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總會(1 / 3)

1

我跟他不熟, 見過幾次, 人多的場合。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有一天,我朋友跟我說,我有一個朋友,你見過的,想拍一部電影,在找攝影師,有興趣的話你去跟他聊一聊。他給了我聯係方式,電話、微信、QQ什麼的。我們很快就聯係上了,約好見個麵,地點就在他家樓下的一個茶坊。他不是很善言辭的那種人,其實我也不是,所以開始的場麵有點尷尬。後來我就問他,想拍一部什麼樣的電影?他說,還沒完全想清楚,有點跟現在的電影不一樣。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麵前的煙灰缸,手上的那支煙都沒怎麼抽,卻不停地往煙缸裏抖煙灰。之前聽朋友說他是個詩人,看見他之後有點跟我想象中的詩人對不上號。

我試探著繼續問他,是比較詩意的那種電影嗎?他馬上說,也不是。然後又補充說,特別不希望自己的電影被認為是詩意的。聽他這樣說,我就猜測他可能真的還沒想好,現在還不是時候跟他討論影片的風格問題,於是我就問了他一個比較實際的問題,打算拍的這部片子是什麼題材的?沒想到連這個他也顯得有些說不清楚的樣子,邊說邊用手比畫,情緒還有些煩躁。聽半天我大概也聽明白了,他想拍的這個片子在題材上沒法歸類。那麼,我就問,拍什麼內容有了吧,比如故事大綱什麼的?他說有了,但還需要再打磨。

最後我答應他,等他劇本出來了我們再聊合作的事情。

2

第二次見麵差不多在一個月之後。見麵前一天他發了個劇本給我,讓我先看看,見麵時談談看法。還是在他家樓下的那家茶坊。這次見麵多了一個人,也是我認識的,叫王牆,做美術指導的,已經做過幾部片子了,其中一部我們還有合作,就是那部《送一顆炮彈到喜馬拉雅山頂》,他的美術指導,我的攝影指導,在西藏一起待了兩個多月,相處很愉快。我們先聊了下劇本,然後王牆就提議去看個場地。那個場地在城西的城鄉接合部,靠近一個花木市場的地方,是一間空置的倉庫。王牆說是他朋友的,可以免費使用。導演看了這個地方,先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說好,整部電影全放裏麵拍都沒問題,就看王牆老師怎麼置景了。導演又問王牆,你是不是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王牆說,我想先聽導演的。導演說,你先說,別讓我的想法限製了你。王牆就說,那好,根據我對劇本的閱讀,我覺得在這裏搭一個夜總會的實景完全沒得問題。

他看了我和導演一眼,繼續說,九〇年代的夜總會是一個象征體,或者說,是那個年代的一個夢境。這個景要很逼真,但又跟真實的夜總會有差異,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王牆說到這裏,又轉頭看了我一眼,到時候我再跟張修老師溝通一下,這個夢境,或者說超現實的感覺在攝影上怎麼表現?總之,我覺得導演要拍的這個電影在視覺上應該是很風格化的,不是寫實的那種,不知我理解的對不對?

導演聽完王牆的話,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馬上就點頭說,對對對,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在旁邊觀察,覺得導演這個人很真誠,一點不世故,雖說是個新手,但給人有信任感,所以,沒多做考慮,我就決定了與他合作。在談到報酬的時候,導演問我一般是個什麼價?他承認自己對行情完全不了解。我其實已經知道了他要弄的這個隻能是一個低成本的片子,就沒好說我的行價,正好我也想嚐試一點新的東西,這部片子沒有商業上的考慮,對創作的限製很少,可以任性一點,感覺上應該很爽,所以我就說,你隨便吧,夠生活費就行。

3

又過了兩周, 導演打電話給我, 讓我去看場地。王牆也在。我很驚訝,這麼快就把上次構想的場景搭建起來了。如王牆所說,既逼真,但又不是寫實的。他給我們解釋,所有本來應該封閉的空間,比如包間,洗手間,音控室,辦公室,我都沒有封閉,它們都是開放的,與演出大廳以及吧台融為一體。這是一個夜總會,但又不是真實的夜總會。導演一邊看,一邊聽,一邊點頭,看出來很滿意的樣子。我也一樣,看到王牆搭的這個景,一下就有了一種創作的衝動。我對導演說,我想嚐試一種新的拍攝方法,這個方法是你的朋友韓東之前想到的,就是一部片子全程都用無人機來拍攝。現在這個開放式的場景恰好適合這樣的拍攝方式(無人機可以在所有場景之間無障礙地任意穿行)。這樣無論是鏡頭的運動還是畫麵的構圖都能夠製造出一種陌生感,後期剪輯上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導演是個對藝術很敏感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遲疑,馬上就認同了這個方案。隻是過了幾分鍾,他才回過頭來問我,老韓會介意我們用他的這個創意嗎?我說,你跟他說一下,應該沒問題。他馬上就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如我所料,韓東一口答應(原話是“好啊,喜歡就用,我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創意,哈哈哈”),還說拍攝的時候他會抽時間來現場,把他的一些拍片心得與我們分享(他剛拍完根據自己小說改編的電影《在碼頭》)。

