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我的手臂上。
6
我感到手臂越來越酸疼。我對她說,要不你換個手臂吊一吊?她說,這裏已經沒有別人了,我吊誰?我說,我的意思是,你換我另一隻手臂吊一下。她“嗯”了一聲,便從我的左手臂,攀援過我的前胸,一番摩擦和抓扯,終於吊在了我的右手臂上。這過程她花了一分多鍾,顯得很吃力,不住地喘氣,我也感受到了她身體的顫抖,回憶起童年,一隻麻雀被我捏在手裏的那種感覺。可憐的女人。
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想起了她之前在電梯裏對我的羞辱,便迅速關閉剛剛泛起的那一絲憐憫,將自己保持在一種冷靜,或冷漠的狀態上。
一個男人迎麵朝我們走來,他手裏拿著一塊紙糊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帶路”兩個字。帶路黨,我好像在哪裏見過?此時他應該詢問,你們去哪裏?但他並沒有,而是默默地看著我,像是在等著我去問他。狡猾的帶路黨。我不上當,也沉默著,看誰定力好。“你們要去哪裏?”終於還是我贏了,他先開了口。我依然不動聲色,反問他:“你能把我們帶去哪裏?”我以為這樣的挑釁會激怒他,至少也讓他尷尬一下,但他卻一點這樣的反應都沒有,而是老於世故地回答說:“我能帶你們去想去的地方。”我決定與他杠到底,我說:“我們哪裏也不想去。”我看著他依然平靜的表情,又補充了一句:“想去也用不著你帶路。”我以為這下可以讓他啞口無言了,但他卻說:“你不問一下你的太太,她想去哪裏嗎?”
這時我才想起, 我手臂上還吊著一個女人。她一直沒吭聲,但她肯定聽見了我跟帶路黨的對話。當帶路黨問“你們要去哪裏”時,那個“你們”是包含了她的,問一問她的意見似乎也是應該的。但她不是我的太太,這個誤會我需不需要指出來?我還在猶豫,靠在我身上的這個女人卻先開了口:“我沒有想法,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她這個表態,既是對我的支持,但也相當於默認了她就是我的太太。看來誤會是很難消除了。於是我順勢問她:“有想去的地方嗎?”她仰起臉來,嘴唇正對著我的耳朵,輕柔地說:“我聽你的。”我點點頭,還用手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給帶路黨秀了一下恩愛(這完全是下意識的,沒有絲毫預謀)。然後我對他說:“帶我們去白夜電影院。”
帶路黨驚訝地看著我。其實我自己也很驚訝, 我怎麼能夠這麼準確、肯定地說出這裏一家有名有姓的電影院?但我並沒把內心的驚訝表露出來,而是故作老練地問他:“有問題嗎?”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回過神來,馬上說:“沒問題,怎麼會有問題。”但就在這時,我露出了馬腳,我馱著那個女人(現在可以說是我的女人了)轉過身,背對著電梯門,準備往過道上走。“先生,我們還要坐電梯。”帶路黨說道,語氣中透出幾分懷疑。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能表現出絲毫的遲疑,便用平淡的語氣說道:“不急,我想先去下洗手間。”帶路黨慌忙上前兩步,然後對著我們做了一個很有禮貌(禮貌得有些誇張)的引導手勢:“請跟我來。”
7
這是一個送貨的通道。地麵有些滑, 沾滿油膩的液體。通道並不長,不一會兒就看見了一扇門。我推了一下門,門開了,裏麵是一個巨大的倉庫,堆滿了各種生鮮貨品,有豬肉、牛羊肉、雞、鴨、魚,也有蔬菜和水果。倉庫裏燈火通明,一些穿著工裝的人在忙碌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走錯了地方,便想退回去。我問一個推著手推車的工人,怎樣才能出去?他的手推車上裝著一大筐冰凍的帶魚,他揚了揚頭,騰不出手來給我指路,便努了努嘴說,那邊有電梯。我搖頭說,我不是從電梯進來的,我要原路出去。他說,隻有電梯,沒別的路。我不相信,我說我確實不是從電梯進來的,還向他描述了我進來的那個像是送貨的通道,難道這些貨物不是從那個通道運進來的嗎?他也搖了搖頭,肯定地說,沒有你說的那個送貨的通道,這裏隻有送貨的電梯。我又問他,電梯在哪裏?他說,有很多電梯,你想去哪裏?我說,我想出去。他說,每個電梯都可以出去。我問他,你現在是要去電梯嗎?他說是的。
我說,那我跟你去電梯。他沒再說什麼,推著手推車繼續往前走,我跟在他的後麵,一路上都是帶魚的味道。
