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絕唱(3 / 3)

牛在院裏奔跑。張生滿臉寒光一閃,腮上繃出筋來,一個鷂子翻身,撲上去,緊緊勒住皮韁。牛嘶叫著跳起,鬃毛飛舞,急急地刨了幾下蹄子,踢著了他的左肩,他咬著牙,手不放鬆。牛的嘯聲很烈,漫開去,撞了小院的牆壁,又遠遠地蕩回來。看熱鬧的人和徐大花趕上來,齊手將黃牛綁上,拴在牛槽的木樁上。

“張生,你行嗎?”徐大花問。

“沒事兒!殺吧!”張生狠狠地說。

徐大花看了張老爹一眼。

張老漢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徐大花喊:“殺!”

黃牛不再嘶鳴,瞪著眼睛喘息。

張生剛剛舉刀,張老漢就挺不住了。冷秋的天還寒著,張老漢的臉上就冒汗了,眼淚也不停地流下來。徐大花喊了一聲爹,張生回頭看了看老爹,操刀的手落了下來。

“殺吧!”張老漢緩緩站起身,看見張生再次舉刀,他晃了一晃,感覺一口腥熱的血團,在他喉嚨裏滾動,湧到嘴邊的時候,就強咽回去。“我的牛!我的牛!”老爹悶悶地吼了兩句,頭一暈,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別殺啦!”徐大花說。

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張老漢抬進屋裏。

上午十點鍾左右,張老漢才慢慢緩過勁來。

張生勸說徐大花,徐大花也軟了。張生告訴老爹,大花答應了,黃牛不殺了,帶到鄰村賣掉。城裏貿易區緊靠郊外,養牛也許不怕。張老漢來精神了,徐村長帶路還能賣個好價錢。徐村長汽車出發的時候,張老漢牽著牛跟隨。徐大花跟著上了汽車,汽車駛出村莊,徐大花看見村裏其他人家在搬家,排氣管子噗噗地響著,急急地噴出一股股黑煙。

地皮濕濕的,有點打滑,所以車開得很慢。

汽車爬上了兩鄉交界的大道,往城裏去的車輛更多了,擁擁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進泥漿裏,在徐大花的目光下蕩來蕩去。車軲轆沾滿泥漿和草末。徐村長和張生看見徐大花沒有動靜,就輕輕地喚著。

徐大花沒吭聲,睡著了。

張生摸摸她的頭。

徐大花被把摸醒了,泥胎似的坐著,夢囈般地喊:“真他媽的!我真他媽的!”

徐村長嚇了一跳,回頭看看。

“開你的車,她說夢話呢!”張生說。

徐村長“撲哧”一聲笑了,閨女睡著也不忘記罵人。

“牛吃人哪!”徐大花又喊了一句。

張生說:“牛不吃人,人吃牛!”

徐大花醒了,張生本想說點什麼,回頭看老爹,還牽著黃牛跟著呢,他鼻子一酸。這時,汽車堵住了。

張生從車裏跳下,走到徐村長的身邊,告訴他柳河大橋塌了,汽車要經柳河村的卵石灘繞行。

灘上的酥冰裂開了口子,清冷的河水湧上冰麵,將封凍的冰碴蠶食著。徐村長的桑塔納底盤低,過河途中熄了火,還是張老漢動用黃牛,將他的汽車拖上河岸。張老漢滿口誇獎他的牛,張生美美地想,這老牛看來還有些用場。黃牛在水裏勞作,竟拖上來好多的車輛。累得它脖子縮縮的,後胯上繃得很緊的一團筋肉,明顯地鬆弛下來。過了河岸,村裏的那塊平原徹底看不見了,黃牛回頭看了好久。

到了城裏,黃牛果然被賣了。價錢不算高,可對於張家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收入。張家可以用這筆錢,操辦兒子的婚禮。婚禮前,張生果然當上了村辦企業的業務員,西服領帶,有點洋氣起來。這都是徐村長一手安排的。

婚禮很排場,很熱鬧。鄉村有夜晚鬧洞房的習俗,因為徐大花嚷嚷著早睡覺,徐村長就把人們支開了。張老漢卻沒有怎樣高興,夢裏夢見黃牛來找他。早早醒來,到院裏找黃牛,後來一想,黃牛不是賣到城裏的交易市場了嗎?老頭回房又睡了。

張生很愛聽徐大花說傻話,這不,今晚倆人在床上,大花的話特別多。聽歸聽,張生的手腳也沒閑著。摟在懷裏的女人,變了,變得豐富多彩,真真是個寶兒了。

直到大花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後語了,她才想睡覺。張生惱著說:“光睡覺可不行,還沒幹那事呢。”

