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紅葡萄(1 / 3)

葵花是從學校來到葡萄園的。

葡萄園會有什麼災難?葵花從來沒有想過,然而她就碰著災難了。

災難的到來沒有一點兒先兆。葵花印象裏的葡萄園充滿了猛子的簫聲。猛子是葵花的未婚夫,會吹一手好聽的簫。猛子吹簫很投入,眯著小眼睛,上身的肌肉也有規律地滾動。無論猛子吹什麼樣的曲調兒,葵花都能聞見簫聲裏的葡萄香。這種帶有香味的聲音使她陷入經常性的回憶。她覺得她和猛子明天的好日子就裹在這簫聲裏。她心裏就有了葡萄滾過的一陣輕輕的戰栗。

今天黃昏的葡萄園,真是讓葵花失望。葡萄園裏不僅沒有猛子,連他的老爹三茂老漢也不在。隻有猛子家的葡萄園。這是玫瑰香品種。一嘟嚕一嘟嚕的紅葡萄串兒相挨相滲,葡萄粒兒被薄薄的撲粉般的果霜罩著,看一眼就消渴解饞。她捏了一粒兒放進嘴裏,酸甜酸甜的。當她再想捏一粒的時候,兜裏有一樣東西滑了下來。拾起一瞧,是她給學生上課用的字典。藍色的塑料皮子,破了邊,還有一些油泥。葵花好生埋怨著自己:你帶字典幹啥?難道你要給葡萄上課嗎?她又把字典裝回兜裏。

葵花又摘了一粒葡萄,她能從亮亮的葡萄珠上看見自己的臉相。白裏透紅的一張俊臉都變了形,就像暖陽下悄悄膨脹的褐色芽苞,帶著嫩嫩的絨毛,散發著青澀的苦味。

學校老師們說,葵花比花還好看。有的男老師說,葵花相貌平平。然後葵花就說他們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要是我呀,夠不著搞不到的葡萄,就根本不去猜它是酸是甜。猛子就不這樣說了,他就要娶她了,抱著她大聲說,葡萄就是甜的甜的!

葵花是民辦教師,她是十裏外小網村的人,嫁給猛子是不吃虧的。猛子家是全鄉有名的種田大戶。猛子從縣農校學習回來,搞科技種葡萄,被村人稱為葡萄大王。追他的姑娘多得是哩。葵花就看見鄰村種葡萄的大戶呂老梁將自己的閨女呂巧珍介紹給猛子。當媒人把巧珍領到家門的時候,猛子瞟了姑娘一眼就跑了。從這個舉動看,葵花覺得猛子是喜歡她的,猛子說過。

她想起猛子的瞬間,臉色變得鮮紅,就像熟透的紅葡萄。葵花手裏掂著沉甸甸的葡萄串,感受著四季變幻,秋天後邊連著冬天,送走了冬天又是春天。人就不行了,特別是女人,女人隻朝著一個方向變,變老變醜,最後變成了鬼。想起這些問題的時候,葵花不由得嚇得一哆嗦。她不住地埋怨著自己,這樣好的秋天,這樣好的葡萄園,你怎麼往鬼上想呢?

其實,在葵花站在小棚子裏胡思亂想之際,鬼就十分迅猛地朝她逼近了。她聽見幾聲槍響,槍聲讓她的心著實停跳了一下,緩過神來的時候,就把頭探出去往外看。她看見一個黑臉的、小眼睛的、長著絡腮胡子的小夥子從小棚子的窗前跑過。她看見了小夥子的胳膊上有血跡,不由得“哎喲”地驚叫了一聲。她這一叫,立馬吸引了驚惶逃竄的小夥子的注意力。小夥子喘息著扭回頭,葵花與小夥子的目光相碰的時候,小夥子就連滾帶爬地闖進棚子裏來了。小夥子踢翻了棚子裏的葡萄,葡萄珠兒稀裏嘩啦滾了一地。

葵花沒有來得及掙紮,就被小夥子揪住頭發。小夥子將葵花失血的臉塞到窗前,揮起硬如一段木棒的胳膊,將窗子上的木框搗個粉碎,把葵花的頭往外推出去,聲嘶力竭地吼著:“你們再上來一步,俺就把她打死!俺敢說就敢做!”葵花聽見他喊話的時候,覺得後腰有硬硬的東西頂著。她看見追捕小夥子的警察就在葡萄園的地頭停下,呈合圍的樣子趴下來。

一個警察扯著嗓子喊:“孫加力,你不要傷害無辜!”

葵花這才知道闖進來的匪徒叫孫加力,跟她們班上最調皮的一個孩子重名。葵花短暫的驚慌使她的身子抖抖地往下墜落著。其實她也感到這個叫孫加力的罪犯也在顫抖。孫加力那隻揪葵花頭發的大手在顫抖,他那提槍的手也在顫抖。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嘴裏發出粗粗的喘息聲。

葵花的脖子被卡在窗台的磚棱上,喘不上氣來。蒼白的臉憋成了雞肝紅。孫加力讓警察們退出葡萄園。等到外麵的警察紛紛退到田頭,葵花感到自己的頭發才被放鬆下來,喉嚨也清爽一些了。葵花慢慢跌落下來,一屁股坐在了散落地麵的葡萄上,褲子立時就被葡萄汁洇濕了。孫加力喘了片刻,就從腰裏摸出一條繩子,將葵花的雙腳捆綁了起來。