但走著走著我又開始懷疑了, 因為我看見了汽車,那種廂式的貨車。我問他,難道這些貨車也是從電梯進來的嗎?他說是的,有一架專門運送貨車的大電梯。我說不對,肯定有一個通道能出去,不隻有電梯。我的固執己見讓他很不高興,他抖了抖肩膀,加重臂力,推著手推車以更快的速度往前走。而我呢,懷疑歸懷疑,卻不敢自己去找那個記憶中的通道,萬一是我自己記錯了呢?於是也隻好跟在他的後麵,把希望寄托在他說的電梯上。
一個女人從旁邊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她好像認識我似的,但我卻不覺得自己認識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說,你不認識我了?我說,不好意思,我確實有點想不起來你是誰了。她就笑了一下說,你是在找電梯吧?我很驚訝,你怎麼知道?她說,剛剛我們不是一起在找電梯嗎?說著,她就過來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往另一邊拉著走。我看了看那個推著手推車的工人,他也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卻什麼都沒說,隻是那樣看了我一眼,就回過頭去。我很疑惑,也有點緊張,這樣被一個女人挽著走,有一種被綁架了的感覺。為了緩解一下氣氛,我開玩笑地問她,你是賣魚的嗎?她說,你怎麼認為我是賣魚的?我說,我聞到你身上有魚的氣味。她問,是什麼魚的氣味?我說,我一下還分辨不出來。她便抖動著身體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要說是美人魚呢,你們男人都這樣。看來她也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隻是,我確實沒想到還可以那樣說。我確實不是一個善於討好女人的男人,盡管我是一個雙魚男。
就在我迷迷糊糊被她拖著走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說:“到了。”我抬起頭來,看見麵前確實是一道電梯門。她伸手按了一下門邊的那個上行鍵,電梯上麵的數字就從10開始往9、8、7、6遞減。看見這個變動著的數字,我好像清醒了一點。我問她:“你知道我要去哪裏嗎?”
她側過臉來笑著說:“知道啊,我們去電影院。”我問:“為什麼要去電影院?”她說:“看電影啊,難道你忘了?”我確實是忘了。我問:“看什麼電影?”她好像被我問得有點煩了,也或許是我的健忘使得她有點不高興起來,她閉著嘴,故意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很知趣,不再問她問題。電梯的數字遞減到B1,停住了。門打開,我幾乎是被她拽著走進了電梯。
但事實上, 我們進去的, 並不是一架電梯, 而是一個洗手間,像電梯一樣大小的洗手間。裏麵有小便池,也有抽水馬桶,還有洗手台。牆上和地上貼的都是黑白相間的瓷磚。我問她:“怎麼是洗手間?”她說:“你不是想解手嗎?”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解手?我是不是真的被綁架了?這個女人究竟是誰?一連串的疑問從我的腦海裏冒出來。不行,我得想辦法擺脫這個讓人生疑的局麵。
我先動了動右邊的胳膊,看能不能甩脫她。但她把我挽得死死的,根本甩不脫。好吧,我假裝自己確實是想解手,就用左手做了一個準備拉開拉鏈的動作,然後很自然地問她:“你不回避一下嗎?”她側過臉來看著我,表示很驚訝:“你要我回避?我和你,需要回避嗎?”她的口氣顯得無可辯駁。我隻好又心生一計,對她說:“你知道的,有人在旁邊,我解不出來。”她這才笑了笑,說:“我知道。好吧,我不看你,我到一邊去。”說著,她放開我的手臂,轉身走到洗手台邊,打開自己的手袋,取出一隻圓盒,開始對著牆上的鏡子給自己補妝。而小便池也正好倒映在那麵鏡子裏。我說,你還是能看見我。她在鏡子裏停下補妝的動作,看著我說,那你想我怎麼樣?我說,你可以在外麵等我。她哈哈一笑,說,外麵?你看看外麵是什麼?出得去嗎?隨著她的話語,我轉過身,看見電梯門是透明的,就像那種觀光電梯,門外是林立的高樓,以及高樓之間閃爍的霓虹燈。我兩腿發軟,頭也有些眩暈,有種要倒下的感覺。她過來扶住了我,用關切的語氣說:“還要我出去嗎?”我已經完全沒有了抗拒的能力,靠在她身上,說:“不要了。”
8
接下來的情景是,我站在小便池前,她坐在馬桶上,而整個衛生間像電梯一樣往上升,讓人感覺到一點輕微的震蕩。透過透明的電梯門,看得見這個城市燈火輝煌的夜景。“好美啊。”女人坐在馬桶上,很真誠地說道。我扭過身,看了看外麵,也覺得很美。我說:“第一次坐這樣的電梯,第一次使用可以升降的衛生間。”她瞟了我一眼,說:“你還說你尿不出來,現在怎麼樣?”我說:“沒問題。你呢?”她說:“我也沒問題。”其實我說謊了,我一直沒尿出來。她又說:“你真不記得我了?”
