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蓋爺兒和驢的故事(3 / 3)

馬燈在夜風裏淒然地亮著。都後半夜了,天來醉迷嗬眼地回來了。他懶懶地甩著胳膊,吸溜著鼻子,像頭倦驢。蓋爺兒讓心火壓得站不直身子,咂咂舌頭,悶悶地吼了聲:“天來,你站住,造孽呀!”老人百感交集,氣出眼淚來了。

“咋了,爹?又……又……死驢啦?”天來問。

“死驢?死了倒幹淨!”

“爹,別聽別人瞎戧戧!自個兒的買賣自個兒做,外人是犯紅眼病啦!”

“邪,走邪啦!”

“不走邪,能成氣候嗎?”

“冤家,招災哪!老陰陽先生給卜算啦。咱家發的哪一筆財不是人家給算出來的?一個神人,有他的造化,不聽仙人言,吃虧在眼前呢!”蓋爺兒急了。

“他咋說的?”天來一怔。

蓋爺兒哆嗦著說了一遍。

“不會吧?有那麼別扭?”天來心裏發毛了。

“信神如神在!沒跑兒。”

天來不說話了。這種頗為晦氣的尷尬局麵對他來說是始料莫及的。他身子僵了樣地晃晃,頭昂起,嘴大張,將黑黑的驢群固定在發酸的眼眶裏。蓋爺兒又吼了句:“睡吧,明兒將驢×的處理掉!咱不能在驢身上賺一分錢,記住啦!咱們福淺,架不住哇。”天來木訥地咬著牙床骨,咬肌一閃一閃的。蓋爺兒罵:“沒耳朵的東西。聽見啦?”天來還是沒表情。他哼一聲,倔倔地上樓去了。

蓋爺兒長歎一聲,悻悻地回屋了。殘酷是人還是命?天來理不清這裏的玄奧,看來老天是成心跟他作對了。傍晚他跟娜子從菜地回來的時候,在海樂酒店擺了一桌,一來招待新疆客人,二來會會娜子。同時又請了村裏村外的幾位驢把式,探探驢的行情。果然給天來猜著了,驢價看好。眼下是老陰陽先生的咒語給天來的心攪亂了。天來一時竟沒了主意,躺在床上慌口慌心地胡折騰。到嘴的肥肉就白白吐出去嗎?吞到肚裏日後又七災八難的咋辦?他和他爹不一樣,但是對待老陰陽先生卻同樣尊崇。他家先前的商事都讓老陰陽先生給說準了。看見神神怪怪的老人,天來有一種既親近又恐懼的感覺。老頭太可怕了,這世界都在肚裏裝著呢。胡思亂想中天來因為勞累還是很香甜地睡著了。早晨一睜眼,日頭都照腚了。他覺得鼻子熱辣辣堵得慌,一摳,挖出一團硬巴巴的東西。他一醒來,又多了自信,覺出父輩經商處世的古板和笨拙,嘴角上掛著一串對老陰陽先生不敬的嘲弄。

“把驢賣了,賣個好價錢!”天來想。他覺得不僅僅是錢,而是商人的尊嚴。到手的東西就是要實實地抓在手裏,沒到手的東西,拿汗水和智謀去掙得。不吉利的話,他一概不理會,要是叫娜子知道自己被陰陽老先生折騰得六神無主,不氣歪了鼻子才怪。要想把握娜子,就得事事顯出男子漢的氣度。他拖著一條沉沉的影子走了。當頂的日光使他的影子蜷縮在自己腳下。

秋熟的日子總是讓人感到疲倦。到了村口的草灘上,聽見驢吼了,天來的精神頭兒就上來了。可是,他再看高大肥壯的雪青驢,眼神兒似乎沒落個著落,腦袋嗡嗡的,亂得像鬧土匪。他走近驢群,與新疆老客打了個招呼,就又很費心思地盯著驢群。