看來孫加力是又餓又渴。他把黑乎乎的腦袋往葡萄筐裏一紮。狼吞虎咽地吃著葡萄。葵花看見孫加力並不是很高大的,他個頭很小,身上都是骨骼和筋,緊緊湊湊的。他吃完葡萄仰起臉來的時候,葵花不敢看他的臉。因為他的臉沾滿了鮮紅的葡萄汁,紅紅的像血。

孫加力艱難地站起身子,探頭往外看了看。他看見一老一少農民模樣的人被警察攔截在地頭。其中一個小夥子跳著腳往棚子這邊衝,被警察抱住了。這小夥子一邊掙著身子一邊喊著:“葵花,俺的葵花啊——”孫加力扭歪著鮮紅的臉,蹲在葵花在身邊,將臉探過來。

葵花嚇得閉上眼睛,使勁地咽著唾沫,連唾沫都是滾燙的。孫加力狠狠地說:“你叫葵花?那個喊話的是你啥人?”

葵花沒有睜眼,訥訥地說:“是俺的對象!”

孫加力嘿嘿地笑著,用手掌擼了一下臉,將鮮紅的葡萄汁抹在葵花的臉蛋上。葵花一動不敢動。孫加力說:“你對象?今天你就把俺當對象吧!”

葵花睜開眼睛,看見他的臉恢複了本色。她哆嗦著問:“大哥,俺跟你平日無仇舊日無恨,為啥跟俺過不去?”

孫加力說:“妹子,不是俺跟你過不去,是警察跟俺過不去!你有能耐讓警察走,俺放你回家吃飯!”

葵花問:“你幹壞事啦,警察才抓你?”

孫加力瞪著眼睛說:“壞事?好啦,要不是看你是個女人,俺就一槍崩了你!”

孫加力仰著黑而粗糙的臉,又從窗口往外看,外麵是出奇的平靜。沒風,葡萄秧紋絲不動,天氣悶熱,是暴雨到來之前的那種熱法。警車的紅燈在黃昏裏閃閃爍爍。

葵花聽不到猛子的喊叫了,可她仿佛看見猛子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的痛苦表情。猛子哥的心情是怎樣的呢?他有多麼擔心俺哩?想到猛子,葵花的眼眶就有了酸脹感,眼淚熱辣辣地滾動。太靜了,外麵靜,棚子裏也靜,孫加力捂著流血的胳膊靠在牆上喘息。她知道這暫時的沉靜裏隱藏著更大的凶險。孫加力想著怎樣衝出去;警察們肯定謀劃著怎樣在不傷害葵花的情況下捉住罪犯。葵花想著,驚惶地一點一點退去。這個時候,她就是跪在他麵前痛哭流涕也是沒有用的。她忽然剛強了一些。她想站起來,腳卻不能動。她弄出的細微聲響,驚動了孫加力。孫加力放開胳膊吼著:“別動,俺讓你再動!”葵花就不再爭取站立,而是掏出自己兜裏的藍花手帕,遞給孫加力。

孫加力接過手帕,捂在流血的胳膊上,依然瞪著葵花說:“你心眼兒還不錯。不過,俺不會放了你的,俺是殺人犯!俺逃了也沒有好日子過啦!臨死前還碰上你這麼個漂亮姑娘,還他娘的算走運!”他臉上因為憤怒,咬肌一閃一閃的。

葵花吸了一口涼氣,不由得發出劃玻璃似的尖叫聲:“你,你是殺人犯?”

孫加力幹幹地笑了兩聲:“俺不像嗎?”

葵花覺得他的笑在她臉上刮過一陣風,目光失常地問:“你,你為什麼殺人,殺了誰?”

孫加力的眼皮嘣嘣跳了幾下,眼神裏閃過尖銳而清晰的痛楚。他搖了搖頭說:“俺不想跟你說,說了怕嚇著你!”

葵花默默地打量著他。

天黑了,孫加力又艱難地探出腦袋朝外看了看,葡萄園是一片噯噯昧昧的黑,地頭有一盞紅燈,閃閃爍爍的很溫馨。沒有一點兒可疑的動靜。也許是警察們正在吃飯吧?孫加力突然冒出一個利用葵花突圍的念頭,這是個好時機。孫加力走到葵花跟前,麻利地解開葵花腳上的繩子,一把將她拽起來,惡狠狠地說:“你要想活命,就聽俺的話!你要是使壞,就別怪俺孫加力手黑!”葵花頓覺自己的胳膊被他的大手掐得很痛。

孫加力將獵槍的槍口對著葵花的腦袋慢慢地往外挪著碎步。他們剛剛露頭,警察就喊上了:“孫加力,你放聰明點,不要傷害葵花老師!”接著就有一盞大燈照在他的臉上。強烈的燈光冷冷地照著他的眼睛,使他的眼前變得更加幽暗。孫加力眼前一片盲黑,身子晃了晃,險些跌倒。他聽見警察的聲音是從葡萄園裏發出來的。他氣急敗壞地朝葡萄園裏放了一槍,又把槍口對準了葵花的太陽穴。這時,外麵唰地照過來五盞燈,孫加力如墜深淵,再也挪不動步了,他狠狠地罵著,搖晃著將葵花拖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