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妹(3 / 3)

“啊!爸爸!爸爸!爸爸,抱!”

J不忙抱他的兒子,忙從衣袋裏取出一個紙包來。S兒看見紙包又歡呼起來。J夫人望著J打開那個紙包來,裏麵有三個熟鹽蛋。這是J特別買來給S兒送稀飯的,向S兒賠罪的一種禮物!

妻太可憐了!妻太可憐了!你看她近來多瘦弱,雙頰上完全沒有肉了。臉色也異常蒼白!產後無論如何窮,都得買二三隻雞給她吃!不買點滋養料給她吃,她的身體怕支持不住了,產後要看顧兩個小孩子了!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新仰古槐。”J坐在車上無意中念出這兩句詩來了。

“萬一妻因難產而死了,又怎麼了呢?!”他愈想心裏愈覺得難過。

……棺木……埋葬費……乳母……這些事件像串珠般的一顆顆湧上他的腦裏來。

但他同時又起了一種殘酷的思想。若有錢買棺木,有殯斂費,有埋葬費,有錢雇乳母來看護小孩兒,那末妻就死了也不要緊——像冰冷的石像般的,對自己完全沒有愛了的妻就死了也不要緊。死了後再娶一個,學校裏花般的女學生多著呢,再做一篇romance吧。

妻真的完全對自己無愛了麼?他又發生了一個疑問。不,妻是把性命托給自己了的,她在熱烈的愛著自己。自己之所以感不著妻的愛,完全是自己把妻的愛拒絕了。

J追憶及和妻訂婚約的那一晚——妻對他說的話來了。

J三年前才從法國得了博士回來,就做了故鄉教會辦的中學校的教席。這時候妻也在教會的女中學畢了業。由宣教師夫人的介紹J才認識她。不消說宣教師夫人是希望他和她成婚約的。

秋的一晚上,J和他的妻(還沒有訂婚)浴著月色同由宣教師的洋房裏走出來。一個要回中學校去,一個要回女子寄宿舍去。行到要分手的地點——一叢綠竹之下,兩個都停了足,覺得就這個樣子分手是很可惜的。J無意中握著她的手了。

“聽說這學期聘來的幾個教員都是學問很好的,你都認識麼?”

“都是一路回來的,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隻在外國住三五年,外國的語言文字都還沒有學懂,有什麼學問。都和我差不多吧。”

“但是都在大學畢了業的吧。”

“大抵都說有自己的專門學問的……”

“那就很好了。你看內地的大學生畢了業什麼也不懂,又驕傲得很。”

“外國畢業回來的也很多壞的。”

“他們都結了婚吧!你們該娶外麵的有學識的女子。像我們鄉下的女學生說是念過書,其實什麼也不懂。”

“不錯,妻那時候說的話並不錯。妻說的學識是指女人的活潑的社交的才力。妻隻能做賢妻良母,不能做活潑的善於交際的主婦。這就是我近來拒絕妻的愛的唯一的理由。”他一天一天的覺得妻太凡庸了。他真的有點後悔不該早和妻結婚,不該和妻生小孩兒了。尤其是花般的女學生坐在他麵前時,他更後悔太早和妻結婚了。

想來想去,J坐在車上最後還是想到今後八塊錢的用途來了。無論如何妻產後吃的雞非買二三隻不可,大概要兩塊錢吧。再買三塊錢的米一塊錢的炭。還剩下兩元作每日的菜錢和雜費。挨過一二星期去後,學校總怕有十分之一九分之一的薪水發下來救濟一班教授的生命吧。

J又回憶到兩年前在礦山裏的生活來了。他在礦山裏兩年間也賺了一兩千塊錢。但朋友,親戚,族人都當他是個富翁,逼著他要和他共產,所以他在礦山裏苦工了兩年,隻把一妻一子和自己的生命養活了以外,一個銅錢的積蓄也沒有。

他也曾編了一部教科書,想藉那部書的稿費補助他的生活費。出版後半年,書店寄來的版稅結單,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打擊,因為他知道他的教科書是陷於“拙著萬年一版”的命運了。

他還在大學預科的時代,有一個心理學教授Y著了一部《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心理學教員每遇學生問他介紹參考書時,他定在黑板上寫十個大字“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這位Y教授雖說是專門心理學,但對物理學和生理學的智識一點都沒有,學生也就為此一點很懷疑他,因為心理學要參考物理學和生理學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學既不高明,所以《挽近心理學之進步》也很不容易銷售。但他的講義多出自這部書裏,所以學生不能不各買一冊,過了學年考試就把書賣到舊書店裏去。第二年的新生又從舊書店買回來,念完了後同樣的賣給舊書店或新進的同學。因有這種情形,Y先生的“拙著挽近心理學之進步”十餘年間還沒有第二版出來。有一次Y教授向新進學生提起粉條在黑板上才寫了“拙著……”兩個字,就有一個學生站了起來。

“先生那部大著再版幾次了?”

