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1 / 3)

1

我從一個逼仄的小門進去。這是一個送貨的通道。

地麵有些滑,沾滿油膩的液體。為避免滑倒,我用手扶著牆。牆麵很粗糙。通道並不長,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一扇門,一道銀色的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我推了一下門,門開了,裏麵很大,停滿了各種汽車。沒有人,全是汽車。

我一進去,那些汽車都叫了起來,這讓我很恐懼。我站在一輛灰色的越野車旁,深呼吸,默念佛祖保佑,那些叫聲才逐漸平息下來。

就在我驚魂未定的時候, 旁邊那輛越野車的車門突然打開了,先是下來一個女的,她看了我一眼,就問:“電梯在哪裏?”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愣愣地看著她。接著,又下來一個男的。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問女的:“他是誰?”女的說:“不認識。”男的又轉過頭來看我,單眼皮,眼神有點可怕。我急忙說:“我們不認識。”女的突然恨了我一眼:“你多什麼嘴?”男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問我:“你剛才都看見什麼了?”我雖然不明白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說:“我什麼都沒看見。”男的又問:“你這麼肯定?你知道我問你看見什麼了是看見什麼嗎?”我確實不知道,心裏很虛,糾結著該怎麼向他解釋。這時那個女的走過來推了男的一把,很生氣地說:“廢什麼話,趕快去找電梯。”

女的挽著男的往前走,去找電梯。我遲疑了一下,也跟在他們後麵。走了十多米,男的突然站住,回過頭來,想要說什麼。女的拽了一下他的手臂,拉著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女的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有點膽怯,但還是決定跟著他們走。

很快就找到了電梯。男的按了電梯按鈕, 然後仰起頭來看牆上顯示的數字。數字從20、19、18……一直往下降。在這過程中,女的將頭靠在男的的肩膀上,動作十分親昵,假裝不知道旁邊還有我這麼個人。但我卻發現,她兩次偷偷抬起眼皮來看我,雖然隻是一瞬間,還是被我發現了。但我也沒敢多看她,我怕男的發現我在看她,雖然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麼,但還是覺得,不看為好。

電梯的數字降到14,停住了,一動不動地停著,長達一分鍾。男的不耐煩了,頻繁地用手去按電梯的按鈕。女的又開始偷偷地看我,而且看的時間比之前更長,有一種故意要引起我注意的意圖。這樣的眼神讓我既尷尬,又膽怯。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看她。我如果不回看她,顯得我很傲慢,無禮。但如果我回看她,又擔心被男的發現,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在我左右為難之際,電梯的數字突然又開始往下降,我鬆了一口氣,為自己不看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我也學著那個男的的樣子,仰起頭,看那個逐級下降的數字。

數字終於降到B1,停住了。電梯門靜默片刻,“咣”

的一聲打開。男的迫不及待地往電梯裏走,女的靠在男的的肩上,被男的拖著進了電梯,就在她被拖著往電梯裏移動的時候,還在偷偷地看我。我跟著他們進了電梯。男的像是突然發現了我還跟著他們,在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直瞪瞪地看著我,問道:“你想到幾樓?”語氣跟審問差不多。我很想說,你們到幾樓我就到幾樓,因為我自己不知道我想到幾樓。但那樣說顯然會引起誤會,他會真以為我跟那個女的有什麼關係。我一時語塞,“我、我、我”了幾下,更慌了,好像心裏真的有什麼鬼。女的突然笑了起來,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一下如釋重負,便說:“我,隨便。”這時男的迅速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按了一下17,按過之後,轉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輕蔑。我遲疑了一下,覺得不應該這樣被他輕蔑,便往前湊了湊,伸出指頭戳了一下14那個按鈕。就是說,我是隨機選擇了14這個樓層,隻是不想與他們雷同。

2

我是從一個逼仄的小門進去的。這可能是一個運貨的通道。地麵有些滑,沾滿油膩的液體。為避免滑倒,我用手扶著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牆麵很粗糙。通道並不長,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一扇門,一道銀色的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我推了一下門,門開了,裏麵很大,燈紅酒綠的,一排排敞開的門麵,全是餐館,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氣味,讓人窒息。

一個男人迎麵朝我走來, 他手裏拿著一塊紙糊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帶路”兩個字。他問我:“老師想吃什麼?”我看了他一眼,一個相貌猥瑣的中年男人,還戴了一副深度近視的眼鏡,鼻翼上的一顆黑痣尤其紮眼。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老師呢?”他說:“我不知道你是老師。”我笑了:“那你為什麼叫我老師?”他也笑了:“叫老師不好嗎?”我說:“不好。因為我不是老師。”

他還在笑:“那叫你什麼?”我說:“叫我先生。”他哈了哈腰:“好的先生,你想吃什麼?”我對他已經有點厭惡,便很不客氣地說:“我想吃什麼關你什麼事?”他舉了舉手中的牌子:“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路。”我瞟了一眼那個牌子,故意問他:“你就是那個什麼帶路黨?”

