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蓋爺兒和驢的故事(1 / 3)

農曆十月十日,菜地上鋪滿了一層蛋黃般的金色,日光被秋天曠野裏的黃塵揉碎了,蒼老而慈祥地鋪展開來。商河沿兒嶺子村的老買賣人蓋爺兒,騎著一頭黑瘦的毛驢視察菜地的時候,就覺得陽光不是鋪向菜地,而是鋪滿他家滋潤寬餘的日子。輝煌的光片落進他那雙昏花老眼裏去了。老人翻身下驢,將驢拴在菜地壕溝的槐樹樁上,蹶躂蹶躂地上了菜地,蹲下身,拿枯樹杈般的手掌撥弄著菜葉子,簌簌地響。

黑驢拖著那條長長的沾滿驢糞的繩子,沿槐樹樁兜圈兒,把腦袋探進大田旁的水窪裏,極其暢快地痛飲了一頓.然後瞪大麻醬色的眼睛。仰起長頸,雄壯地吼起來。

蓋爺兒被黑驢叫得心裏發癢,鼻梁一抽,長而窄的黃臉將驢扭過來,眯起細長的眼睛。老人的眼睛終日微眯著,仿佛是長年睡不醒的樣子。他將襖襟敞開來,那樣子好像是為灌進這暖暖的陽光。驢不叫了,風聲就格外顯,帶一種神秘和憂傷的聲音。蓋爺兒的眼睛已有些蒙矓了,蒙矓中伸展著老人發財的欲念。

這兒的實心白菜是遠近聞名的,早些年還做過朝廷貢品呢。

蓋爺兒從沒種過菜,卻從白菜上發財已有些年頭了。蓋爺兒自稱是商人,將成千上萬的白菜收購起來,再倒賣外地,這不是商人嘛!蓋爺兒細眯著的那兩隻商眼,使他將日月看得遠遠的,財源滾滾來了。唉,財旺人不旺、人旺財不旺,蓋爺兒自己承認蓋家實屬財旺人不旺。老伴兒早年有病不生養,四處求醫,盼到三十六歲才生下獨子蓋天來。天來好像天生就是經商的好料子,他沒上幾天學,從小跟蓋爺兒走南闖北倒白菜,從人窩子裏滾成人精了。

“天來這小子也該回來啦!”蓋爺想。

一個月前,老人派天來去新疆兜售白菜去了。蓋爺老了,日後跑腿兒的差事都是兒子的了。兒子不窩囊,可不遂老人心願的是兒子越來越不聽他的話了。他的生意經天來不屑一顧。雜種,他又看不上白菜了,他要掙大錢。大錢,是俺們莊戶商人掙的嗎?天來說,爹你錯了。蓋爺兒惱怒了,天錯地錯精得幹癟了一身血肉的你爹咋會錯呢?蓋家經商每走一步,你爹都是請陰陽先生卜算好了的。

蓋爺兒在菜地的田埂上坐了下來,將短粗的煙鬥放入嘴角咂巴著。臉上映著淡淡的目光,眼角沾著兩粒白眼屎,兩撇稀疏的老鼠胡子索索顫著。四野蕩著很濃的白菜的氣息。天氣暖暖的。蓋爺兒在田頭打起瞌睡來,鼾聲像風一樣哨響,腦袋一啄一啄的,老涎也從嘴角滴答下來。就在蓋爺兒獨坐菜田做著發財夢的時候,年輕英俊的蓋天來正騎著驢子神采飛揚地踏上了商河岸。