4

開機那天來了許多人, 這些人一半是導演的朋友,一半是專門找來的群演。根據製片通告,第一場要拍的就是夜總會的開業慶典,大場麵的戲,大廳、包間,都坐滿了人,舞台上也有表演,導演的這些朋友正好可以充當夜總會的客人,酒也喝了,戲也演了,不亦悅乎。我讓無人機在整個場地溜達了幾圈,又找了幾個固定下來拍近景和特寫的機位試了試,跟燈光師和錄音師做了溝通,也在對講機上把我對現場的一些要求告訴了執行導演,讓他去想辦法解決和安排。無人機的好處是可以在全景(俯拍)、中景、近景乃至特寫之間自如切換,如果需要長鏡頭跟拍,也很方便,沒有軌道的限製。差不多一切就緒,隻等導演喊“開始”的時候,我卻沒看見導演在什麼地方,用對講機呼叫,也沒回應。隔了一會兒,執行導演急匆匆地跑來,壓低聲音對我說,導演不想拍了,你去跟他溝通一下,勸勸他,不然場麵會失控。執行導演說“失控”兩個字的時候,略微提高了一點音量,看得出來他很焦急,但又無可奈何。我轉了一圈,在靠近洗手間的位置,即那個取名為“夏威夷”的小包間裏找到了導演。他看上去情緒低落,頹坐在沙發上,那隻垂放在大腿上的右手,半握著,仿佛握了一把用來自殺的左輪手槍。隔著茶幾,我坐在他對麵,看著他,沒說話,先給他遞了一支煙,點上,讓他抽了幾口,才小心地問了一句,是身體不太舒服嗎?

導演擺了擺頭,又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說,不是身體的原因,跟身體沒有一點關係,是想法問題,具體地說,是劇本有問題,不盡如人意,得修改。我問,改動大嗎?導演說,應該挺大的,我對整個劇本可以說都不太滿意,感覺很糟糕。他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不再繼續說下去,隻抽煙,眼睛看著地毯上的某個地方,看得既專注又迷茫。我沒有插話,靜靜地等著,等他繼續往下說。過了一會兒,他果然又說,按這個劇本拍下來,這個電影沒什麼意思,人人都拍得出來的那種。無人機拍攝這個想法很好,你看,問題就出在這裏,我的劇本是按固定機位寫的,一點不靈動,視角和結構都有問題,現在要用上無人機,就很自由了,但我的劇本卻不行了,得重頭來。他把煙頭在煙缸裏掐滅,這個動作似乎為了加強他說這番話的分量。我說,那是不是今天這場戲就不拍了?他扭頭看了看外麵,又有些猶豫起來,很無助的樣子。我說,要不這樣,今天開機,就當是請了朋友們來玩,酒照喝,舞照跳,我也跟玩似的拍一拍,練練手,留點素材,到時候你用得上就用,用不上也沒關係,如何?他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5

我問導演,你要不要去陪你的朋友喝酒?他說不用,不想喝酒。我說那這樣好不好,你跟我去監視器那裏坐著,如果你突然有了什麼想法,我們也好及時溝通。他答應了。我們便一起坐在了監視器前的椅子上。無人機現在正對著舞台,帶一點俯視的角度。節目一個接一個上演。

先是時裝模特走秀。導演在旁邊說,這個趕我當年從西安請來的時裝模特隊差遠了。我有點好奇,問他差在哪裏?

導演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我這個問題,他說,差在性感上。我看了看監視器上正在進行泳裝(比基尼)表演的模特,問他,你覺得她們這樣還不夠性感嗎?他說,性感跟穿多穿少穿什麼都沒關係,而是人本身性不性感,是一種骨子裏的東西,而這種東西,現在的人越來越少了。以前那個時候,不光是走時裝的女孩,唱歌的女孩、跳舞的女孩,都有一種天然的性感。觀眾也是,看表演的人,喝酒的人,包括夜總會的服務員,都充滿了這樣的性感。你看看現在的人,看看他們的麵孔。他指著監視器上的畫麵,無人機這時已將鏡頭從舞台移開,對準了台下那些喝酒看表演的人。他們哪怕在笑著,也是麻木的。他突然拉了拉我的手,下次,下次正式拍攝的時候,我想給這些人統統戴上一個麵具,不同表情的麵具,你覺得怎麼樣?他的這一靈光閃現,也一下激起了我的想象,這個很超現實,有夢幻感,我覺得行。我給他比了一個“讚”的手勢。這一刻,他的情緒明顯有了些好轉,我及時地給他點一支煙,又問他,要不要來杯酒?他猶豫了一下,說,一小杯威士忌。我用對講機告訴執行導演,給導演來一杯威士忌。執行導演問加不加冰?導演說,不加冰,純的。

