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的打碗花(3 / 3)

我軟了聲說:“放心老婆,誰能看上我呀?”

張碗花說:“過去我放心,你住這兒,我可擔心啦!”

我拍了拍她肥肥的屁股:“擔心啥?我心裏隻有你呀!”

張碗花說:“我還沒有癡呆,哪能看不清你腸子裏灌的啥糞?”

我使勁摟了摟張碗花:“快把臉洗了吧,嚇著我沒啥,別嚇人外人!”

張碗花乖乖洗臉去了。待了三天,張碗花想起家裏的豬了,嚷嚷著要走了,我也沒硬留她。那天早上,我帶著藏獒送老婆到了蝶苑莊園門前。保安小安子笑著跟我打招呼:“喂,大哥,送客人啊?”我笑模笑樣地應酬幾句。不敢承認送老婆,誰家有錢人娶這麼醜的老婆?自從當上了賊,我沒少在保安們身上下功夫。我偷了幾條中華煙,硬是拆了一條,分給這些夥計們。小安子挺崇拜我的,見了麵就朝我齜牙笑。小安子說:“大哥,聽人說,你的字寫得好啊,啥時候給兄弟來一幅?”我大咧咧地說:“好說,沒問題,不過,得等我哪天情緒好了寫。”小安子笑道:“不急,大哥!”我攤開雙手說:“老婆你都看見了,都是上趕著求字!”張碗花嘿嘿一笑:“咱家對門三叉子家買了頭母牛,回家等著你吹呢!”我麵紅耳赤,青筋畢露地吼道:“胡謅八咧,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張碗花沉了臉,拍了一下我的脖子:“你個××樣兒的!不是啥省油的燈!”我說:“你嘴巴文明點,這是城裏!”藏獒朝著張碗花叫了兩聲,撲咬了過去。張碗花嚇得一個哆嗦。我幸災樂禍地笑了。

老婆來了幾天,耽誤了我的“生意”。我雙手又癢癢了,手一癢,心也像貓抓。

初秋的一個深夜,我讓尿憋醒,赤裸著爬起來去撒尿。天還黑著,別墅裏的地燈還沒有熄滅。我看見一輛紅色寶馬X6停在樓下。司機打開車門,下來看車胎,我感覺機會來了。我穿上衣裳,撲進黑影裏,輕輕繞到司機身後,衝著他的衣兜麻利地下手了。誰知我栽了!啪的一聲,我的手腕被抓住了。賊被捉住才叫賊,我從來沒被捉住過,那我就不是賊了。今天被捉了,我就是賊了。

我被他一把摁倒了,跌坐在地,因為疼痛而揮汗如雨,立即有一隻腳踩住了我的手,又是一腳,碾得手背生痛。我就是再張不開嘴,這嘴也得張了。我慘叫了一聲:“哎呀媽呀!求求大哥高抬貴手啊!”我這一鬧,濺起幾聲鮮亮的狗叫。那司機嘿嘿一笑:“跟我弄這個,還嫩呢!”我繼續討饒,司機碾了一下我的手掌,才慢慢放開我,盯著我問:“保安咋搞的?你從哪兒進來的?”我抬手一指說:“我就這家人,都是鄰居,爺爺放過我吧!”借著路燈,我看清了這人,老板模樣,方頭闊臉,很氣派。這人黑著臉說:“你是大賊呀,那是雷老板的別墅,怎麼成你的了?”我對孫老板央求說:“我是給雷老板看房的,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大人大量,放過我吧。我家是貧農,扒三代祖墳都扒不出個可疑人。我從沒做過惡事,螞蟻都不踩,連蚊子都不打。”那人愣了一下,問:“好,你叫什麼?”我說:“我叫張五可,求求您啦!”這人把我拽起來,說:“我叫遲誌強,紅州集團的董事長。”他說著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帶我到雷老板家裏坐坐。”