娜子來了。娜子跟他爹攤牌了。爹反對,爺倆三說兩說就鬧翻了。娜子說,我沒看錯天來,他敢說敢幹有前程,給他當媳婦我都認!爹說他不答應,你要去,就別回這個家了。娜子知道老爹說氣話,換個麵子。爹不開麵兒,也有難處呢。這些年是蓋爺兒常常使她爹難堪。蓋爺兒不在村裏當權,凡大事小情還得跟他商量。蓋爺兒使村支書活得不踏實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權力在金錢麵前的失落,使娜子爹覺得自己被擠到日子外邊了。

看見娜子,天來心裏就亮堂了,但他十分精細地發現娜子哭過。弄糟的眼影如熊貓似的烏了兩個髒兮兮的圓圈。天來問:“娜子,你哭了?”她眼白很多地望他一眼。天來啥都明白了,她必須遭這個難。她心裏一燙,嘬起嘴巴說:“你讓我冷靜一會兒。”天來說:“冷靜啥?瞧著驢群你能冷靜得了?”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流了淚,她笑著流淚的樣子很美。她淺淺笑語如花開在他眼前。天來說:“娜子,走,跟我賣驢去吧!”娜子笑笑說:“我打聽好了,今兒是東橋大集。那兒的驢市很熱鬧!”天來點點頭:“就去東橋大集。”

臨近中午的時候,天來的驢隊開進了東橋大集。一路上,娜子跟天來算計著驢價。人人都在長心眼兒,人人都會算計了。但誰也有算計不到的地方。到驢市一探價兒,每頭淨賺400塊,而且買驢的圍得層層疊疊。東橋大集從沒見過這等好驢。就在錢財滾滾來的時候,天來的心裏十分難受,臉子寡白,心虛氣短。他又胡想一氣,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脆弱,無所依附。老陰陽先生和爹的臉就在他眼前懸著,心裏怕得一身冷汗,臉像落了一層霜。任千呼萬喚,天來就是不開價兒。娜子急赤白臉地問他,天來,是時候啦!賣吧!天來艱澀地笑了笑,被啥東西噎得說不出話來。人世由命,怕是天數。他呆傻了似的,反反複複地破譯著“七災八難”的咒語。憶起來了,老陰陽先生說過的,“七災”裏有傷妻亡女斷子孫。就是說,他將失去娜子。他將沒有後代。他的身架塌了,腳底如踩高蹺似的連連退縮,源源不斷擊來的是亙古不見的東西。撐了幾十年的強悍壯美身架競空空的。天來咽了一口唾沫:“驢×的,先不賣啦!”

娜子問:“為啥?”

“我去找一回老陰陽先生。”

娜子急了:“天來,你回來!”

天來頭也沒回。

“看著驢,我很快就回來!”

娜子失望地喊:“你回來!”

天來風風火火地回了村,找老陰陽先生卜算了一卦。沒變,還是跟蓋爺兒說的一樣。天來愣了許久,呆如泥塑不動。呆呆地想,仿佛昔日看不清的一切全閃進眼裏,自己說,完了完了啥都完了。早知道現在這樣,後悔當初何不踏踏實實賣白菜呢?他塞給老陰陽一把錢,啥也沒說,倔倔地回驢市了。見了娜子他一句話也沒說。娜子不知道發生什麼,她感到天來有些怪。天來走到買驢的人群裏咕噥了幾句,就有一個滿臉大胡子的驢販子笑咧咧跟過來。天來痛苦地扭皺著臉,對娜子說:“娜子,別怨我!驢錢是萬萬賺不得了,我保本兒轉讓啦。”說著就淚流滿臉了。娜子眼睛紅紅地亮起來,再也不拿正眼瞧他。她緩緩抬起左手,狠狠地抽了天來一巴掌:“你,你噘嘴騾子隻配賣個驢錢!我看錯了你,你是人還是鬼呢?”說完喉嚨裏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跌跌撞撞地跑了。天來伸直了嗓門兒喊:“娜子,我全為了你哩——”娜子再也沒回頭,紅褂子在秋日的陽光裏閃跳著,攪碎了日光鋪開的慈祥,遠遠地馳入碧天裏去了。那炫目的強光竟刺得天來眼前一片盲黑了,連身旁的老爹都沒看見。此時的蓋爺兒正在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兒子。

“天哪!這是為啥哩?”天來在戰栗中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