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絕唱(1 / 3)

這頭黃牛長得並不雄壯,在張生的眼裏,它似乎是個累贅。眼下,牛頭正一晃一晃,銅鈴當啷啷地響,牛和人在平原的小路上顫顫移去。

八月十五的前一天,秋黃了,剛下過一場秋雨,地麵兒有些潮濕,爬上路邊的河螃蟹都是泥色的,路邊黃熟的葦稈也是濕漉漉的。

一隻小蟹橫著爬上小路,被黃牛啃著了,碎碎地嚼。張生愣了愣。他不知道河蟹是從哪裏漏出來的,也不知黃牛何時喜歡沾了腥?天剛放晴,虛著眼睛遙望九月的平原,秋後的原野空了,光影像薄紗靜靜地流著。黃牛吼了兩聲,吆喝聲勾起了張生的鄉情。吆喝聲時斷時續,好像跟遠處的熟人親熱地打著招呼,緩緩飄到村巷裏去。

老爹能聽見牛的吆喝嗎?張生想起老爹,就會想起鍋裏的剩菜剩飯。家裏兩個光棍,隻能吃剩飯。這時候,徐村長的桑塔納汽車從他和牛的身旁駛過,濺起路旁大片泥點子,濺到他和牛的臉上身上。張生使勁擼了一下臉,望著汽車,狠狠罵了一句:“驢×的!”

黃牛也朝汽車瞪了一下牛眼。

走到了村口,徐村長的汽車停著。徐村長跟幾個告狀的農民說話,徐村長的女兒徐大花站在一旁聽著。

張生鬆開黃牛,往人群裏擠了一下,把目光輾轉到徐大花的臉上。徐大花看見了張生,高興地喊:“張生,你回家啦?”她臉上了抹了粉,像秋天莊稼地裏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豐滿,手指是短而厚的,這是普通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可是她小時候生過病,缺心眼兒是非常明顯的。她仰望他時,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傾斜著。張生笑著說:“大花,你在這兒幹啥?”

徐大花又密又長的睫毛下透著親熱的光亮:“迎接我爸爸回家。明天就是八月十五,過節啦!”張生歎了一聲:“好哇,過節好哇,你們家又有送禮的啦!”

徐大花瞪大眼睛說:“不送禮,你就別想娶我!”張生嚇出一口冷氣:“誰說我要娶你了?”他嘴上這樣說,是想避開她。這個傻姑娘追逐他,常常在他麵前露出一股讓人心疼的溫柔氣來。可他在她的身上沒有一點別的什麼想法。

“哢嚓”一聲響,黃牛把徐村長的汽車燈拱碎了。徐村長驚訝地扭回頭,徐大花瞪圓眼睛看著。張生更是嚇了一跳,急忙抓住牛的韁繩,狠狠地踢著牛腿:“你驢×的,淨給我惹禍!”

徐村長鐵著臉,心疼地看車燈。徐村長對車保養得很精心,盡管是村辦企業買的車,他就像自己家的私車一樣愛惜。徐村長看了看張生,又看了看黃牛:“張生,你小子幹蛋來著?”

張生哆嗦著說:“我沒幹蛋,我跟大花說話呢。”

徐大花趕緊把目光躲閃開。

徐村長說:“大花,先把黃牛領回咱家。”

“別,村長,別——”張生哀求著。

徐大花猶豫著。

“牽啊!”徐村長狠狠一瞪眼,徐大花就領著黃牛,跟著爹的汽車走了。

張生怔怔地張望著,一臉哭相。

“敗興,真敗興!”張老爹悶悶地吼著。張生回家跟老爹說了,這真戳著張老漢心裏的疼處了。

張生家跟徐村長是鄰居。

老爹滿臉青黑色的硬胡楂,唰唰地蹭著袖子,然後踮著腳尖看牆那頭的牛。黃牛拴在院裏的樹樁上。徐村長院裏有好多的筐子,過節了,村民正給徐村長送禮。老爹也想送禮,可是張生不幹,張生說即使送了禮,徐村長也不會輕易還回黃牛。爹老了,牛也老了。牛眼眶的周圍布滿了皺紋,眼睫毛都禿了。在深深塌陷的眼窩裏,再也看不到當年的雄壯,像牲畜裏的乞丐,乞討著蹩腳的日子。黃牛是戀地的,每次路過家裏的那塊荒地,牛尾巴就搖起來,打了一串響鼻,蹄子踏在地上,悶悶地響成一團,銅鈴連珠般脆響。張生和老爹都記得,牛是聯產承包責任製那年分來的,黃牛的到來,使他們結束了討飯生涯。那時張生剛剛上小學。那陣兒的牛很精神,他給黃牛喂草料,被牛踢了一腳,額角上落下一塊小小的疤痕。赤腳醫生給他包紮,他一聲都沒哭。以後,他的頭發長了,那塊彎彎的疤痕被嚴嚴地蓋住了。黃牛很能幹,耕地、運肥、護院,幾乎沒離開老爹。它陪著老爹流汗,陪著老爹睡覺,老爹當售糧模範那陣兒還陪著老爹戴過紅花。後來地種不下去了,老牛成了老爹謀生的腿。老爹並不憎嫌它,終歸是同病相憐的依靠。

