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我的孫女兒要五吊錢!這個月要五吊錢!她明天不再到炭店裏捏炭團了,一早她就來替你抱少爺。……”那單眼婆婆遲遲的不肯到他廚房裏來,在要挾他,提出比日本的二十一條項還要苛酷的條件。他知道那個單眼婆有意乘人之危,要求過分的工價,恨得想一腳踢下去。但聽見妻在房裏很痛苦的呻吟著,隻好忍下去了。
“好的,好的!你快過來替我燒開水。我即刻要到醫院請醫生去。”
“……”那老媽子一手扶著滿塗了黃油垢的門閂,一手提著一個小洋燈盞,睜著她的獨一無二的眼睛——含蓄著一種欲望的眼睛——望他。
“你快點過來吧!”他心裏恨極了。今天下午妻才和她新訂了約,這一個月給她六吊錢,給她的孫女兒三吊錢。怎麼又變卦了呢?
“今天我和你家太太說過了,我要雙工。”單眼婆婆說了後,她臉上現出一種卑鄙的獰笑。
“雙工?!”
“是的,十二吊!”
“可以可以!”
“先把一二吊錢給我們買米好不好?”
他聽見她這種要求真恨極了,很想把她謝絕。但他一轉想,這個單眼婆婆也很可憐。她曾把她的身世告訴過他的妻。她二十多歲就因為一個兒子守寡。現在這個兒子也四十多歲了,生了一個女兒和一個男兒了。她的兒子從來就在銅圓局裏做工,做了二十多年。大概是中了煤毒和銅毒吧,前年冬由銅圓局趕了出來。他患了一種風癱病,雙腳不會走動,雙手也抬不起來。每個月包夥食費的工資共八吊錢,終害他成了個廢人了。他還想把這殘疾醫好再進銅圓局去站在爐門首上煤炭,他把祖先遺給他的木造的房子裏的前頭兩間賣給了一個做青菜生意的人。他得了這兩間房子的代價二百吊錢,進了教會辦的慈善病院。他住在每天向病人苛抽三吊錢的慈善病院裏滿兩個月了,兩間木造房子的代價也用完了,但他的病還是和沒有進病院前一樣雙足不會踏地,雙手抬不起來。他自得了殘病之後,不單沒有能力養活妻子,就連他的一口也要他的母親做來給他吃了,他的母親,他的妻和大女兒每天到炭店裏去捏炭團,辛辛苦苦的支持了半年,他的妻再挨不得苦,終逃走了。愛兒子的還是母親,這兩年來兒子和孫兒的一天兩頓稀飯,還是這個六十多歲的單眼婆婆做來給他們吃的。
“她的乖僻的性質,她的不道德的不正當的嗜利欲,大概是受了社會的虐待的結果。你自己還不是因為生活困難,天天在嫉妒富豪,在痛罵鏟地皮的官僚和軍人麼?在這個單眼婆婆的眼中你是個她所嫉妒的富豪。十二吊錢!答應她吧,十二吊錢!”他因為想利用這個單眼婆婆了,便想出了這種淺薄無聊的人道主義來欺騙他自己的良心。他心裏何嚐情願出這十二吊錢。但他不能不對單眼婆婆為城下之盟。妻在呻吟著,陣痛更密了些。他忙跑進去拿了兩吊錢出來交給那個單眼婆婆。
三
三點鍾又過五分了。下弦月還高高的吊在銅圓局的煙囪上,天色很清朗的,隻有幾片像薄紗般的浮雲點綴著。拂麵的晨風,異常冰冷的,但他像沒有感覺,急急地跑向D醫院來。
行過了C學校的門首,斜進了一條狹小的街路。出了這條狹小的街路是高等檢察廳和高等審判廳前頭的大街道上。過了這條大街道就是D醫院。
D醫院門首的街道上還不見有一個行人。門首的鐵欄上麵吊著一個白磁罩電燈,電火異常幽暗。他跑近前去,一手抓著鐵欄,一手伸進鐵欄裏去拚命捶裏麵的鑲著鐵皮的門板,捶了一會,手也捶痛了,還不見裏麵有人答應。他住了手,把拳縮回來,他左手揉摸著右拳,一麵仰起頭來望望天空。黑藍色的天空漸漸轉成灰白色了,天像快要亮了,他心裏愈急,忙著再攀抓著鐵欄,開始第二次的敲門。又敲了五六分鍾,右拳痛極了,他忙向地麵撿了一塊磚片拚命的敲了幾下,才聽見裏麵號房裏打嗬欠的聲音。
門開了。鐵欄裏麵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隻手在揉眼睛,隻手在結他的扣紐。
“是哪一個?有甚事?”
