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時代
一
淡黃色的陽光由麵西的窗口射進來了,時間大約是四點鍾前後。陽光曬得到的部分,氈子也染成淡黃色了。兩小時以前V就睡下去的,像死屍般的身體一點不動地睡著。他像熟睡著,但他覺得到曬在他的肩背上的陽光。他也聽見妻在床首的一把矮竹椅上坐著歎息的聲音。
“爸爸!”V又聽見小女兒呼他的聲音。
V忙翻轉身,微睜開眼睛。他看見了攀附在床沿上的一雙白嫩的小手了。他又看見了她的一對流動的黑水晶般的瞳子,最後看清楚了她的花蕾初開般的笑顏了。他的朦朧的意識也清楚了。V忙坐起,伸手去把站在床沿邊的小女兒抱上床來。小女兒坐在父親的腿上,左手一根小指頭插進嘴裏,右手指向樓下,歪著頭笑向她的父親說:
“姆媽,買米泡!姆媽,買米泡!妹妹吃!”小女兒像異常歡喜的。她有一個比她大一歲半的哥哥,所以跟著她的母親的口氣自稱妹妹。
“哥哥呢!哥哥哪兒去了?”V更把小女兒抱近些,在她的白嫩的頰上吻了幾吻。
“哥哥!”她的右手的小食指還是指向樓下。才滿兩周歲的小女兒說不了許多話,她的左手的食指還含在嘴裏盡望著她的父親微笑。她像很高興地在等她的母親買得米泡回來給她。
V覺得這個小女兒萬分的可愛,也覺得自己萬分的對不住她和她的小哥哥。
“姆媽!”小女兒等了一會不見她的母親上來,她就高聲的叫起來。
“媽就回來的,不要叫。哥哥是不是跟媽媽下樓下去了?”
小女兒雖回答不來,但她像懂得父親問她的意思,她點了點頭。
冬天的日子短,等到V的妻從樓下上來時,曬在窗前桌上和床上的陽光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了。V感著肩背上有點冷,想把長棉襖子披上,但因為抱著女兒,隻好忍耐著再等一會。
“姆媽!”小女兒聽見母親的足音,再歡呼起來。
妻左手抱著大的小孩子,右手拿著一個洋鐵餅幹盒子盛著大半盒的米泡,氣喘喘地走進房來。
才踏進房門,妻把大孩子從左腕上卸下來:
“這麼大了,還要人家抱!重得累死人!”妻拿著洋鐵盒子,隻手伸到後麵去捶腰骨。
“姆媽才重得累死人!”大孩子說了後抵著小嘴唇微笑,隨即跑近床沿邊向他的父親說:
“爸爸,媽媽買米泡給我。買了這許多,兩百錢!”
“姆媽!米泡!抱妹妹!”小女兒高聲的叫起來,她在父親懷中掙紮著要起來到她的母親那邊去。
“媽媽,抱我!抱我!”大孩子忙跑到母親跟前仰著首,伸高一雙小手來奪她手裏的洋鐵盒子。
“不,兩個人分的,一個人一半。”妻攔阻著大孩子。
“姆媽抱小妹妹呀!”小女兒哭了。
“媽媽累死了,抱不得你了。”妻把洋鐵盒子送到床上來。
“我的米泡!”現在是大的孩子哭起來了。他知道父親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妹妹的辯護者。不問他們小兄妹爭的是吃的或是玩的,父親總是替妹妹爭的。
現在是妹妹歡笑了,因為那個洋鐵盒子已經擺在她麵前了。大孩子看見氣不過,流著淚,歪抿著嘴唇,睜圓他的眼睛跑前來要搶那個盛米泡的盒子。看看哥哥聲勢洶洶地來搶,小妹妹又哭了。
“妹妹要不了這許多,把點給哥哥。”V一麵說,一麵伸手到洋鐵盒裏去想掏點米泡給大孩子。
掏出來的米泡堆在一片草紙上,大孩子還嫌少,小妹妹早不情願了。
他們夫妻倆的無能大概像這個樣子,小孩子們的紛爭都解決不了。
二
