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
一
因為生活問題,近一星期來V不能不加緊他的翻譯工作,再次失業的V的一家生活唯有指望此項工作的報酬費了。
此項工作是一位同學介紹給他的,因為是屬自己的專門學科,並且其中材料多半是從前引用過來教授學生的,所以翻譯時倒不覺十分困難。
過於熱中從事翻譯了,對於外麵時事近一星期來差不多可以說是不聞不問。他一連五六天都在家裏伏案工作沒有出去。他並沒有預料到W城的時局變得這樣快。
V早想到上海去過他的清苦的生活,專門從事創作。他寫信去問了上海的友人,友人也竭力讚成他辭掉枯燥無味的大學教授早日離開W城。
話雖然容易說,但一想到往後一家的生活費,他就不免有點躊躇。他深恐繁華的上海城不易居。但他對上海又有一種憧憬,他深信在上海生活定能夠使他的藝術生一種變革。
“真的要到上海去?在這W城裏都不容易搬家,何況搬到上海去呢!搬一回家多少要受一回的損失。並且此刻我也不方便走。”妻聽見他說要赴上海時就先表示反對。
“始終有一回要到上海去的,早日去不好麼?”
“上海的房租錢怕比這裏貴得多吧,你住得起?”妻的長籲短歎差不多成為習慣了。
“那麼,你想一輩子住在W城麼?”
“等到明春,由汕頭到家的路途平靜了時,你真的送我們回鄉裏去吧。”妻再歎口氣。
“你終日長籲短歎,歎得什麼好處出來麼?”V雖然苦笑著說,但看見妻的枯澀的態度也確有幾分厭意。
“你這個人隻顧目前!死後有沒有棺材你是不管的!誰能夠像你這樣地快活!”妻在冷笑。
“在W城又沒事可做了,還不走做什麼?”V像無意識地說了這一句。
“不說別的話,你試數數看,快夠月數了呢。”
“由這裏到上海要不到一星期,不見得一星期內就會輕下來吧。”
“但是等到找定了房子,安定地住下去後就不止一星期了。如果必需的物事還沒有準備時,那不苦人麼?”
S兒坐在一把矮竹椅上,呆呆地聽了一會父母的話後,突如其來問了一句:
“爸爸不在學校裏教書掙錢錢,到上海去也有飯飯吃麼?”
從小受了窮的鍛煉,變成異常Sensitive的S兒今年隻四歲半,但對父親的勞苦的生活沒有一點不了解。他雖然在笑著說,但V的眼淚已經被他這一句湧到眼眶裏來了。
“沒飯吃,到上海做叫化子去。”他的母親笑著對他說。
“不——S不做叫化子!”
“等一下妹妹又拿棍子來打媽媽了喲!”給V寵壞了的快滿三周年的T兒在歪著頭,抿著嘴罵她的母親。她每聽見父母說她的壞話或對父母表示不滿時就用這一句威嚇的話,幾成為她的習慣了。現在她是不願意聽父母說他們兄妹做叫化子。她原本坐在床沿上的,說了後就嚷著要穿鞋子下來。
“要做的時候還由得你們不做麼!”妻又在歎氣了。妻的意思是自己的兒女和他家的比較,不論吃的穿的都壞些;常說對不住兒女。但V卻常罵她,隻朝上比較,不朝下比較。他還常常叫她去看附近的貧民窟呢。
V聽著妻子們說話,望了望壁曆:十一月十日了。他想後天是孫總理的誕辰呢,W城裏又該有一番的鬧熱吧。
“早點吃中飯吧。吃了飯我到F先生家裏去看看,問他什麼時候能動身到上海,他的一家是要到上海去的。來得及時,和他們一路走也好。”V向妻說了後,妻往廚房裏去了。
“爸爸抱!爸爸抱!”T兒伸出一雙手來要V抱她。嬌養慣了的T兒時常要父母陪著她,媽媽不在時定找爸爸的。
V才把T兒抱上,老仆人吳送了一封信進來。
“老爺,學校裏有封信來。說是重要的一封信,請在這收發簿子上簽個收字。”
吳是同住友人陳君的老仆,今年七十二歲了,每日坐在大門內看守門戶。V住的兩間房子是向陳家分租來的。
V拆開那封信一看,知道是教授會定當天下午在第一院開會討論維持校務的辦法。V想當局已經對學校聲明不能再負經費的責任了,又鬧了這麼一個大風潮,校長L也跑了;教授有什麼能力,能夠討論得出什麼結果來。V當時想不出席,但過了一會又想在家裏伏處了幾天沒有出去,今天下午出去走動走動也好;F也定出席的,不必到他家裏去了,就到會場上去碰他吧。
V哄著T兒叫她坐在一張藤椅子上,S兒還坐在矮竹椅上玩六麵畫。
“爸爸,把貓翻過來就是狗啊!”S兒在撈著嘴歡呼他的破天荒發見。
“哪裏?給我看!”T兒忙由藤椅跳下來!走近她哥哥旁邊,伸出手來抓了幾顆六麵畫。
“討厭的T兒!又把我的狗狗攪亂了!”S帶哭音的說,一麵和T兒爭。弄得T兒又哭了。經V苦心地調解了一會。兩兄妹才平複下去。不一刻,他們的母親也端了飯菜出來了,他們才跑出堂屋裏去。
他們小兄妹出去後,V在整疊他的譯稿。原本的“岩與礦”隻剩七八頁了,且這七八頁裏麵還有許多插圖,真的要譯的文字實在沒有好多了。V想明天總可以把它譯完吧。
二
由V的家到大學第一院本有不少的路,平時他是坐洋車到學校去的,近一個月來,因為生活困難,他隻好安步以當車了。
教授會是定午後一時開的,但等到二時半還不足法定人數。一直等到三點鍾才湊足二十個人,夠三分之一了,於是大眾要求主席宣布開會。