天來搖身一變,由菜販子變成驢販子。他揮舞著紅纓大鞭,攆趕著百頭新疆毛驢忽忽悠悠地往家走。兩個新疆小夥子一左一右攏護著驢群,不時地偷看天來的臉色。他長滿粉刺的圓臉,放著豪光。他光著膀子,渾圓的肩胛一聳一跳的,身架在日光裏透出健壯的輪廓。肥大的褲管在毛驢兩脊獵獵抖動,一副很飄逸的樣子。他不時朝驢群吼上一嗓子。氣勢不凡的驢隊在年輕商人蓋天來的吆喝聲裏行進。踢踢踏踏,蹬起一溜兒飛揚的塵土,刹那間就使蓋天來變成一個土人。汗蟲子爬下他灰不溜秋的臉,將他臉上的泥灰衝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小溝兒。他拿大掌胡嚕一下腦袋,盡管滿眼是渾渾泥色,他卻能遠遠瞧見自家的小樓了,他瞧見青青一片的菜地了,仿佛也瞧見站在村口娜子的倩影了。

“娜子啊!”天來心裏呼喊著。已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娜子了,好想娜子,不說,那份心思倒愈強烈。他整日想娜子想得胡說八道,弄得兩個跟班新疆夥計跟他打哈哈,喂,蓋先生,到了你家別忘了讓我們見見娜子!商人好色嘛,不算毛病,關鍵是咋個好法,擺出去得叫人歎服。天來擰眉擰眼地樂了。他顯擺說,等我這批驢出了手,就讓你們見娜子!他將娜子的模樣吹得神乎其神,之後便有了一種飛翔的快感。他在驢蹄的嘈雜紛亂聲裏仿佛聽到了河流和土地的聲音,他就在這些久違了的聲音裏十分清晰地想象出娜子的真實模樣兒。

娜子細眉、杏兒眼、翹鼻子、薄唇。她眼睛亮得像燈籠,她高中畢業,書念多了,走路的姿勢也活了,恰似一種輕盈的舞蹈。娜子爹是村支書,在村裏一手遮天。早些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一來運動,娜子爹就拿蓋爺兒當“尾巴”的典型,狠狠批一陣子。慢慢兩家就種下仇了。也就是說,他與娜子之間還橫著一官一商的兩個仇視的老人。可是兩個人偷偷戀上了。兩邊兒的老人一點兒不知,知道了能依?能不仇?所以他與娜子的關係一直捂著。天來得意的是他一言出口,女人就響應。啥叫男人?這就是男人!他的身子在驢身上搖搖晃晃,一顆心撲撲跳蕩起來。

秋風不入驢耳。驢隊行走的河堤越來越低,河水慢慢就快逼到埂上來了,地皮濕濕的。天來抬眼,看見不遠就是浮橋了。過了浮橋便是村口。驢隊灰撲撲的,不鮮亮,卻放縱著天來的想象。他這回本來是討白菜合同的,可他踏看明白,又算計算計,賣驢更上算。他在新疆驢市上轉悠了七天,發現雪青驢是最好的驢種,個頭高且肥,力氣不次於馬,而且皮實耐活,運輸喂養都很方便,若是與北方馬配種,生下的騾子彪悍英俊,能馱善走。短短十來天,天來憑借鄉村商人特有的狡黠和智慧將驢道咂摸透了。從驢蹄子、驢脊椎、驢鬃毛、驢牙口、驢後胯、驢尾巴到驢叫的長短高低,他都能準確分辨出驢的優劣。商河平原缺少這等雪青驢。他來不及回來跟爹商量,就拍板買了百頭雪青驢,租了悶罐火車皮運過來。他沒帶資金,對方賒著,跟過人來了,若是行情看好,那頭還有長期合作下去的意思。天來押車子五天五夜沒有合眼了,眼睛紅紅的,驢群是紅的,如望一座金山,心跳了耳熱了,越瞅越像自個兒的財。再看天空也很紅,天景兒燒著了似的。商河也紅,河水紅綢帶似的擰來擰去,朝平原的腹地鑽去。

