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回到家門首了。他看見老吳跟著一個挑炭的由街巷的那一頭進來。
“老爺回來了麼?太太叫我去買炭呢。炭長了價,昨天賣一元一角的,今天要一元三角了。”
“好的,好的。”V像沒有聽見老吳的話,急急地向裏麵走。因為他看見街路裏的無秩序的傷兵愈來愈多了,心裏十二分的害怕。
V走進堂屋裏,看見黑昧昧地沒有聲息。他待要進房裏去,忽然聽見S兒的悲楚的聲音:
“爸爸!”
V忙翻過頭來,看見S兒蜷臥在屋隅的一把藤椅子上。
“你怎麼一個人睡在這裏?媽媽呢?”
“媽媽燒飯去了。我不舒服,想睡覺。”S兒說了後又把眼睛閉上。
“要睡到後房裏去,這裏有風。”V忙把S兒抱起來。看他的嘴唇枯燥,裂了一二條縫,還有點血痕。
V抱著S兒回到房來時,電燈已經亮了,他看見T兒早睡下去了。V把S兒剛才的情形告訴妻,妻才說S兒兩天不通便了。
“時局這樣的不好,小孩子們再發病,真不得了。”妻還是依她的老習慣在歎氣。
據往日的經驗,小孩子們不通便時就要買水果給他們吃,V忙叫了老吳來,V還沒有吩咐他上街去買水果,他先開了口。
“下頭怕是停了戰了,昨天前天開往下遊的兵都回來了。此刻滿街都是兵了。不曉得什麼一回事,他們說怕時局不很平靜,什麼事物都漲了價,米,炭,洋油。老爺,怕明後天買不到食物,要準備點才妥當。像去年關起城來,那就不得了。”
“米,炭,油都買了。你隻去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準備著。”V高聲地向老吳說。
“是的,我去叫挑米的來。”老吳拈著他的頷須連連點首。V的小表弟J站在旁咕蘇咕蘇地暗笑。
“小孩子不懂事,這有什麼好笑呢?”老吳怒視著J。
“不是叫挑米的叫挑水的!”V再向老吳高聲地喊。
“老爺說什麼事啊?”老吳歪了一歪頭,把左耳傾向著V。J笑出聲來了。
“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
“啊!那是的!當然要叫他挑來。”老吳話還沒有說完就想轉身走了。
“老吳,不忙,叫了挑水的,你去替我買一個柚子回來。”V再高聲地說。
“買油什麼油?洋油還是麻油?”
J又開始笑了。
“有什麼好笑!”老吳再叱J。
“買水果的柚子!不是油!”V再高聲地說。睡在床裏的T兒給他們鬧醒了。
“文丹,是不是?”
V點了點頭,把錢交給了老吳後走近床前來抱T兒了。
三
吃過了晚飯。S兒和T兒都洗過了臉腳,上床上去玩六麵畫了。S兒好像患腸加答兒,不很高興,和他的妹妹玩了一會就說要睡。他的母親就替他解除了衣服,讓他枕在一個薄棉枕上臥下去了。
“今晚上怕有點危險。比較值錢的衣裳裝進一個箱子裏,藏到樓上去吧。”V叫妻清理行李。
“是的,陳太太的幾隻皮箱都抬上樓去了。那百多塊洋錢怎麼樣呢?也一起的放進箱裏藏到樓上去麼?”妻問V。
“現洋恐怕不妥當吧。要另外想法子藏起。”V低聲地說,因為隔壁就是雇的媽子的臥室。
“那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妻蹙著眉端說。
“低聲些,怕給人聽見了。”V說了後沉思了一忽,“埋進院子裏的大樹頭下去不好麼?那邊本來堆著許多枯葉的,埋好了後就用枯葉遮蓋在上麵,一定看不出來的。”
“不妥,老吳在前頭住,J又是多嘴的,也隔我們房間遠了,照顧不到,怕有失……。”
S兒望著父母在低聲地商談,也像有點知道,在枕上不住地呻吟。
“S,你知道爸和媽商量什麼事麼?媽媽明天帶你到江邊看馬車,汽車喲。”S頂喜歡馬車,汽車,時常要求V帶他坐馬車汽車去。他的母親怕他害怕,忙這樣的安慰他。
“妹妹也要去!”T兒聽見過江去,禁不住歡呼起來。
“是不是到富貴館去,爸爸?”S問他的父親。去年因為兵亂,V曾帶他們母子到租界上的旅館住了幾天。這個印象大約是在S兒的腦裏還很深刻。V禁不住回想起去年正當S兒病後逃難的慘狀來了。
“為什麼要到富貴館去呢?”他的母親笑著問他。“不到富貴館去!過江去玩的。”母親再哄著他。
“不是的!我曉得!走兵荒呢!”S兒說了後不再望他的父母,他隻仰視著帳頂,像在微微地歎氣,又像在忍吞他的涎沫。這末小的年紀總是這樣Sensitive的。V忙湊近他的枕畔去安慰他。
“S,不要害怕,爸爸在這裏。”
“兵兵要進來搶錢錢怎麼樣呢?爸爸又打不贏他!”S兒帶哭音的說。
“東西都藏起來,兵兵進來也找不著,不會搶了去。你乖乖地睡吧。睡到天亮就沒有事了。”此刻他的母親走過來哄他睡。
“妹妹不怕兵兵。兵兵來了,拿棍棍來打死他。是不是,媽媽?”T兒到底歲數小些,不知道兵的厲害。
“是的,是的。妹妹也早點睡,”母親笑著答應她。
約過了一個鍾頭,妻把比較必要的衣服檢清楚了。一口大皮箱裏裝的V的一件舊皮袍子,妻的一件華絲葛棉襖,一件絨氈,小孩們的兩件棉長襖和幾件絨衣。這幾件衣服早把一口皮箱裝滿了。
“你的一件外套怎麼樣?又放不下去了。雖然不值什麼錢,但丟了又可惜。後來要新置一件就花錢了。”
“算了,算了。總得留些東西給他們搶。他們進來了時,若空空如也搶不到什麼東西,就會曉得都把它藏起來了,會更吃虧也說不定。”
“……”妻愁容滿麵,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時候不早了,鎖起來叫他們送到火廚樓上去吧。”
“這裏還有點空,我那條裙和小孩子們現在穿不著的鞋襪索性裝進去吧。丟了可惜!”妻苦笑著說了後又歎了口氣,又像有幾分不好意思。
老吳和J把皮箱送上後樓去了,S兒和T兒也先後睡下去了。V和妻隻等隔壁房裏的章媽睡了後就好處置現銀了。
看看時表,快響十二點了。
“章媽!”妻試叫叫隔壁裏的婆媽,看她睡了沒有。
隔壁房裏沒有什麼聲息。
“大概睡了吧,十二點鍾了,還不睡!”