怕什麼來什麼,這個尷尬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她緊接著又說:“你不用擔心,其實你沒問題,你確實不認識我,我騙了你。”她這話對我又是一次顛覆,我正在努力搜索,她究竟是誰?結果,我是真的不認識她。“那你是誰?”我問道。“我是M,你的陪看小姐。”她說道。見我還不明白,她又說:“你在我們平台訂購了電影票,我是平台安排來陪你看電影的。”她說得很清楚了,但我還是很疑惑,我訂購了電影票嗎?於是我問她:“我訂的是什麼電影?”她愣了一下,然後說:“看來你真的健忘。
你訂的是《動物園》。”《動物園》?這是什麼電影?但我不能再問了,不然我真的就是傻了。“我不知道平台還會有這樣的安排。”我說道。“你知道這是一部什麼電影嗎?”沒想到她倒問了我想問而又不好意思問的問題。我說:“你是陪看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嗎?”她說:“我們隻陪看,不問看什麼。”既然她也不知道,我也誠實地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是看見片名覺得有意思,因為我喜歡動物,就想看一看。”聽說我喜歡動物,她好像有點興奮起來,問我:“你最喜歡什麼動物?”我其實不喜歡動物,剛才的話隻是一種應付。我說:“所有的動物我都喜歡,最喜歡的,我還真說不了。”我確實說不了。沒想到,她接著我的話說:“我最喜歡蛇。”啊,我嚇了一跳,怎麼還會有人喜歡蛇呢?但馬上我就明白了,她是想占據上風,繼續對我實行操控,故意這樣說的。於是我說:“我最害怕的就是蛇。如果硬要說一種我喜歡的動物,應該就是狗吧。”聽到我說狗,她突然提高了聲調,差點要從從馬桶上站起來:“狗怎麼算動物呢?它是人類的朋友。”我心裏一下就高興起來,這女人還算天真,沒有想象的那麼複雜和可怕。“的確,”我說,“狗不應該算是動物,至少不完全是動物。你也很喜歡狗嗎?”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其實沒真正養過狗,就因為我不認為它們是動物,所以不敢養。你呢,養過嗎?”我如實回答:“養過,現在還養著兩隻,一隻叫小木,一隻叫小可。”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終於尿出來了,盡管她就在旁邊,有點難為情,但還是很爽快地尿了出來。我說:“我尿出來了。”她哈哈一笑:“你聽,我也尿出來了。”
這真是從未有過的奇妙經曆。我洗了手, 看著電梯(或洗手間)外麵的景色,很感慨地說:“我都懷疑這是不是在做夢?”她還坐在馬桶上,好像也被這樣的情景感動了,半天站不起來。我問她:“你好了嗎?”她整個身子抖了一下,有種如夢方醒的感覺,說道:“是的,真好。”
9
又是那個通道。隻是這一次, 通道變得光潔而又幹燥。地麵上透出藍色的光暈,有種外太空的感覺。記憶中,再往前去,就是一扇門,門的裏麵,是一個開闊的空間。空間裏麵,有電梯,往上是天堂,往下是地獄。但通道太漫長了,我一直走,都沒看見那扇門。我摸了摸牆壁,牆壁是冰涼的,有一種冰塊的感覺。我又用腳在地麵上試了一試,很平滑,那感覺也像是踩在一塊冰麵上。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何不用點力,讓自己像溜冰一樣地向前走呢?我彎下腰,重心下移,先是左腳向後蹬,然後是右腳,左右交替,向後蹬,越蹬越快,感覺到空氣的助力開始變小了,通道兩邊的牆壁朝我的身後退去,且越退越快,我有一種即將飛起來的感覺。我不知道前麵還有沒有那扇門,但這種超越了正常速度的滑行,讓我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有沒有那扇門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已經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我知道這樣下去,速度會越來越快,直到超越時間,完全失去自己的掌控。但我想,就算一下滑進了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又有什麼呢?這樣一想,我就完全放鬆了,聽憑身體向前滑行,且越來越快,越來越輕,最後與這個藍色的通道融為一體,這感覺,真的是太奇妙,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