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震後的第三天被一個戰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的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料布,頭發結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麵積卻很大。當戰士把她從車裏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誌已經模糊了。

後來戰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麼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麼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裏,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生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骨傷。

失憶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災禍之後的常見病。醫生說。

醫生清理包紮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作對。隻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經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並不具有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盡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倉庫發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隻腿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嗬嗬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窸窣地抹著清鼻涕。兩人都用目光將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許多遍。目光不會說話,目光又說了許多的話。目光如蘸過溫水的絲棉,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汙垢,在他們的目光裏她感覺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顫顫地叫了她一聲“娃呀”,眼裏竟有了淚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導員才說王叔叔和董阿姨沒有孩子,想領你去他們家,你願意嗎?其實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那對夫妻的樣子了,隻依稀記得那女人的唇邊有一顆形狀模糊的黑痣,那顆痣隨著女人的表情飄蕩浮遊著,使得女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生動親近。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窩棚,成為王家的養女。王家的女人拉著那個孩子的手,問你真的,不記得你的親娘了?那個孩子定定地看著王家的女人,說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來,這回是歡喜的哭。

在後來辦理領養手續的過程中,王家夫婦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個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當時供選的名字有王小玨,王小苔,王小薇,王小硯,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書的,起的都是溫文雅致的名字。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過了半晌,才說小……小燈,好嗎?王家的女人問是哪個deng,登山的登嗎?那個孩子愣了一愣,又連連搖頭,說不啊,不是,是電燈的燈。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絕,說好一個小燈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燈。

於是王家的戶口本上,就有了一個叫王小燈的女兒。

2006年2月14日多倫多聖麥克醫院

當王小燈走進沃爾佛醫生的辦公室時,秘書凱西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探討家居生活方式的婦女雜誌。凱西對其中一則做草莓蛋糕的配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一點也沒有聽見門響。後來她在眼角的餘光依稀掃到了一抹模糊的紅雲,抬起眼睛才發現是小燈。

小燈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大衣底下露出長長一截桃紅色的裙裾。裙裾隨著腳步窸窸窣窣地挪移著,在地板上開出一簇又一簇燦爛的桃花。

佛要金裝。凱西突然想起了小燈《神州夢》裏一個篇章的名字。

“公車晚到……路滑……塞車……”小燈的聲音很是疲弱,凱西把神經網眼繃到最細的那一號,才勉強兜住了幾個字。

“沃爾佛醫生要去蒙特利爾開會,五點半的飛機,你還有四十五分鍾。”

小燈推開診療室的門,一眼就看見沃爾佛醫生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束玫瑰。玫瑰是白色的,花瓣裹得緊緊的,離盛開似乎還有一段時間。大約是剛送到的,塑料紙還沒有揭開。塑料紙是透明的,層層交疊著,上麵星星點點地印著些粉紅色的心。

“生日嗎?”小燈問。

“你沒有嗎?今天全城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一朵。”

小燈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就低低一笑,說沃爾佛醫生,我就是全城唯一的那個例外,否則我為什麼要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你呢?

沃爾佛醫生也嗬嗬地笑了,說叫我亨利就好。其實,不一定非得要等別人送你一朵,你若能送給別人一朵也是不錯的。

“那你呢,亨利,你的花是送人的,還是人送的?”

這女人有點兒厲害,至少在嘴上。沃爾佛醫生心想。

“上周的睡眠情況怎樣?”

小燈從皮包裏取出一遝紙來,遞給沃爾佛醫生。

2月7日全日睡眠大約2小時45分鍾。日間占30分鍾,夜間分兩三段,2點到6點之間。多夢。

2月8日全日睡眠大約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斷斷續續,多夢。

2月9日全日睡眠3小時,白天1小時,夜晚2小時,大致4點至6點;還算完整。有夢。

2月10日全日睡眠3小時,在夜間,l點以後,分兩三段,有一些夢,但不多。

2月11日全日睡眠5小時!白天1小時,夜間從11點左右至3點,中間完全沒有間斷。有夢。這是服新藥以來入睡最早睡得最好的一天。

2月12日全日睡眠4小時,全在夜間,12點半以後入睡,有一些間斷。夢少。

2月13日全日睡眠再次達到5小時,全在夜間,有間斷。多夢。

安慰劑開始起作用。沃爾佛醫生在筆記本上寫道。

講講你的夢。什麼內容?

