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2日多倫多

小燈很早就和楊陽分房睡了,開始時是因為失眠,後來就不完全是因為失眠了。

剛開始時,是小燈怕夜裏翻身吵醒楊陽,就央求楊陽去另一個房間睡覺。楊陽有些不情願,總是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在小燈的床上多賴一會兒。到非走不可的時候,也總會發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抗議聲。後來這些抗議聲漸漸地低落下來,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背景雜音。再後來,一到睡覺的時間,不用小燈催促,楊陽就主動進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當小燈意識到這種轉變時,局勢已經進入了一個慣性的旋流。其實,如果小燈那時願意伸一伸手,她還是有能力來逆轉那樣的旋流的。可是小燈不肯伸手。伸手不是小燈做人的姿態,從來不是。

於是小燈和楊陽就一直這樣在同一個屋簷下分居著。

小燈的神經是在吃晚飯的時節裏就開始繃緊起來的。暮色將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睡眠,當然,那漸漸向睡眠趨進的,隻是她的肉體。她的意識始終像一頭警醒的豹子,遠遠地匍匐著,萬分警惕地注視著那片屬於睡眠的黑暗之地。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向睡眠俯衝過去,卻總在和睡眠一線之隔的地方被她的意識捕捉回來。在身體和意識一個又一個回合的交戰中,曙色就漸漸舔白了窗簾,她便開始等待著同樣的循環,在另一個白天黑夜的交替中進行。愈演愈烈的失眠狀態,使她再也無法承受繁重的課程,所以在即將得到博士學位的前一年,她終於決定退學。

今天小燈在淩晨時分終於進入了朦朧的睡眠狀態。小燈的睡眠淺薄得如同一層稀稀地漂浮在水麵的油跡,任何一陣細微的風吹草動,就能將油跡刮散,裸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的意識河床。在這樣淺薄的睡眠中,小燈隱約聽見了一些腳步聲和一些水聲。那腳步聲和水聲都被緊緊地包裹壓抑著的。輕微得如同灰塵被風刮過地板。後來,小燈就聽見了一些嗡嗡的聲響,那嗡嗡的聲響穿過牆壁的阻隔,在她的耳膜上撫摸震顫著,輕柔、酥麻、溫暖,令人昏昏欲睡。睡意的油跡又開始在意識表層聚集起來。

蜜蜂,那是蜜蜂的翅膀。小燈想。

油菜花,一直黃到天邊的油菜花。一個年輕的女人,騎著一輛擦得鋥亮的女式自行車,在這樣的鄉野路上走著。蜜蜂擦著她的頭發飛過,滿天都是嚶嗡的翅膀震顫。女人的車後座上坐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女孩偏著身子,膝蓋上放著一個竹籃。

追過去,追過去,看一看那個女孩的臉。

小燈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可是正當小燈馬上就要追上女孩的時候,她突然醒了。油菜花驟然凋零,蜜蜂紛紛墜地,女人和孩子隱入一片黑暗。

不,那不是蜜蜂。那是楊陽用吹風機吹頭發的聲音,小燈突然明白過來。

今天,是楊陽中文藝術學校的開業典禮。

其實,楊陽在兩年前,就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中文學校。隻是最近,他的中文學校才和向前的繪畫班合並成為向陽中文藝術學校。楊陽和向前的聯合學校已經運行了三個月,之所以把開業典禮放在三個月之後,是因為楊陽想試運作一段時間再正式對外公布。“我們磨合得還不錯。”楊陽對小燈說。磨合這個詞像千層餅一樣有著複雜豐富的結構和內涵,小燈切入的不一定是楊陽寓意的那個層麵。

