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加拿大)
張翎,女,著名華人作家,聽力康複師。1957年出生,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複旦大學外文係。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複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她於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開始文學寫作,發表《望月》《郵購新娘》《空巢》《雁過藻溪》等多部小說。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雙年度優秀小說獎等多個獎項。小說《餘震》被改編為電影《唐山大地震》。
2006年1月6日多倫多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秘書凱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診外科轉過來的,等你有一會兒了。”凱西朝一號診療室努了努嘴。
沃爾佛醫生掛牌行醫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在還沒有出現一個叫亨利.沃爾佛的心理醫生的時候,早已存在著一個叫凱西.史密斯的醫務秘書了。凱西在醫院裏已經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謂閱人無數。這無數的人猶如一把又一把的細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打磨著凱西的神經觸角,到後來凱西不僅沒有了觸角,甚至也沒有了神經,所以平日極難在她臉上找到諸如驚訝悲喜之類的表情。
沃爾佛醫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個有點兒勁道的病例了。
“《神州夢》的作者,剛被提名總督文學獎。上周六CBC電視台‘國情’節目裏有她一個小時的采訪。”
沃爾佛醫生嗯了一聲,就去拿放在門架上的病曆,匆匆掃了一眼邊沿上的名字:雪梨.小燈.王。
“急救車晚到十分鍾,就沒她的小命了。”凱西做了個割腕的動作,輕聲說:“自殺。”
沃爾佛醫生翻開病曆,裏麵是急診外科的轉診報告。
性別:女
出生日期:1969年3月29日
職業:自由撰稿人
婚姻狀態:已婚
孕育史:懷孕三次,生育一次(有個13歲的女兒)
手術史:盲腸切除(1995);人工流產(1999,2001)
病況簡介:嚴重焦慮失眠,伴有無名頭痛,長期服用助眠止疼藥物。右手臂動作遲緩,X光檢查結果未發覺骨骼異常。兩天前病人用剃須刀片割右腕自殺,後又自己打電話向911呼救。查詢警察局記錄發現這是病人第三次自殺呼救,前兩次分別是三年前及十六個月前,都是服用過量安眠藥。無犯罪及暴力傾向記錄。
轉診意見:轉至心理治療科進行全麵心理評估及治療
附件:警察局救護現場報告
病人日用藥品清單
病人過敏藥物清單
沃爾佛醫生推門進去,看見沙發上蜷著一個穿著白底藍條病員服的女人。女人雙手圈住兩個膝蓋,下巴尖尖地戳在膝蓋上。聽見門響,女人抬起頭來,沃爾佛醫生就看見了女人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幹枯,深不見底。沃爾佛醫生和女人對視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帶到了黑洞的邊緣上。一股寒意從腳尖上漸漸爬行上來,沃爾佛醫生覺出自己的兩腿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要失足墜落到那兩個萬劫不複的深淵中。
女人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沃爾佛醫生聽到了女人的話,倒不如說沃爾佛醫生感覺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輕微震顫。過了一會兒,那些震顫才漸漸沉澱為一些含義模糊的字眼。
沃爾佛醫生突然醒悟過來女人說的那句話是“救我”。
女人的話如一柄小而薄的鐵錐,在沃爾佛醫生的思維表層紮開一個細細的缺口,靈感意外地從缺口裏汩汩流出。
“請你躺下來,雪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女人身上的藍條子漸漸地平順起來,變成了一些直線。女人的雙手交疊著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著,露出右腕層層纏繞的紗布和紗布上一些形跡可疑的斑點。
“閉上眼睛。”
女人臉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謐。
“雪梨,你來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請叫我小燈——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國名字嗎?”
“是的,夜裏照明的那個燈。”
“小燈,你對西方心理治療學理論了解多少?”
“弗洛伊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順,疑難的發音有些輕微的怪異,卻依舊很容易聽懂。
“那隻是其中的一種。你是怎麼看的?”
“一堆狗屎。”
沃爾佛醫生忍不住輕輕一笑。
“小燈,上一次發生性行為,是在什麼時候?”
女人的回應來得很是緩慢,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兩年零八個月之前。”
“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這一次女人的反應很快,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和停頓。“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七歲以前不算。”
“小燈,現在請你繼續閉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幾乎相貼。然後放慢呼吸節奏,非常,非常,非常緩慢。完全放鬆,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裏隻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漸漸變得細碎起來的呼吸聲。女人的鼻息如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草很密,路很長,蛇蜿蜒爬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窗戶,沃爾佛醫生,我看見了一扇窗戶。”
“試試看,推開那扇窗戶,看見的是什麼?”
“還是窗戶,一扇接一扇。”
“再接著推,推到最後,看到的是什麼?”
