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隻能拿家夥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家夥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當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嗬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凶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複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線,隻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處開始也不知到何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裏,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案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裏,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挾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隻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裏,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隻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隻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隻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耷拉著半拉肮髒的翅膀。

2005年12月24日多倫多

門鈴叮咚一聲,將王小燈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小燈捂著胸口,朝樓下跑去,可是丈夫楊陽已經搶在她前頭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隊穿著束腰緊身長裙和紅披風的女子,手裏各拿著一本樂譜——是救世軍的聖誕唱詩班。

為首的那個女子將提琴輕輕一抖,一陣音樂水似的淌了出來。

以馬內利,懇求降臨!

救贖被虜以色列民;

淪落異邦,寂寞傷心,

引頸渴望神子降臨。

小燈收住腳步,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樓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時窗台上的那棵聖誕樹正在一閃一閃地發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街燈塗抹得五彩斑斕。她知道此刻風中正刮揚著一團一團的笑語歡聲,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鈴鐺在叮啷作響。她知道這是一年裏一個不眠的夜晚,可是這些色彩這些聲響似乎與她完全無關,今天她受不了這樣的張揚。

歡欣!歡欣!

以色列民,以馬內利定要降臨!

小燈的腦殼又開始疼了起來。

小燈的頭疼由來已久。X光,腦電圖,CT掃描,核磁共振,她做過世上科學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項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多年來她試過中藥西藥針灸按摩等等的止疼方法,甚至去印第安部落尋過偏方,可是一直沒有效果。她曾經參加過一個有名的醫學院舉辦的疼痛治療實驗,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醫學專家讓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覺。有人說針紮。有人說蟲咬。有人說錐釘。有人說刀砍。有人說繩勒。

輪到小燈時,小燈想了很久,才說是一把重磅的榔頭在砸——是建築工人或者鐵匠使用的那種長柄方臉的大榔頭。不是直接砸下來的,而是墊了好幾層被褥之後的那種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銳的小麵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了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隻鬆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專家聽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許久,才問:你是小說家嗎?

她的頭疼經常來得毫無預兆,幾乎完全沒有過渡。一分鍾之前還是一個各種感覺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鍾之後可能已經疼得手腳蜷曲,甚至喪失行動能力。為此她不能勝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續地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於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失了一些聽上去很不錯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圖書管理員,再比如法庭翻譯。她不僅丟失了許多工作機會,到後來她甚至不能開車外出。有時她覺得是她的頭疼症間接地成全了她的寫作生涯。別人的思維程序是平和而具有持續性的,而她的思維卻被一陣又一陣的頭疼剁成許多互不連貫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卻有了衝動。她失去了延續的韌性,卻有了突兀的爆發。當別人還躺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慣性中昏昏欲睡時,她卻隻能在一場場頭疼之間的空隙裏,清醒而慌亂地撿拾著思維的碎片。她隻有兩種生存狀態: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止,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像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鐐銬似的鎖住了她的一生。從那鐵環裏擠出來的一丁點情緒,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除了成為作家,她不知道該拿這樣的衝力來做何用。

即使捂著耳朵,小燈也聽得見樓下混亂的“聖誕快樂”聲,那是楊陽在和唱詩班的女人們道別。小燈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裏尋找合適的零錢——那些女人聖誕夜到街上來唱詩,是給救世軍籌款的。自從小燈和楊陽在六年前搬到這條街上來之後,幾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聖誕和往年不一樣。

因為今年他們沒有蘇西。

蘇西是小燈和楊陽的女兒。蘇西昨天出走了。

其實這不是蘇西第一次出走。蘇西從九歲開始,就有了出走的記錄。不過基本上都是那種走到半路又拐回來,或者走到公園裏,在樹陰底下發一會兒呆就回家的小把戲。導致蘇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時是因為一縷染成紫色的頭發,有時是因為一件露出肚臍眼的上裝,有時是因為一張不太出色的成績報告單。蘇西脾氣不怎麼好,蘇西可以為小燈任何一句內容或語氣不太合宜的話而生氣。可是蘇西的脾氣如熱天的雷陣雨,來得極是迅猛,去得也極是迅猛。在小燈的記憶中,蘇西不是個記仇的孩子。

可是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這次蘇西沒有回家過夜。小燈給蘇西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沒有人知道蘇西的行蹤。當然,小燈也給警察局打過電話。節假日裏這樣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四十八小時沒消息再來報警,就將電話掛了。

我真傻,怎麼會是蘇西呢?蘇西有鑰匙,蘇西絕對不會撳門鈴的。

楊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了樓,坐到了小燈身邊。

其實昨天早上見到蘇西的時候,小燈就知道蘇西這回是來真格的了。當時小燈正趴在蘇西的電腦上,一頁一頁地查看著蘇西的網絡聊天記錄——蘇西和同學約好出去逛商店了。小燈看著看著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時間。後來覺出背上有些燙,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西。蘇西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就把小燈的脊背看出了兩個洞。小燈的表情在經曆了多種變換之後,最後定格在嘲諷和質問中間。