黃昏時分了,房裏越見得陰冷。哥哥站在床沿邊,妹妹坐在床上,都在熱心地吃糯米泡。解決他們的紛爭還是母親。妻到後來拿出兩個小碗兒來,一個是輕鐵製的,一個是木製的,裝滿了米泡。小妹妹此刻不想占有洋鐵盒,要小碗兒了。哥哥占有的是輕鐵的,妹妹占有的是木的,他們望著母親把餘剩在洋鐵盒裏的米泡鎖進箱裏去也不表示反對了。
今天吃過午飯再過了半個鍾頭,妻才把廚房裏麵的事理清楚。妻在火廚下時,他不能不在房裏或廳前哄小孩們玩。若小孩子們再和妻糾纏,那經過一次擾亂的廚房就無人整理了。
妻把碗筷洗好,把廚房的淩亂物件收拾了後端了一臉盆的水進來。
“爸爸,抹臉。也替小孩子們抹抹臉,揩揩手。水開了,我要泡茶去。”
妻才把臉盆擱在靠門的一張紅漆凳上,又提著茶壺向火廚裏去了。
V真的起來替小孩子們抹了嘴臉,揩了手後自己也形式的揩了揩嘴。其實他的嘴唇上和臉上一樣的沒有油氣。
不一刻,妻提著一壺熱茶回房裏來了。她斟了一杯熱茶給V後就走近臉盆邊去擰盆裏的手帕。她把擰幹了的手帕蓋在臉上抹了一會後走近鏡前,側著身拚命地揩她的頸部。頸部揩紅了,她才把手帕放下。她再凝神地向鏡裏望了一會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V聽見妻的歎息,心裏就像感著一種羞愧,忙低頭向地下。
再過了一刻,妻把手帕擰幹了,掛在窗框上的一根鐵釘上。V又無意識地跟著妻的動作望了望那根生了鏽的釘子。他想怪不得手帕上有許多黃斑點,原來是鐵釘的鏽痕。妻把臉盆水潑了後看見他們小兄妹們各抱著一個磁人兒——這兩個磁人兒是V的一個堂侄由九江買來送給他們小兄妹的——在廳房裏玩得高興,她乘這個空兒在書桌前坐下,由抽鬥裏把一冊國民日記取出來。
“爸爸,今天不再買什麼了吧?”她翻出十一月八日的一頁。V坐在桌旁喝茶,沒有回答她,隻點一點頭。他無意識地望見那頁日記欄上橫印著的一句格言是:
天下豈有不盡人情之人而可與共圖大事者哉。
V這時候在心裏忽然起了一種迷信——像少年時代在鄉間佛寺裏跪在神壇前求簽語的迷信,——他偷望下頁欄上的格言,想藉它卜他目前的命運。下頁欄外的格言是:
處艱難始識真友!(西細洛)
V看了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今天找碎了兩塊錢,真不得了。”妻苦笑著向V說。妻雖然是同他報告今天的支出,但她的語氣是向他表示一種安慰。她聽見丈夫歎息,忙笑著安慰他。
V自有心事,沒有理他的夫人。他隻望著妻在十一月八日的日記欄裏寫:
本日支出:炭錢一元。豬油一串二百文,魚一尾二百十文,白菜六十文,共找一元,餘錢一串五百三十文。
V一麵看著妻記賬,一麵在想象妻提著菜籃在菜市上購買食品時的情形。妻嫌物價太高和一個年輕的商人爭價,爭了一會,她恨那個商人的態度輕薄,再走過一家店子,但價錢還是一樣的貴。她想不買,但是今天的必需品,想再多走幾家又耽擱了時候,怕丈夫和小孩子們在家裏望得焦急。
妻常常買貴貨,買不好的貨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回來時自己不該再嫌罵她的。V在後悔日前對妻的虐待,他禁不住偷看妻的態度。她的精神像全集中在這本日記裏麵,態度異常正經地緊張著嘴唇在寫。她把帳目寫完了後又翻出日記後部的收支一覽表來。她在月日欄內填了“十一月八日”五個字,在支出數額欄內填了一個“2”字,再在揭存數額欄內填了“87”兩個數碼。
“爸爸,不得了,隻存八十七元了。”她說了後望望丈夫的顏色。她看他的樣子今天不見得十分可怕,便繼續著說:
“你那篇譯稿到什麼時候才譯得完?”