“最後的那扇窗戶,我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女人歎了一口氣。
“小燈,再做五次深呼吸,放鬆,再推。一直到你推開了,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女人的呼吸聲再次響起,粗重,緩慢,仿佛馱獸爬山一樣的艱難。
沃爾佛醫生撕下桌子上的處方箋,潦草地寫了兩張便條,一張給凱西,一張給自己。
給凱西的那張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藥物,改用安慰劑。
給自己的那張是:盡量鼓勵流淚。
1976年7月24日唐山市豐南縣
李元妮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其實在街坊嘴裏,她隻是那個“萬家的”——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隻知道她丈夫姓萬,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眾人隻稱呼他“萬師傅”。當然萬師傅隻是當麵的叫法,背後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京津塘公路上的長途貨車司機,一個月掙六十一塊錢工資,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還多出幾塊錢。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悶煙,那樣子和摟草耙土的鄉下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帽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麵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裏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小縣城來也就成了時興。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但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省歌舞團挑上,練過幾個月的舞蹈,後來在一次排練中摔成骨折,就給退了回來。李元妮回來後沒多久就嫁了人,過了兩年又生了孩子。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頭發上,永遠別著一枚塑料發卡,有時是豔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發卡將她的頭發在耳後攏成一個彎月形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裏,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李元妮穿著這樣的衣服梳著這樣的頭發,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的步法行雲流水似的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隻覺得前胸後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早夭的演員生涯留給她的種種遺憾。
這一天萬家院子裏很早就有了響聲,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聲像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著圈循環著——因為她記不全歌詞。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隻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裏,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麼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機還沒轉完一圈,屋裏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這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東海艦隊當兵,正趕上在家歇探親假,李家的七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兒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迷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裏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隻比小達大十五分鍾,多少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鑽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隻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裏,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隻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小床上,一大一小,一紅一青,怎麼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遊絲。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歎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跺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後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了。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麵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隻等著九月就上小學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李元妮在每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裏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李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鋥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氣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裏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膏,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後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裏還提著一個網兜,兜裏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隻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後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叉著兩腿騎在後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並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一家人風風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天萬師傅戴的是一頂藍布工作帽,原是為遮陽的,結果攢了一頭一腦的汗。那汗順著眉毛一路掛下來,反倒迷了眼。索性就將帽子取下來,一邊當扇子扇著,一邊就問李元妮,我說娃他娘,要不把他舅接家來住幾日?孩子們跟老舅最親。李元妮說好倒是好,隻是住哪兒?萬師傅說反正我明天出車,先去天津,轉回來再去一趟開灤,轉一圈一個星期才回來。他舅來了,跟小達搭鋪,小登跟你睡,不就妥了?
小達在車後踢蹬了一下腿,說我不嘛。李元妮就罵,怎麼啦你,不是成天說等老舅來了教你打槍的嗎?小達哼了一聲,說我還是跟姐睡,你跟舅睡。萬師傅聽了嘿嘿嘿地笑,說娃他娘,你看看,你看看,別家的孩子總扯皮打架,我們家這兩個是掰都掰不開呀。
騎了兩三刻鍾,就漸漸地出了城,天地就很是開闊起來,太陽也越發無遮無攔了。小達直嚷渴,李元妮遞過水壺,讓小達喝過了,又問小登喝不?小登不喝,卻說餓了。李元妮說飯盒裏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自己拿著吃吧。小登說誰要吃饅頭呢?我要吃茯苓餅。李元妮就罵,說這丫頭什麼個刁嘴,那是給你姥姥的,哪就輪到你了?小登的臉就黑了下來,哼了一聲,說那我就等著餓死。萬師傅聽不得這話,就對李元妮說不就一個茯苓餅嗎?兩大盒的,哪就缺她那一張了?李元妮刀子似的剜了萬師傅一眼,說那還是你閨女嗎?我看都成你奶奶了。兩個孩子就在後頭吃吃地笑。
便找了一片略大些的樹陰,將車停下了。李元妮從盒子最上頭小心翼翼地抽了兩張茯苓餅,一張給小登,一張給小達。小登撕了一小塊慢慢地嚼著,一股甜味在舌尖清涼地流淌開來。突然,她停了下來,那股來不及疏散的甜味,在喉嚨口集聚成了一聲驚惶的呼喊。
她看見路邊有一些黑色的圓球,排著長長的隊列,旁若無人地爬行著。後麵的咬著前麵的尾巴,前麵的咬著更前麵的尾巴,看不出從哪裏開始,也看不見在哪裏結束,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至原野深處。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圓球是老鼠。
1976年7月28日唐山市豐南縣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隻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不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隻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兒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的一絲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裏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地運轉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裏們一樣,隻能苦苦地幹熬。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劈劈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
小舅的部隊駐紮在上海郊區。
“什麼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的。”
母親羨慕地歎了一口氣,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麼吃法,咱是什麼吃法。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你說小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姐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姐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麼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姐夫,倒是更寵小登。”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裏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席子上,有一萬隻蟲子在蠕動齧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什,哎喲了一聲。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裏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裏的痰盂解手.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裏味兒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於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院子裏,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麼……”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是在這裏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隻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裏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裏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隻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裏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裏都塞滿了恐慌。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隻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裏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複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隻覺得他像陷在泥潭裏的一尾魚,拚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隻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裏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隻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裏。”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