“來叫產婆的!”
“住什麼地方!”
“N街第七號!”
“你在這裏等一會。”那位號房並不把鐵欄打開放他進去,隻揉著眼睛向裏麵去了。
約摸又過了二十多分鍾,剛才那個號房才跑出來把鐵欄打開。後麵跟著來的是一個麵目猙獰的壯漢。
“你從哪裏來的?”那個猙獰的壯漢也揉著眼睛問他。
“你沒有報告醫生去麼?”他看見這個獰惡的壯漢的態度討厭極了,隻翻過來問那個號房。
“我告訴他了。由他進去報告給女醫生的,我們不能進去。”號房指著那個惡漢介紹給他。
“就請你快點進去報告醫生!”他隻得又翻過來向那惡漢說好話。
“忙什麼!問你住在什麼地方!”
“他不是告訴了你麼?”他指著站在旁邊的號房答應那個惡漢。
“我知道了!N街,是不是?你要知道,要我們這邊的醫生到外邊去接生,要收二十元的接生費的。車費在外!車費你要多把些喲!”那個惡漢睜圓一雙凶眼,咬著下唇說。這種獰惡的表象完全是對他提出一種要挾,像在說,“你若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便遲些進去報告。”
他到了此刻才知道那個惡漢是D醫院專雇用的車夫。他答應了給一吊錢的車費後,那車夫才慢慢的進去了。
像這樣一個獰惡的車夫竟有特權在女醫生們的睡房裏自由行動,他禁不住思及楊太真愛安祿山的故事來了。
他在D醫院的庭園裏守候了一會,才見那獰惡的車夫出來。
“她們快起來了,請你略等一刻。”
“已經等了好幾刻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那有什麼法子!她們姑娘小姐們起來了後,要抹臉,要漱口,要搽粉……沒有那末快的!”那車夫一麵說一麵把雙掌向他的黑灰色的雙頰上摩擦,裝女人搽脂粉的樣子,說了後一個人在傻笑。
又過了二十多分鍾才見一個頭戴白巾,身穿素服的看護婦跑了出來。
“醫生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胎動的?痛的回數密不密?”
“昨晚上九點多鍾就說腹痛,我來的時候間歇期隻有三分間!此刻怕要產下來了,望你們快點去!”
“是初胎還是第二胎?”
“是第二胎。”
那看護婦像飛鳥般的再跑進去了。再過了十分多鍾走出來的一個是全身穿白的高瘦的女人,大概是產婆了;一個是穿淺藍色的——D醫院的隨習看護婦的製服的胖矮的姑娘,大概是助手了。後頭還跟了兩個看護婦各抬著一個大洋鐵箱子出來。
D醫院隻有一架包車。他又忙跑到街口叫了兩把車子,因為助手要坐一把,自己也要坐一把,在前頭走。
車夫把他拖至街口時,天已亮了,幾個賣小菜的鄉人挑著菜籃在他麵前走過去。他望見菜籃裏的豆芽白菜和小紅蘿卜,他連想到這次的借款,除了接生費二十元外剩下來的八塊大洋的用途來了。坐在車上在幾分鍾間,他起了腹稿,作了不少的預算案出來。
照原鄉的習慣,產婦在產後一個月間要吃一二十隻雞的。S兒出生時他還在礦山裏做工,故鄉的生活程度也比這W市低些,所以那時候產婦產後的滋養料的供給算沒有缺乏,現在呢!怕無能力了。
自己是不消說得,娠妊中的妻和還沒滿兩周年的S兒,近三四個月來不知肉味了——大概是陰曆新年買過了兩斤牛肉兩斤豬肉和一尾魚之後,他們便不肉食了。他隻對人說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吃肉是很不衛生的,最好是吃豆腐和菜蔬。他在吃飯時遇見有友人來,便這樣的向他們辯解。他過後也覺得這種自欺欺人的辯解無聊。但他還像鄉間的土老紳士一樣,抱著一種擺空架的虛榮心。
他又追想到虐打還沒有滿二周年的兒子的事實來了。三月間的一天——星期日——吃了早飯,他打算抱S兒到屋外的湖堤一路去走走,藉吸新鮮空氣。他抱著S兒才跑出門,就碰見一個挑著魚籃的老人。那老人發出一種悲澀之音叫賣到他的門前來了。
“爸!大鯽鯽!……”S兒指著魚籃裏的魚在歡呼,他欣羨極了,口裏還流了好些涎沫出來。