“準定每天晚上有三四個鍾頭工作時,一星期內可以譯完。不過還要費幾天工夫去修改一下。”
V看妻的神氣像對他還有質問,但不敢說出口。他知道妻在擔心他的譯稿賣不出去,但怕說出來,V不好過,跟著自己也不好過。
夫妻相對沉默了一刻,兩個小孩子各抱著磁人兒進來了。大兒子S走到V的麵前靠著他的雙膝。
“爸——,抱S出去外頭玩!”小孩子們在屋裏關了大半天,怪不得他們想出去了。
“爸——,抱妹妹出去外頭玩!”小的T兒也跟著哥哥走近V麵前伸出一雙小腕撒嬌地說。
“媽媽帶你們到外頭玩去!讓爸爸休息休息。”妻希望丈夫在夜裏多做點筆墨工作,要讓他歇午覺。V覺著妻的苦心,眼皮禁不住熱起來。
“不——”S兒擺著他的小胴體撒嬌地說。
“你決不要吵!讓爸爸睡醒了後買好玩的東西給你!”妻的這一句早失了哄他們小兄妹的效力了。
小的T兒聽見母親說帶他們到外麵去,急急地走近她的母親,雙手攀著她的母親的足。
“爸爸,今天下午不出去吧。”妻把T兒抱上,翻過頭來問走向床前的V。
V向床上躺下去。他想妻這一問又像是刺笑他。因為他失業快滿半年了,前兩三星期,他為職業繼續著在外麵跑了幾天。他也曾訪了幾個在軍政界辦事的朋友,想托他們替他介紹一個實業方麵的工作。他想自己的專門是實業方麵的學科,做實業方麵的事才是因材施用。但這幾位朋友都沒有給V一個肯定的答複。V本來就沒有口才,性質又異常的怯懦;他單刀直入地對那幾個朋友把來意說了後,不得要領時,V就不敢再說什麼了。最初他找著了一位舊友,這位舊友一見麵就要他武裝起來參加革命。V想,革命兩個字雖然聽過,在前清小學校裏念書的時候也曾念過鄒容著的一本小冊子《革命軍》;但到了三十餘歲的現在“革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事業,自己還不十分明了。
V在外麵為職業奔走了十幾天還沒有結果。他到後來知道他的幾位朋友都是嫌他缺少革命性;換句話說,就是嫌他不革命。他每意識到這一點就暗暗地羞愧,自慚是個思想的落伍者。但V還是不輸服,他想這幾個朋友的革命不見得是真正的革命。
最難堪的是每天由外麵回來,妻總是抱著小的,攜著大的站在門首望他。V看見妻蒼白的臉孔,心裏就異常的難過。他知道妻是在像焦望他回來一樣地盼望他找著職業——能使一家四口生活安定的職業。
嗣後V隻籠在樓房裏,不敢再出去訪那些朋友了。頭腦冷靜之後,把對那幾個軍政界中的友人說過的話翻想一回,他自己還感著雙頰發熱。V覺得這是自己的一種無恥。夫妻是同心一體的,對妻本不該有所隱瞞。V幾次想把自己的無恥赤裸裸地告訴妻,但終說不出口。
妻像知道自己的鑽營(?)絕望了,才這樣的問。不,妻還在希望自己再出去活動,才這樣的問呢。妻這一問決不含有刺笑的意思。妻決不是會看輕自己的女人。V到這時候不能不把謀職業的事已絕望了的經過告訴他的妻。他一邊說一邊感覺雙頰發熱。他說了一篇話後,再補充了一句:
“現在唯有專等新大學籌備好了後回去教書的一途了。”
“原來再換上一班人來做官就是了!”妻說了後歎了一口氣,抱著小的,牽著大的往樓下去了。
三
房裏的電燈亮了。V坐在書桌旁的一把滕椅子上望著ST兄妹靠著床沿吃米泡。妻走到廚房裏去,把電燈開亮,準備燒晚飯了。
妻又忙了兩三個鍾頭才把廚房的事料理清楚。小孩子們和母親一樣地勞苦了一天,才吃完晚飯就想睡了。妻再到火廚裏去打了一滿臉盆熱水進來,她替小孩子們洗幹淨了臉腳後就抱他們進床裏去睡了。
樓下房主人的鍾響了九響。V聽見他們母子三人都呼呼地睡著了,才由抽鬥裏把未完的譯稿取出來。這篇譯稿由前月中旬就開始譯,預定於兩星期內譯完的,但到今天二十餘天了還沒有譯完。這篇小說的原作者是日本S氏,是篇有名的中篇創作,名叫《融合》。他譯這篇小說,可以說完全是由妻的督促。
