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聽見V起來了也跟著起來,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便把剛才所發見的告訴妻子後就出來檢視昨夜裏做的秘密工作。果然,他看見還有好些泥土沒有掃幹淨;他想,一場辛苦完全失敗了。
“丟醜也算了,還是托庇法帝國主義的穩當些,決意送到巴黎街L先生的家裏吧,”V向妻說。
“做中國的小百姓真冤枉可憐!”
V決意把昨夜埋進去的東西再取出來寄放到法租界的同鄉L家裏去。他忙叫了J來,幫著把五包現洋,一包金器挖了出來。
吃過了早餐,恰好F來了。他也提著一包洋錢,說要送到日本租界的友人家裏去。V更決心過江到法國租界去。
V和F坐在一隻小筏子上,到江心裏來了。寒風從東北吹來,黃色的濁流迎風擊起滿江麵的蜷波,艇身不時向一邊傾動,V有點害怕。
幾隻大洋船由下麵駛上來,滿載著穿灰衣軍服的兵士。汽笛嗚嗚地此呼彼應。太陽隱進灰白色的一重密雲裏去了,回頭望望蒼灰色的W城全給一種哀愁暗澹的氛圍氣封鎖著。
不時聽見槍聲,V望見沿江岸密布著的兵士,心裏著實擔憂。
——萬一今天不得回W城,妻子困在城裏時怎麼樣好呢?V很失悔不該為這幾塊錢在這樣緊急的時候離開妻子。
“W城這次怕難幸免了。要被搶兩次,退去的光顧一次,進來的光顧一次;這是有定規的。”F笑著和V說。
“進來的要受人民的歡迎,哪裏還會搶的!”
“你看嗎!”F鼻笑了一響不再說了。
“我們都是參加過革命工作的人,現在又挾款到帝國主義的租界上去,以後給人家曉得了,真難為情。”W苦笑著說。
“言行不一致的不僅我們啊!追隨總理數十年的革命領袖——我們對他希望很大的X先生都是前話不對後話的不能始終一貫!我們小人物還怕什麼!以後朋友們曉得了要笑我們時,我們隻說以後不再幹就好了,‘勇於改過’就好了。”F說了後哈哈地大笑。
“真的,整個的三民主義不知給他們革命領袖,革命軍人解釋成什麼主義了。他們把民族主義解釋成部落主義,把民權主義解釋成軍國主義,把民生主義解釋成……這倒難找一個適當的主義來形容。”F淺笑著凝想了一忽,“是的,它們把它解釋成長江輪船主義了。”F說了後又哈哈大笑。
“何解呢?”V笑著問。
“本來不十分確切,不過形容其階級差別的成見太深罷了。特等有特等的待遇,官艙有官艙的待遇,房艙統艙又有房艙統艙的待遇。”
“我還不十分懂你的意思。”
“他們革命領袖和軍人們以為隻有他們該享最優的物質生活,餘剩的洋錢都一大批一大批地送到租界上帝國主義的銀行裏去。有些怕人說的就送到國家——如倫敦,紐約——的帝國主義銀行裏去,其實他們一輩子用不到這些錢,隻送給帝國主義者作資本,加緊它的經濟侵略罷了。”說了後還舉了幾個實例給V聽。
“我覺得沒有一點稀奇,這是很平常的事。你才從國外回來,所以有這種書呆子的論調。其實他們總比軍閥好些。他們總算有所主張——有革命的主張的。”
“是的,他們是有所主張的,他們說要把人民的生活改良,他的理想——或許說是夢想——是使沒有飯吃的人吃一碗稀飯,原吃一碗稀飯的人改吃一碗幹飯,原吃一碗幹飯的人加吃半碗幹飯。但夢想終於是個夢想。隻有他們住洋房子娶姨太太的理想倒實現了。”
“革命軍人的勇敢倒可使人佩服,不過革命領袖太無聊了,終日跟在軍人的屁股後頭跑。在這邊創設一個會,過了兩天不負責任了;跑到那邊又提倡一個會,到後來又對人說他不讚成了。結局對雙方失信!你看多無聊?現在又要去跟第三個軍人的屁股了。這樣亂糟糟的局麵,其咎不在軍人,完全是由這種騙子式的政客挑唆出來的。他叫我們信仰他的青年站在這一邊,但他老人家卻滾到那一邊去了。我們青年希望他指示革命途徑的結果隻有彷徨,找不到出路了。”V歎了歎氣。
“這樣的‘勇於改過’畢竟是‘無恥’!”F也跟著歎了歎氣。
小劃子蕩近碼頭邊來了。
五
V由漢口回來,看見W城的形勢更加緊急了。回到家裏看見兩個學生在等著他,力勸他的夫人要帶小孩子們到租界上去躲一躲,免得坐困在城裏受驚恐。V原來也想帶她們過江去的,因為妻有身孕了,S兒和T兒還要人抱著走。兼之有幾件小行李不能不隨身帶去;V一個人實在招呼不來。他隻和F約到了緊急的時候就到F家裏去躲一二天;再緊急時就進外國人的病院。因為F住的T街是沒有逃路的,靠城的東北角的一條小街道,潰兵決不會跑到那邊去。T街附近就有教堂,也有外國人的病院。
現在這兩個學生來了,V很感激他們的熱情;於是變更了計劃,決意和他們護送家小到租界上去。租界終比中國街道安全。V想,這並不是帝國主義者對中國人保護得力,這完全是中國兵的紀律太壞了。他聽見到一處搶一處的某軍和某軍,就十二分的害怕。
