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那些野班子的才子佳人古裝戲,花錢就能請來,給鎮長溜須,還有緊趕著的。為啥請你們的這場《新風曲》,就是要喪事簡辦,帶頭樹新風,既發送了老娘,又教育了群眾。老苗,你可得支持啊!老苗說,我這場是民間戲,他鎮長一手遮天,說讓演就演?小梅勸說,就隻當多加了一場戲,也好教育教育曹鎮長,以後得兩手抓。侯廠長附和說,對對,曹鎮長以後會轉過彎兒來的!老苗內心無法平靜,說他們當頭兒的那套俺都明白,用你朝前,不用你朝後,俺老苗就不給他低頭,俺不是站長了,看他還能給俺開除出地球?小梅急了說,老苗,你咋還這麼倔呢?老苗扭頭凶她,你別給人土豆充地瓜,沒骨頭的貨!小梅被罵哭了,硬硬地甩過脊背來。侯廠長也火了,老苗,眼下這場戲是紅綢裹繡球,裏外都紅了,你要是不依這事,人家曹鎮長不會來低三下四地求你,可你等於撅了俺的麵子,日後就房頂開門吧,沒人再支持你們排戲了。說完就鑽進轎車走了。小梅勸老苗,快依了侯廠長吧。老苗狠狠歎一聲,蹲在地上。這時陰眉沉臉的天,開始落雪。老苗身上頭上被抹白了,像悄然拱出平原的一座雪雕。小梅與老苗在雪地裏僵著,老苗瞟了一眼小梅,眼窩就熱了,他抹了抹臉上的落雪,老臉上水澇澇的,紮骨地涼了。
小梅又走近老苗,快說咋辦哩?
老苗在雪地上枯蹲著,沒吭聲。
小梅說,老苗,俺知道你這輩子不服權貴,活個坦蕩。俺看你難受,不想逼你啦。
老苗泥塑木雕似的不動,沒回話。
小梅說,不演就不演,俺走了。
老苗還是沒動,兩行老淚就下來了。
小梅扭著好看的腰肢走了。
大戲在曹鎮長家門口唱起來的時候,雪早已住了。曹鎮長戴孝應承來上禮的客人,不時地在老母的遺像前鞠躬。他跟老苗握手時,腰幾乎直不起來了,膝頭一軟一軟的。老苗不卑不亢地接過曹鎮長遞過來的煙。曹鎮長說,你跟小梅真行啊,說唱就唱起來啦,還這麼火爆!聽小梅講,這場戲很感人,能拿獎。等捧回獎,我給你們慶功!老苗淡淡地說,曹鎮長,俺老苗早過了領導誇幾句就激動的年齡了。俺舍出老命折騰,是為咱父老鄉親,還有俺這顆跳不了幾年的良心!曹鎮長笑,別謙虛呀老苗,慶功是自然的,然後打著哈哈走了。老苗從曹鎮長家靈堂裏看到不斷弦兒的客人就煩,心口發堵,索性走到門口的戲台下。這場戲剛剛開台,滿街筒子站著看熱鬧的鄉親們。小梅在台上唱主角,很賣力,淡妝上還能分辨出細微的汗粒。小梅在台上,與老苗的眼光碰了一下。老苗扭身走開了,不敢看小梅,因為他發現小梅的目光是躲躲閃閃、慌亂不安的。老苗理解了小梅,他是衝小梅而開了麵兒,來主持這場特殊的演出。老苗站在人群裏吸煙,就見侯廠長滿臉喜興地走過來,使勁兒拍拍老苗的肩膀,說老苗夠意思,拍得老苗直打愣兒,連掛在臉上的眼鏡也掉了下來,落在雪窩裏。侯廠長沒發現,扭身走了。老苗彎腰拾起眼鏡,戴上瞅靈堂,瞅見侯廠長上的禮是很厚的一遝錢,還有塊布帳子。老苗一怔,忙把臉扭開了,繼續看戲台,這樣才舒服了些。老苗聽著台上演員的唱腔,慢慢陶醉進去。與此同時,這條街筒上,有一家今日結婚的,鞭炮聲聲,而且還請來了一台野班子唱大戲,也是評戲,古代才子佳人那套。老苗扭動脖子朝那邊瞅了瞅,那頭一開台,他就明白是以喜衝喪。兩邊戲台叫陣了,人群開始往那頭流動。老苗的心懸吊吊的,怕那場野戲耍花活兒,將這裏觀眾爭奪過去。曹鎮長老娘葬禮丟了麵子沒啥,他怕這場新戲敗下陣來。那樣他老苗在父老鄉親麵前也丟份兒了。老苗擠過人群,到戲台跟前,悄聲對小梅說,加把勁兒啊!