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坳裏的月亮(2 / 3)

獵人背起槍,醉迷嗬眼地走了。

這瞎東西酒量還不大,老石匠想。當獵人身影消失在山坳裏的時候,老石匠一顆心竟被莫名地搖蕩了。

一個不起眼的黃昏,老石匠正與花奶奶說話,沒承想,他倆真的就被一群豹子圍了。豹群嘰哩哩吼,老石匠還特別聽到了一股沙啞的調子,循聲看去,果然發現了那隻瘸腿豹子。瘸腿豹子竟是一隻年少的烈貨。然後老石匠也能看出,這瘸腿豹子是群豹之王。

這會兒,瘸腿豹子正用輕蔑的眼神看著這兩位老人。花奶奶一慌,褲襠就濕了一片。老石匠罵了她句孬種,隨後又冷冷地盯著獸群。隻見瘸腿豹子輕輕地甩尾臥在墓地邊緣的石碑旁,狼和豹子便都默默地蹲下了。

老石匠往四周一看,狼和豹將他們圍在墓地裏,四周浮動著上百雙幽暗發綠的眼睛。

瘸腿豹子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似乎是將老石匠和花奶奶扣作人質,誘惑獵人的到來。

老石匠最初的恐懼消散之後,就想起獨眼獵人的話,瘸腿豹子看不起傻吃憨睡的窩囊人。它專找人類強悍的敵手。老石匠從瘸豹子輕視的眼神裏看到這些了。他從褲腰取出老煙鬥,輕輕地從煙荷包裏挖滿煙,噙在嘴上吸著。花奶奶慌慌地搖著老石匠的胳膊說,這死到臨頭的時候,你還有心思吸煙,快想法子逃到石屋裏就好辦啦。老石匠埋怨說,你個老東西也知道害怕啦?當初俺說不能砍柿樹,這回栽了吧?花奶奶恨恨地罵,都怪你,留那個瞎眼獵人喝酒,是瞎子將狼和豹子引來的。老石匠說怪你。花奶奶罵,怪你。兩個人三說兩說就吵成一團。

瘸腿豹子和狼豹們不動聲色地瞧著他們爭吵。天黑下來的時候,瘸腿豹子長嗷了一聲,狼和豹便跟著吼,墓場的氣氛又空前緊張起來。

花奶奶像母狼一樣,十分難聽地哭了一陣。老石匠看不清花奶奶的臉,他從沒見花奶奶哭過。山風送來了夜的寒意,使老石匠仰臉打了個噴嚏,打完了鼻孔還在發癢,就拿大掌揉了揉。

花奶奶想彎腰撅腚地逃走。老石匠說,病豹子是衝你來的,你一跑就會吃了你的,因為你太精明啦。花奶奶瞪著老石匠說,你別美得屁眼朝天,野獸吃人還挑肥揀瘦的,俺活了這把年紀,還沒聽說過。老石匠說,獵人說的,瘸豹子專吃你這樣的精人。花奶奶搖頭。老石匠說,你不信就試試,你一站起來,瘸腿豹就會立起來追你,而俺就不在他眼裏啦。花奶奶慢慢抬起花白頭站起身,瘸腿豹就立起前爪噴著鼻子。花奶奶嚇得額頭淌汗,蔫蔫地蹲下了,靜住心說,你個老東西站起來試試。老石匠等瘸豹子臥穩之後,裝出疲倦懶散的傻樣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瘸腿豹子依舊臥著不動。花奶奶真就更慌了,哆嗦著縮成一團。她立時高看老石匠了。

她不明白老石匠咋有這麼大的造化。她便嗚咽著哀求說,你可不能丟下俺不管哪!老石匠嗬嗬地笑了,俺是啥人你還不了解?花奶奶搖頭說,不了解,這年頭的事,俺老太婆是看不透啦。老石匠沉了沉,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稀裏糊塗地與花奶奶偎在墓場裏過夜了。朦朧的夜色中他看見黑暗裏狼和豹子的眼睛是紅的,像在墓場周圍懸著的紅燈籠,也像過去的柿樹葉子。

快到後半夜的時候,老石匠和花奶奶斜躺在墓碑之間的樹葉子上打瞌睡。老石匠的呼嚕響起來,使花奶奶更不安地醒著,她怎麼也不能像老石匠一樣進入與世無爭的夢境。花奶奶苦著臉抬頭望一望,那些動物的紅眼睛,像鬼火一樣無聲地遊動。紅眼睛越來越近,像是狼和豹收攏過來,向老石匠和花奶奶逼近。花奶奶捅醒老石匠,說不好啦。老石匠倚著墓碑笑了,勸說,別怕,隻要它們吃你,俺就跟它們拚命。俺不是見死不救的人。花奶奶說,你拚命管蛋用?還不是給它們當下飯菜?老石匠愣了愣說,最後瞎眼獵人會給俺們報仇的。花奶奶罵,快別提那個瞎東西,是他壞了俺們的生意,是他樹起這麼多凶殘的仇敵,這會兒卻衝俺們來了!老石匠嗬嗬地笑,笑得花奶奶頭皮發麻。