“這個東西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妻箍著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問他。
“還不是院子裏的大樹頭下穩當些。”
“我看,還是就埋在這窗前天井裏去吧。院子裏隔遠了,照顧不來。給他們知道了挖了去就糟了。”
“這天井裏的磚頭挖得動麼?”V低聲地問。
“鬆得很,用挖鋤或火鉗都掀得起來。”
“你試過了麼?”
“……”妻點了點頭。
V這時候暗暗地佩服妻的聰明和細心。
“那麼,就快點動手。”
“等我到火廚裏去拿炭鋤和火鉗來。”妻輕步地摸著門牆走進廚房裏去了。
不一會,她隻手拿一把挖鋤,隻手提一把火鉗回到房裏來。她把這些家夥放下一邊後,從衣櫥裏取出幾個小紙包和一個小布包來。
“這包隻有二十元,合共一百二十元。”
“還有一百二十元!”據V的約略計算,存款隻有百元左右。現在聽妻說還有一百二十元,真是喜出望外。
“這一包是什麼?”V問妻。
“小孩子的頸鏈和我的兩個……”妻說著伸出指頭給V看,妻的指上的金指環已經不見了。
V提著挖鋤和火鉗先走出,妻點著一根蠟燭跟了來。V蹲在天井裏,妻擎著蠟燭站在一邊望他挖土。費了點多鍾工夫,才在兩塊滿生了青苔的磚下挖開了一個六七寸的空穴。他把幾包金和銀堆進這空穴裏去,把碎石和泥土敷上,然後再把那兩塊磚頭照原來的位置蓋上去。妻又去取了一個糞鬥和一把筱帚過來,把多出來的碎石和泥土掃得幹幹淨淨。“真好,看不出一點痕跡來。”妻一麵掃一麵誇讚自己的工作。
“不見得吧。磚縫裏的泥巴總有點不一樣。”
“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再灑些水去看怎麼樣。灑些水去後怕更不容易看出來。”
“讓我撒一泡尿去不好麼?”V端著糞鬥笑向妻說。
“啐!還不把那些泥巴快送到院子裏去?不早了,洗幹淨了手腳好歇息去了。”妻忍著笑回答他。
V由院子走進來時,妻還在洗挖鋤和火鉗柄上的泥巴。
“為什麼?”
“不洗幹淨,他們會知道的。”
他倆把一切收拾好了後才一同洗手。V的腳跟上也塗了好些泥巴,妻再倒了些熱水給他洗腳。
“章媽!”妻再試叫了叫睡在隔壁房裏的媽子,但還是不見回答。妻的臉上現出一種安心的顏色。
“黑夜裏看不清楚,明天一早他們還沒有起床時就要先起來看有沒有痕跡。磚麵的泥土也怕有沒有掃幹淨的。”V再叫妻注意。
“不要緊吧,我們整天的守著怕什麼。隻求兵來搶時,找不著就好了。”
“媽子們不會引流氓地痞進來搶麼?”
“那怎麼了!”妻著急起來了。
“算了喲!過了這一夜,明天再看情形吧。今夜大概可以平安過去了。已經過了一點鍾了,還沒有聽見槍聲呢。”說了後打了一個嗬欠。妻在什麼時候才睡著,他不曉得了。
四
天還沒有亮,V就醒來了。他並不是為埋在天井裏的洋錢擔心,實在是為時局擔心。他深恐時局變化得激烈,W城的秩序不能維持時,妻子們要受驚恐,受痛苦。並且S兒又有點不好。妻說,S兒的掌心和膝部微微地發熱。他想,體溫再增高時,想逃過江去避難了。
V正在翻來覆去思索,忽然聽見窗外有人的足音,他忙揭開帳門,視線透過玻璃窗扉望了一望;他駭了一跳,他發見了章媽站在窗前的簷階上癡望著天井裏。
——糟了,糟了!我們的秘密給她曉得了。今夜裏我們睡著了後她走來挖了去怎麼樣呢!他知道這個秘密工作完全失敗了。他咳了咳。章媽聽見他醒來了,兩隻小足抬著她的胖體飛跑向裏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