還是那些窗,一扇套著一扇的,很多扇。其實也不完全是在夢裏出現,有時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窗是什麼顏色的?

都是灰色的,上麵蓋滿了土,像棉絨一樣厚的塵土。

最後的那一扇,你推開了嗎?

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小燈的額角開始滲出細細的汗珠。

想一想,是為什麼?是重量嗎?是時間不夠嗎?

小燈想了很久,才遲疑地說:鐵鏽,好像是鏽住了。

沃爾佛醫生撫案而起,連說好極了,好極了。小燈,以後再見到這些窗戶,就提醒自己,除鏽。除鏽。一定要除鏽。記住,每一次都這樣提醒自己。每一次。

這段時間,哭過嗎?

小燈搖了搖頭,神情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可是亨利,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今天,我以為我今天一定會哭的,可是我沒有。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小燈不說話,卻一下一下地揪著圍巾上的綴子,揪得一手都是紅線頭。

亨利,有沒有一種淚腺堵塞的病?我想哭的時候太多了,可就是流不出眼淚來。水管,就像是水管,在出口的地方堵住了。

小燈,也許堵塞的地方不在出口,而在根源。有一些事,有一些情緒,像常年堆積的垃圾,堵截了你正常的感覺流通管道。那一扇窗,記得嗎?那最後的一扇窗,堵住了你的一切感覺。哪一天,你把那扇窗推開了,你能夠哭了,你的病就好了。

亨利,我離好,大概還很遠。小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他,今天,搬出去了。我們剛從律師樓出來,簽了分居協議。

女兒呢,怎麼辦?

暫時跟他,等我好些了再商量。

是你,還是他,要走的?

是我要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他有一個學生,也是同事,一直很崇拜他的。

那麼他呢?他也喜歡她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提。

所以,你要搶在他之前,把話說出來。這樣,感覺上,你在控製局麵。你一直都是控製局麵的那個人,是嗎?

小燈吃了一驚。半晌,才說: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可以永久保存的。你以為你擁有了一樣東西,其實,還沒等你把這樣東西捏暖和了,它就從你指頭縫裏溜走了。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捏住它呢?也許,捏不是一個太好的方法。

不管怎麼做,都沒有用。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能留得住的。

也許,愛情不能。可是,親情呢?

沒有,亨利,一樣也沒有。包括親情。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穿得那麼漂亮,今天?潛意識裏,你是不是還想,留住他?

小燈又吃了一驚,半晌,才囁嚅地說,我隻是,想讓他記住,我的樣子,好的時候的樣子。

那麼,小燈,今天我們就來談一談你的婚姻吧。

1988年暮夏—1989年秋上海複旦大學

有一陣子,當蘇西還處在願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小燈身後的年齡時,小燈曾經對蘇西講過1988年8月29日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天的經曆小燈對蘇西講過多遍,每一遍都出現了一些細節上的差異。記憶如一塊蛀滿了蟲眼的木頭,歲月在上麵流過,隨意地填補上一些灰泥和油漆。日子一久,便漸漸地分不清什麼是木頭本身,什麼是蟲眼上的填補之物。好在蘇西並不在意細節。蘇西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媽媽,如果那天你碰到的不是爸爸,我會出生在誰家?對這個充滿了哲學意味的問題小燈沒有答案。小燈隻覺得那天是造就蘇西生命的一個契機,那天也是老天敲在她身上的一個印記。那個印記之下,她後來的生活軌道已經無可更改地形成了——隻是那時她還不知情而已。