分攤房租水電費用之後可以節省開支。彼此的學生資源可以共享。一個人度假的時候至少另一個人還可以維持學校開張。

楊陽是這樣對小燈解釋他的合並主張的。

小燈也信,也不信。

這時候傳來轟隆轟隆的一陣悶響,仿佛是一發發的炮彈,正從一個鏽跡斑斑的老炮筒裏射出,在她的房角爆炸開來。房子抖了幾抖,窗玻璃嚶嚶嗡嗡地震顫起來。小燈知道那是楊陽在啟動他的汽車。楊陽小心翼翼地壓抑了一切屬於他自己的聲響,可是楊陽無法控製他那輛將近十年的老福特。消音器上個星期壞了,卻一直沒有時間去修。聽著轟隆的聲響漸漸地遠去,化為街音的一部分,小燈知道楊陽的車正拖著一尾的輕煙,碾壓著一街色彩斑斕的落葉絕塵而去。小燈甚至隱隱看見了楊陽臉上的急切。

也許,現在,他已經到了。向前肯定比他先到。她大約一直站在門口,等著他把車鑰匙揣進兜裏。她會接過他的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捧上一杯滾燙的咖啡。“隻加奶,不加糖,好嗎?”她問他。

再過一會兒,人都到齊了,她會把他推到媒體的閃光燈下,介紹說:“這位就是楊陽,著名漢學家、小說家,向陽中文藝術學校的校長。”迎門的桌子上,肯定早已擺滿了他的各樣著作。當她向眾人介紹他時,語氣也許有些誇張急切,帶著遮掩不住的熱切取悅。但是她燦爛的微笑足以瓦解一切的戒備和懷疑。即使最沒有經驗的人也能看出,在她的眼中,他已經成為她的地基她的內容她的實體,而她隻不過是從他身上折射過來的一縷光亮。

然後是講話。各式各樣頭麵人物,校長的、老師的、家長的、學生的。然後是宣讀賀詞。然後他和她會站在擺滿了鮮花賀卡的大廳裏,和各式各樣的來賓合影。明天,就在明天,他和她的微笑,就會充盈著大小中文報刊的社區版麵。

等到所有的來賓都散了,他和她就會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說哦,終於過去了。她會問他,你,餓了嗎?我請你,去唐人街那家新開的越南館子吃午飯。

想到這裏,小燈覺得有一條長滿了毛刺的多腳青蟲,正緩緩地蠕爬過她的心,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麻癢和毛躁不安。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蘇西今天起得略微晚了一些。蘇西今年上三年級,平常的周六,她都要去父親的中文學校補習中文。這周因為開業典禮,停課一次,她就趁機多睡了一會兒。起床的時候,她還沒有完全清醒。半睜著眼睛推門去上廁所,一腳就踩在了一樣軟綿的東西上,幾欲摔倒——原來是母親。

母親坐在過道上,睡衣的下擺鬆散開來,露出兩條細瘦的大腿。母親的大腿很白,是那種久不見天日的白,白得幾乎泛青,血管如一群饑餓的蚯蚓,有氣無力地爬散開來。母親靠牆坐著,頭發在昨夜的輾轉反側中結成粗厚的團縷,眼睛睜得很開,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像是兩個蒙上了霧氣的玻璃珠子,有光亮,卻是混濁不清的光亮。

“媽,你怎麼了?”蘇西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聲音裂成了幾片。

“蘇西,那個向前老師的畫,畫得好嗎?”小燈微微一笑,問蘇西。

“大概,不錯吧。”蘇西的回答有幾分猶豫。

“你爸爸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大概,也是吧。”

“到底是是,還是不是?”小燈的臉漸漸地緊了起來。而蘇西的身體,在小燈的注視下漸漸地低矮了下去。

“媽媽,我不知道。”

“平常你去補習中文的時候,你爸爸在學校裏,是怎麼吃午飯的?”

“是自己帶的飯,用微波爐熱的。”

“在哪個房間?和誰一起吃?”

小燈一路逼,蘇西一路退,小燈終於把蘇西逼到了牆角。再也沒有退路的蘇西,突然就有了拚命的膽氣。

“媽媽,你那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直接去問爸爸呢?”

小燈的嘴巴張了一張,卻是無言以對。

蘇西去了廁所,嘩嘩地洗漱過了,頭臉光鮮地走出來,母親已經回房去了,蘇西去敲母親的房門,母親正在換衣服。母親換上了一件天藍色的套裝,母親的衣服領子袖口都很嚴實,遮掩住了所有不該顯露的內容。母親甚至化了淡淡的妝。化過妝的母親,臉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蘇西很少看見母親這樣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媽媽,你要出去?”