暑假期滿了,W城的政治起了一個大變革。V知道在這下半年中學校萬無恢複的可能。他閑著無事,每天除披一件褪了色的青灰嗶嘰長褂子到外麵轉一轉——當然是為職業活動——費去一個半個時辰外,其餘的時間都是躺在家裏。
從前失業時,V曾寫過一二篇小說換了點稿費補助生活,妻便以為丈夫的作品真可以維持一家的生活了。看看九月過去了,十月又快過去一半了。十月中旬前前後後下了幾天雨,有一天V從外麵回來,看見妻蜷臥在床的一隅,大的S兒橫臥著睡在她側麵,眼眶附近的淚痕還隱約可認,大概是看見母親病倒了就湊近母親哭,哭倦了後就睡下去了。小的T兒卻坐在書桌旁邊的滕椅上,手裏弄著一個洋火盒子,在進行她的破壞工作。洋火盒子快要破裂了,她把洋火一根一根地送進口裏咬。她像不知道母親病倒了,哥哥睡著了,她隻熱中於她的破壞工作。
像是天氣的關係——那幾天的天氣太陰鬱了——妻患了點毛病。但據V的可靠的觀察,妻完全是因經濟壓迫和終日勞苦而發病的。她說近來血液的循環不良,常常頭痛。她常常靠著枕歪倒在床上還憂慮家庭的生活費。
第二天她好了些,就起來看小孩子,也到火廚裏去。V勸她多休息一點,她卻苦笑著對他說:
“我倒不覺得十分辛苦。我想把小孩子帶開,讓你做點東西。真的,不是說笑的!你莫再盡躺著把日子躺過去了。八九十一連三月沒有一文錢的進款,坐吃山崩,真不得了。不能到外麵去找點事情來做,在家裏做篇把作品或譯點東西,寄到上海去看能換幾個錢來麼?真的這個月又快要過去了。”
“我曉得,我何嚐不想寫。不過我做不出來,沒有創作的心緒,有什麼方法呢?”
V在那時候實在不能寫什麼東西。在這兩三年間因為編講義,寫小說,實在把頭腦弄傷了。失業之後心緒更加散亂,雖然搜集了些材料,但總沒有能力把它統一成整篇的完好作品。每天隻能混混沌沌地過日子,把時光糟塌了。V近兩三個月的生活實在有點像失了重心的陀螺。想讀點書,但不能繼續著把一頁念下去。念了一二行後覺得行間句裏夾雜著許多數字——到月底非結算不可的房租和油鹽柴米的代價。
V結果容納了妻的意見,花了一塊錢在H市的一家日本人開的書店裏買了一冊新進作家叢書。買回來後就著手翻譯它的第一篇《融合》。
把那冊日本小說翻開來一看,V知道這幾天翻譯工作停頓的原因了。因為他譯到了不容易譯的一段。無可奈何,V再把這一段細細地讀了一過,但還不敢自信為完全了解。
“不要譯了,明天到日本商店去請教日本人吧。”V把那冊日文小說擱在一邊,再把譯稿塞回抽鬥裏去。他想睡,但時候還早,覺得很可惜。他勉強地把散亂的心緒收拾起來,把原稿紙換上,想把日來所搜集的散漫的材料統一起來。他把所有的材料一一記在紙麵上後再在別一張紙麵畫了一個人物關係表,其次再把這些材料在各人物間為適當的分配。剛剛把這些工作做完,聽見樓下房主人房裏的鍾響十一點了。
“不早了,睡吧。”V這樣的想,並且也覺著夜深了的空氣冰冷得難挨。但他又拚命地向睡魔及寒冷奮鬥。V以為才把創作的精神統一了,萬萬不可放鬆,要乘這樣幽靜的深夜多做點工作;因為神經衰弱的V在日間聽著街路上的喧嚷和屋裏小孩子們的吵鬧,不能做半點工作。
四
V想寫的小說是以他的小孩子為Model。他開始寫小說的本文了。
……痛罵了妻一頓之後,我氣憤憤地走出大街路上來時已經滿街燈火了。
V寫了這一句,聽見妻也在床裏呼呼地睡著了,心裏大不高興。他的預想是妻把小孩子們哄睡了後會起來陪他工作的。現在妻居然先睡了,V這時候的感情就有點像在教室裏正在熱心地講演的時候發見了幾個學生在打瞌睡,傷害了他的尊嚴。
V把筆擱下。他暫把妻和一個朋友比較起來了。這位朋友姓淩,去年春由故鄉出來W城找職業的。說起來誰都不會相信吧,窮到這步田地的V還是姓淩的債權者呢。
