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不看孫加力,扭頭看見棚裏的葡萄,葡萄就像天空流淌的雲彩一樣。看見葵花老師不動,孫加力說:“葵花老師,俺求求你,這個棚子裏的事,你千萬別告訴俺的妹妹。”
葵花還是不說話。她看見自己的手,像是在紅紅的葡萄酒裏泡過。長滿了粉紅色的氣泡。她像氣蛤蟆似的,好久好久站不起來。孫加力使勁把她拽了起來。
葵花站立不住,身體直打晃。她眼前一黑,扶住棚子的土牆,穩穩神。過了一會兒,葵花說:“加力,你要是個男人,就跟俺出去自首!俺雖說不懂法律,可俺覺得,像你這個案子,你有理,不會判死刑的,大不了判個無期。”
孫加力說:“你別管俺,俺雖說不識字,可俺知道殺人償命!”
葵花彎腰搓搓發木的膝蓋,兜裏的字典就慢慢滑落到地上來了。孫加力眼睛一亮,他不是看見葵花兩條天賦絕美的的長腿,而是看見了字典。孫加力蹲下身,抖抖地撿起地上的字典,在手掌裏來回翻弄著,又使勁咽了口唾沫。字典裏有紙張的氣味,這些氣味熏著他。他訥訥地問:“這是字典——”
孫加力苦笑:“俺認識。剛上學的時候,就是因為買不起一個字典,俺跟爹吵了一架。爹不讓俺上學啦!”
葵花心裏一沉。字典能像天眼一樣照亮他的靈魂嗎?
孫加力那張很窄很窄的瓦刀臉,爬著淚痕。他抖抖地說:“俺要是有個字典就識字了,狗×的董慶峰就不敢糊弄俺!”
葵花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戳了一下,很痛。
孫加力傷感地說:“俺的妹妹加娟,她有字典,可她的字典也是被爹扔進灶膛裏燒掉的。”
葵花說:“加力,你放心,俺出去肯定把加娟重新拉回課堂!”
孫加力的臉模糊得像塊土坯。他的臉部和眼神是極嚴肅的,但又在微微顫抖。
葵花咬了咬牙,轉身要走。剛一邁步,孫加力說:“葵花老師,給你字典!”
葵花頭也沒回:“送給你啦!”
孫加力站起來:“晚啦,晚啦!”
葵花頭也沒回地奪過字典,晃晃著往外走。她聽見孫加力一聲重重的恍如隔世的歎息。葵花走出小棚子,引來遠處很驚訝的目光。她看不清警察們的臉,來來往往的人,黑洞洞的槍口,卻像一些晃動的葡萄,帶著鮮紅的韻律。這些人的臉又像課堂上孩子們的臉。這時,遠處有人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葵花趴下!葵花並不知道孫加力已經端著槍朝她跑來,孫加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連拉帶拽地將葵花拖了回去。孫加力拖葵花的時候,警察朝他放了兩槍。
葵花知道孫加力放她以後後悔了。她被孫加力拽回棚裏的時候,不那麼軟弱了,伸手拚命抓著孫加力的臉。孫加力連躲都不躲,任她去抓去撓。葵花看著孫加力的黑臉被她抓得冒出了血條子。她不抓了,她狠狠地咬住嘴唇,慢慢地,她感到齒舌間有一股滾燙的血腥味。
孫加力近乎哀求地說:“葵花老師,俺還會放你。”
葵花噴出嘴裏的血說:“你這種人的話,鬼才相信!”
孫加力說:“不管你信不信,俺都會放你!俺叫你回來,是想要回那個字典。還求你教俺查字典,教俺學會兩個字。”
葵花愣愣地:“你瘋了嗎?俺不管!”
孫加力瞪著眼,把槍口對準了葵花的頭,喊:“你不教俺,俺就一槍崩了你!”
葵花看了看他:“你開槍吧,俺不怕!”