小燈用一把疏齒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纏結的頭發,卻不說話。

“媽媽,今天晚上,麗貝卡家裏有睡衣晚會,玲達和克麗絲都去,我可以去嗎?”

蘇西是個爽快的孩子,蘇西的嘴和蘇西的腸子幾乎成一條垂直線。蘇西早已忘記了先前的不快。蘇西現在的興趣是在另一個嶄新的話題上。

小燈倒了一團雞蛋大小的摩絲,慢慢地在頭發上揉搓開來。小燈的頭發若遇雨的幹草,突然間就有了顏色和生命。可是小燈依舊不說話。

蘇西以為母親沒有聽見,就又問了一遍。這次小燈回話了。小燈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簡單。

“不,不可以。”

“為什麼你一次都不答應我?為什麼別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蘇西的腳咚咚地跺著地板,臉漲得緋紅。

“不為什麼。你不是別人,你就是你。”

小燈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聽見樓上突然湧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音樂聲,轟轟的低音節拍如悶雷滾過,震得地板隱隱顫動。她知道那是蘇西在開音響。蘇西生氣的時候,總需要這樣那樣的一些發泄渠道,音樂隻是其中的一種。

她管不了了——雷聲再疾,也總會過去的。她現在得趕她自己的路。這會兒是十點半。坐上公車需要四十五分鍾。等她趕過去,開業典禮大概剛剛結束。如果趕得巧,應該可以在他們準備出門吃午飯的時候,把他們正正地堵在門口。

希望沒有打亂你們的什麼計劃。她會這樣對他們說。

2006年3月29日多倫多聖麥克醫院

“小燈,《神州夢》裏的那個女人,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回到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呢?”沃爾佛醫生問。

“亨利,因為有的事情你情願永遠忘記。”

“可是,人逃得再遠,也逃不過自己的影子。不如回過頭來,麵對影子。說不定你會發覺,影子其實也就是影子,並沒有你想象的那樣不可逾越。”

“也許,僅僅是也許。”

小燈低頭,摳著手掌上的死皮。經曆過一整個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溝壑叢生的細碎裂紋。手摸到衣服上,總能鉤起絲絲縷縷的線頭。

“小燈,你的童年呢?你從來沒有說起過,你七歲以前的經曆。”

小燈的手顫了一顫,皮撕破了,滲出一顆烏黑的血珠。血珠像一隻撐得很飽的甲殼蟲,順著指甲縫滾落下來,在衣袖上爬出一條黑線。

“小燈,記住我們的君子協定——你可以選擇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對我撒謊。”

小燈緊緊按住了那個流血的手指,不語。許久,才說:“亨利,我要去中國了,下個星期。”

沃爾佛醫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說:“是去你出生的那個地方嗎,啊,小燈?”

小燈搖了搖頭,說:“哦,不,不是。我隻是去取一點資料,結婚的資料。不,確切地說,離婚的資料。我們是在中國登記結婚的,所以,要在這裏辦離婚,就需要當初結婚的公證材料。”

“那麼快,就決定了?”

“是的,亨利。”

小燈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繾綣,也還有些決絕,那都是沃爾佛醫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燈你看上去情緒不錯,是睡眠的緣故嗎?”

“是的,多謝你的新藥。當然,還得算上我剛剛爭來的自由。現在我才知道,我給他的不過是一丁點自由,給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擔心,他中午和誰在一起吃飯,晚上躺在哪張床上睡覺。”

沃爾佛醫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頸脖上的贅肉一圈一圈水波紋似的顫動起來。

“臍帶,你終於把臍帶割斷了。”

小燈走出沃爾佛醫生的診療室,凱西已經等在門口,凱西遞給小燈一個彩紙包裝的小盒子,說這是我和沃爾佛醫生給你準備的,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小燈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開紙盒,裏麵是一塊做成一本厚書樣式的金屬鎮紙,鎮紙上麵龍飛鳳舞地刻了幾行字:

雪梨.小燈.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來之間掙紮

小燈緊緊摟住凱西,竟是無話。

小燈走到街上,兜裏的那塊鎮紙隨著她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身體,仿佛有許多話要和她說。也許,這做我的墓誌銘,會更合適一些。她想。也許,在中國的某一個角落,真的有一塊刻著我名字的墓碑。那塊墓碑上,也許會寫著這樣一段話:

萬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萬人一起,死於唐山大地震

也許,我真應該去看一看,那塊壓了我一輩子的墓碑?

