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民間新戲(2 / 3)

老苗巴不得能幹出個景兒來,說民間戲有希望嗎?小梅笑說,怕是把曹鎮長給傷了。老苗很有興致地分析,他曹鎮長是因為沒錢才討厭排戲的,不讓他掏錢,排了戲還不是往他這當官的臉上貼金?燈不撥不亮。理不擺不明啊!小梅想了想,點點頭。

小梅走了幾天,老苗就在家裏沉不住氣了,騎上自行車去鎮政府找她。小梅不在機關,又去跟婦聯主任抓“大肚子”去了。老苗等,等到天黑日落才見小梅很疲倦地回來。小梅說,俺看過劇本了,感動得哭了好幾回。老苗十分得意地說,甭哭好幾回,一個本子有這麼兩三處煽情的地方就夠了。小梅說,排出來吧,隻能排民間戲。那幾個文藝骨幹都集中在一起,工錢先欠著,隻是服裝道具得花銷一些。老苗說,俺摟了一遍,有兩萬塊錢,就能唱起來,上城裏彙演也夠了。小梅說差不離兒。老苗陷入盲目無所適從的歡樂,欣欣地說,劇名叫啥?小梅想了想,說叫《新風曲》,老苗挺讚成。小梅說,集資二萬來塊,也不是個小數呢。老苗說,找找鎮裏的企業家們,他們有喜好評戲的嗎?小梅說豆奶廠的侯廠長愛聽評戲,找他出錢。老苗說,聽說這侯廠長跟曹鎮長最好,聽說俺老苗操持,曹鎮長準得潑涼水。小梅說,一碼是一碼,侯廠長總追著俺,讓俺陪他跳舞。俺出麵,侯廠長興許給麵子。老苗說你豁出去一回,找找他,俺回村再想想招子。兩個人一拍即合,各自行動了。

冬日的首場小雪,使老苗騎車摔了一跤,這一跤雖說沒傷筋動骨,卻讓醫院檢查出老苗的心髒病來。老苗不知道自己有心髒病,隻是不敢爬高,從年輕時就這樣。老苗帶上點藥,背著醫生出了醫院,回到村裏正趕上家家戶戶去泊裏打葦子。兒子兒媳見老苗臉色不對,讓他在家歇著。老苗歇不住,隻身找村支書張子勝。張子勝是剛當上支書的毛頭小夥子,跟老苗不熟,隻聽鄉親們說村裏有個老秀才,今天見了也很客氣。老苗跟張子勝一說排戲的事,張支書誇了老苗好半天,說咱鎮咱村裏的邪氣,是得靠唱大戲驅一驅了。一說到集資,張子勝說村裏剛收完提留款,鄉親們負擔太重了,俺倒有個新主意,村裏北大窪有一片葦地,這裏是村裏的葦地,沒有承包出去,你要是能打下葦子,再賣掉,能折騰個五六千塊錢。這塊葦地就算讚助老苗排大戲了。老苗笑說,這真正是個好主意呢。家裏的葦子收完了,老苗踩著雪,帶兒子兒媳去村裏的葦地踏看。老苗沒有說透,兒子兒媳不知張支書跟父親有啥交情,隻當是自己的財,起早貪黑地割葦,連老苗外嫁的二女兒來看他,也幫著割葦子。老苗拿筆杆拉二胡的枯手,割起葦來就抖,哆嗦得像風中的殘葉。葦子垛拉回家裏,老苗就累病了,可能犯了心髒病。在家養了幾天,他就蹶躂蹶躂騎車出去張羅賣葦子。由小梅牽線,還真賣給了鎮裏的紙廠,紙廠聽說排戲用,挺支持,各村的葦子錢都拖欠打白條子,就這份給了7000塊的現金。小梅也從豆奶廠侯廠長那裏摳出來4000塊的讚助款,為了這筆錢,小梅陪著侯廠長跳舞,吊著胃口,險些吃了大虧。老苗和小梅湊著錢,坐在文化站的辦公室裏,誰都想哭鼻子。互相苦笑著問,咱倆這都為個啥?小梅說,我有演戲的痛啊!老苗說,我有編戲的痛呀!然後兩個人在文化站旁邊的小飯館喝酒慶賀。老苗喝多了酒,醉迷嗬眼地找到感覺了,說咱倆他媽的這叫不丟一個文化人的良心!小梅過去在縣評劇團待過兩年,劇團一黃,回到鎮文化站,是鎮裏的小白玉霜。酒喝興奮了,小梅站起身,拿腔拿式地為老苗唱了一段《馬寡婦開店》。老苗津津有味地聽著,連說這可是白玉霜的名段,唱得好,唱得好哇——

