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蓋爺兒和驢的故事(2 / 3)

驢群慢慢被疏散了。混亂的驢群一點一點安穩下來,蓋爺兒看見了躺在橋上彈腿的黑驢。此刻他惦念兩樣,一是在水裏的天來,再就是自家的黑驢了。他不知道這些雪青驢與他家有啥利益關係。他瞧見天來已將一頭水淋淋的雪青驢推到橋邊,左臂一橫一滑,肩頭一頂,沉沉的雪青驢就被推上橋板。這畜生沒有一點感激主人救命之恩的意思,“嗖”地站起來,抖落一身渾水,後蹄一彈,不偏不倚踢在天來的後腦勺上。天來腦袋“轟”一下痛得不行,罵了句,就覺得眼前飛金星子,紅紅一片,啥也看不見了。他受不住了,著實受不住了。其實那兩頭驢已經沉入水裏死了。他踩著水,渾身的肌肉收緊了。他擼擼腦袋,十分泄氣地爬上橋板。慢慢地,他就瞧見驢群已全部引過橋去了,在橋頭的河堤下紮了窩子,密得像煮餃子。一扭頭,他意外地瞧見了爹,就啥都明白了。“爹,爹——”天來喊了兩聲。蓋爺兒甕一樣蹲在痙攣的黑驢旁,枯手抖抖地撫摸著老驢,一張冷灰色的老臉淚水縱橫。“險些就一勺燴了。”他嘟囔著,開始耳鳴了。先進入蓋爺兒眼簾的是一雙青筋突跳的大腳,老人緩緩抬起頭來。天來鐵塔似的站著。蓋爺兒眼眯眯地一斜,站起來問:“你給我出啥洋相,趕這多驢來?”天來眼珠慌慌亂亂地轉幾下,支吾道:“爹,我買的驢!你就瞧好兒吧。”蓋爺訓斥道:“誰讓你自作主張,該收菜了,要驢作甚?”天來很自信地說:“爹,這點驢一出手,頂咱倒三年菜!”蓋爺兒生氣地說:“誰說的?你還是幹點托底的事兒吧!”天來爭執著:“咋不托底啦?”蓋爺兒罵:“喪門星,還沒進家,就淹了兩頭。”天來嘟囔說:“這怨我嗎?你看不住黑驢!”蓋爺兒瞪了眼:“熊樣的,你來怨你爹!”“誰怨你啦,命裏該著!不就兩頭驢嗎?算不了什麼!”天來再大的鳥火也得在心裏窩著。蓋爺兒說:“回家跟你算賬!撈驢吧,先把驢肉賣嘍。”天來怔著不動。蓋爺兒問:“這驢途中死傷算誰的?”天來說:“算咱的,我賒來的!”蓋爺兒沉了臉:“又發蠢氣哩,咱哪有這筆錢?馬上就收白菜了,總不能給鄉親們打白條子吧?”天來說:“今年不收白菜啦,就賣驢!”他說著,顯見有點激動,移開目光看遠遠的天。“不收白菜?你小子又調歪!”蓋爺兒紅頭漲腦地說。天來解釋說:“爹,白菜行情不好!沒啥賺頭。”

“不是不賠嗎?”

“不賠,蠅頭小利。”

“就是打平也得收,今年不同往年。”

“為啥?”

“先不跟你說。”

爺倆三說兩說,又爭執了一場,這時死驢已漂上來了。他們七手八腳地撈驢的時候,蓋爺兒心裏難受了。兆頭不好哇!經商都有個運道,踩在運道上說抖就抖起來,要撞上晦氣門就癟了。白菜商人蓋爺兒將人世活得挺透。會悟,等於會活。天來這愣頭青,早晚要將老子掙下的家當連鍋端掉。不管樂意不樂意,老人再也無法將心與驢分開,沒想到的驢事奔了心裏去,讓死驢扯落得偏頭痛了,嗓子眼裏呼嚕呼嚕痰鳴。死驢被他們拉上來之後搭到驢背上,受傷的黑驢也抬上來了。蓋爺兒方慢慢壓住心驚。驢隊在夕陽滾坡的時刻默默地進村了。盡管有傷驢死驢顯得別扭,可在村人眼裏看著仍舊很氣派的。天來讓爹再騎上雪青驢。爹橫他一眼說,別現世啦!就蔫蔫兒地跟著驢隊走著,十分心疼地望著黑驢。老商人是很重感情的。天來不再跟爹頂嘴,爹老了,日薄西山了,靠爹靠不住了,還是靠自己吧。他神神氣氣地走著,嘴角漸漸浮了笑影兒。一副滿不在乎很自信的樣子。偏遠貧窮的嶺子村巷被龐大的驢隊攪起一片煙塵,惹得村人圍了驚歎。