1988年8月29日,她到了上海。

在那次旅途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對上海已經相當熟稔了。她的母親董桂蘭是六年前患癌症去世的。董桂蘭生前曾經在上海進修過半年。回來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董桂蘭的話題依舊還是關於上海的。上海的吃。上海的穿。上海的花園洋房。上海的男人。上海的女人。小燈想象中那個模糊的上海輪廓被董桂蘭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述說修正剪切著,漸漸地準確而清晰起來。然而在六年之後,當小燈自己坐上了南下的火車,真正向上海行進的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她對上海的所有認知,其實都是從母親那裏得來的間接經驗,沒有一點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

火車漸漸地向南方深入,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顏色也漸漸地變得濃鬱起來,停靠站賣小吃的吆喝聲中已經有了她所不熟悉的口音。小燈心中那個一度很是清晰的上海形象卻一磚一瓦地塌陷下去,越來越模糊殘缺了。當她提著一個大箱子從車裏下來,踏上那片被太陽曬得發軟的柏油馬路時,她終於明白了,她其實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

那天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流陌生的方言中她很快丟失了方向,她像一隻落入了蜘蛛網的昆蟲一樣徒勞愚笨地尋找著一條出路。經過了似乎無限冗長的找車換車過程之後,她終於在接近傍黑的時候找到了複旦。旅途的疲憊如水,衝淡了她見到這所名校時的激動。尿意在穿越大半個城市的旅途中漸漸醞釀囤積,此時正尖銳尋求著突破口。當她在外文係新生接待處的牌子前放下她的行李時,她已經憋得滿臉通紅。她不安地扭動著兩腿,顧不得羞恥,急切地問:廁所在哪裏?

接待站的工作人員勞累了一天,神情十分疲憊,印著複旦字眼的綠色T恤衫上蔓延著一片地圖似的汗跡。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驗過了她的證件和入學通知書,又讓她填了一張表格,然後才對身邊的另一個人說:大楊你把她帶去9號樓,106室。

那個被人稱作大楊的男人站起來,扛起她的行李,就領她上了路。男人極高也極壯實,她的大箱子放在他的肩上輕若草籃。男人三步兩步就和她拉開了距離,她小跑著才勉強看得清他的頭。男人的頭浮遊在嘈雜的人群之上,後腦勺上有一綹翹起的頭發在隨著腳步一蹦一蹦地跳動著。男人的襯衫很髒了,有一條一條的泥印,大約是扛行李之故——小燈猜想他是個校工。

男人走了一小陣子,突然停了下來,將小燈的箱子豎在地上,自己在箱子上坐了下來等小燈。小燈追上了,男人依舊坐著不動,卻對旁邊的一幢小樓努了努嘴,說左拐第三間,哪層都行。小燈沒聽懂,就愣在那裏,男人說廁所呀,快去吧。

小燈飛快地跑進了廁所,蹲下來,撒了一泡平生最為暢快的長尿。在嘩嘩的聲響裏,她感覺一天的暑熱一瀉而去,身上頓時有了清涼。走出來,到了路上,雖然小腹還有些隱隱的疼——那是憋得太久了的疼,可腳下卻生出騰雲插翅似的輕快。她這才開始注意周圍的景致。眼前是一片極綠的草坪,草坪正中,是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剛才走過的半程路裏,他們已經繞到了石像的背後。即使看不見臉,小燈也知道那石像是誰。那草坪,那石像高舉過頭的手勢,連同石像上方的那些雲彩,都是她早已熟稔在心的。她在上高一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一套複旦校園的照片。這些年裏她早已用目光把這些照片上的景致舔撫了無數次,到後來即使閉著眼睛,她也能重塑出那些景致的每一個棱角,每一層顏色。現在真正站在了景致的麵前,她卻覺得那石像那草坪那雲彩,都比她想象中的矮小了一截。在那個暮夏的傍晚,當江南夜風帶著陌生的溫軟撫過她的臉頰時,小燈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審美距離。