文化骨幹們請了上來,小梅又為排戲地點發愁了。鎮裏排前兩位的領導不喜好這個,聽見咿咿呀呀的唱段,曹鎮長又得火。再看見老苗又回站上摻和,又該生意外了。老苗說當然不在鎮裏排,這叫民間大戲,到俺村俺家排吧。小梅說,演員大多在鎮上,騎十幾裏地自行車去你村?怕是老和尚看花轎,沒人想去的。老苗愁得地上轉,說租場再花錢,可就不夠了。小梅也唉聲歎氣。老苗忽地想起一個場地。鎮裏鞋廠停產放假了,那個廠長跟他熟,就找那廠長說說,到停產的鞋廠去排。老苗去找鞋廠廠長,廠長兒子正娶親,老苗當即隨了一百塊錢的禮,一說排戲,廠長就答應下來,還說飽吹餓唱空歡喜呀!老苗看這廠長不知道他已還鄉,還一口一句地喊他老站長。老苗好久沒聽人這麼叫他,心髒熱乎乎的,眼睛也潮潮的想落淚。第二天的上午,《新風曲》的新戲就在鞋廠開排了。小梅是偷偷來的,時不時被叫去到各村搞計劃生育工作。隻有老苗天天守著,講唱詞拉二胡。排戲的日子愈發愉悅著老苗的心意了。他溫和地笑著,嘴角和眼角都彎著。

大臘月,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大戲排成了。老苗眼睛亮得像燈籠,走在街上逢人便說,今年唱大戲了。老苗想在正月十五縣裏彙演之前,多在鄉村演幾場。村支書張子勝來找老苗,說咱村出了葦子,先到咱村裏唱第一場吧。老苗答應下來,先騎車回家取那件穿了多年的黑呢子大衣。跟劇團轉悠,老苗自己也想體麵些。老苗一進家門,被兒子兒媳鬧了一通,說你誆別人咋還誆家裏人?老苗愣了,我啥時誆你們啦?兒子兒媳說白跟著你挨累割葦子,我們去紙廠結賬,說你結走排戲去了。老苗說,這是張支書讓村裏讚助排戲的葦子,咋,當初俺沒跟你們說?兒媳說沒說。兒子火氣仍然很大,說你胳膊肘往外擰,演完戲也別回家了。老苗抱起呢子大衣,悻悻地吼,雜種,敢對你爹這樣說話?做老人的把你們拉扯大,讓你們白割了幾天葦子就屈啦?兒子說,俺媽說過,你壓根兒就不想要俺們,總想著離婚。俺是媽拉扯大的。老苗被兒子問住了,臉氣得寡白。兒媳在旁邊嘻嘻笑,老苗的魂兒被兒媳的笑聲攪散了。眼瞅著要犯病,村支書張子勝來了,聽見吵鬧,沒鼻子沒臉訓斥了小兩口一頓,才使老苗的心漸漸平順下來。張子勝說,村裏要唱大戲啦,鄉親們都歡喜,念誰的好?你們全家的好哇!你爸是咱村的秀才,告老還鄉,還放餘熱。你們狗×的說,人活一世啥是福?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後有人想,這就是福!村委會今年評你們個文明家庭。老苗見兒子被說蔫了。兒子蹲在地上理屈地垂著頭,兒媳抱著孩子躲了。老苗喉嚨一熱,抓住張支書的手誇他,你這小夥子年紀不大,話可說得挺趕勁啊!張支書說,老苗啊,你老這陣可折騰瘦啦。俺們心裏都有杆秤,誰是貪官,誰是賢民,老百姓明白。他曹鎮長是戲台上的螃蟹,拉著架子橫行,摟足了錢,咋又還對你老這樣的人施威?真是不該呀!老苗歎道,咱是不明白,有些當官的不騎駿馬騎瞎驢,淨走歪道,早晚有報應的。張子勝很讚同老苗的說法。當晚小梅就帶劇團來村了,紅紅火火地唱了一通,盡管臘月的北風很硬,小村裏還是著實熱鬧了一回。鄉親們都愛看這場新戲,第三天到崗子莊演出,又有不少村人追去看了二回。老苗跟隨劇團到各村轉,累一些,但沒犯心髒病,小梅說這跟心情有關係。散場拆台時,老苗望著滿意而歸的莊稼人,搖搖閃閃地立起身子,朝寒涼的原野裏唱一嗓子:迎春飛雁歸,冬雪傲寒梅……

老苗以戲法點化世人,小梅不以為然,說是泥佛笑土佛沒啥兩樣。但讓老苗和小梅沒有想到的是曹鎮長也過問這出戲了。老苗有些慌,當小梅領著豆奶廠的侯廠長找他時,他的脊背上竟熱熱地湧出一注汗來。小梅說,老苗,侯廠長也是咱們這場大戲的讚助人,很喜歡這場戲。他將大戲鄉下上演火爆的情況跟曹鎮長說了,曹鎮長自然挺高興。侯廠長接下來說,曹鎮長的老母親昨晚病逝。曹鎮長可是個大孝子,想要請這場新戲班子唱一唱呢。老苗,你可得給麵子,曹鎮長過去對你的事兒,萬萬別老掛記心上。老苗愣了半晌,心血往頭上攻,倔倔地說,可事事都得有個公理,咱這場戲是演給鄉親們的,參加全縣彙演的,是移風易俗的正戲,咋能給他鎮長老娘當送殯曲兒呢?侯廠長臉色難看,說你話不能這麼說,啥叫送殯曲兒?老太太老喜喪,本來該請幾撥鼓樂班子唱上兩天兩夜,可曹鎮長是國家幹部,時時刻刻注意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