我其實是在諷刺他,沒想到他馬上點頭說:“是是是,我就是大家說的帶路黨。你想吃什麼?”我對他一再打聽我想吃什麼已經感到十分厭煩,就說:“我想吃什麼是我的事,不需要帶路。”他“哈哈”笑了兩聲,突然黑下臉來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說:“知道啊,美食城嘛。”他說:“不是一般的美食城。”我問:“怎麼個不一般?”他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沒有我帶路,你吃不到你想吃的。”我一下火大,這分明是威脅,就說:“那我還偏不要你帶路了,我就自己隨便走走,隨便吃。”說完,撇下他,自己往前走,走得很快,生怕他跟在我後麵繼續糾纏。結果,我回頭一看,他並沒跟著我,而是站在原地,抱著那塊牌子,眼巴巴地看著我。這個情景讓我一下就心軟了。

事實證明, 有個帶路黨是對的。這裏麵就像一個迷宮,如果盲目行走,很容易迷路。我問他:“這裏麵有多少個像你這樣的帶路黨?”他說:“沒數過。很多。你看,他們都是。”他邊說邊指給我看。是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舉著一塊帶路的牌子,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我又問你們都是專職帶路的嗎?他說都是,不幹別的,就幹這個。“怎麼收費?”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應該問一下。“不收費。”他語氣很肯定地說。我有點意外,不收費,那你吃什麼?他說是不收客人的費,但餐館要給他們回扣。

我們經過了許多餐館。我感覺很餓, 越來越餓, 但又不知道該吃什麼。而帶路黨隻顧帶著我走,沒停下來的意思,好像他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我實在有些忍不住了,就問他,你現在怎麼不問我想吃什麼了?他愣了一下,聽出我這是在嘲諷他,便狡猾地笑了笑,說:“你答應了讓我給你帶路,我就沒那麼急了。生意嘛,要慢慢做。很多客人一開始都不知道自己想吃什麼,要先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我呢,就陪他們走,陪他們看,陪他們想,不忙著問,問多了人家會煩,是不是?等客人實在想不出來的時候,那好,這時候我就適當地給他提一個建議。”

我問:“你的建議一般都會被采納嗎?”他說:“一般都會。不瞞你說,幹我們這行,最重要的就是要善於察言觀色,陪著走一走,看一看,再聊一聊,客人是什麼口味,想吃什麼,就曉得個八九不離十了。”我便問:“那你說說我現在想吃什麼?”我這樣問他,他有點猝不及防。

“你在考我。”他縮了縮腦袋,慫起瘦削的肩膀,搓著手,做出可憐的樣子。“隨便說,別緊張。”我鼓勵他。

“那好,我試一下哈。首先,我感覺你現在想吃甜食。對不對?如果甜食沒錯,那我想,你可能最想吃的是紅燒肉,對不對?”我其實並沒想吃甜食(盡管我平常也不排斥甜食),更沒想紅燒肉,但被他這麼一說,感覺還真是想吃甜食,想吃紅燒肉了。我說,那你就帶我去吃紅燒肉吧。

他東拐西拐,把我帶到了一個餐館,位置偏僻不說,店麵也很小,窩在一個夾角裏,店堂內的光線也比別的餐館暗淡一些。莫不是黑店?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心裏便有些警惕。不算吧台(吧台有三隻餐凳,也可以坐人),正規的餐桌隻有四張,但卻一個客人都沒有,空得嚇人。感覺帶路黨對這裏熟門熟路,進門二話不說,把帶路的牌子扔在桌上,就去飲水機前倒了一杯水,端起來咕嚕咕嚕自己喝了一半,才突然想起什麼,轉過身來問我,你要不要喝水?我越發覺得這不大對頭,不是應該先讓我坐下,然後泡茶,再遞上菜單問我想吃什麼的嗎?我語氣生硬地回答說,不喝水。帶路黨便回過頭,一口氣喝掉剩下的半杯水,抬手用衣袖抹了抹嘴,朝吧台後麵喊了一聲:“馬姐,客人給你帶來了,我走了哈。”說完,抓起桌上的帶路牌朝外麵走,邊走邊對我說:“先生,你慢慢吃,我再去跑一趟。”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何反應。照說,我應該遵從自己的直覺,馬上逃離這個疑似“黑店”的地方。但兩條腿卻出奇的軟弱,根本不受自己的支配。況且,我是真的餓了。

