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聖峪荒涼的山坳裏,把陰間和陽界隔開的竟是那片柿樹。
柿樹老邁了,像皇陵前缺胳膊短腿的石像生。老石匠已經想不起它早年的主人是誰。柿樹不再坐果,霜打的柿樹葉子紅得慘烈,滿是節疤的樹幹爬滿了星星點點的寄生物。柿樹差不多一落生就圍著山坳生長,老了還要守護著這片墓場。
老石匠背著長條石塊下山,到墓場的時候就靠在柿樹根下歇腳。老石匠捧出一支老煙鬥,點燃,並不吸。因為他看見花奶奶從墓場邊緣的溝壕裏走過來了。花奶奶穿著一件丹士林藍布大襟襖,手提一隻水壺,壺嘴處拴著一隻白瓷茶杯。她蹶躂地走著,襖角和茶杯忽閃晃蕩。老石匠遠遠地看見花奶奶的臉是笑的,那笑臉像被山風吹皺了的幹菊花,笑容顯得可怕,還有幾分妖氣。對了,花奶奶是在路口的石房裏賣花圈,也賣茶水。
不死人的光景,老石匠從沒見她笑過,更沒有白白送水給他的事。這一下子就使石匠想起有關老婦人和花圈的所有事情。
花奶奶蹲在老石匠身邊,顫顫抖抖地端過水杯,遞到老石匠嘴邊。老石匠口渴得嘴都裂皮了,還是閉嘴瞪眼說,先說有啥事求俺吧。花奶奶將散落在額前的白發撩開,說這兒都有半個月沒死人啦,咱倆就別瘦狗屙硬屎強挺著啦,想個活命的法子吧。老石匠沒回話,沉沉一歎,瞥見了花奶奶腦頂白發中露出的兩塊禿斑,在鮮亮的太陽底下,明晃晃的,像生了兩隻眼睛。老太太精得幹癟了一身的血肉,在老石匠眼裏顯得陌生而可怕。
花奶奶端杯的手累了,眼見茶水涼了,就不急不惱地將茶水潑掉,重新滿了一杯,遞到老石匠唇邊。老石匠還是不依地問,出啥幺蛾子就痛快些,俺還要雕石碑呢。花奶奶冷冷地說,難道俺們去殺人不成?花奶奶腮兩邊癟下去的嘴又張開了,抬手指了指身邊的柿樹說,這柿樹多年不結柿子,沒有主兒啦,俺倆搭夥,每天伐一根賣錢,咱五五分成。老石匠發傻似的瞪圓了牛眼瞅她,呸,虧你想得出,這柿樹不產果了,可它是墓場的護符哩,狼和豹子最見不得紅柿樹,有柿樹,豹子和狼就不敢侵襲墓場,懂嗎?花奶奶說,死腦袋,俺賣花圈,你賣墓碑,你是守陵的?俺們石屋蒙了柿樹不就結啦?老石匠說。柿樹鞍前馬後圍著墓場轉了這些年,砍了樹,怕是墓地的魂魂兒不答應啦。花奶奶說,是鬼聽咱的,還是咱聽鬼的?鬼不依,那就多喚些人走到陰間,咱們也好開開張呢。老石匠沉吟無語。
花奶奶沒好氣地潑了第二杯茶水,又舉起第三杯。
花奶奶說,砍不砍柿樹先不提,你就喝了這杯茶吧。老石匠搖頭說,俺怕你個老家夥毒死俺!花奶奶獨自先喝了一杯說,你若不搭夥,俺就雇人砍了柿樹,到時你別眼紅就是啦。老石匠一聽便屈尊俯就地喝了茶,轉臉直愣愣地看著柿樹,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心想罵,最毒不過婦人心呢,不能讓老婆子白白吃了獨食兒。
紅柿樹像團火,一年四季都會使荒涼的墓場點綴著些喧鬧。紅柿樹被砍淨了,銅錢大的柿樹葉子溜著墓碑滾動,使老石匠心裏慌得緊。花奶奶擺滿花圈的石屋蓋著柿樹葉和柿樹枝,老石匠也學著花奶奶做了。可是,老石匠再也喝不到花奶奶的茶水了,他光著膀子搶錘雕碑,時常聽到隱隱的狼嗥和豹子的叫聲。過去墓場裏有啁啾的鳥鳴聲,眼下隻有野獸的叫聲,望不見炊煙和人影。老人始終覺得墓場少了什麼。
老石匠在黎明時聽到一聲槍響。老石匠對花奶奶說,有獵人來啦。花奶奶撇撇嘴說,快別提那狗屁獵人啦,如果不是他搗亂,俺們的營生也不會慘到這個份兒上。老石匠繼續鑿著石碑,還不時扭頭朝山梁上望一望。他早就聽說西聖峪來了一個獵人。
前幾年這一帶被狼和豹子傷的人不少,死去的人都是老石匠為他們雕碑。這兩年山林裏槍聲不斷,死人的事明顯著少了。
他想見識見識這位神槍手,聽說獵人專打狼和豹子。花奶奶說,獵人有啥看頭,他進山捕狼和豹子,總是在俺那裏歇腳喝茶,是個獨眼龍,另一隻眼爛眼圈子。古語說得不差,瘸狠瞎毒呢。老石匠喚了一聲,終於明白獵人為啥神槍。他想請獵人喝一壺燒酒。