老爹賣貨剛剛回來,張生看了看兩個耳筐子,空空的。看來貨都賣了。老爹過去賣瓜果梨桃、煙酒茶糖,如今炒了花生米,煮了老豆腐,這些便宜貨很搶手。張生記得兩年前,老爹走街串巷的時候,粗一攏賬目,煙酒茶糖賺了錢。做了小買賣以後,老爹手腳不停地忙碌,從未見他在哪坐著、歇著,更沒見他跟誰說說話。因為,家裏有一囤一囤的糧食,挺個一年半載,也不會有斷頓兒的時候。黃牛就成了張生的夥伴,每天由張生放牛,料理那一小片可憐的莊稼。

晚飯後,張老爹去找徐村長要黃牛。徐村長先嚇唬了老人一通,然後滿臉笑著。他提出一個條件,隻有讓張生娶了他的閨女徐大花,這黃牛就還他家。張老爹可真為了難,大花這閨女傻,全村都知道,娶個傻女,還不如打光棍待著。看著徐村長家一撥兒一撥兒送禮的,張老爹感覺不方便,就顛顛兒地回來了。看著老爹空手而歸,又聽老爹把徐村長的條件一說,張生呆呆地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張生沏了一壺濃茶,準備給老爹慢慢品,並有意把自己的心態放平和一些。吃著粗茶淡飯,弄個好身板兒,還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的呢?老爹走進來,一邊擦桌子一邊氣憤地罵著:“你聽,張家門前又來汽車啦!”張生擺擺手說:“汽車稀奇啥?沒見過?見著當官的就巴結!”老爹撇撇嘴:“人啊,真是勢利鬼啊。”張生淡淡一笑:“我們不給他送!”老爹說:“村東賣菜的老強家,想批宅基地,買了一整筐的河螃蟹,送去了。徐家也不怕噎著!”張生瞪了老爹一眼,心裏想吃螃蟹了。

夜裏睡覺,張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好多的河螃蟹爬到自己的頭上來。早上一睜眼,還偎在被窩裏,張生就把這個夢講給老爹聽。老爹不懂張生的心思,甚至懷疑有沒有這個夢?張生一定是想河螃蟹吃了,後悔今年沒有承包養蟹池。張生看見老爹流眼淚了,知道老爹誤解了他的意思。老爹說:“你饞河螃蟹了!”張生傷感地說:“本來是個夢嘛,真的不是我饞螃蟹啦!”老爹說:“夢打心頭想。你是想吃河螃蟹啦!”張生慌張地擺著手說:“不是,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張生邊說邊起床穿衣。

張生提著牙具走到院子裏,天還不是很亮。張生一邁腳,就覺得腳下有很厚的東西,軟軟的,踩下去,吱吱作響。他一彎腰看見有兩隻河螃蟹被他踩成肉醬了。一隻毛青蟹爬上他的褲角。他趕緊把這隻螃蟹摘下來,螃蟹夠賴皮的,張螯咬住他的小手指,咬得張生扔了牙具,使勁將它甩在地上。小螃蟹在地上打滾兒,吐著沫子轉圓圈兒,像個頑皮的孩子,朝著他傻笑呢。一扭頭,還有好多的河螃蟹,一疙瘩一片,爬滿院子和牆頭。張生著實嚇了一跳,額頭冒汗了,啞著嗓子喊:“爹,你出來一下。”

老爹顛著碎步跑出來,看見滿院的河螃蟹,雙腿直軟。他蹲在地上愣了一會兒,伸手去抓螃蟹,張生輕輕喊了聲:“咬手啊!”嚇得他又把手縮了回來。老爹不知是喜是憂,歎聲:“唉,這是哪兒來的?”張生皺著臉,抬手指了指東院徐家。老爹就明白了,臉上鬆活了,嘴角漸漸浮了笑意。張生愣著,又扭頭望了望東院,沒有聽見徐村長和他老婆李鳳英的一點動靜。老爹回身從屋裏端出臉盆,黑了張生一眼:“還愣著幹啥?快抓螃蟹啊!”張生說:“螃蟹是從徐家院裏爬過來的,還是請他們來抓吧!”老爹撇著嘴說:“不,是螃蟹自個兒過來的,這就怨不得咱啦!”他戴上了兩隻線手套,急著抓螃蟹,再也沒看張生一眼。張生又愣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天,才彎腰跟著老爹抓螃蟹。

張生和老爹把滿院的螃蟹抓光,才到早晨六點鍾。老爹把兩盆子螃蟹放進一口醃鹹菜的缸裏,缸口用舊蚊帳布蓋上,怕的是螃蟹再次跑掉。

張生站在缸邊刷牙,一邊看著一邊說:“爹,你真想吃了啊?”老爹說:“我們爺倆煮了下酒!不吃白不吃!”張生甩著牙刷上的水沫子,瞪了老爹一眼:“別,給人家送過去!”老爹說:“送?門也沒有!”張生倔倔地說:“我就是饞瘋了,也不會吃腐敗螃蟹!”老爹嘻嘻地笑著:“你還別把話說絕了,看你不吃的!”說著就回屋煮螃蟹去了。張生嘟囔著說:“你不送,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