“嘻,嘻,嘻,還是一版!”Y先生翻著一對白眼望了望那個學生後紅著臉笑了。他們的一問一答引起了全堂的哄笑。

“拙著萬年一版”是這末一個典故。

J每晚上癡坐在書台前總想寫點什麼東西。但J夫人卻要他抱小孩子。

“你做的文章都是‘拙著萬年一版’的,莫白費了精神!做什麼書?”

J坐在車上想完了一件,第二件又湧上腦裏來。想來想去都是這些無聊的事。車早在自己家前停住了。才跑進大門就聽見妻在裏麵很悲慘的哭著呼痛。

妻做了兩個小靈魂的母親,J也做了兩個小靈魂的父親了。妻還勉強把為人母的責任敷衍過去了,隻有他做一個小靈魂的父親的責任還沒有盡,又做了第二個小靈魂的父親了。

產後的J夫人臉色像枯葉般的閉著雙眸昏沉沉的睡著。不單再無能力看顧S兒,就連新生下來的小女兒她也無力看顧了。每天成了一種習慣要母親抱著才睡下去的S兒,到了午後的一點鍾該是他午睡的時刻了,他哭著找他的母親。

“S兒要睡了吧!”J夫人聽見S兒的哭聲,微睜開她的眼睛歎了一口氣。

“T!你抱他到外邊玩去。睡著了就抱回來。”J叫他的表弟T把S兒抱出去。

“不!不出去!啊!媽!媽媽!”S兒在T的抱中拚命的掙紮。

“抱他到這兒來吧!叫他睡在我旁邊吧!”J夫人再歎了一口氣。“一邊一個了!”她再望著她的丈夫慘笑。

“使不得,使不得!醫生說,你這兩三天內身體振動不得,也不可過多思慮。S兒睡在你身邊時,你就要翻這邊,轉那邊。萬一在產褥中發生了什麼毛病怎麼好呢!現在已經不得了了!莫說別的,你病了後醫藥費就不容易籌,你再病不得了!由他哭去,聽S兒哭去吧。”J雖然這樣的安慰他的夫人,但聽見S兒的哭聲心裏也很難過,覺得S兒怪可憐的。

結果S兒還是睡在J夫人的身邊了。她雖然閉著眼睛,但分娩後的二十四時間內完全沒有一睡。

最初哭的是小哥哥,媽媽忙翻轉身來摟著他,引他睡。小哥哥才睡下去,小妹妹又哭起來了,媽媽又忙翻轉身去看小妹妹,喂奶給她吃。小妹妹吃奶吃睡了後,小哥哥醒來摸不著母親的胸懷又哭起來。哥哥的哭聲把妹妹驚醒了,於是兄妹一同哭起來。在產褥中的母親到這時候真是左右做人難了。

最可憐的就是S兒的斷奶沒有斷成功。在妊娠期內沒有奶的時候,他每晚上要含著母親的乳才睡下去。現在有小妹妹了,母親有了點奶了,他便和妹妹爭著吃,平時就營養不足,並且在產後很衰弱的J夫人的身體終敵不過他們小兄妹的剝削了。

因為妻的分娩,J向學校請了一星期的假。在這一星期中日間看護S兒由他完全負責。一星期的假期滿了,要到學校上課去了。他上課去後,小兄妹兩個的看顧責任完全要由J夫人一手兼理了。J夫人也知道這星期非起來勞動不可,所以兩三天前她就離開了產褥。

星期二的下午四點多鍾,J由學校回來,還沒有進門就聽見裏麵小兄妹一同在合唱般的痛哭著。平日他回來一定看見T抱出S來迎他的,今天也不見了T的影子。他才踏進門,小腳的單眼婆婆抱著S兒慢慢的迎出來。S兒在她腕中拚命的掙紮,哭著呼媽媽。

“T呢?”