後來她開始注意到校園裏來來往往的人群。騎自行車的大約是返校的學生,拖著行李步行的大約是來報到的新生。當然,居多的新生並不是自己背著行李的,身後那些負重的大人,應該是護送他們的父母。其實,她的父親也是一再要送她來上海的,甚至都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是她堅決拒絕了。

“我的箱子是不是很重?我帶了很多字典。”小燈看見男人眉毛上掛下來的汗珠,就有些不忍。

“什麼東西對你來說都是重的,就你這個子。”男人得彎下腰來,才能和她說得上話。

“石家莊的,為什麼不去北大?就在你們邊上呢。”

“我媽媽說上海好。我有一個小時候的舅舅在上海當過兵,回家也總說上海好。我一直就想來上海。”

“什麼叫小時候的舅舅,現在就不是你舅舅了?”

男人不過隨意開了個玩笑,小燈的臉卻驟然繃緊了。男人就是在這一刻裏隱隱意識到了,這個叫王小燈的女孩子可能是有些脾氣的。

半晌,小燈才緩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就想離家遠點。

男人嗬嗬地笑了,說這也正常,在你這個年紀,所有的人都渴望離家出走。

很快他們就到了小燈的宿舍樓,天還是熱,樓道裏走動著一些衣著單薄的女孩子,大楊不便進去,就把小燈的行李放在樓道門口。“盡量找個靠窗的下鋪——如果還沒有被占滿的話。”大楊吩咐說。

小燈急急地進去了,竟忘了謝大楊。轉身再跑出來,大楊還等在宿舍門口。大楊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飯菜票,說放下行李先去吃飯,食堂很快就要關門了。小燈說那我怎麼還你?大楊在一張飯票的背麵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樓房號,就走了。小燈這才知道大楊的名字叫楊陽。

小燈進了自己的宿舍,發現那是一個八個鋪位的房間。靠窗的四個上下鋪位已經被人占去了三個,還剩了一個上鋪,就拉出一張凳子來,踩著凳子把箱子舉到了那個空著的上鋪,又爬到鋪位上坐了下來。房間裏很安靜——比她早來報到的同學可能都去食堂吃飯了。小燈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在這一刻鬆弛了下來。她咚的一聲踢蹬了鞋子,十個腳趾在漸漸濃起的暮色中開成兩朵怒放的花。

好了,那一頁,終於翻過去了。小燈喃喃地對自己說。

晚上吃完飯後,小燈帶著新買的飯菜票,按照楊陽留的那個地址去找楊陽。楊陽住的那幢樓在校園深處,是四樓。房門沒鎖,小燈一推就推開了。一個男人站起來,說怎麼這麼著急?小燈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人原來就是楊陽。楊陽洗過澡也洗過了頭,換上了一件鮮紅的短袖襯衫和一條灰布褲子,頭發上帶著半濕的蓬鬆。這會兒的楊陽看上去幹淨整齊年輕甚至有點兒英俊。小燈隱隱有些驚訝。

“你,住得好寬敞。”小燈注意到楊陽的房間裏隻有兩張床,而且不是上下鋪。

楊陽說研究生的住房是寬鬆些,中文係的研究生還要輪流和留學生同住,就更寬敞一些。小燈又吃了一驚,這一驚她毫無經驗地放在了臉上。

“你,你是研究生?”

楊陽嗬嗬地笑了起來,說那你以為我是行李工呀?我是被你們係的一位老師臨時拉去幫忙的。小燈被說中了心思,臉就漸漸熱了上來。在半明不暗的燈影裏,小燈的麵頰如同兩張輕輕一彈就要破裂的生宣,紅暈如水彩零零亂亂地洇了一紙。楊陽看得呆呆的,心想,再有一年,這樣的臉皮就該磨厚了,在上海。