V原來不認識姓淩的。姓淩的初到V家裏來還是一個學生介紹的。姓淩的一見V後就一見如故般的V先生長,V先生短的和V親熱起來。有時竟送一二頂高帽子過來要V戴。V明知姓淩的不是個誠摯的人了,但生性怯懦的他總不願意開罪朋友,也不願意使人臉上下不去。對貧者弱者同情是他的根本的性質。他覺得姓淩的對他的卑諂的態度完全是由純樸的鄉裏流到生存競爭激烈的都會上來,生活困難使然的。V想到這一點,不單不敢看輕姓淩的,並且對他抱同情了。果然不錯,差不多經過半年之久,姓淩的沒有一天不到V家裏來,也沒有一天不在V家裏吃飯,不吃兩頓,也吃一餐。
姓淩的在W市混了半年餘,在某軍部裏找到了一個第幾等的秘書。但不喜歡他的幾個同鄉都說,不是秘書,是一個書記罷了,階級是中尉。姓淩的接到委任狀後就來向V借債,要V通融五十元給他。這麼大的一個數目把V駭了一跳,一時答不出話來。但姓淩的還極力主張非五十元不成的理由。他說,軍服一套要多少錢,皮帶一副要多少錢,皮鞋一雙要多少錢,還要軍帽,皮綁腿,長筒襪子。最後還要十元的旅費,因為某軍部紮在離W城百多裏的一個縣城裏。
“要這樣多錢就有點難辦!”V到後來不得不說了這一句。
“V先生還愁沒有錢嗎!學校裏有薪水,做小說又有稿費。”姓淩的勉強地裝出笑容來。但V看破了藏在笑容裏麵對V抱著反感的表情。V心裏感著一種害怕。
學校的薪水一月發,一月不發,僅僅把住在百物騰貴的W城的一家生活維持過去。至於寫小說完全是失業期中的一種救急的辦法。V想把這些苦情說出來。但後來V覺得姓淩的先有了一個主觀——錢非借到手不可的主觀,——就盡說苦情,他也決不為所動的。
“我實在沒有這許多錢。你還有什麼地方可通融的沒有呢?”V決定借二十元給他。
“沒有地方可商量了。有幾個朋友都和我一樣的窮。你若不資助我,我這個差事就幹不成功了。以後更難找事做了。”姓淩的話雖有一篇道理,但由V聽來,完全是一種恫嚇。V想,他的差事幹不成功,不是又繼續在自己家裏吃飯麼?吃到何時止呢?V到後來覺得還是多借點錢給他,打發他開步走的好。
到後來姓淩的拿了三十元走了。臨走時對V說,等他經濟狀況從容的時候就會寄回來。但V並不敢希望,他隻望姓淩的不要因所提出的五十元額被自己低折至三十元而對自己抱反感。但當V送姓淩的走到門首時,姓淩的臉上還滿布著不滿意的表情。
“像這樣的熬夜,像這樣的向睡魔及寒冷奮鬥,不單是為妻子作牛馬了。這種苦況姓淩的何嚐知道!他當自己是個資本家呢。他不提出打倒自己的口號就算萬幸了。他哪裏知道自己是分割一部分的血肉給他!”V想到這點,知道這個責任還是該自己負擔,因為自己不該對朋友取敷衍主義。
“妻和這個朋友有什麼區別呢?不過她為自己生了兩個小孩子罷了。她還不是和朋友一樣的不知道自己創作時所受的痛苦——精神和物質雙方的痛苦。”
房裏的氣溫愈低下了,膝部以下完全像冰般的。他思索了一會,雖把睡魔驅除了,但對寒冷卻再挨不下去了。但他還忍耐著提起筆來加寫了幾行字:
……冬至近了,幾陣寒風繼續著吹進這條靠江麵的街道上來。我因匆匆地走出來,沒有把馬褂加上,站在街路上微微起了一陣寒抖。
V勉強地寫完了一段,再把筆擱下來。他把寫成的文章重念一次。默念了後,覺得文章太醜了,聲調也不好。V想,創作小說還是像作日記一樣地老老實實寫下去的好。再不要裝腔作調地去做文章了。
“什麼!臭而且醜的文章!”他把那張原稿紙沙地一聲撕成兩片了,再折過來撕成四片,隨手塞進床側的紙屑籠裏去了。
他聽見妻在床裏翻身打嗬欠。他想妻睡了一覺醒來了。
“媽媽!”V呼他的妻。
“什麼事?”妻的倦睡的音調。
“還有木炭沒有?起來生點火來好不好?太冷了!”
