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沒戲的黃昏,在苗站長眼裏顯得很冷。其實這是個暖冬。小梅下班走後,苗站長就獨自坐在鎮文化站發呆。這是鎮政府大院一天裏最安靜的時刻,對他來說,卻是個頂沒勁可怕的時辰。
那天下班後,他心血來潮地戴上了一隻大頭娃娃麵具,模仿著種種天真的憨態,一扭一擺的,逗得放學的孩子們忍俊不禁,追著苗站長看熱鬧唱童謠。
老苗,你瘋啦?曹鎮長陰眉沉臉地喝住苗站長。苗站長被麵具捂著,聽不見曹鎮長的嗬斥,仍舊欣欣地舞著。
曹鎮長憤憤地吼,簡直亂彈琴。看著苗站長仍不理他,就鑽進桑塔納車裏。司機正津津有味地瞅著車外的苗站長笑。曹鎮長說,開車。司機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汽車駛出鎮政府老遠,司機還偷偷地笑:真好玩兒。曹鎮長說這群魔亂舞的樣兒有啥好看的?司機說,苗站長真是個文藝人才,渾身上下都是戲。曹鎮長怒了,是戲?灶王爺打滾兒不知傻醜。司機淡淡地說,醜?他戴著大頭娃娃麵具,看不見自己的。曹鎮長悻悻地哼一聲,他是看不見自己,趕明兒放他回家就該看見自己啦!司機一愣,曹鎮長,你要撤苗站長的職?曹鎮長的臉色跟天色一樣黑暗。
北風整整刮了一個晚上。苗站長昨晚跟孩子們蹦躂累了,一夜睡得很好,自打老伴去世之後,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天。早上起來,竟將昨天的黃昏動作都忘記了,腦裏沒了那些烏七八糟的怪念頭,也沒了老伴的影子。鎮上一位大仙跟他說,蒙了臉跳到鎮外就會把老伴兒的魂送走,細想,興許是真的走了。苗站長愁苦的老臉平展許多,沉思吸煙的樣子,像一尊表情單一的菩薩。他對著鎮裏上早班的每一個人笑。
小梅上班進屋發現苗站長的異樣。苗站長喝著小米粥,吃著冒著熱氣的花卷,嘴咂巴響,那張臉也像剛出鍋的花卷,有了熱情。小梅笑出兩排好看的白牙,苗站長一臉喜氣,準是碰著啥好事兒了。苗站長歎一聲,自打老伴過世,我好像被她魂兒纏住了,她纏了我一輩子,連死了也沒完!這下好,我昨晚終於像送瘟神一樣把她送走了。小梅聽完臉就白了,人世間真有這事?然後她就想起苗站長一生坎坎坷坷的日月。苗站長可是名牌大學的高才生,上學前父母包辦了一樁婚姻,到了學校他就想離婚。父母不依,說你是咱家獨苗子,給家裏留下根子香火,你愛去哪愛娶誰都成。苗站長年輕時回家鬧離婚,每次回家鬧一次,老伴就生出一個孩子。他的四個孩子都是鬧離婚的成果,可他總也沒打完這樁婚姻官司。又黑又醜的老伴跟隨他到58歲,才病逝了,死了還糾纏他?小梅覺得苗站長一生的婚姻荒唐,又替他難受。她就覺得苗站長挺有才的,能寫會唱,到頭來連公職也丟了,混在鎮政府文化站,這把年紀還是臨時工。小梅覺得老苗這輩子也就完了。
小梅,昨天你去城裏開會,又有啥新精神?苗站長吃完飯說。小梅笑說,上邊讓咱各鄉鎮排新戲,春節全縣戲劇彙演。苗站長眼睛一亮,好哇,俺就猜該唱大戲啦。小梅沉臉一歎,咱鎮裏曹鎮長和馬書記都不喜歡看評戲,再說財政吃緊,怕不會給錢排戲的,咱也就幹過嘴癮吧。苗站長有些怒,上邊號召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手抓,不能一手硬一手軟。再說,這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鎮領導要是不明白這個,也就完了。小梅瞪他說,你敢這樣跟曹鎮長去說?苗站長說,敢,這有啥,我老苗如今活著都不怕,還怕他們不成?小梅咯咯地笑,哦挺牛啊,你去說呀!苗站長說,你把開會文件給我,我去找曹鎮長!
你別找俺,俺來找你啦!曹鎮長手裏提著大包小包,很威嚴地走進來。
哦,曹鎮長,請坐呀!苗站長說。
曹鎮長說,老苗,昨晚你在鎮政府門前做啥啦?
苗站長愣了愣,驅魂,驅我媳婦的魂兒。
你這文化站長也信歪信邪?迷信!曹鎮長怒氣很大。
小梅過來勸,曹鎮長,別生氣,苗站長一輩子婚姻不順,心裏苦,理解萬歲吧。
曹鎮長說,這種破壞鎮政府形象的行為能原諒,那還有啥不能原諒的事呢?