既來之則安之,想到這句古訓,我選了一張靠近吧台的桌子,坐了下來。

3

我又是從一個逼仄的小門進去的。依然是一個送貨的通道。地麵很滑,沾滿油膩的液體。為避免滑倒,我用手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往前走。牆麵很粗糙。通道並不長,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一扇門,一道銀色的光線從門縫裏透出來。我推了一下門,門開了,裏麵很大,熙熙攘攘的全是人,以及各種噪聲。

我定了定神,想繼續往前走,卻發現這很困難,想走也走不動,前胸後背都貼著人,一點縫隙都沒有。不過,我又感覺到,雖然自己沒走,自己的兩條腿卻又在移動,被那些緊貼在我身上的人裹挾著,不由自主和不明方向地向前移動。這種被動的狀態讓我很緊張,甚至有些恐懼。

我首先感受到我的後麵,即緊貼在我後背上的,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塊頭的男人,我就是被他推動著往前走的。他還不時用身體頂我的大腿和臀部,很不耐煩的樣子,好像我礙著他什麼事。我不敢回頭看他。事實上,我也回不了頭,更別說轉身。我的前麵則是個女的,由於看不見她的臉,分辨不出她的年齡,但感覺得到,是個成熟而多肉的女人。像大塊頭男人在背後緊貼著我一樣,我也緊貼在這個女人的後背上。我猜她也應該不喜歡背後有這樣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這麼用力地貼著她。但我身不由己,希望她能理解我的處境,不至於有什麼誤會。就算我有了不該有的反應,那也是情非得已。這樣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真的有了那種反應,但她好像也真的很理解,假裝沒有感覺。

我很感動,心裏歎了一聲“理解萬歲”。但我的兩隻手還是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相比於被人誤解為一個色狼,我更不想被人誤解為一個摸包客。這不是我多慮,因為我自己就很警惕周圍的那些手,防備著它們伸進我的掛包和衣兜,扒竊我的錢物(其中我還想到了類似於情報之類的文件,雖然我不確定我身上是否有這樣的“情報”)。不一會兒,我的後背和額頭就冒出了一層熱汗。這種帶點鹹味的黏糊糊的液體滲出皮膚,緊貼在內衣上,讓人極其不舒服。

我閉上眼睛, 開始思考, 怎樣才能脫離這個困境?

首先要弄明白的是,這麼擁擠是因為什麼?而要弄清這個問題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張開嘴巴,即向他人詢問。問我背後的人?我沒法回頭和轉身。問前麵的人?我看不到她的臉,而我又不習慣與看不見臉的人說話,尤其是女人。剩下的便是左與右。我先轉向左,緊挨著我的,是一個老者,從麵容上看顯得頗有智慧,我低落的情緒不由得往上提了一下,仿佛看見了一線希望。正欲開口,卻一時語塞,我該怎麼稱呼他呢?先生?盡管我自己很喜歡這個稱謂,但放在這個情景下,先生顯得過於客氣,缺少必要的感情色彩。大爺?似乎又與對方的身份(疑似智者)不符,市井氣了一點。老師?我自己最反感別人叫我老師,我教過你什麼了?當然也就不會隨便叫別人老師,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況,素昧平生,你又教過我什麼呢?由於稱謂引發的心理障礙,讓我不由自主地將頭轉向了右邊。

我首先看見的,是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然後是帽簷下露出的半張蒼白而光滑的小臉,小臉上的鼻子正好側對著我,看上去十分挺拔。與此同時,我的鼻子也嗅到了一種氣息,帶檸檬味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女孩。棒球帽的後部露出一綹金色的頭發,細密而柔軟,又被汗水所打濕,緊貼在白皙的後頸上。就在我看她的時候,她也很敏感地轉過頭來,看著正在看她的這個男人。她的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瞳孔不是我想象中的藍色,而是黑色。嘴唇紅潤,很豐滿,有一種與其天真的眼神不相匹配的成熟感。

我還沒想好怎麼問她,她卻先問我了:“你還好吧?”我活動了一下舉在空中的兩隻手,說:“還好。你呢?”她眨了眨眼睛:“還好啊。”心裏的障礙一下消除,我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又問:“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對於我這個問題,她偏了下腦袋,想了想,反問道:“你想問的是什麼?”我說:“我想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擁擠?”她沒馬上回答,而是踮了踮腳尖,轉著頭張望了一下,然後說:“可能是前麵被什麼堵住了吧。”我不能認為她的回答毫無價值,但這樣的回答對於我眼下的疑惑仍然如同一句廢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我想應該換個角度,問得具體一些:“你要到哪裏去?”果然,她很快就回答我說:“我要去電影院。”我又問:“這些人都是要去電影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