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嘻嘻”地笑了:“那倒不一定。”又問我:“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嗎?”“第一次。”我說。然後我又問:“你不是第一次嗎?”她說:“當然不是第一次。”隨後,她疑惑地看著我,問道:“你也是要去看電影嗎?”
我說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電影,也可以看一看。她一下笑了,說:“當然有電影,白夜電影院,《動物園》,想看嗎?”我正在思索,該如何回答她,突然看見她緊皺著眉頭,痛苦地向後扭著脖子,我一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一定是遭到了鹹豬手的騷擾,而這隻鹹豬手,應該就來自她的身後。但跟她一樣,我此時也被周圍的人裹挾著,無法將身體向後轉,也就看不見那個人究竟是誰。但女孩痛苦的表情已經激發起我的憤怒。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將舉在半空的那隻右手反轉過去,抓住了那個人的衣領。我使勁地拉扯著這隻衣領。也許是我用力過猛,讓領口勒住了他的脖子,我聽到一陣咳嗽聲和哀叫聲。同時,他也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手腕和手臂,抵抗著我的抓扯。女孩看著我,明白我是在替她打抱不平,但又怕我吃虧,便使勁地朝我搖頭,示意我放手。此時的我已被怒火驅使,停不下來了。隨著相互的抓扯越來越猛烈,我感覺體內突然湧起了一股上衝的力量,整個身體就像一支被點燃的火箭,先是雙腳脫離地麵,然後一個上躥,整個人就從人堆裏抽身而出,或者說騰空而起了。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特異功能嚇了一跳,同時又異常興奮,以至於有點頭暈。就在我自己從人堆裏飛出來的時候,我的手也將那個人拉拽了出來。由於我抓著他的衣領,他在我的下方,我還是看不到他的臉,隻看見一個禿頂的腦袋,很惡心的像雞蛋一樣的腦袋,於是手一鬆,他又重新跌回人堆裏去了。而我自己依然奇跡一般地停留在半空,俯看著下麵的人群。頭還是有點眩暈,我必須冷靜一下,穩住自己。我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也仰起頭來在看我。我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我便俯衝下去,握住了她的手,隻輕輕一拉,就把她從人堆裏拉了出來。就這樣,我們手拉著手,像飛人一樣懸浮在半空中。
“太好了,真的飛起來了。”我聽見女孩興奮地喊道。
4
這是一個送貨的通道。地麵有些滑, 沾滿油膩的液體。通道並不長,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一扇門。我推了一下門,門開了,裏麵很大,很空曠,像一個溜冰場。我滑動雙腳試了一下,地麵並沒有冰,而且還很粗糙,像月球表麵一樣凹凸不平。一開始,這個空間裏並沒有人,但也許是我剛進來,眼睛還沒適應,總之,我是隔了一會兒才看見那些人的,就像在大霧中一樣,先是一個,後來兩個,三個,逐漸地顯現出一大群人。這些人手裏都拿著一個手機,手機屏幕上透出的藍光反射在他們的臉上,使他們的麵孔看上去既明亮又模糊。這些人,有的站著不動,有的漫無目的地遊走著;有的孤獨,有的聚成一堆,有的沉默,有的在交談。
我開始在這些人群中穿梭。他們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穿的衣服卻是整齊劃一的,一種介乎西裝與中山裝之間的款式。隱隱約約中,也看見有赤身裸體的人。我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心裏便把他們稱為路人。我豎起耳朵,像調試電台頻道一樣,追蹤和收聽他們相互之間交談的話音。
路人1:下雪了,你看見了嗎?路人2:我看不見,窗簾擋住了。路人1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哥我媽和我爸,我哥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媽站在我背後,我爸在雲遊,九寨溝方向。路人2:為什麼是九寨溝方向?路人1:不知道。當年他精神失常,離家後就再沒有回來,那時候我才5歲。路人2:你哥不是死了嗎?路人1:是的。我媽也快死了,癌症。路人2:你要保重。路人1:是的,我不能死,要活著。