小梅被噎住了。
苗站長呆傻了。
曹鎮長說,現在我宣布,文化站站長由小梅代理。老苗啊,你年歲也不小了,回家幹點力所能及的事吧。
小梅急哭了,曹鎮長,你別開除苗站長啊。這幾年咱鎮裏文化活動的獎狀錦旗都是苗站長幹出來的,沒功勞還有苦勞哇!
苗站長哆嗦了,曹鎮長,我本來就是尼姑庵裏守青燈,沒福的命。這臨時工,說走就得走,讓我走我沒意見。隻有一樣,求您給我寬限到年底,小梅開會回來,上邊布置各鄉鎮排新戲,春節搞彙演。這都四五年沒唱大戲了,求您給我寬限半年,讓我排完大戲再走。那時,我老苗絕不賴在這兒。
小梅也求情,曹鎮長,開開恩吧。
曹鎮長說,就這麼定了,走吧。再說,今年咱鎮裏經濟滑坡,哪有錢排戲,又哪有心思搞這閑篇兒?
小梅問,那咱鎮就空白?
曹鎮長說,就空白!更清淨!
苗站長十分沮喪地說,那我走。然後慢慢地坐在椅子上,眼眶子抖出老淚來。
曹鎮長哼一聲就走了。
小梅趴在桌麵上哭。老苗見小梅哭成淚人兒,就強撐著走過來,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咱爺倆在文化站一同混了七八年,有你這份情誼就夠了,莫哭鼻子啦。小梅果然就不哭了。老苗說,小梅,站長就由你當啦。以後有活動用得著俺老苗,你就隻管吩咐吧。小梅更加難受,說老苗你別這樣說啊,我永遠把你當站長。老苗歎一聲,默默地回到屋裏收拾行李。收拾停當,老苗抬臉看見掛在牆上的一把老舊的二胡,就摘下來說,小梅站長,這把二胡是我自己的東西,也帶走啦。小梅說俺知道,你拿走吧。老苗將二胡放在腿上,輕輕拉動,聲音淒婉,聲音裏有一種無奈的憂傷。小梅雙手托腮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麵了。
老苗回到村裏,就去妻子墳頭了,站在墳邊上想埋怨幾句,後來想起一句古話,活著不親死了親,嘟囔了幾句就不怪啥了。這次被曹鎮長撤職也是她給惹的禍哩。老苗從墳地裏回來,就隨兒子兒媳去東河灘上打蘆葦。村裏搞蘆葦加工的副業,冬天裏比春種秋收還累。老苗不會做活,不承想老了還要從頭學。空閑的時候,老苗就到鄉親們家裏串門聊天,兒子喝他,爸,咱貧不串親,富不串鄰,別生出是非來。老苗說,鄉裏鄉親的事兒,挺好,你爸除了做活,想寫寫東西。兒子罵,你又要惹禍不是?你不摸筆,也許混得比現在好。曹鎮長擼了你,還不吸取教訓,你這骨頭哪有人家“權”頭硬?老苗哭喪著臉,長久地沉默了。
村裏比鎮上還要冷。兒子兒媳為省煤,時常不生爐子,老苗在家裏凍得打冷子。於是,就悄悄跑到鄉親們家裏烤火盆子。聽著鄉親們東扯西侃的,原先以為鄉下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深入進來,老苗就被一些事感動得鼻梁發酸。夜裏回到掉泥皮的廂房裏,偷偷摸摸寫了些東西,最初寫的日記不像日記,小說不像小說的,後來他又操起老本行,寫了一台四場評戲。北風刮來了,他冷得受不住時,又去鄉親們家裏烤火盆子,他就拿劇本過去,跟鄉親們學著哼唱。鄉親們說,這是移風易俗的新戲,都是咱莊稼人身邊事,聽著好聽,要是能排出來就好了。鄉親們一提醒兒,老苗就想起小梅來。想到小梅,老苗那雙有些疲倦的眼睛,漸漸閃出火熱來。
老苗啊,在村裏待得習慣嗎?小梅跟計劃生育工作隊到村裏辦事,順便看望老苗。老苗笑嗬嗬地說,待服啦,你沒看我都胖啦?小梅那雙盼望的眼睛裏生起一團暖意。三句話不離本行,老苗不由得又扯到排戲上去,他說自己閑著沒事寫了個劇本,讓小梅拿去看。小梅拿過劇本,說看完就送來。老苗說,別送啊,看看能不能給曹鎮長看看,萬一這些東西感動了他,鎮裏排出去,既教育了鄉親們,又能參加縣裏彙演。多好?小梅對曹鎮長總是信心不足,說老苗啊,你真是大善人,還隻盼著曹鎮長這塊雲彩下雨?老苗被她說蔫了。小梅走時,留下一句話,要是本子真好,咱們就唱民間大戲。老苗愣著了,啥叫民間戲?還有官方戲?小梅說,咱群眾集資,老百姓自己排的戲,就是民間戲,鎮裏出錢,由文化站挑頭排,這就叫官方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