“那魚太小了,不要它!下午爸爸上街去買大的給你。”J抱著S兒要向前走。但S兒執意不肯,挺著胸把身體扭翻向魚籃邊去。
“阿爸!琢子(角子!)”S兒圓睜著他的美麗的眼睛看他的父親,在熱望著他的父親買一尾魚給他。
“媽媽!媽媽!鯽鯽!琢子!”S兒知道父親沒有意思買魚給他了,他轉求母親去。
媽媽果然給他叫出來了。
“買幾斤魚嗎,太太?”賣魚的老人看見J的夫人出來時,便慫恿她買。
“多少錢一斤?”她說了,後微笑著望他,想征求他的同意。到後來她看見她的丈夫一言不發的臉色像霜般的白,她忙斂了笑容低下頭去,不敢再說話了。
“三百二十錢一斤。”賣魚的說。
“媽媽!阿媽!……”S兒向他的媽媽哀懇著說。
“你還多少呢?”賣魚的當J的夫人嫌價錢太貴了。
“大鯽鯽!媽媽!琢子!”S兒終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掌來。
他不見得窮至買三兩斤魚的錢都沒有,但他想學校的薪水拿不到手時,他的財源就算竭了,買魚一斤的錢若拿來買豆腐和小菜盡夠一天的用費。妻子都在想魚吃,但他無論如何是不能答應這種浪費的。
“快挑去走,快挑去走!我們不要魚。”他揮著手叫那賣魚的快點走開。
賣魚的老人老有經驗了,他碰見這種吝嗇的老爺們不少了,知道和這位老爺的交易再做不成功。他挑起魚籃叫了兩聲“賣魚!賣魚!”慢慢的走了。
“啊!大鯽鯽!大鯽鯽!爸爸!大鯽鯽!”S兒伸出兩手來要跟那賣魚的去。賣魚的走遠了,S兒哭了,把他的小身體亂扭,拚命向他的父親抵抗不願回家裏來。
“不哭!不哭!明天買!”母親也含著清淚伸手過來接抱S兒。其實快要臨月的J夫人是不便抱小孩子的了。S兒不要他的母親抱,他怕母親抱他回房裏去。他隻手按在父親的肩,隻手伸向賣魚的走的方向,彎著腰表示要追那賣魚的回來,不住的狂哭。
J看見歇斯底裏的妻在垂淚,兒子在狂哭,門首來往的行人走過時都要望望他們。他又氣又急,恨極了,伸出掌向S兒的白嫩的頰上打了一個嘴巴。
“快進去!站著幹什麼?!”
四
S兒的左頰有點紅腫,倒臥在母親的巨腹上嗚嗚咽咽的啜泣,一對小雙肩抽縮得厲害。到後來像哭倦了,就在母親的懷裏睡下去了。
“這樣小的孩子敵得住你打嘴巴麼?看你以後要如何的磨滅他。你已這樣的討厭我們就早點送我們回去吧,省得在這裏惹你的討厭,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母子不是,我母子累了你,對不起你了!”妻說了也哭出聲來了。S兒還沒睡熟,聽見母親的哭音再醒轉過來陪著母親哭。
殘忍的J也有受妻兒的眼淚的感化的一天,到此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兩行清淚禁不住撲撲簌簌的掉下來。
J到這時候才發見自己是個殘忍無良心的人。他曾聽過一個友人說,無論物質生活如何的不滿,妻總是情願跟著丈夫吃苦的。若在長期間內不得和丈夫同棲就是女人的精神上的致命傷,所以妻除非敵不住丈夫的虐待,決不願意和丈夫離開的。當J聽見友人說時,覺得自己的妻也有此種弱點。以後便利用妻的這個弱點,每次和妻爭論時便說要送他們母子回鄉下去去威嚇她。
她終敵不住J的虐待和威嚇了,她自動的提出和丈夫離開的話來了。形式上雖說是要求帶兒子回鄉下去,實質上就是妻向他宣告離婚了。不過中國的女人——不,隻J夫人——沒有充分的膽識和勇氣用“離婚”的名詞罷了。
S兒在母親懷中睡了半點多鍾,醒過來時,父親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再哭著找他的父親,他像忘記了半點鍾前的一切,他並不因此記恨讎視他的父親。傍晚時分J才回來,S兒望見他的父親忙伸出兩隻小手來歡呼,要J抱他,J也忙跑前去,但J夫人還是一聲不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