路人3:我感到窒息。路人4:什麼症狀?路人3:呼吸困難。路人4:你在什麼地方?路人3:家裏。路人4:家裏還有別的人嗎?路人3:沒有,我一個人。路人4:是孤獨讓你窒息?路人3:不是,我沒覺得孤獨。路人4:空氣質量不好,你要安一個空氣淨化器。路人3:安了,不起作用。路人4:離開家,出來透口氣,我在磨子橋喝茶,老王也在,你來不?路人3:算了,我再睡一會兒,隻有睡著了才不會感到窒息。
路人5:睡不著,有可以看的片子嗎,誰推薦一下?路人6:看蒼老師的,可惜我也沒有資源。路人7:看鬼片。
路人5:我是認真的。路人8:好餓,但又不想起來。路人7:我也是認真的,看鬼片。路人9:我在老媽蹄花花牌坊店,哈哈,就不發圖拉仇恨了。路人8:我還是起來下碗麵吃。路人10:有誰想私聊?男的,語言要好,的地得不分的勿擾。路人5:我就的地得不分,傻逼。路人10:這是個鬼群,白天冷冷清清,晚上熙熙攘攘。路人5 :我想打手槍,求圖。路人10:你才是傻逼。路人11:哪個講個笑話來聽一下,哈哈哈哈哈哈。路人12:11,你又花枝亂顫了,你自己笑到高潮吧。路人5:10,其實我是愛你的,要不我們私聊一下?路人10:滾!路人6:蒼老師在台北結婚了,看上去還像個少女,有圖有真相。路人5:發上來。路人13:那些裝睡的,冒個泡。路人8:我下了一碗煎蛋麵,哈哈哈。路人14:我冒個泡,表示我確實沒睡,還有誰沒睡的,都來冒個泡。路人15:冒就冒,真他媽無聊。路人16:剛剛不是裝睡,是老公壓住了我的手,打不了字。路人10:香豔。路人17:不用找資源,這裏就是鬼片現場。
路人18:那個在吃老媽蹄花的人,吃完了還想做什麼?路人9:幺妹,你想做什麼?路人19:幹脆起來去浣花溪公園集體裸奔吧,10,要不要?路人10:我還是喜歡私聊,哈哈。路人20:裸奔好,讚同的舉手。路人21:深更半夜的,裸奔給誰看啊?路人22:剛剛手機不在身邊,好熱鬧。
路人2 3 : 1 0 , 我們私聊, 好嗎? 路人1 0 : 好啊。路人23:想聊什麼?路人10:什麼都可以。路人23:你真的很介意的地得?路人10:哈哈,說著玩的,不介意。路人23:你真可愛,能視頻一下嗎?路人10:不,我隻喜歡語音。路人23:那你要小心了,我可是語言大師。路人10:我看你不是23,你是250。路人23:哈哈哈,二百五大師,也好,我接受你的命名。路人10:我又不是你媽,給你命什麼名,想多了。路人23:你這樣說話,沒法聊了。路人10:你不是語言大師嗎,這麼快就認慫了?路人23:傷自尊了。路人10:算了,250,姐困了,你撩別個去吧。
5
“ 你撩別個去吧。” 話音剛落, 周圍的人一個、兩個、三個……從我眼前逐一消失。空間開始縮小,四個牆麵向我圍攏,越來越逼仄,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隻有幾平方米的鬥室。“你到幾樓?”聲音從背後傳來,嚇我一跳。回頭看去,是一個男人,個子不高,肩膀上還搭著一個女人。我問這是哪裏?男人說,是電梯。我又問,電梯要去哪裏?男人說,往上去是天堂,往下去是地獄。說完,與搭在肩上的女人相互看了一眼,兩人便怪笑起來。
女人笑得尤其怪,笑一聲,抽一下,笑一聲,抽一下,好像她喉嚨裏安裝了一隻哨子。我意識到他們是在嘲笑我。
我決定將計就計,就問:“那你們是去天堂還是地獄?”我以為他們一定會說自己去天堂,結果出乎意料,那個男的收住笑聲說,他們要去地獄。說完,很自信地按了一下B4。
電梯迅速往下墜落,顯示的數字從2 2 一直往下降,21、20、19……有失重的感覺,耳膜刺痛,還出現耳鳴。
“他臉都白了。”女人對男人說。“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男人應和道。“他還有點帥。”女人說,又發出那種哨子一樣的笑聲。“是個小白臉,你喜歡的。”男人說,語氣有點不爽。“我可不可以摸他一下?”女人問。
“嗯,你想摸他哪裏?”男人清了清嗓子,盡量將語調保持平穩。“摸他的臉。”女人說。“想摸就摸吧。”男人說。我還在聽著他們的對話發愣,那女的真的就將手伸過來放在了我的臉上。“好可愛的皮膚啊。老公,我們要不要把他養起來?”女人的手冰涼,還有一種讓人厭惡的滑膩感,而她故作嬌媚的語調更讓人厭惡。“養吧,你高興就好。”男人說。語調依然平穩,故意表現出一種男人的大度。但我卻不平穩了,我操,把我當什麼了,想養就養,你是誰啊?但我卻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但就是怕。“他在發抖呃,老公。”女人說。她的手還在我的臉上摩挲著。我終於想到那種滑膩的感覺像什麼了,像章魚的觸手,難怪我那麼厭惡。我努力克製自己顫抖的身體,深吸一口氣,然後對那個男人說:“請你管一管你的女人。”可能是我的語氣過於客氣,那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彬彬有禮,讓男人覺得很可笑。他學著我的腔調,邊笑邊說:“請你管一管你的女人,哈哈,還請呢,老婆,要不要我管管你啊?哈哈哈。”我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現在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我怎麼碰上這麼一對狗男女,兩個傻逼,男女妖怪。正當我心裏這樣咒罵的時候,臉上突然一陣火辣辣的痛,那個女傻逼,她居然用她尖利的指甲在我的臉上抓了一爪。“你才是傻逼。”女人罵道,她居然聽得見我的心聲。男人也抬起一條腿,朝我的褲襠狠狠地踢了一腳,我一下蜷縮在地上。