他慢慢地把她放倒在床上,心裏渴望,卻又不敢動她,怕她犯了傻勁嚷起來。他慌慌地愣神。“張生,好好伺候我!”徐大花含混地說,白皙的手臂揚得高高的。她的聲音太媚了,兩隻大眼睛吸著他。伺候?這是什麼意思?張生眼睛忽地亮了,感動得後脊發熱了。在他最渴望的時候,大花對他這麼好。他看見她的臉頰上也有淚珠,先給她擦去臉上的淚水,脫掉她的上衣,解開素花襯衣的扣子,乳罩自然就開了。身材是這樣好,修長白嫩,挺挺的乳房,活活地動著。他聽徐二嬸說過,大花有一對丁香乳。今兒他一頭埋進去,品嚐丁香的味道,原來丁香就是一股水!他脫光了衣服,胸貼胸緊緊擁抱著她,感覺到比土地更濃的溫熱,他的身體像酥裂的泥土膨脹了,泥土裏裹著火,那火跳著,蕩著,旋轉著,燃燒著莊園。縈繞在張生心頭的煩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有一股暖流,暖流不曾被開發,不曾見過陽光,暗暗地流,洶湧地流。徐大花果然懂,她沒有吭聲,她一聲不吭,隻是輕輕地笑著。

這個好時刻,窗外的門忽然呼啦啦響。張生一驚,急忙推開她,隔窗探頭一看,黃牛拚命地拱著門。

“爹,爹!”張生喊著。

張老漢和張生穿上衣裳,急急地跑出,沒有看見黃牛。

婚禮的早上,城裏來人找張老漢,說黃牛丟失了,看看是不是回了張家?張老漢和張生說,沒看見黃牛,但黃牛拱門是事實。張生和張老漢到處找黃牛。

陽光明媚的上午,冷秋的天氣熱了一些。張生滿村尋找黃牛。村巷裏沒見蹤影,他忽地想起鄉下的土地。黃牛是與張家的責任田一同分到家的。黃牛戀地,它會不會跑到田裏去呢?張家這塊黑土地上的莊稼,如今全都收割了。但願黃牛還在那裏,能聽見它清脆的飲水聲。

太陽在晴空裏移著,田園格外安靜。稻田裏的河蟹出淨,稻禾割去了,地上留著金色的稻茬。稻茬地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張生把自行車停在路口,獨自走上田埂。往裏走,厚重的稻茬開始變色,慢慢變紅,越來越紅,終於成了血一樣的。他學著老爹的樣子喊:“嘿!嘿!”不知爹為什麼管黃牛叫嘿?漸漸地,他聞到了一股澀澀的焦糊味。走到地頭那邊,還看見飄散的煙霧。盡管是秋天,中午當頂的陽光濃烈,散碎,像火點子燙著他的臉、手和脖子。天空的顏色都有些發淺。他聽到沙沙的腳步聲,心裏熱熱的,目光就短了,發覺幾個孩子蹲在土坑燒土豆。幾片橘黃的蘋果葉子,飛旋著,落在張生的頭頂和衣領裏。他問:“孩子們,你們幹什麼?”

一個黑臉孩子朝土坑努努嘴。

“我們救死扶傷!”

另一孩子說著,給牛的嘴裏喂燒土豆。

牛不張嘴,閉著眼睛,喘喘的。

張生低頭看見黃牛了,急急地跑過去。看見黃牛低頭耷腦地臥在地溝裏。“嘿!”他木木地看著它,渾身一軟,額頭的光也收去,顫顫地撫著黃牛的脖子。根本分辨不出牛是棕黃色,還是灰土色,腫起的青筋露出一截,跳跳的。牛在絕食,看出它在城裏已經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張生心裏一疼,搶過孩子手裏的燒土豆,硬硬地往牛嘴裏塞著。牛吃力地搖頭,身體縮回去。他絕望地拍打著牛的腦袋,拍得啪啪響:“嘿,你看看我,是我!”黃牛慢慢睜開眼睛,眼睛澀澀的,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張生看出來了,心中忽地一疼,咧了咧嘴,樣子像哭了一樣難受。他走到孩子們身旁,彎腰撿起香香的燒土豆,慢慢遞到牛的嘴邊。牛依舊不張嘴,喉嚨裏亂動,鼻子裏依然吐著氣,弄得他的手指濕乎乎的。

“你吃一點,吃一點啊!”張生和孩子們都喊著。

張生把土豆放進自己嘴裏,使勁嚼了兩口,將嚼碎的土豆慢慢塞向牛嘴。牛將嘴巴閉得緊緊地,瞪了他一眼,眼珠帶著猩紅的血色。黃牛閉上眼睛,微弱地喘氣。張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牛的頭,牛的脖子。手指那麼輕柔,那麼深情,他掛著滿臉的淚痕說:“老天爺啊!這是為什麼?”牛在他的撫摸中,突然一軟,“撲哧”一聲垂落下去,死去了。張生愣了愣。“嗵”地跪在地上,抱起黃牛涼涼的腦袋,淚流滿麵。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