“早沒有了!炭簍裏隻剩了些炭末。昨天小孩子的衣裳都沒有烘呢。夜深了,早點睡吧。”
“……”聽見沒有木炭了,V不好說什麼。但他不想就睡。因為有點創作興趣了,他想重新寫。
……受罪過的還是他倆小兄妹。
今年盛夏中由W城逃難出來,在H市的同鄉會館樓上分租了兩間小房子。樓房朝西,由上午十時起至夜裏十二時,一時間氣溫不能低降至九十五度以下,老的還不要緊,可憐的是兩個小孩子。他們終受了暑熱,體溫陡然地增高了,增高至超過氣溫四五度。最初當他們是受了寒,強他們服了不少的安地匹林,都中了毒,等到病好了點後,蒼瘦得不像個人了。但沒有死,總算萬幸。
……因為小孩子們的事,我和妻吵了好幾次嘴。……妻的確太不諒人了。自己的心和妻的心一天一天地疏隔起來了。到了近來,妻愈不像結婚當時的妻了,到了大兒滿了三歲,次的女兒也滿了一歲半的現在,妻愈不像結婚當時的妻了。
“楊奶奶……”妻像在夢中發囈語。
“你說楊奶奶什麼事?”V的文章又續不下去了,想和他的妻談談。
“我說——”妻在打嗬欠,沒有把話說下去。
V聽見屋後街路上叫賣“油炸豆腐”的淒涼的音調。
“我說,鹽水是口渴的人喝的。不渴的人偏有淡水喝。狗也專在肥田裏放糞!我們隻好十斤十斤的買價錢貴的板炭。”妻說了後歎了口氣。
“打倒資本家!”他想起街壁上貼的標語來了。
楊奶奶是樓下的房主人,她的丈夫是家雜貨行的店主。妻說,她家昨天買了十多擔的便宜炭。V頂恨妻把自己的家事和附近有錢商人的家事比較著說給他聽。
五
第二天早上V起來時看見天色和妻近來的顏色一樣的陰鬱。V因為昨晚上失眠,精神很不舒暢,看見這樣的天氣,心裏更加不愉快起來。
“小孩子起來時要替他們加穿一件夾衫!”V站在廳裏高聲的向妻說。但妻在房裏並不理他。
“聽見了麼?今天天氣冷些。”他再高聲的說。
“還有什麼夾衫褲?!所有的不是都穿上身了麼?”妻在房裏怨憊地回答他。她還繼續著咕嚕了幾句,但V聽不清楚。V想莫去追究了,大概是罵自己窮的話吧。
V一個人走到廚房門首站了一忽,看見灶冷鍋冷的淒涼的情景,加上幾陣冰冷的晨風由牆外吹進來;也覺得近二三月來自己的生活實在有點慘痛。
——家和萬事興!從小就聽見自己的老祖母常常說這句話。這麼樣的一個小家庭——一夫一妻和兩個小孩子——夫妻之間應該“和氣致祥”才對的!可是妻隔幾天就要惱一回,對自己沒有好話說。作算開了口,不是罵兩個無邪的小孩子就是頂撞自己的不中聽的話。V想,自己找不到相當的職業,妻隻可以怨命運,怎麼可以怨丈夫呢?V愈想愈氣不過,很想回房裏去發作幾句才消氣,但又怕災禍延到兩個小孩子身上去。他隻能夠忍氣吞聲地在廚房門首癡站了一會。冷風一陣陣地向他臉上吹,他像沒有了感覺般的。
——像自己這樣的人隻能夠潛伏在自己的萎頹了的靈魂裏麵去。自己何以會有這樣衰老無能的狀態和性質呢?恐怕是年齡增長了的關係吧。否,恐怕是受了不純的消極的書籍的影響吧。
牆外的天空裏密布著蒼灰色的雲,蛛絲般的雨絲紛紛地隨著寒風飛進牆裏麵來。V忙退回廳堂裏來。他無意中望見廳壁上掛的日曆。由壁曆聯想到再過三兩天房主人就要來催房租了。由房租聯想到因為近來百物騰貴,房主聯合會主張加租的話來了。V愈想心裏愈煩悶,和自己最親密的妻也不能分擔一些的煩悶。
“爸爸!”大的S兒飛奔到他跟前來,他把V的左腿緊緊地摟抱著。“爸爸,今天不出去?”