花奶奶忽地想起什麼,說,俺倆立個約定吧,死到臨頭也別苦撐著啦。老石匠說,啥約定?花奶奶說,咱倆在這西聖峪墓場也混了不少年頭啦,活著不親死了親。俺眼下想,咱們誰先死啦,活著的就白送一些花圈或是石碑。老石匠笑說,這個主意好,你先被狼拆了,俺就給你雕個頂高頂好的石碑,不收一分錢。花奶奶嘴角終於浮了笑影,要是你老家夥走俺前頭了,俺就白送你十套頂好的花圈,像紅柿樹一樣將你的墳頭圍起來。老石匠說就這麼約定了。於是墓場恢複了死一樣的寂靜,靜得兩個人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一排驚驚乍乍的槍聲在黎明之前響起。老石匠和花奶奶驚愕地對望一眼,探頭看見周圍的紅眼睛螢火蟲似的上下忽閃著。老石匠驚喜地叫道,是瞎眼獵人救咱們來啦。花奶奶看不見人,隻聽見槍響和狼嗥豹吼,她說哪有瞎眼獵人?老石匠說俺從這槍聲就聽出來啦,在西聖峪,沒有第二個獵人有這樣的槍法。說著就扭頭朝暗處張望,隻見瘸腿豹子嗥叫一聲,帶著狼和豹嘰嘰嚕嚕往山坳裏狂奔。東邊的山梁上顯出無數條紅線,流動合成一條粗粗的紅弧。然後翻過山脊,消失在濃密的叢林裏,線狀的灰塵依然浮在墓場上空,久久不散。

傍天亮兒,老石匠和花奶奶在墓場邊緣發現三隻死狼和五隻豹子。花奶奶沉著臉說,這些死東西,咱倆咋分?老石匠訥訥道,咋就沒打死瘸腿豹呢?花奶奶說,啥瘸腿豹?老石匠說是那隻領頭豹。花奶奶沒理會,嘴裏吸吸溜溜的,像是牙疼,緊著催老石匠快分這些獵物。老石匠拿腳狠狠踢這些死豹,踢了幾腳,狠狠甩了一把鼻涕,悻悻地走回石屋。花奶奶望著老石匠古怪的背影一歎,你不要,俺就吃獨食兒啦。中午來了幾個皮貨販子,將死狼和死豹從花奶奶手裏買走了。

一連好些天,西聖峪墓場都受到群豹的襲擊。

老石匠和花奶奶躲在石屋裏做活。老石匠的窗口總是開著的,花奶奶不時地發現老石匠往外探頭,花奶奶伸直了脖子嚷,老東西瞅啥,俺還活著呢。其實老石匠是在盼獵人來。他很想聽瞎眼獵人是怎樣偷襲狼和豹的。

隔了一會兒,老石匠又往外眺望,花奶奶終於明白了一些,嘴損地罵,別瞅啦,那瞎子不會來啦,也許被瘸腿豹給拆啦。老石匠罵,你個老婆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瞎眼獵人救了你,你還要咒他死,良心呢?他罵完就想,豹子在人類中找到了同夥。花奶奶不斷說氣話,想在這一天裏不斷激怒石匠。

老石匠默默地雕墓碑,不再跟花奶奶搭話。花奶奶覺得老石匠太輕看她,遂生了一肚子氣,仿佛老石匠的窗口凝固了一個永恒的嘲諷。

花奶奶沉不住氣了,在黃昏時分來敲老石匠的門。花奶奶進屋來,發現老石匠雕了一塊很大很高的碑。老石匠見花奶奶誇獎這塊石碑,就看出花奶奶的心思,說如果你死啦,這塊碑就白送你。花奶奶笑出滿口黑牙說,當真?你舍得?老石匠說,咋著,那天夜裏的約定不算數啦?花奶奶說,算數,俺回頭就給你紮花圈,每隻多紮五朵花。老石匠扭頭問花奶奶的大名。花奶奶說她叫王翠珍。老石匠就將“王翠珍之墓”雕在石碑上了,四溢的碎石粉,迷住了花奶奶的眼睛。雕完的時候,老石匠不免有些後悔,這等好料子用給花奶奶,實在有些可惜。他定定地瞧著散在石碑上潔白細膩的石粉,好像山梁半腰草叢裏的狼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