6

導演抽著煙, 喝著威士忌, 思維開始活躍起來。他說,其實夜總會沒什麼新鮮故事,除非有突發事件(警察光顧或別的治安事件),每天麵對的都是周而複始的場麵。就拿客人來說,每天見到的都是些老麵孔,就是我們說的熟客,王總李總劉總,張哥周哥趙哥,昨晚是這些人,今晚差不多還是這些人。這些人的穿著打扮也都差不多,西裝領帶發膠頭,連長相都不是那麼好區分,性格上彼此之間也沒太多的差異,這是因為,他們都是在晚飯的時候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才轉場到夜總會來的,都是莫名的亢奮和誇張,話偏多,帶著抒情的大嗓門,眼神閃亮而又迷離,相互勾肩搭背,經常站立不穩,總之就是非正常(也就是被我們的服務員稱之為“瘋子”)的狀態。他們進到夜總會不是先點酒水,而是對服務員嚷嚷著,去,把你們竺總叫來。他們喜歡讓我知道他們又來了,其目的或者是真心把我當朋友,當兄弟,或者隻是想在他們的朋友或客戶麵前炫耀,他們認識這裏的老總,他們是這裏的常客,因此(暗示朋友或客戶)可以放開了在這裏玩,包括胡鬧。有一天我看見一樓咖啡廳的一個玻璃隔斷被打碎了,我問是怎麼回事?服務員告訴我,是你的朋友秦總昨晚上離開的時候用他的大哥大砸碎的,並沒有人惹他。當天晚上秦總又來了,付了賠償費,說昨晚上自己喝醉了,不好意思。我說沒關係,是我昨晚上走早了,沒把你陪好。我其實走得也不算早,晚上11點過吧,而許多人是要喝到深夜兩三點的。還有客人幹脆在包間睡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去。我一到晚上營業時間,就開始陪這些人喝酒、說話。從這一桌陪到那一桌,從這個包間陪到那個包間。人家喝洋酒,我就喝洋酒,人家喝啤酒,我就喝啤酒,總之人家喝什麼我就陪著喝什麼,每天深夜或淩晨回家的時候,都是醉醺醺的,進門就直奔衛生間嘔吐。我曾經是個在陌生人麵前沒話說的人,但搞了夜總會之後,我成了一個話多的人,跟誰都可以侃侃而談,沒話找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來夜總會玩的客人都是很自負的,加上來之前已經喝了酒,處於半醉狀態,說話的口氣比平時就更加誇張。但其實那些滔滔不絕貌似驚人的話語都沒什麼實際意義,都是說了就忘了的酒話、廢話。沒人真正想在夜總會這種場合交流思想,說話不過是為了活躍氣氛,揮發體內的酒精而已。那幾年陪了無數的客人,喝了無數的酒,說了無數的話,但讓我記住說話內容的隻有一次。那是個台灣商人,我不認識他,是我認識的客人帶來的,我被叫過去陪酒。這個台灣商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僅從穿著打扮上也看不出跟我們有什麼區別,但一開口說話,區別就出來了,跟大陸人不一樣,雖然也喝了酒,看情形喝得也不少,但說話的語氣、語調和節奏卻十分的舒緩和平實,沒有誇張,更不瘋癲,熱情之中不失理性和禮貌。當陪同的幾個人都在恭維他生意做得好,做得大,輪番向他敬酒的時候,他用謙遜、誠懇的語調說了一句話,男人嘛,活著幹什麼,就是為了掙錢。就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記到了今天。那幾年,借助夜總會這個場所,我幾乎把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集中地見了一遍。平心而論,我不討厭他們(雖然很多時候我也深感無聊,就像一位知己曾經說的那樣,我人在那裏,但其實心不在那裏,跟那個環境格格不入)。