獵人背著槍正從嶺後朝這邊走。
路被枯黃的青藤遮蓋了。獵人腳踏草徑,伴著一陣山風來到墓場。老石匠聽見花奶奶嘟囔,十個瞎子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這墓場不稀罕獵人。老石匠與花奶奶的利益往往是一致的,而且彼此不衝突,可是獵人卻成了他們的障礙。老石匠對花奶奶不以為然,她的簡單描述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他要與獵人喝一壺燒酒。
獵人走近些,老石匠看見獵人手裏除了槍,還有一把閃亮的腰刀,刀柄處有一條紅綢布。
獵人與花奶奶熟識,遠遠地吼,花奶奶備茶,少不了你的茶錢。花奶奶沉臉罵,誰稀罕你個瞎東西那仨瓜倆棗的茶錢?跟你講,你能不能離墓場遠點,或是到那遠處的洪水峪去?獵人哈哈笑著說,花奶奶趕俺走呢,不是俺喜歡墓場,是俺發現狼和豹圍著墓場轉呢。老石匠說,沒了柿樹,這狼和豹就反天啦,當初俺說不能砍柿樹嘛!花奶奶罵老石匠,你別得便宜賣乖,不砍柿樹,你兒子能拿走娶媳婦的彩禮錢?老石匠不說話,目光落在獵人的獨眼上。他發現獵人的獨眼裏有一束很邪的怪光。
老石匠讓獵人講講打狼和豹子的故事。
獵人坐在石礅上,捧著老石匠遞來的燒酒葫蘆,連嘬了幾口,憨憨地笑了。他東一嘴西一嘴地把獵狼打豹的故事說得平淡無味,既沒能滿足了老石匠的好奇心,說得連花奶奶也擰著腳步走了。
平日花奶奶總坐在石屋裏精心地紮花。孫子小瑣不斷從村裏送些花紙來,後來花奶奶說,別送啦,奶奶的花圈紮成山了。沒人用也是白搭的。小瑣說,沒人用,奶奶就回村裏住吧。花奶奶不依,她怕是要終生廝守這墓場了。
她守了三十年的寡。丈夫是修梯田時放炮打眼炸死的,埋在了眼前的墓場。每到清明節,花奶奶就到墓場為那死鬼燒些紙錢並念叨說,埋在這墓場多好,跟烈士們一起榮耀。墓場的最初墳墓是幾個西聖峪戰鬥犧牲的烈士。花奶奶從小就崇拜烈士。花奶奶過去可是慈眉善目的,踩死一隻螞蟻都心疼。老石匠記得是一場大火,使花奶奶表現了人類嗜血的殘忍。村上人都上城裏打工了,扔下一村子老弱病殘。她的兒子去城裏了,扔下那個好吃懶做的兒媳和孫子小瑣。兒媳想上城裏找丈夫,花奶奶不依。兒媳婦捅倒了油燈燒著了屋子,想將花奶奶燒死。小瑣將花奶奶從火堆裏拖出來,花奶奶就變了個人。花奶奶想留住兒媳、孫子,說自己去墓場賣花圈掙錢,有了錢,兒媳和孫子就會留在村裏了。花奶奶始終弄不明白,強迫留住兒媳和孫子最終為了什麼。花奶奶紮花圈時,時常拿針刺破手指,擠出一點一滴的血來,然後放在嘴邊吮淨。她那滿是針眼的雙手,眼下已經幾針紮不出血了,因為骨節旁的脈管已經幹癟了。老石匠與獵人的說笑聲,刺激得花奶奶手在抖索。老石匠一個勁兒誇獵人的威武和強悍。獵人說他如今很少打狼,專打豹子。老石匠問,狼要吃人呢,你也袖手旁觀?獵人畢恭畢敬地坐著,隻自顧自地灌酒。老石匠劈手奪過酒葫蘆,說俺最看不起見死不救的人。獵人笑了,笑得很真實,說,你不要門縫裏瞧人,見死不救能在西聖峪稱王?
老石匠放下手裏的鐵器,與獵人共飲一葫蘆酒。
獵人問老石匠,你見沒見一隻瘸腿豹子?老石匠搖了搖頭。獵人揉了揉爛眼圈子說,這隻瘸腿豹子跟隨俺多時啦,大凡是狼和豹子都怕人,唯獨這個家夥想偷襲俺!它那隻腿就是俺拿火槍打折的,俺這隻眼睛是被它抓瞎的。本來一報還一報,可以公平了結啦。俺不找它,它這狗×的卻朝俺挑戰。老石匠聽傻了眼,訥訥道,世上還真有這樣的豹子?獵人說。這隻豹子的叫聲很特別,叫聲喑啞,就像有人唱皮影戲。老石匠好奇地說,俺叫你說得還真想見見這隻豹子。獵人獨眼球轉了轉,就你這傻吃憨睡的樣兒,它不會理你的。它專門與精明人做敵手。俺看花奶奶能被這豹子看中!老石匠以為獵人是句玩笑話。老石匠憨厚地笑兩聲,便有了泡在烈酒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