以從他手裏買走一個生肖雕像。這樣全套的工序,大約耗費他半個小時到四十五分的時間,運氣好的話,也許他能賺到二十到二十五加元的收入。

這是楊陽對自己的設想。他不知道這樣的設想實施起來有幾分可能性,但他知道他和小燈都需要錢。小燈三年前來多倫多大學留學,念完了英國文學碩士,現在接著念博士學位。而他帶著他們的女兒蘇西,剛剛以探親的身份來到多倫多。小燈雖然有獎學金,但是他們剛剛搬入了一個寬敞一些的公寓,房租貴了許多。小燈為他們的到來,買了一輛二手車,保險汽油修理費用,再加上蘇西的鋼琴課學費,這些林林總總的額外開銷,都是要靠他的雙手掙出來的。

有一串步子在他攤前重重地停了下來。生意,來了。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跳得一街都聽得見。其實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篆刻印章和用生肖算命的雕蟲小技,他早已在複旦和留學生同居一室的日子裏操練得爐火純青。隻是,隻是他從來沒有用這些伎倆實實在在地換過錢。第一次,熬過第一次就好了。楊陽這樣安慰著自己。

楊陽慢慢抬起頭來,先看見了兩條穿著藍製服褲子的粗腿,後來他才發現是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警察對他和藹地笑了笑,咿哩嗚嚕地說了一串話。複旦教室裏規規矩矩地學來的英文,卻在魚龍混雜的多倫多街頭遭受了最殘酷的考驗——他居然沒有聽懂一個字。他滿臉通紅地擺著手,一次又一次地說對不起啊,對不起。警察放慢了速度,又把同樣的話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懂了一個詞,一個關鍵的詞:營業執照。

他傻了,他用兩隻手噝啦噝啦地搓著褲腿,舌頭在嘴裏無謂地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旁邊的那個畫家站起來,對警察說了一串的話。畫家的英文遠沒有警察的流利,可是楊陽卻聽懂了每一個字。畫家說:這是我的先生,我們用的是一張執照,我畫畫,他幫我刻印章,用在我的畫上的。警察展開一個燦爛的笑臉,說好美麗的畫,好美麗的印章,就走了。

楊陽這才看清,寬簷草帽之下的那張臉,是一張女人的臉。女人有一張寬闊的大臉,皮膚黝黑,兩頰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雀斑,臉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嘶嘶地噴湧著陽光。

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健康的女人了。楊陽心想。

“謝謝你,真的。”楊陽說了,又覺得這話被太多的人在太多的場合裏使用過,難免有些輕賤了,卻一時又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隻好望著女人嗬嗬地傻笑。

“沒什麼,大家都是討一口飯吃。”女人說。

女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楊陽的心沉了一沉。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幅國畫,是畫乞丐的,上麵的題詞是:誰不吃飯?誰不討飯?隻不過弄幾個花樣番番。那時他雖然還很小,卻也一下子被謀生的沉重所震撼。隻是沒有想到,許多年後,千裏萬裏漂洋過海地來到加拿大,他竟會淪落到街上賣藝的地步,和那畫中乞丐,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別了。

“臉皮磨厚了,就好了。其實,這個錢還是蠻好掙的,至少不用朝九晚五地坐班。夏天的時候把一年的錢掙下了,然後,另外三個季節你都可以去追求你的理想。”

他被女人的話逗笑了,烏沉沉的臉就晴了些起來,說咳,也就是把老婆孩子養活了,哪還有什麼理想呢。就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女人說叫向前。他暗暗叫絕,心想這樣的女人,當然該是這樣的名字。就說我有一塊絕好的雞血石,不是這些個糊弄人的假玩意兒,改天我找出來,給你刻個好印章。

女人也不推辭,露出一臉歡欣的樣子。“好啊好啊,我偷偷看了你那些印章,真是漂亮,還正想跟你學雕刻呢。”

兩人就坐下來等生意。楊陽拿出一條細細的磨刀石來,碾磨他的雕刀,向前就從畫袋裏掏出一本舊書看了起來。楊陽瞥了一眼,那書名是《廢墟》。隻見向前蹙著眉心的緊張樣子,就忍不住咕地笑了一聲。向前問你笑什麼?楊陽說沒什麼,我隻是奇怪現在還有人看小說。向前說其實我也不愛看小說,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小說。楊陽問何以見得?向前說反正挺感人的,我也說不好,我看完了你自己拿去看吧。楊陽微微一笑,說不用了,我熟悉裏邊的每一個章節——那是我寫的。向前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人流就漸漸地濃稠起來,有人過來坐到向前的攤子前,要畫肖像。也有人走到楊陽跟前,看他刻雕印章。看了一會兒,楊陽就有了第一個顧客。後來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幾個,有的是要刻印章,有的是要算命,也有的什麼也不要,就是要聊聊天。可那聊天的,楊陽也不敢得罪,誰知道會不會聊成客戶呢?其實那天的生意並不是太忙,卻因楊陽沒有經驗,手忙腳亂的,竟連中午飯也來不及吃。直忙到擦黑,才喘了一口氣,摸出口袋裏那卷又黏又髒的零票,數了數,竟有一百六十多元。開始以為自己數錯了,便又數了一遍,還是這個數,臉上就忍不住綻開闊闊的一朵笑來。收了攤子,和向前約好了明天見,就站在街角等小燈——小燈下午去鋼琴老師那裏接蘇西,接完了蘇西就順便把他捎回家去。

楊陽進了車,就看見蘇西眼睛紅紅腫腫的好像剛剛哭過的樣子,便問小燈怎麼回事?小燈哼了一聲,說問你的寶貝女兒。蘇西不說話,鼻子一抽,眼淚又一顆一顆地落了下來,砸得楊陽心裏到處都是洞眼。見小燈一臉怒氣,也不敢去哄蘇西,隻問到底怎麼了?小燈說老師用英文教琴,她聽不懂,就不聽了,一個下午坐在地上看小人書。楊陽說她剛到一個新地方,還摸不著北呢。小燈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要唱紅臉。下星期我跟著去上課,看她敢不敢那樣。那是交了學費的,你以為呢?

楊陽趕緊從兜裏掏出那厚厚一遝的零票來,說在這兒呢,學費。沒想到錢掙得還挺容易的。小燈乜斜著看了一眼,也吃了一驚。楊陽乘勢將手伸過去,捏了捏小燈的肩膀,頓了一頓,才說:“小燈你放鬆點兒,別一根弦老繃得那麼緊,斷了怎麼收拾?”小燈呸了一口,說你是幹什麼的?斷了你得包我一輩子。臉色才漸漸地鬆泛了下來。

“楊陽,我的小說,那篇講過年的,在《紐約客》上發表了,剛剛接到信,寄到係裏的。”小燈說。

楊陽哦了一聲,竟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裏有些東西咕咚地泛湧上來,是驚喜,又不完全是驚喜。小燈和他說過想用英文寫作,他從來沒有拿她當真過。沒想到她的第一篇英文小說,就上了《紐約客》這樣的雜誌。

而他自己呢?他卻已經整整七年沒有發表過一個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