誰是羅伯特?你從來沒有和你自己的母親說過這麼多話。小燈冷冷地說。

蘇西的臉色刷地變了,血液如潮水驟然退下,隻剩下嶙嶙峋峋的蒼白。蘇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腳板擦過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哧哧地冒著煙。

你,去,把她追回來。

小燈的大腦在對小燈的身體說。可是小燈的大腦指揮不了小燈的舌頭,也指揮不了小燈的腿。小燈如一條抽了筋剔了骨的魚,耳聽著蘇西的腳步咚咚地響過樓梯,響過門廳,最後消失在門外,卻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小燈,也許,你用不著管得那麼緊。”楊陽遲遲疑疑地說。

“你是說,我也管你太緊,是嗎?”小燈陡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楊陽。楊陽不敢接那樣的目光,垂下了頭。

“你讓她在你眼皮底下犯點兒小錯,也總比你看不見她好。”

“她還沒到十三歲,別忘了咱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小燈被戳著了痛處,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眼睛似乎要爆出眼眶。小燈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涼涼地飛到楊陽的鼻尖上。

“對你不了解的事情,請你最好閉嘴。我比十三歲小很多的時候,就已經是大人了。你別拿女兒做由頭,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個說不清是哪門子的學生,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是不是?”

“請你,不要扯上別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隻能在別人身上找影子。”

楊陽轉身慢慢地朝樓下走去。楊陽走路的樣子很古怪,兩個褲腳在地上低低地拖著,仿佛被截去了雙腳。

“別人都是影子,隻有她是陽光。可惜……”

小燈的話還沒說完,楊陽卻已經走遠了。楊陽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歎了一口氣,說王小燈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著。

門咣的一聲帶上了,窗玻璃在嚶嗡地顫動。小燈很想抓住一樣東西狠狠地摔到牆上,摸來摸去,身邊竟沒有一樣可抓的,隻好把指頭緊緊地捏在手心,聽憑指甲釘子似的紮進肉裏,身子卻格格地發起抖來。

靠不住啊,這世上沒有一樣狗東西是靠得住的。小燈恨恨地想。

她知道,這個聖誕節她隻能是一個人過了。

1976年8月1日大連海港醫院

手術室的醫生護士最近幾天都吃住在醫院。唐山天津轉移來的傷員源源不斷,外科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已經占滿,走廊上又加出了許多臨時床位。從主任醫生到新上任的小護士,所有的人都難免會露出些手忙腳亂的局促。雖然備戰備荒是一句熟到睡夢裏都可以脫口而出的口號,落到實處才知道應急的本事原本不是一天裏練就的。

“醒了,醒了!”

一個剛剛獨立當班的年輕護士飛快地從病房裏跑出來,衝進了值班室。

三個值班的護士一起抬起頭來,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聲音裏都有一絲抑製不住的驚喜。不用問,她們都知道她嘴裏那個醒了的,是11號床的萬小達。

“醒了”“死了”是這幾天她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尋常得就像是說“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為此一驚一乍。尋常歲月裏耗其一生才能參透的生死奧秘,一次天災輕輕一捅就露出了真相,再無新奇可言。從敏感脆弱到麻木不仁,中間其實隻經過了一場地震。在這之前,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的心居然能磨出如此粗糙堅實的老繭。但總還有那麼一兩處的肉,是長在死角裏,老繭爬來爬去永遠也夠不到的。那些肉在心最深最底處,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連筋連骨地疼。

萬小達就是在不經意間碰著了她們心尖上的那塊肉的。

萬小達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右半邊身子都打著繃帶,也看不出傷勢輕重。輾轉的旅途中他一直昏睡著。當護士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若凝脂,看不見一個毛孔。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密密地覆蓋在眼皮之上。嘴角上有兩個淺淺的旋渦,似乎永遠在微笑。頭發有些微微的卷曲,在汗濕的額角上堆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在她們極為有限的審美詞彙裏,還沒有出現米開朗基羅和大衛之類的字眼,她們隻是驚訝一個小縣城裏竟然會存在這樣一個俊秀的孩子——當時她們都把他誤認為女孩。後來她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當她們看見他的眼睛時,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的驚訝在那時才真正開始。

後來她們拆開了他的繃帶,才發現他的右手從肩膀之下都已經被砸成了肉泥,肘部的骨頭裸露在外。在完全沒有使用鎮痛藥物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有哭。哭的反而是護士——在外科醫生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已經知道截肢是唯一的方案了。美麗她們見識過,殘缺她們也見識過,隻是把這樣的殘缺安置在這樣的美麗之上,卻是一種她們無法容忍的殘酷。

推入手術室時,小達突然醒了過來,是一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護士撫摸著他汗濕的頭發,說乖啊,你再睡一會兒,醒來就好受了。小達像離了水的魚似的翕動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麼話。護士貼得很近,卻聽不真切,似乎在叫媽,又似乎在叫姐。護士歎了一口氣,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這一家活了幾口,卻沒有人知曉。這是護士們這幾天接收新傷員時最經常問的一個問題,隻是問到小達時,不知怎的,她們不約而同地換了一種問法。她們問的是活了幾口,而不是死了幾口。