“老爺沒碰著他麼?太太有點不好,他到學校叫老爺去了。”

“太太怎麼樣?”J不等單眼婆婆的回答,忙跑向裏麵的房裏去。S兒看見父親不理他更狂哭起來。

小妹妹倒在母親的身旁不住的哀啼。J夫人閉著眼,張開口,呼吸很急般的,她像很擔心睡在身邊哭著的小女兒,但無餘力去看她了。

“你怎麼樣?身子不好麼?”

“頭痛,發熱!”J夫人歎了口氣,“眼睛也睜不開!”

J把掌心按在妻的額上,就像按在盛著熱湯的碗背上一樣。

“這還了得!產褥期內的體溫高到這個樣子是很危險的!這非快些請醫生來診不可!但是醫藥費呢?”J站在床前癡想了一會,這種危險的病狀告訴妻不得,沒有醫藥費的苦衷也告訴妻不得。他聽著他們小兄妹的哭聲和妻的病狀,雙行清淚不斷的滾下來。幸得J夫人閉著眼睛沒有看見。

營養分缺少,睡眠不足,產後的思慮和勞動過度的J夫人終惹起產褥炎這種危險的病症來了。

J跑到書案前把書堆裏的“家庭醫藥常識”那部書抽了出來,翻開婦人產科那篇來看。默念了兩三回覺得妻的病狀有些像產褥炎,有點不像產褥炎。他愈查看醫書愈不得要領。他隻注意到這一段“……若體溫過高,為預防腦膜炎及心髒麻痹起見須置冰囊於病者之額部及胸部。……”

“莫說我們家裏沒有這種時髦的東西,作算有時,在這地方這時候也買不出冰來。”J想了一會拿了兩方手帕浸濕了冷水,把一方貼在妻的額上,一方貼在妻的胸口。冷濕的手巾貼在胸口時,妻的呼吸更急激了些。

他在瞬間決意請醫生去了,——不能再吝惜那五塊錢的診察費了。他忍著眼淚打開衣箱,他撿了幾件見得人的衣裳——妻的唯一的藍湖縐棉衣(她的嫁妝)和文華縐裙,S兒的一件銀灰色湖縐小棉袍和自己的一件舊皮袍,用一個大黑包袱把這幾件衣裳包好了就急急的出去。

他本想把妻手指上的定婚戒指取下來,但又怕她傷心,所以終沒有取,把這幾件衣裳來替代了。幸得妻和S兒是很少外出的,她自知命鄙,很自重的不到外麵去,也沒有人來看她;所以她這件比較好一點的衣裳也隻鎖在箱裏沒有穿的機會。

J出去的時候,小妹妹像哭倦了,睡下去了。隻有小哥哥還抱在單眼婆婆的腕中,看見父親不理他就出去了,又悲哭著追了出來。

醫生來了,診察的結果,說是急性肺炎——產後睡眠不足,受了寒氣生出來的毛病——不進病院是很危險的。

“進院要多少使費,先生?”

“分三等,三元,二元,一元。三等病室恐怕住不得,因為病人是產後的人,要看護周全些,不能進一等病室也要進二等病室。”

“小孩兒怎麼樣?跟母親進院麼?”

“雇個奶媽吧!”

“……”

單眼婆婆到這時候竟流出眼淚來了。

J送妻進了院後,買了一罐“鷹牌”的煉乳和一個喂牛奶的玻璃瓶子回來。小妹妹像餓得厲害了,不再專揀母親的奶了。他抱著小妹妹喂牛乳給她吃時,小哥哥在旁邊也哭著說要吃。J忍著眼淚把小妹妹交給T抱著,他隻手抱著S兒坐在他膝上隻手拿著玻璃瓶喂奶給小妹妹吃。

冒失的單眼婆婆重重地把房門推開,跑了進來,轟的一聲把小妹妹嚇哭了。

“什麼事?”

“老爺,房主人說,這個月的期限又過了四五天了,至少前個月的租錢要清算給他。”

J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妻進院的錢還不知向什麼地方籌措呢。

小妹妹還在不住的悲啼,大概她找不著她的媽媽哭的吧。爸爸和哥哥的眼淚都給她引誘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