孫加力依然怒著,看來止怒比發怒要難。此時他自己也找不出發怒的理由,說不出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理由。他慢慢地把槍放下,從她手裏搶過字典,稀裏嘩啦地翻弄著,嘴裏嘟噥著:“葡萄葡萄葡萄葡萄——”他翻弄了半天,也沒有在一頁上停留。葵花終於明白了,孫加力是想查到“葡萄”這兩個字。葵花奪過字典,隨便一翻,就找到了“葡萄”兩個字,讓他看。
孫加力搶過字典,死死地看著,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吃到肚裏。他從身邊的葡萄筐裏捏了兩粒葡萄,放在字典上,他怎麼也不理解葡萄就是這兩個字。葵花愕然地看著他。孫加力忽然扭過頭,逼著葵花教他寫“葡萄”這兩個字。
葵花終於明白了。他被董慶峰的紙條騙了,就是因為葡萄。她忽然一陣心酸,手把手地教孫加力學寫“葡萄”。她從筐上撇下一個枝條,在棚裏的地上畫出“葡萄”兩字,孫加力很認真地學著,一遍一遍地寫著,他終於會寫“葡萄”的時候,忽然抱住頭,嗚嗚地哭了。
葵花愣愣地看著他。
孫加力站起身,一把將葵花推了出去,然後趴在窗台上,目送著葵花撲撲跌跌地朝人群走去。
“葡萄!”孫加力喊了一聲,他的聲音像聲雷,響在葡萄園的上空。他的身子慢慢地跌落下來。在最後看見的葡萄園裏,他找不到老爹的身影,找不到自己的身影。這不是他的葡萄園。他不配擁有葡萄園啊。他聽見外麵警察的腳步聲鼓點一樣地逼近。他很鎮靜地又寫了一遍“葡萄”。他會寫“葡萄”的時候,又一個致命的弱點襲擊了他。他膽怯了,恐懼像沉重的葡萄筐一樣壓來,葡萄汁液漫流,先是壓在他的身體上,然後慢慢浸透皮膚、血液和每一根神經。他把槍口抵在下頜的時候,渾身在不住地顫抖。他不敢扣動扳機,手已經不聽使喚了。他把身邊的葡萄踢個稀爛,還將字典撕個粉碎,紙片紛紛揚揚地飄到棚外去了。
就是從會寫“葡萄”兩個字開始,他膽怯了。
孫加力大聲地罵著:“葵花,你帶這個字典幹啥?你教俺學寫字幹啥?”
當警察闖進棚子裏的時候,發現孫加力躲在牆的一角發抖。他的表現使警察們十分吃驚。但他們永遠不知為什麼。知道內情的是葵花。葡萄園啊,她隱隱地從心底泛出說不清的苦澀和留戀。這個該死的葡萄園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其實,孫加力著實把葵花給害了。
猛子從孫加力放出葵花上分析,葵花的身子肯定被這個畜生給蹂躪了。他不能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他的父親王茂老漢也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猛子賣完葡萄跟葵花談了整整兩個晚上,說他恨孫加力,也恨葵花,然後就抱著腦袋壓抑地哭著。使他驚訝的是葵花變了個人,葵花沒有罵孫加力一句。葵花靜靜地看著這個自己曾經深戀過的男人,弄不清還有什麼事情發生,隻感到腦袋有些膨大。
猛子走了,連一個難忘的背影都沒能留下來。葵花覺得她與猛子的婚姻走進了一個不幸的怪圈,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都沒有出路。葵花突然覺得猛子是跌跌撞撞地走著的,樣子比醉了酒還要難看。
這些天裏,校園裏老師們也在用異樣的目光盯著她:你的處女身被孫加力給糟蹋了,肯定糟蹋了。她沒有解釋什麼,隻是默默地去尋找著孫加娟。
她終於在鄉裏木器廠找到了做童工的孫加娟。孫加娟撲在葵花的懷裏哭著說:“俺到拘留所看哥哥了,他就要被槍斃了,他說這輩子就有一件後悔的事。”葵花說:“就是沒上學!”孫加娟搖了搖頭說:“不,他說不該跟你學會寫字,原來他啥也不怕,自從學會寫字,他就垮了,連朝自己開槍的勇氣都沒有啦!”葵花啞口無言,一時呆住了。
就在她把孫加娟找回學校的時候,猛子與鄰村呂老梁的女兒呂巧珍結婚了,婚禮十分熱鬧隆重。學校校長怕葵花受刺激,就與文教局長商量將葵花老師調到很遠的一個小鎮上去。葵花沒有同意,她的眼神裏有逼人的光芒:“俺哪兒也不去,俺哪兒也不去——”
初冬簌簌的寒雨,輕輕地落下來。走上教室講台的葵花,臉色略顯蒼白,眼睛帶著血絲,抬著頭望著教室裏的每個角落。此刻她的眼裏是一片紅得滴血的葡萄園。她沒有說話,抬手舉著一個嶄新的字典,在黑板上寫字,莫名其妙地寫了兩個大字: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