小達截肢手術之後兩天裏一直持續高燒,昏迷不醒。使用了多種抗菌素,並在病床周圍放置了許多冰塊物理降溫,卻都沒有效果。早上主治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隨時能擰出水來。護士們就都明白這孩子怕是沒指望了。

沒想到這天中午小達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小達醒過來,隻見陽光炸出一屋的白光,空氣裏飛舞著無數金色和銀色的塵粒。滿屋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風一樣地閃進來,風一樣地閃出去,話語聲卻細如蚊蠅嚶嗡飛行。身邊的床鋪上,有一個精瘦的老漢正咚咚地砸著自己的腦殼,天爺啊天爺地喊著。小達隻覺得有一線奇癢,如細細一隊的蟲蟻,正沿著他的手掌心,一路蜿蜒地爬到了肩膀。

小達忍不住嗷地叫一聲。

兩件白大褂雲一樣地落在他的床前,一老一少兩張臉同時綻開一朵碩大的驚喜。“孩子啊,你到底醒了。疼嗎?”

“癢,手。”小達有氣無力地說,小護士坐下來,將他的手攤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撓了起來。小達覺得小護士的腿仿佛是一垛新棉,落上去就立時陷進了一團無底的柔軟。

小達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搖了搖頭,說阿姨,是那隻手。

小達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讓小護士淚流滿臉。

老護士歎了口氣,對小護士說你去吧,把他媽推過來。小達的母親李元妮是和小達同批送來的,就住在隔壁的女病房。李元妮的傷在腿上。李元妮被刨出來的時候隻有點兒輕微的擦傷,後來為了找一床席子而爬進殘存的半間屋裏。席子都拖出屋來了,卻遇上了餘震,一塊碎石砸下來,砸成了大腿骨折。

小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李元妮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路拉到鼻子上,隻露出兩隻眼睛,卻是緊閉著的,也不知是睡是醒,頭發上有些光亮閃爍不定。小護士走近了,隱隱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如飽足的蠶在緩慢地爬過桑葉,又如種子在雨後的清晨裏破土生芽。小護士呆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那是白頭發在嗞嗞生長——二十六歲的李元妮一夜之間白了頭。

小護士叫了兩聲,李元妮才睜開眼睛,小護士一眼看見了兩個深井一樣的黑洞,不見底,也不見波紋。

“李元妮,你兒子醒了,燒退下去了。”

一絲風吹過,波紋漾起,井裏微微地有了水的痕跡。

小護士推著李元妮去了隔壁的病房,進了門,母子兩人見過,一個叫了聲小達,一個叫了聲媽,聲音都有些嘶啞。半晌,小達才說媽我的右手沒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達嘴邊的兩個小窩跳了一跳,臉上蕩漾開隱隱的一絲笑意。

小護士的眼圈又紅了。老護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來,輕輕抓起小達的左手,說孩子啊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用左手工作的,你出院就該進學校了,正好從頭開始學左手寫字呢。

“你爸從小就是左撇子,往後你就跟你爸學。”

說這話的時候,李元妮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世上了。萬師傅是在途中的一家招待所裏遭遇地震的,一層樓整個塌陷,他和同房間的兩個同事無一生還,隻是噩耗還需要幾天才能傳到李元妮耳中。

“媽。是你,把姐姐,弄丟的。”

突然,小達直直地看著李元妮,一字一頓地說。

小達的話如一根鋼針,戳破了一個剛剛有些鼓脹起來的氣囊,李元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去。

“她,連個遮蓋的也沒有啊……”李元妮泣不成聲。

老護士歎了一口氣,對小護士說:“她女兒,刨出來就死了。她想找張席子給蓋上,一轉身,屍體就讓人抬走了。”

1976年初秋唐山市某軍駐地

那個夜晚是一個異常陰鬱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著,雲如吸滿了水的舊棉絮,任何一陣風隨意吹過,都能刮出幾滴髒雨來。

窩棚裏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紙、剪子和手指相碰時發出的聲音。

先把紙裁成小方塊,再把五層方塊紙疊在一起,折成長條,中間用繩子紮起來。再把長條紙的兩頭剪成尖角或者圓角,然後一層一層剝開。

幾個戰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

大人們在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出一聲不經意的歎息,而任何一聲不經意的歎息,都能引發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慌,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麼也還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來了,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裏已經經曆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隻是舍不得讓他們再哭了,所以大人們隻有自己隱忍著。

“怎麼用這隻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士發現角落裏那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士把那個孩子左手裏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成習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那個孩子說。

戰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裏,都經過身體檢查。戰士在這一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會了些醫務常識,戰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後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於是戰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麼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叔叔她有神經病。”一個男孩趴在戰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的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戰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蕩後遺症,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士就說:“聽指導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感情。”

戰士口裏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隻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