小燈抬起頭來看天,天很陰鬱,太陽在這個早晨其實隻不過是一些光和影的聯想。沿街的樹枝一夜之間肥胖了許多,仔細一看,原來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唐山市豐南區

小燈走進那條小街時,正是傍晚時分。

雨驟然停了,風將雲狠狠撕扯開來,露出一個流黃的蛋心似的太陽,重重地墜在樹梢之上,將那樹那雲都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猩紅。積水窸窸窸窸地朝著低窪之地流去,順勢將街麵洗過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季的夾竹桃,被雨驚醒,頃刻之間已是滿樹繁花。

小燈提著褲腿,踮著腳尖,避開路邊的雨水,朝著一座兩層樓房走去。走到對過的時候,小燈卻突然停住了。隔著一條窄窄的小街看過去,那樓已經老舊了,外牆的馬賽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塵染成了灰黃,一如老煙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顏色了。鐵門大約是重漆過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來,露出底下的深紅。在四周高樓大廈的重重擠壓之中,那樓顯露出一副聳肩夾背的佝僂落魄之相。

二樓的陽台上,有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正在整理被風雨擊倒的花盆。婦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藍碎花的長袖襯衫,脖子上係了一條天藍色的絲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處綻開了一些細長的皺紋。婦人彎腰的時候有些費力,手一滑,一個瓦盆咣啷一聲跌在地上摔碎了。婦人罵了一句天殺的,就站起來,朝著屋裏喊了起來:

“紀登,給奶奶拿掃帚來。”

婦人的嗓門極是洪亮,穿雲裂帛的,震得一街嚶嗡作響。

陽台裏就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是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後。男孩提著一個簸箕,女孩拿著一把掃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裏的掃帚塞給男孩,說念登你去掃地。男孩拿了掃帚,卻有些不情願,嘟嘟囔囔地說奶奶是叫你掃的。女孩靠在門上,將眉眼立了起來,指著男孩的眉心說:“叫你掃你就掃。”男孩就噤了聲。

婦人拿過掃帚,輕輕地拍了女孩一下,罵道:“紀登你個丫頭,忒霸道了些。”

婦人將碎瓦片都掃攏來,找了個塑料袋裝了,就直起身來抹額上的汗。突然間,婦人發現了站在樓下的小燈。婦人愣了一愣,才問:“閨女,你找誰?”

小燈的嘴唇顫顫地抖了起來,卻半天扯不出一個字來。隻覺得臉上有些麻癢,就拿手去抓。

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眼淚。

2006年4月21日多倫多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今天上班遲到了十五分鍾。跨出電梯的時候,突然發現秘書凱西正等在電梯門口。沃爾佛醫生剛剛被安大略醫療科學學會推舉為2005年的年度醫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書開了個玩笑。

“出了什麼事?地震了嗎?”

凱西遞過去一張紙,微微一笑,說那得看你怎麼想。

那是一張傳真,從中國送過來的,隻有一句話:

亨利:我終於,推開了那扇窗。小燈

初稿2006-9-7——2006-10-16

二稿2006-10-21

於加拿大多倫多

⊙文學短評

張翎是十年來在國內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最多的作家之一,有眾多的作品可選,但此篇非選不可。一方麵由於該作後來被改編為馮小剛導演的著名電影《唐山大地震》;另一方麵也在於,它是張翎中篇小說藝術的典型代表。比如一個女人的成長經曆,橫跨海內外的生活變遷,兩個故事並進的雙線結構,細膩而憂傷的敘述風格。但小說與電影有很大區別,小說寫疼痛,電影講溫暖。小說在挖掘人的心理創傷方麵表現了很深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