電梯突然停了。真到了地獄?我掙紮著抬起頭來,看見電梯顯示的數字是7,離地獄大約還有10層樓。電梯門打開後,進來了三個男人。“是上還是下?”其中一個問道。“下。”先前那個男人說。“老子們要上。”剛上來的一個男人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猛戳電梯的按鍵。他戳的是33那個按鍵,是最頂端的一層樓。“想去天堂?”先前那個男人帶著揶揄的口吻問道。搭在他肩上的那個女人又哨子般地笑起來。剛上來的三個男人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一齊轉過身去逼視著這對男女,異口同聲地質問道:“你們想怎麼樣?”先前那個男人還不想示弱,但一說話,就聽出了他內心的膽怯:“現在是下行,不,不下到底,你們想上,也上不去啊。”三個男人互相看了一眼。
“呸!”其中一個吐了一口痰,吐到先前那個男人的身上。“老子現在就要上。”他轉過身,繼續倒騰電梯的按鍵。電梯終於在第5樓停住了。他按住關門鍵,不讓電梯門打開。電梯抖了一下,並沒停住,繼續往下走。“我操,我操!”那個人生氣了,又開始手忙腳亂地倒騰那些按鍵。到了第4樓,電梯又停住了。這次他沒有去按關門鍵,而是傻傻地看著電梯門,就好像看一個陌生的怪物。不一會兒,電梯門打開了,門外站了黑壓壓的一群人。“是上還是下?”那群人齊聲問道。電梯裏一片靜默,沒人回答。門內門外的人就這樣僵持著,當電梯門即將關閉的瞬間,門外那群人突然衝上來,扳住電梯門,一窩蜂地擠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了, 但馬上又打開了, 並發出“ 嘟嘟”
的聲音。超載了。但大家都沉默著,無視開著的門,也假裝沒聽見那個刺耳的預警聲。時間一秒一秒地消耗著,再後來就是一分鍾一分鍾地消耗著,“嘟嘟”的聲音也一聲接著一聲,讓人聯想到某種定時器的倒計時。終於有人忍受不了這緊張的氣氛,怯怯地問了一下:“誰下去啊?”
大家一齊將目光轉過去,是個身材單薄的女孩,身體和臉頰都被前後的人擠壓著,顯得更加單薄。一個大媽“哼”
了一聲,說:“姑娘,要不你下去吧?”姑娘說:“我動不了。”話音帶著哭腔。“動不了是嗎?來,大家夥幫她一把。”大媽喊道。於是大家開始挪動身體,你推我擠,終於將這個女孩擠出了電梯。“哦吔”,大家一陣歡呼。
然而,“嘟嘟”的響聲並沒有消除,電梯門依然一動不動,沒有要關上的跡象。“胖子,胖子下去。”不知是誰又大聲地喊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終於看到一個最胖的胖子,一個戴眼鏡加禿頂的中年男人。不由分說,大家一起把他擠了下去。但電梯還是一動不動,還是“嘟嘟”
地響著。“還有個胖子。”有人輕聲說道。大家左顧右盼,終於看見了,就是剛才起勁地推那個女孩的大媽,她其實比之前被擠下去的那個胖子還要胖,尤其前胸,像掛著兩隻米口袋。“下去,下去!”在一陣起哄聲中,大媽被推擠著,幾下就被推出了電梯。她罵罵咧咧的,還想擠進來,又被人推了出去。但電梯還是一動不動,“嘟嘟”
的預警聲也絲毫沒有停止。這時候,我感覺背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我,而我的前麵,也有相應的一股力量在反推著。也就是說,靠裏麵的人使勁地把人往外推,而靠外麵的人,又在拚命地往裏麵擠。我知道,這樣推擠下去,必然是身體弱的人被淘汰出局。我決定放棄掙紮,聽天由命。有了這樣的態度,不一會兒,我就真的被擠出了電梯門。跟我一起被擠出來的,還有先前那個將腦袋搭在她男人肩上的女人,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將腦袋搭在我的肩上,這時我才發現,她是個殘疾人,兩條腿患有小兒麻痹的後遺症。她眼巴巴地看著電梯裏麵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看著她,但表情冷漠,沒有要跟著她一起出來的意思。電梯門終於關上了,4、3、2、1……開始向下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