V想回答他,還沒有說出口,又聽見T兒在房裏帶哭音的叫爸爸了。
“今天爸爸不出去,在屋裏引你們。”V攜著S兒的手走向房門首來。
“爸爸今天出去,S也不哭。爸爸出去買餅幹回來我們吃。”S兒笑著說。V覺著S兒的手掌像冰般的冷,看他的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V再檢看他的袖口,果然他的防寒具,一件紅絨絲衫,一件棉背心和一件夾襖——都穿上身了,隻差去年冬新製的一件柳條花夾襖。V再看握在手掌中的S兒的五根小指頭像腫脹了些,滿充著血。
他才踏進房,小的T兒就伸雙手要他抱。她的母親正替她穿衣裳。
“穿好了衣裳再說話哪!著了涼還害得到第二個!”妻強捉著T兒的手向一件小棉襖子的袖筒裏塞。妻的歇斯底裏性的聲音引起了V的不少的反感。T兒哭了,掙紮起來不願穿棉襖了。
“看你拗得贏哪一個!”妻在T兒的小屁股上摑了兩掌。T兒狂哭起來了。V看見妻咬牙切齒,滿臉漲著青筋的醜態已經十二分討厭了,再看見T兒狂哭,早忍耐不住了。
“小小的女兒也值得這樣的教訓!”V叱他的妻。
“著了涼,又罵哪一個呢?要這樣的寵她,你就替她把衣裳穿上!著了涼時,莫再向我發脾氣!”妻把T兒的小棉襖向床角一摔,退到床側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去了。
“你難為哪一個?好好的哄她穿上不可以麼?賤東西!”V厲聲地叱他的妻,但說到最後的三個字,聲音還是低了些,像失了氣力般的說不出口。可是妻還是一字不漏的聽清楚了。V知道妻的性質,她是一字不讓的。無論V說得如何的有理(?),她還是要強詞奪理的——爭辯。不服理地一任V痛罵一回的妻的性質是他所最討厭的。他常常想,女人終是個女人,始終不能理解男人的苦衷,不能理解男人的思想,不能理解男人的一切。他深信在這世間,決沒有理想的配偶,也沒有圓滿的夫妻關係。
“不錯,是賤東西!賤東西要來擱在家裏做什麼?”妻冷笑著說。平日就蒼白不過的妻的臉上像加撒了一重霜。
妻有這種性質,常捉住V忿怒時未加思索說出來的過激詞加以批難;這是V頂厭惡的。V想盡爭辯是爭辯不了的,最後的解決方法唯有訴之武力。然而經驗告訴他,用武力解決也不十分妙,因為結果隻苦了兩個小孩子。並且T兒的衣裳還沒有穿上呢。
“看你再多講幾句!……還不快點替他穿上!”V的聲氣也一點不讓步的再叱他的妻。
“話都說不得麼?我有嘴,你禁得我說話?!怕她著了涼,你就替他穿上!”妻說著站起來走出廳堂裏去了。
S兒早就聽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一邊,他像在擔心大禍快要臨頭了。此刻他看見母親出去,像怕母親逃了去不回來,也哭著跟母親出去了。
“真是個爛潑婦!”V隻能夠這樣的恨恨地罵。沒有法子,他隻得把衣裳替T兒穿上。T兒也像知道父母間的情形不甚妙了,很聽命的把衣裳穿了,也停止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