那是一個有點混亂的年代,但同時也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年代。每個我在夜總會見到的人都被體內的酒精和欲望膨脹著,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身上有無窮的力量,不僅現在是屬於自己的,未來也是屬於自己的,因此他們才有底氣敞開地吃,敞開地喝,毫不掩飾地摟著女人展示自己的強大。有一個從海南回來的人,是我朋友的朋友,每次來夜總會他都要點幾個小姐陪他喝酒,而且總是要喝到深更半夜,其他客人都走了,隻剩下他那一桌,整個夜總會都為他服務,大廳的服務員(他總是坐大廳不坐包間),吧台的吧員,音控室的音控員,收銀台的收銀員,都得留在崗位上,陪他一起熬夜。好在他挺大方,或者說不把錢當錢,不僅給小姐小費,也給服務員、吧員乃至收銀員等所有在場的人發小費。感覺他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花錢的,花錢是他最高興最享受的事情。我曾經問他,除了到夜總會玩,還有沒有別的愛好?他說沒有,他不喜歡賭博,不吸粉,除了夜總會,就沒有其他地方花錢花得這麼快、這麼爽。他也從沒帶小姐離開過,他說自己並不好色,有她們陪著幫他多喝幾瓶酒就可以了。我一個人畢竟喝不了多少嘛,他說。但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就沒出現了。我問我朋友,朋友說,犯了點事,進去了。我其實對他是比較有好感的,除了不太喜歡他喝到深更半夜之外,其他方麵他都是一個守規矩的人,不賴單,不賒賬,不罵服務員,也從不對身邊的小姐動手動腳,很紳士的那種。也有專門衝著女人來的,一來就要包間,要小姐。有個做汽車銷售的老板,姓龔,我叫他龔總。他幾乎都是一個人來,穿一件銀灰色的西服套裝,打一條紅色的領帶,胳膊下夾一隻大哥大皮包,一來就問還有包間沒有?服務員說有,他便一邊往包間走,一邊對服務員說,老規矩,先找幾個來看一下。他不喜歡重複,找過的小姐他一般不再要,除非那天實在是沒有新麵孔,才勉強來份回鍋肉(龔總語)。所以,他跟這裏的很多小姐都認識,小姐們都叫他老龔(諧音“老公”)。據小姐們說,老龔就是那種有點變態的男人,他找小姐主要是聽他聊天,他把小姐抱在懷裏,講自己童年的故事,從童年講到少年,從少年又講到青年和中年,講他的戀愛史,講他在那方麵如何威猛,搞過多少多少女人,又是如何受女人歡迎,中間還間雜一些人生經驗之談,順便教給小姐一些為人之道。被他叫過一次的小姐都害怕被叫到第二次,聽他說話像去受刑。神經病,她們這樣評價他。好在他也不喜歡重複,一般不會叫第二次。所以,他也經常會先給這裏的媽咪打電話,問有沒有新貨,有就來。他也沒說沒有就不來了。媽咪為了生意,都說有,給他留著。有一次他又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夾著他的大哥大包包來了,但說好的留給他的小姐卻沒有留住,剩下的都是他之前點過的。他很生氣,來找媽咪解決。媽咪當時正跟我在大廳坐著喝酒,同桌的還有我的一個朋友,電視台的琦哥,以及媽咪的一個朋友,名叫婷婷。龔總走過來就質問媽咪為什麼不守信用?媽咪馬上站起來挽住他的胳膊,用討好的嗓音老公老公地叫著,別生氣,是我錯了,但確實是給你留了的,是我昏了頭,不知怎麼搞的就被別的客人點去了,對不起啊老公,原諒原諒。說了一堆好話,又建議他今晚將就一下,另外點一個。龔總根本就不聽,堅持要媽咪再給他叫一個,不管他從哪裏叫,反正要是他以前沒點過的。