兩人相對坐著,竟也無話。房門開著,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地找楊陽。小燈坐不住了。小燈站起來,在楊陽的書架上抽了一本書,是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人啊,人》。“我一直想找這本書。市麵上都沒有了。借我看看,很快就還的。”即使完全沒有戀愛經驗,小燈也知道,借書大約是她能夠再來找楊陽的唯一理由了。

楊陽把小燈送到樓下,隨意揚了揚手,說丫頭用功些別盡貪玩,就回去了。

白日的暑氣已經散去,初起的夜風裏已經有了第一絲的秋涼,街燈把小燈的身影拉得瘦瘦長長的扔在路上。小燈怕冷似的摟著胳膊,一步一步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行走在尚是陌生的校園裏。“丫頭”兩個字妥妥帖帖地躺在她的心窩裏,微微地生著暖意。楊陽。楊陽。楊陽。她一路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她覺得她已經在這個碩大而陌生的都市裏找到了一個坐標,她至少有了方位。

後來小燈才知道楊陽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讀本科的時候,就在全國一流的文學雜誌上發表過多篇小說。楊陽不說,她也不問,她隻是通過各種渠道借來了楊陽的小說,晚上熄燈之後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悄悄地看。她把他的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她就覺得自己離他又近了一步,楊陽在讀第二年的研究生,而她才上本科一年級,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僅是簡單的四個年級,還有經驗,還有閱曆,等等等等。可是她終究會趕上他的。她相信。

於是小燈就時不時地去楊陽的宿舍找楊陽。楊陽見了小燈大都是快活的,任憑小燈把借書還書的理由延伸到極致。楊陽幾乎從來不用她的名字來稱呼她,而隻是丫頭丫頭地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剛開始她很喜歡他這樣叫她,後來就漸漸生出了厭倦,因為她從這個稱呼裏聽出了自己的無望——他一直把她當做小孩看待。

楊陽,總有一天,我得讓你換副眼睛看我。小燈把拳頭捏得格格地響。

有一天晚上楊陽突然來小燈的宿舍找小燈。那天同宿舍的同學都去教室晚自習了,隻有小燈一人在屋。小燈換了一套接近於睡衣樣式的便裝,頭發隨隨便便地別在腦後,腳上趿著拖鞋。小燈毫無防備地見到楊陽,臉刷地紅了——這是楊陽第一次來小燈的宿舍。楊陽拿過小燈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隨意翻看著,說我有個同鄉住你們樓上,我順便過來檢查檢查丫頭是不是在認真讀書。小燈要去奪,卻已經晚了。楊陽揚著筆記本,大大咧咧地問:“這是什麼變天賬呀,一筆一筆地記得那麼仔細。”

小燈低垂著臉,麵皮越發地紫漲起來,半晌才說,是我爸寄來的錢。將來,一分一厘,都要還他的。

楊陽就嗬嗬地笑,說那是你爸,又不是別人,還算得那麼仔細啊。

小燈抬起頭來,臉上的顏色漸漸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過楊陽,穿過牆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親爸。我的親爸早死了,唐山地震,聽說過吧?”

楊陽吃了一驚:“那,你,你媽呢?”

小燈頓了一頓,才說:“都死了,我們全家。我是孤兒,七歲就是。廢墟,你見過那樣的廢墟嗎?所有的標記都沒有了,人在上麵爬,就跟螞蟻一樣。我摔倒在一個人身上,腳動不了,以為是繩子絆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腸子,是從那人的肚子裏流出來的。扒拉下來,接著爬,爬到哪裏算哪裏。”

楊陽隻覺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進他的心窩。鈍痛隨著呼吸泛上來,擁堵在他的喉嚨口。他嗬嗬地咳嗽了幾聲,可是那疼痛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的嗓子就喑啞了。

他走過去,將小燈摟在懷裏,緊緊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零亂的頭發。

“小燈,我一直以為,你是一隻從來沒有飛過森林的雛鳥。”楊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楊陽,不是天下所有的鳥,都得通過飛行才認識森林的。”

許多年之後,楊陽才真正明白了小燈這句話的含義。

1992年10月1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