二十個書呆子圍著一張長台站了起來,主席把總理遺囑背念了後,大眾再臉色蒼白地坐下去張開口癡望著主席報告,V坐在長台的一隅,在猜想他們臉色蒼白的原因。V曾聽過一個學生的報告,前星期風潮起時,一位數學教授的額皮給學生用茶杯打傷了,流了好些血。V想他們的臉色蒼白大概是怕挨學生的打吧。
——不對,不對!他們怕挨打,就不出席了。他們臉色蒼白恐怕完全是因為生活問題不得解決吧。
V旁聽了一會,才知道時局緊張起來了。綜合他們的議論看來,快則今夜,遲則明天,W城的治安怕就要有點危險。
“那末,我們明天全體向當局索薪去。”討論到經濟問題時,一位熱心教授站起來主張到財政當局家裏去坐索。
“不行,不行,現在軍事吃緊的時候,他們管不到教育。莫去惹他們笑我們是書呆子。且挨過這兩天看看時局再算。”又有一位教授起來反對索薪。
V也是不讚成索薪的一個。他旁聽了大半天把頭腦聽得暈痛起來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他隻望主席快點宣布散會,好回家去。果然主席站了起來,V當他是宣布散會了。誰都沒有預料到在這黃昏時分還有兩三個學生代表來向教授會作長篇的報告。學生代表共三個,二男一女,V就注意那個女學生,覺得她的姿態很不錯,因是不轉睛地飽看了一會,覺得愈看愈好。當這瞬間他便聯想到家裏的病弱的妻,心裏異常地不快。V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到底還有點封建思想,因為這種封建思想,阻害了自己的很自然的情戀的活動不少。
兩個男的學生代表的報告完全了。V覺得學生代表的議論也和教授們一樣的迂腐,他也聽得腦殼快要脹裂般的痛得厲害。他還在希望能夠聽那女的學生代表的報告,但終於失望了。V覺得近代的女性還不能說是完全解放了的,她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地信賴男性,一切執行權還是讓給男性;這決不是根本解放女性的表現。
V看見那位女學生有幾分可愛,很想聽聽她的說話。現在他失望了。又看見外麵天氣愈黑了,他便站了起來走到衣架前把自己的舊黑的氈帽取下,輕輕地偷出會場外來了。他站在會場門首的扶欄前,向空中行了一個深深的呼吸,但腦殼還是一樣的沉痛。他懶懶地踱下樓來。
——像我這樣深的腦病,不久就患腦溢血症而死吧。你還發什麼迷夢!單就你的服裝而論就不能引女性對你發生戀愛!進行戀愛時,衣服的漂亮還是第一個條件呢。你看哪一個女學生不喜歡漂亮的裝束呢?
V昏沉沉地無意識地走出校門首來了。他想這回的車子錢不能省了。自己像大病要來臨了般的。他和一個車夫議了一會車價,才坐一架洋車回到家裏來。
沿途他看見街路上擠了不少的傷兵,也看見許多軍官家眷搬行李出城,有好多間店都早把店門關上了。街路上的秩序很混亂。V不免驚慌起來。
——糟了,糟了。時局真的變了!這不是像去年革命軍將要到時一樣的情形麼?再圍一次城時,我們一家就非活活地餓死不可了!現在隻望今晚上平平安安地不發生什麼變故,明天送他們母子過江到法帝國主義的租界裏一個朋友家裏躲幾天吧。
V後悔不該拒絕了一個學生的勸告。這位學生姓H,在特別區辦事。前三四天H到V家裏來,告訴他,W城的時局不久就要發生變化,怕住在W城危險,勸V一家搬到日本租界上去,並且有現成的房子,即H的友人住的房子樓上空著。
“托庇於日本帝國主義之下麼?”V苦笑著說。他想,住法租界還可以麻胡一點,住日本租界就有點難堪了。因為V前在某部裏做編譯工作時認識了幾個日本記者,他們都住在日本租界裏,V從前對他們講了好些大話,吹了好些牛皮。此刻若躲到日本租界上去,遇見他們時,那就太醜了。這是他不情願住日本租界的最大理由。
——生命要緊,財產沒有什麼,幾箱書籍,幾件破舊的衣服讓他們搶了去也算了。但是那一百塊的銀洋怎麼樣處置呢?那是這個月一家生活費,被搶了去時,翻譯工作又還沒有成功,那非餓不可了。革命軍是不會傷人的。洋錢呢,就難保他們不要!V在車子上想來想去,結局還是這一百元現洋的保藏問題。V想早該花二十五元去分租日本租界的房樓,可以保存七十餘元,也可以保存幾件衣服,至少,小孩子們的衣服是該保存的。
V又想法國租界的同鄉家裏本來也可以去躲幾天,不過去年政變時V曾向他商談過,被拒絕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再說;並且他們家裏的人多,寄住在他那邊終是不方便;但到萬不得已時也隻好送家小到法租界去。
天氣愈黑了,電燈還沒有亮。寒風一陣陣地由江麵吹進街路裏來,跟著就揚一陣塵灰。江麵上的大小汽船的汽笛不住地嗚嗚地悲號。V想,大概是運傷兵回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