我帶著遲誌強進了別墅房間。我開了燈,我發現遲老板長得高貴,挺拔,滿麵光輝。遲老板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你不是狼,狼有吃人的心,沒有吃人的膽!其實,我跟你一樣,沒有吃人的膽!”他的話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兒,覺得他有些怪。遲老板說:“你有兩下子,為啥栽我手了?今天,我鄭重告訴你,我過去當過賊!”我吸了口涼氣,驚得說不出話。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心想:你遲老板自己一腚屎都不幹淨,還有臉說我?充分展露真性情的遲老板,竟然有些失神,用我後來想好的成語來解釋,那叫“赤誠相見”。遲老板輕輕地苦笑一下:“小時候,我在農村長大,那時候吃不飽。我偷過玉米,一片玉米地一夜之間就掰去大半,都是我幹的。這個第一次偷,改變了我。我始終為之後悔不迭!後來,進了城,我也成了大賊,跟你一樣,僅僅是小偷而已。”然後他就給我分析世道人心。這家夥看別人心理真是入木三分,一樁樁,一件件,由表及裏,深入淺出,說得頭頭是道。可是,一說到他自個兒,啥都不行了,就這疙瘩咋也解不開。遲老板繼續說:“老弟呀,你是農村人,小時候肯定很苦。”我沮喪地說:“大哥,我沒土地了,現在還挺苦。”遲老板壓根兒不聽我說啥,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也許小時候太苦了,進了城還偷,有一天,我入室偷竊,跟主人廝打起來,一麵鏡子被打碎了,玻璃亂飛,一塊玻璃將我左臉劃了一道口子。血的教訓啊!不管是生活,還是生意,皆是刺刀見紅。唉,沒發跡的時候,嚴格見人不提往事。現在我提小時候,大家都笑,都說我幽默。他娘的,老子不發家,都把我當賊看,老天爺讓我成了上層社會的人。我的頭像經常登載在雜誌的封麵上。可是,我心裏的苦跟誰說?跟老婆說?跟媒體說?跟朋友說?誰也不能說,今天,我好好跟你說說,我也許會緩解一些的。”我撲哧笑了:“碰著我了,你就有福氣。”遲老板大聲說:“是有福氣,你知道我這陣兒過的是啥日子嗎?”我聽見院裏傳來幾聲狗叫。我懶得聽,肚子也痛了。但是,我不能不聽,不聽他說,他會舉報我的。

遲老板吐了一口煙,扭皺著臉說:“現在,我都是三億資產了,我還偷呢,看見該偷的東西,我不偷到就難受,憋得滿頭大汗。就像犯了毒癮!我有一天到朋友家串門,我看準了機會,把他們的手機和錢包偷了,他們很痛苦,我更痛苦。我找到他過生日的機會,給他們讚助了兩萬塊錢,我心裏才好受一點,你說,這是不是病態?”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狠勁抖了兩下說:“大哥,你有病了,人幹啥都是犯癮的,我就是這感覺。癮也是病啊!”

遲老板臉色由青變白:“偷不到的那一刻,我覺得再也無法忍受,我渾身冒汗,我會發瘋,會瘋了似的奔跑。我覺得有些異常,離精神失常不遠了。我個人失常不要緊,到精神病院治病,可是,我工廠裏還有那麼多工人,他們得靠我吃飯啊!”

我鼓足勇氣說:“大哥,你都是大老板了,不比我這農民工,瞎混,你犯這個錯兒,不值得呀!你別說了,別說了。”

遲老板泣不成聲了:“誰也別攔我,老子忍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讓我說,讓我說……”

我流淚了,歎道:“這就是代價呀,你說吧,大哥,我聽著,我聽著呢!”

遲老板真有本事,他說到了天亮,把我都說睡著了。他離開我的時候,推醒了我,叮囑我說:“老弟,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收手吧!別落下我這病。”

我誠懇地點頭:“我記住了,記住了。”

遲老板晃晃悠悠地出了門,開著他的寶馬走了。見他走遠了,我抽了抽鼻子,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狗×的!”罵歸罵,聽了遲老板的傾訴,我首次悟出了一條道理。賊有兩種,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富人。窮人偷了說不出話,富人偷了還明說。難怪有人說,窮人偷人,那叫賊;富人偷人,那叫幽默。我被他抓後的那幾天,所有日子都變了顏色。這話無法對老婆說,更無法對小棉說,一說,這事又變成另一個笑話,被人恥笑。我跟誰傾訴呢?我就是那說不出話的人,一旦說了不管用的話,就會把自個繞進去了。話是人說的,為了一句話,能把人繞死。

我不偷了,真的不偷了,為了小棉我也不偷了。

老家的新房是我偷出來的,所以,我不願意回家。我也有遲老板那樣的痛苦。有一天,我憋得冒汗,想找他好好聊一聊。我在別墅大門口截住他,遲老板沒理睬我。他說太忙了。還教給我一個偏方,說手癢了,就抓起雞蛋往電線杆上砸。晚上,我照他說的幹了,抓著雞蛋砸了一顆又一顆。然後我煩躁的心慢慢平順了。過了幾天,遲老板看見我,說我精神不錯,確實不錯。我梗著脖子想:咋了?奇怪嗎?不信嗎?我就沒希望嗎?我回家對著鏡子照照自己,看到那瓶打碗花了,在這大北京,我到底算哪一盤菜?