V送妻子到租界上去後,自己再搭小劃子回W城。近黃昏時分了,劃子蕩到江心時,槍聲滿江麵了。V到這時候卻一點不驚恐了。他還覺得劃子走快了些,沒有充分地觀察敗兵沿江拉劃子的情形。V想象今夜裏的江麵情形大概可以用“宵濟終夜有聲”這一句來形容吧。
“先生們!我的小船不靠H門了!”劃夫向V和共搭劃子的客人們請願。
“你就揀你方便的碼頭靠岸吧,”V回答他。
V在下麵的一塊泥灘上登了岸,沿著江南岸上,他是要進H門的。過了幾條齷齪暗黑的街道,他看見由下遊敗退下來的兵士像蛆蟲般的擠擁著。到了P碼頭了。近P碼頭的城角本拆毀了一處——大概這是P省建設廳一年來的成績吧——,V想,不要再進H門吧,就從這裏進去吧。但他看見這條進路口上也站著幾個荷槍的兵士,他有點害怕,躊躇了一會才走上前去。果然那幾個兵士持著槍來攔阻他。
“往哪裏去!?”操湘音的灰衣大漢喝問他。
“回家去的。”V戰戰兢兢地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你住哪一塊?”兵士再高聲地問他。
“就在這裏麵的K坊巷。”
一個兵士在V的身上摸索了一回,才讓V進去。
進了城後,他想X軍的軍紀還不錯,他們搜身的時候沒有把自己袋子裏的兩塊現洋光複了去。
這晚上V一個人睡在家裏,心地異常平靜的聽了幾個鍾頭的槍聲和炸彈聲,但他沒有半點憂慮,因為妻子已經到了安全的地界裏,在這W城中的家已空無一物,徒有四壁了。
V起來時,紅日滿窗了。章媽進來打洗臉水給他洗漱。
“昨夜裏放槍放得厲害呀。嚇得我一晚上睡不著。”
“怎麼不見有潰兵進來搶呢?”V說了後又後悔。他想,人類總是這樣自私自利的。
“還不是搶了幾家店子!不過沒有搶到這裏來罷了。”
不一會,老吳也進來報告消息。
“兵退了。兵全退了。隻有一兩個兵士守城門了。像劉備取成都。各家店門首都掛起歡迎的紅旗了呢。哈,哈!哈!”
V洗漱了後,匆匆地吃了兩小碗稀飯就由後門出來打算到T街去看F一家人,因為昨夜黃昏時分F還打發一個人送了封信來叫V快送家小到他家裏去躲幾天,並且說今晚上定聽得大炮聲呢。
V出來先到黃鶴樓前的城牆上望了望H門前出入的人們。他知道平民可以行動自由了,隻有由江那邊來的兵士或形跡可疑的才要受檢查。V忙由城牆下來走進H門大街裏來。他看見各家店門首都懸著黨國旗,還有幾麵用紅紙做的歡迎旗在空中飄動。V想,又是一番新世界了,他走了一會,忽然看見一間公共廁所,他就想撒溺了。他向前後左右望了一望,沒有認識的人,他就走進廁所裏來。走進來後,他才失悔不該進來,因為幾個毛坑都給人盤踞住了,他們都像新得勢的軍閥占據著地盤般的滿麵驕氣和臭氣。V待轉身,忽然有一個人站起來打算讓地盤給他。他想,中國的幹淨土都給軍閥們占據完了,隻有這一小塊非幹淨土,我可聊把它占領占領,撒一泡尿進去吧。V一麵扯褲腰,一麵望給一班無智識階級鬼畫葫蘆地塗滿了的牆壁,他發見了一聯反革命的文章了。
那聯文字是,“革命不能成功,同誌無須努力。”V想,這決不是無智識階級的人寫的了,是個很有智識並且很頑固的人寫的吧。他當時斷定這聯文字定是歲數在五十以上的人寫的,因為這些老年人雖有點智識但決不願意讓年輕人在革命道上先跑。他罵先跑得快的青年,“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他們的意思是,革命是應當由幾個老同誌引導的,革命隻是他們老者專幹的職業。中國人到底不能革命,因為“依老賣老”和“尊老”的封建習慣不能完全打破!V想,老者長者在毛廁裏撥的這聯文章完全是批評他們自己了。這種反革命的文字,公安局是有嚴禁及檢查的責任。但是斯斯文文的巡警哪裏肯走進這樣臭而且髒的廁所裏來行他的職權呢。
V到F家裏後,就把途中所聞所見一一的告訴F。
“不錯,中國人的國民性是尊老崇古的。你看那有名的革命領袖先由東而西,再由西而東,再由東而西,最後由西而南,近又由南而東,到處受歡迎,到處講演;但他自己沒有半點主見,前話不對後話;革命青年猶奉之若神明,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麼!?”
“是的,現在割據的局麵完全變成功了。一年來的革命到今天才成功!以後我們可以安居樂業長享太平了吧。”
“……”F沉著臉不說話,但表示出一種看不起V的顏色來。
V在F家裏坐了一忽,和F一路出來在街上轉了一轉,看見滿街都貼著“歡迎得勝軍”的標語了。
“不錯,‘歡迎得勝軍’真是千古不變的公理!”
“大概總有半年的太平可享了吧。”
“有兩三個月的太平,我就很滿足了。不單是我個人,一般的人民都是這樣想吧。”
“我要到租界上接妻子回來享這短期間的太平了。明天再見!”
V在一個十字路口向F脫帽告別,F微笑向他點首,像笑他卑怯,又像嘲笑他過於自私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