“驢×的。”天來興奮地罵了一句。

聽見群驢長吼,蓋爺兒醒來,是滿臉困倦迷惑的神色。他的黑毛驢也衝著驢群吼起來,身子一掙一掙地,濕了的繩索被拽得嘣嘣響。蓋爺兒惱成一張猴臉,罵了一聲驢,就撲拉撲拉身子站起來,扭臉望見驢群在落日的光暈裏魚貫移上商河口的浮橋。“好家夥,鬧驢災啦!”他說,脖子像落了枕似的梗住。黑毛驢發情似的叫得厲害,一跳一跳亂了性子。蓋爺兒喝住毛驢,邊係襖扣子邊解毛驢的繩頭,繩疙瘩從手裏滑落的一刹那,老人就覺得不對勁兒,一愣,黑毛驢鬃毛全都奓起來,前蹄高揚,口吐白沫兒,瘋了般朝浮橋口的驢群衝去了。

蓋爺兒拖住繩頭,就勢挪了幾步,栽倒在菜地上,毛驢逃遠了。

“情亂,毛驢發情啦!”蓋爺兒頭腦裏快速反應過來的時候,心魂就再也守不住了。他爬起來,顧不上抹掉沾在臉上的白菜葉子,側側歪歪朝浮橋那邊緊跑。遠遠地,蓋爺兒認出大搖大擺騎驢的兒子了,臉子驚住,眼眶子突突地叫起來:“天來,天來——”蓋天來眼裏隻有驢沒有老子。驢群叫出一片輝煌,蓋爺兒的喊聲太微弱了。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望不見河堤下的老爹,瞧著歡歡喜喜過橋的雪青驢。

“雜種,你耳裏塞驢毛啦!”蓋爺兒心裏罵。浮橋是由鋪鋪排排的舊船托起來的木板,兩邊沒有欄杆兒,擁擁塞塞過驢隊是有風險的。可天來心裏有底,這浮橋他熟悉得就像手上的紋絡。遠天遠地都沒閃失,望見自家煙囪了還憂啥呢?天來的坦然是有道理的。如果說沒道理,就是他忽略了老爹的存在。當自家的黑驢撲向雪青驢群的時候,腰板子往下一塌,順坡下驢。兩個新疆老客也猛然驚住了。這時候蓋爺兒哼哼唧唧爬上河堤,露出又長又窄的驢臉,看見黑驢攪亂的驢群,當下就傻眼了。一場使人意想不到的驢亂說來就來了。

黑毛驢是商河平原土生土長的公毛驢,第一回瞧見外來的雪青母驢,它那發情的樣子,是蓋家父子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黑毛驢兩隻熬急了的驢眼紅燈籠一樣亮著,很殘很烈。它長嘶著,驢群裏的母驢也朝它回應地叫。黑毛驢無視主人.完全進入無法無天的混賬狀態。它撲上去了,與一頭母驢廝咬起來。驢群立時就亂了,蹄聲、叫聲、廝打聲攪成一鍋粥。雪青驢還是很抱團兒的,它們憋了一路,此刻將流浪異地的惱恨全泄在黑毛驢身上了。它們十分殘暴地撞翻了黑毛驢。一頭雪青驢咬住黑毛驢的脖子,就勢也滾倒在橋麵上,兩隻驢掐在一起極快地滾動著身子,一時你壓著它,一時它壓著你,滾來滾去誰也不鬆口。到底是雪青驢個大力壯,前腿跪在橋麵上,咬著黑毛驢拖來拖去,黑毛驢的脖子血淋淋的,嗷嗷哀叫著,狠命地踢蹬著後腿。驢群壓過來,嘰嘰嚕嚕亂撞。黑毛驢後胯被倒驢壓上了,響起骨節的斷裂聲,發出了悲戚的哀叫,用盡最後的氣力蹬了一下後腿,有三頭雪青驢就被狂亂的驢群擠下橋麵,撲通撲通掉進河裏。“我的驢呀——”蓋爺兒癱軟在河堤上,褲襠都濕了。“壞啦,快救驢!”天來喊一聲。三頭雪青驢在河裏撲騰著。天來跳進河裏去了。新疆老客也要跳,天來在水裏喊:“別下來,快疏散驢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