然後,我就哭了,哭得稀裏嘩啦的。

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幸的事還是找上門來了。

臘月的一天,雷老板和許琴回國了。他們回到蝶苑莊園家中,先是發覺家裏有變化,似乎多了點啥東西。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也許我偷的啥東西丟在雷家,誤以為是雷老板的東西。很快,雷老板兩口子就被管物業的李大姐叫去了。李大姐究竟跟他們說了啥,我就不知道了。回到家裏,許琴大姐對我很熱情,可是,雷老板滿臉的警覺和嚴肅。連續幾天,雷老板和許琴聯手上陣,女人唱紅臉,男人唱黑臉,演起了雙簧,輪番跟我談話。難道我的偷盜行徑被發現了?他們沒有明說。難道他們嫌棄我了?還是沒有說。他們那一套似懂非懂的話,把我的心緒給攪“迷瞪”了。我知道,我就是有三張嘴,也說不軟他們的心了。我的如意算盤被打碎了。

雷老板夫婦鐵了心要辭掉我了。雷老板上樓了,剩下由許琴跟我談話。許琴微笑著說:“小張,你給我們照顧了一年多的家,幹得很好。家裏沒丟一樣東西,還多了東西,謝謝你哩!”我聽了一愣,立刻睜大了眼睛:“多了東西?大姐你能告訴我,多了啥東西嗎?”許琴抬手一指書房:“多了一個玉麒麟啊!這是你買的嗎?”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想起來了,我偷5號別墅的玉麒麟,沒有來得及運走,藏在別墅的犄角旮旯了。我熱油煎心似的苦笑了一下,尷尬地說:“買的,買的,贗品,給雷先生留個紀念吧!”許琴淡淡一笑,無論我怎樣回答,許琴臉上都是那樣平靜,挺著胸,端著肩,凝視著我:“小張啊,我們回來過年,你也回家過個年吧!”我點點頭說:“祝你們兔年吉祥啊!”許琴停頓了一下,緩緩站起來,提過來一個兜子,拿出一瓶洋酒和一個紅包,平靜地說:“該過年了,這瓶酒給你的父母。小張,這酒特別貴,別隨便送人,頂你拉車幹一年的錢哩!這紅包是兩萬塊錢,你留著用吧!過了年啊,你就別過來上班啦!你是我們的恩人,這以後呢,我們還是朋友。”

我簡直聽怔了,就那麼傻傻地站著。

許琴的聲音尖細單調,卻如一陣颶風把我刮了個趔趄。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緩緩地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鏡子跟前的花瓶:“這一盆幹了的花是你的吧?”

我隻好如實招來:“我老婆帶過來的,這是打碗花。”

許琴說:“這花你也拿走吧!”

我順手接過了這束打碗花。

我僵僵地怔了一下,還是給許琴鞠了一躬:“謝謝許大姐。”

我轉身走出來,許琴將大門關上了。

我在樓下停了停腳步。我想到了小棉。這個時候,我卻聽見了樓上許琴與雷先生的爭吵。雷老板說:“當初我就跟你說,農民就是農民,素質太低不能用。別看這人挺麵善,但是骨子裏有狠勁兒,你給他一個梯子敢把天給捅個窟窿!”許琴說:“咱家又沒丟東西,你就少說兩句吧!”雷老板說:“還不如拿咱家東西呢,咱得注意企業形象,我丟不起這人啊!”許琴大聲反駁說:“物業不也是猜嗎?啥是賊?抓住才叫賊呢!”雷老板又說了一些啥話,我都不想聽了。就在這一刻,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禁不住兩手發抖,全身冰涼,一顆心再次提起來堵在喉頭。我感到失落,感到痛心,可是,天下哪有賣後悔藥兒的?