一到村口,蓋爺兒就拐了彎兒。蓋爺兒找陰陽先生卜算去了。

天黑的時候,天來去菜地找娜子。商河北岸隆起的一段長城,是娜子家的菜地。從河堤上看過去,這是一溜兒黛綠色的屏障,菜地中間有一座草鋪子,夏天看瓜用的,這裏曾是瓜田。草鋪子是娜子爹拿幹葦草搭成的,風雨洗滌將小屋變得發白了。天來在菜地走著,腳片子落地很重,把菜地夯得微微顫動了。遠遠的,他瞧見草鋪子裏有馬燈映出的一扇光暈。剛才在村口他見到娜子的嫂子了,說她在菜地裏看書呢。一到家裏就一大堆的活,她願意在娘和嫂子收工的時候躲在草鋪子看看書,真有野趣呢。世上有著許多她不知道的外麵的故事。天來十分羨慕愛讀書的人,識文斷字的人是有福氣的。

天來站在草鋪外邊板板眼眼地看她。頭發被風吹亂了,隨便披散著,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上扣兒沒係全,露出細白的肉來。他覺得她讀書的樣子很好看。一股野香從她身上蕩來。她正是讓人看了就動心的年歲,村裏村外的小夥子惦記她,可她偏偏跟天來好。天來縮了縮肩胛,碩大的喉結跳了一下,慢慢踱了進去。娜子跳起來,拿拳頭捶打天來。天來嗬嗬笑,鼓足了勇氣,就勢將娜子攬在臂彎裏,說:“娜子,我這回搞了一百頭新疆驢來啦。毛算著一頭賺400塊。98頭賺多少?你算算。”娜子一扭身,一撒嬌,叫天來愜意得骨頭直癢。她問:“你真行,真的行啦。先不說賺多少,單憑這一手,你就跟你爹不一樣,不是白菜商人!哎,咋按98頭算呢?”天來歎一聲:“倒黴透頂,過浮橋淹死兩頭!”“那不算啥,不算啥。”她說。天來說:“反正兆頭不好。”娜子說:“你又信邪啦?”天來支吾著說:“沒,沒有。”娜子說:“我沒看錯你!”天來說:“跟我到外麵闖吧,先做我隨身女秘書。你到底想好了沒有?”“美得你,給你當秘書?”娜子撇了撇嘴巴。

“怕啥?你是我的人!”

“你不怕我飛嘍?”

“你飛不了!”

“你不怕我變心?”

“你變不了!”

娜子與天來四隻情眼醉成一處。娜子撲進天來懷裏,心緒遼闊起來,柔柔地說:“我就怕你跟女人似的,缺了自信。好些天,我一直想,跟了你,與爹鬧翻了,值不值得。你闖天下,的確變了。我爹求鄉長讓我到了鄉裏當指導員,我不想去,我也跟你學,我也要當商人!”天來說:“你有文化,經商才會有出息!”娜子說:“你不糊塗,前幾年經商靠膽子,往後該憑智慧了。你信不?”天來說:“我信,我後悔該多念幾年書。”娜子從天來懷裏掙出來,拽起馬燈,說:“天不早了,咱們回去吧!”天來說:“我帶你去見見新疆老客!你從現在起,就在我這兒上班啦!”娜子想了想說:“見就見!”

兩個人說說笑笑就走出菜園子。夜裏菜地的味道越發濃了。天來很想聽幾聲驢叫。

秋風涼涼的,秋葉簌簌,夜風一陣陣在村裏掠過,刮得蓋爺兒身上發寒。蓋爺兒從老陰陽先生那裏回到自家小樓的時候,院裏的驢群還在擠擠擁擁。老人喊了幾聲兒子,兒子還沒回來。蓋爺兒再也守不住魂兒了。這兒站站,那兒坐坐,東瞅瞅,西瞧瞧,看見驢心上就慌得緊。老陰陽先生說了,蓋家宅院地處天幹福地,利見於土活,地變見於下。翻譯過來,蓋家隻能發白菜的財,賣驢則有七災八難。淹死兩頭驢,老陰陽先生也算出來了。蓋爺兒嚇出滿身冷汗來。蓋家經商多年,總是利見於白菜等土產,財旺人壯。放進驢來,走錯一子,貽誤全盤。他的心是永無寧靜之日了。沉沉靜夜,蓋爺兒盯住驢眼。驢的眼神邪邪的,透出一種很怪的光亮。蓋家邪氣太盛,得鎮一鎮了。剛才蓋爺兒花了錢,求老陰陽先生尋個“破法兒”。老陰陽先生沐手焚香,埋下了三遭“符”。他表明一番奇妙的神功已運籌好了,眯上老眼,過了許久才說,將宅院放驢的地方鋪一層草灰,灑一遍米酒,燒一回草紙,然後,就將驢轉手他人,驢上的錢一分也掙不得。蓋爺兒句句都記心裏了。眼下就是破災。雜種,不中用的東西,白菜合同沒訂來,卻招來天災。老人更加惱恨兒子。蓋爺兒在院裏坐著,聽見驢吼,心裏便沒了章程,寂寂地黑下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