不能敗下陣來。小梅退到後台,趁沒上台的空當兒,將老苗的意思傳達到每位演員。演員們鉚足了勁兒,上台拿姿亮式,唱腔飽滿,引了陣陣喝彩。傍晌午快收台的時候,那台野班子跟前幾乎沒幾個人了,人們幾乎都擁到這台新戲前,有哭有笑,人隨腔走,心伴戲行。老苗神神氣氣地站在土台上,扭頭看那家,冷冷落落的,心裏喜。後又一想,這家結婚的哪輩子沒做好夢,偏偏碰上曹鎮長死了娘。想到這些,他的蓬蓽生輝之感完全消散了,隻想著快快收攤兒走人。老苗沒拿曹鎮長一盒煙,也沒吃那頓飯,散場時獨自騎車走了。走到不遠處,他聽見小梅到處喊,喂,看見老苗沒有?看見老苗沒有?老苗騎車拐了下道,沿著羊腸一樣的田埂消失了。
一直快到正月十五,全縣戲劇彙演結束,老苗才將戲班子解散了。老苗的大戲真得了全縣頭獎,上台領獎時老苗躲了,小梅替他領的獎。劇團回到鎮上,吃了頓散夥飯,正吃著,有人傳信兒來,說曹鎮長等領導陪完外商,就過來與劇團慶賀一番,還要合影留念。老苗悶悶地吃飯,看見有人閑等,就將碗一蹾,吼,都快吃飯,吃完飯各回各家,該打春了,操持大田裏的活兒吧。說完抹嘴就走。小梅過來拉住老苗,別走啊老苗,你一走,群龍無首,那曹鎮長他們來了,俺不好交代啊!老苗大怒,你呀!有啥必要交代,問俺老苗去哪兒了,就說俺死啦!小梅沉了臉,瞧你,倔脾氣又犯啦!老苗說,咱這是民間戲,還等領導做啥?說完硬著頭皮往外走。小梅終究沒有攔住老苗,曹鎮長過來時已經夜裏十點半了,演員們哈欠連天,累得東倒西歪。當曹鎮長問起老苗時,小梅生氣地說,他說他死啦!屋裏人都笑,她情知說走了嘴,編了個理由將其遮蓋過去了。
這晚月夜蠟黃。老苗騎車趕到村裏,天已很晚。路過村委會門口,碰上踏雪回家的村支書張子勝。見到張子勝,老苗下車告訴他戲在縣裏獲了大獎,還有你支書的功勞哇!老苗本以為張子勝會跟他一樣高興,誰知張子勝臉冷得像冰坨子,拿血拿心都暖不過來。張子勝沒好氣地說,老苗啊,俺可一直高看你,誰知你也誆俺?你變了,咋變得這麼勢利了呢?完啦,俺敬佩的人完了,你知道俺多難受嗎?老苗被說愣了,張支書,你的話俺咋不明白呢?俺這不活著嗎?咋完啦?張子勝生氣地說,你排大戲,老百姓喜歡,都高看你一眼。誰知你拿戲拍曹鎮長的馬屁,曹鎮長人緣不好,群眾有意見,你知道嗎?曹鎮長利用你這台新戲變相搞大葬禮,收禮錢就有二十多萬。有人告到縣紀委,一審查,沒大發送,是唱你這出移風易俗的好戲,好戲,這戲真他媽好哇!兩出戲叫陣,你不傻不呆,你想想,你這出新戲贏了嗎?老苗腦袋轟地一響,身體晃了一晃,天哪,會是這樣?張子勝哼了一聲,虧了俺村那一片葦子,還不如放把火燒了呢!老苗在這一瞬間,感到天旋地轉,扶住車把,定定一看,不知張子勝啥時拐進自家家裏去了。風很響地拍打著門扇。
第二天早上,村裏一位掃雪的老漢發現街頭躺著一個人,旁邊還有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老人抱起這人,“嗵”地跪下去,哎呀,好人老苗哇!老苗昨天夜裏心髒病複發,靜靜地躺在雪地裏,身體彎曲著,已經僵硬了。
發送老苗那天,天氣格外好,積雪已經融化盡,街頭很冷清。小梅趕來想操持唱這台大戲,招呼了半天,也沒能把人湊上來,就由老苗兒子、兒媳陪著送到火葬場。小梅買了一對花圈,在火葬場為老苗燒掉了,火光燎天,黑灰飄飛如鳶。小梅默默地站立,聲淚俱下地唱起來:迎春飛燕歸,冬雪傲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