我最想見小棉,給她打了手機。天邊的彩虹不管多麼美,它都是短命的。早該跟小棉有個告別。細想起來,我對不住小棉,人家還是小姑娘,我這是傷風敗俗啊!不一會兒,小棉輕輕地走出來了。我問她:“你啥時候回湖北沙市老家過年?”

小棉說:“張大哥,我過幾天就走,火車票訂好了!”

我說:“小棉,兔年吉祥!”

小棉一笑:“我也提前給你全家拜年了!”

我就要徹底離開蝶苑莊園了,我的身份也將徹底曝光。小棉聽到我欺騙他,該多麼傷心啊?我遲疑了一下說:“小棉,我過了年就去美國了,得兩年吧!大哥祝你好運!”

小棉眼睛濕潤了:“大哥,這麼突然?以後能用QQ通話嗎?”

我搖了搖頭:“恐怕不行了。”

小棉眼裏含了淚,濕漉漉的。其實,一想到離開小棉我就心疼,一疼就想起了打碗花。我把這一束幹枯的打碗花送給了小棉。

小棉拿著幹枯的打碗花,放在鼻根兒聞了聞,笑著說:“好香啊!”

世事多迷離,我隻能無奈一歎,風沒有蹤跡,打碗花也破碎了。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眼淚流得洶湧了。

這個冬天格外寒冷,一場暴雪,紛紛揚揚遮蓋了北京。

天色尚晚,月亮缺了一塊,像被狗咬了,鑽進雲層不肯出來。我沮喪地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我穿著一身名牌,提著名貴的洋酒“人頭馬”。應該算富人了吧?我認真查看這酒,當時我沒少偷這種酒,800元一瓶出手,這時才知道自個兒吃了大虧,虧大發了。我心中打了一個哆嗦。未來的景象消失了,幻影遠去,眼前又恢複了黑暗。我馬上就到城邊的“馬尾庫”了,這是城市的貧民窟,那裏有我租的一間窩棚,還有我租給小龍的電動三輪車。老天爺呀,這叫一落千丈,讓我在這地方咋活哩?當初,還不如不與雷家發生關係呢!雪被車輪軋得嘎吱嘎吱響,響得我心底發慌,就要進窩棚了,心情不好,我突然想喝酒,喝洋酒,我下意識地把兜裏的洋酒打開了,瓶子對準了嘴巴,仰了臉,咕咚喝一口,又咕咚一口。狗×的,喝它個狗×的,洋酒就不該我們窮人喝嗎?我張嘴喝酒的時候,我聽見腮幫兩邊的脆骨發出嘎嘣嘎嘣的響聲。

我雙膝一軟,咚的一聲,跪在雪地上,竟然咧著大嘴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扯著嗓子吼道:“老天爺啊,我算啥?我是誰啊?我是農民,還是工人?我是富翁,還是窮光蛋啊?”聲音傳得很遠,可是,沒人回答我。我嘴裏的熱氣噴到天空,眨眼間就不見了。我不哭了,擦眼淚,可眼淚越擦越多,最後臉都凍了,凍得很痛,進而連帶著心痛了。

雪住了,雲彩散盡的地方,露出黑藍的夜空。天很冷,冷颼颼的北風中,我走進了僻靜的小街。整個小街人影零落,地上鋪滿了白雪,幹燥而堅硬,地凍天寒,刺骨的寒風仿佛把我的腦袋凍僵了。我走累了,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在路邊坐下來揉揉臉,臉僵在半空,發呆。我怕是要死了。人死了,就不能說話了,不能吃喝了,就像凋謝的打碗花,變得無影無蹤了。烏鴉哀叫了一聲,飛到天上去了。我抬頭在天上尋找烏鴉的痕跡,看不見烏鴉黑黑的影子,卻能聽見非常低沉的咕咕聲。這聲音聽了令人心碎,還像貼心貼肺的呼喚。我伸了一下胳膊,宛若與天上的烏鴉打著默契的招呼。我搞不清楚這種神秘的暗示昭示著啥?

我轉臉看見一家小酒店開著,裏邊有人吃飯,說話聲高一陣低一陣。我一頭撲進小酒店,爐火正旺,烤得我暖洋洋的。小酒店裏的電視機響著,我心頭一震,聽見了農民工歌手旭日陽剛近乎嘶喊的歌聲:

……

我們在這裏歡笑

我們在這裏哭泣

我們在這裏活著

也在這裏死去

我們在這裏祈禱

我們在這裏迷惘

我們在這裏尋找

也在這裏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