媽咪連連叫苦,都這時候了,所有夜總會的小姐該上鍾的都上鍾了,哪裏還有空餘的可以調配過來?正說話間,龔總就看見了和我們同桌的婷婷,媽咪的那個朋友,眼前頓時一亮,指著她說,就她,她可以。媽咪哭笑不得,說這是來找我玩的朋友,人家不是做這個的。但龔總不信,說媽咪在騙他,這婆娘絕對是小姐。我當時生怕媽咪的朋友難堪,連忙站起來打圓場,拉住龔總的手,想把他拉走。

但他甩開我,不依不饒,咬死說婷婷就是小姐,他今晚就要她陪。婷婷那天穿了一件白色毛絨短大衣,頸部和胸部露出的皮膚也跟絨毛一樣的雪白,據說剛生過小孩,身材還沒完全複原,顯得豐滿了一些,但卻不失少婦的風韻。

我的朋友琦哥有點看不下去了,覺得這個人很討厭,是個二百五,就站起來要幫婷婷出頭,用手中拿著的大哥大指著龔總說,你馬上走,再鬧就弄死。龔總聽說要弄死他,更來勁了,湊到琦哥麵前問琦哥,你想怎麼弄?保安也過來了,沒立即動手,而是看著我等我發話。事情眼看就要鬧大,這時婷婷說話了。她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一點也不慌張,也沒因龔總的冒犯而生氣,而是緩緩地、麵帶笑容地說,好大回事嘛,龔總想喝酒,沒問題,我陪龔總喝就是了。說完,就站起來,拉著龔總的手,離開大廳,去了龔總的包間。她解了我們的圍。我對媽咪說,你這朋友挺仗義的,替我謝謝她。媽咪說,那當然,人家什麼場合沒見過?原來婷婷也是下海撈過世界的人,是媽咪以前一起跑深圳做夜場的姐妹,後來嫁了人,不做了,過起了全職太太的生活。那天全靠婷婷“救場”,我們算是化解了一個麻煩。但那個龔總自己卻麻煩了。據說就那天跟婷婷喝了一次,魂就被勾走了,離開夜總會的時候,眼神都是散的。這之後每天都跑來夜總會,也不點任何小姐,就要媽咪幫他聯係婷婷,無論媽咪如何解釋婷婷已經不做這個了,他就是不聽,任性得像個小孩。媽咪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有一天她實在是被龔總糾纏得鬼火冒,就問他,你承認你是愛上她了?龔總說,那當然,完全不能自拔,絕對是真愛。媽咪一拍手,好,那你告訴我,願不願意跟她結婚?龔總愣了一下,她不是說她有老公的嗎?媽咪說,她是有老公,但如果你願意跟她結婚,且開出的條件不錯,她也可以跟老公離婚,怎麼樣,你願不願意?龔總不說話了,借口公司還有事,想走。媽咪這下就開始發飆了,愛你媽個鏟鏟,說到結婚就慫了,快給老娘爬,滾!龔總那天很狼狽,真的就是滾出去的,之後再也沒在我們夜總會出現過了。

7

導演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杯中的威士忌已經喝光了,他端著那隻空杯子,晃了晃,亢奮的情緒像拐了個彎,突然低落下來。他放下杯子,說,這樣的故事在夜總會還有很多,聽起來也比較有趣,但我知道,這些故事一旦拍出來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並不是我想要拍的那種電影。

8

這次開機儀式過後,我又見了兩次導演,希望了解他下一步的拍攝計劃。但他好像沒什麼主意,還在拍什麼和怎麼拍的問題上糾結。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我就問他,還有沒有你印象特別深的故事,講來聽聽。他想了想,說有個故事,之前劇本裏沒寫,有點荒誕,你聽聽,看可不可以放進去?我說好,你講來聽一下。

9

比如夜總會第一次被踩。“踩”是當時的一個行話,即被警察突擊檢查並抓住現行之後所給予的處罰,他解釋說。那是我們開業一個月之後,生意還是那麼好,好到場場爆滿,沒有一個多餘位子的程度。但一直這麼好,這麼火爆,我心裏反而緊張和害怕起來。這有兩個因素,一是可能遭到其他夜總會的嫉恨,從而被舉報。二是即使沒人舉報,生意太好也會引來警察的注意,比如看你門口停的車多,就跑來踩場子。踩場子的目的就是為了罰款。你生意好才來踩你,因為你交得起罰款,生意不好踩了你也沒用。那天晚上快零點的時候,大廳的客人隻剩下兩三桌,但幾個包間是全滿的,突然有服務員跑來告訴我,有條子朝夜總會來了。我馬上離開辦公室,朝大門口走,想把他們先堵在門口,以騰出時間讓服務員疏散包間的客人。我到了大門口,問他們是哪裏的,想幹什麼?領頭的一個說,他們是分局治安大隊的。我不相信,因為昨天還和他們大隊長吃過飯,他怎麼會派人來踩我呢?我就說我不相信,要他拿證件和搜查令出來看。他冷笑一聲,你港片看多了吧?他一把推開我,帶著一群人擁進大門,並直奔包間而去。這下沒什麼說的,我們在每個包間都安了小姐,自然被抓了個現行。我趕忙給張哥(治安大隊大隊長)打傳呼,傳呼不回,便直接打到他家裏,他老婆接的電話。我說嫂子你好,我是竺某某,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打攪你,張哥睡沒有,我有急事找他。張嫂說,張哥不在,出差了。我問到哪裏出差了?張嫂說,到樂山。我掛了電話,但我敢肯定,張大漢(張哥的外號)此時就躺在張嫂的旁邊,臉上掛著輕蔑與得意的笑容。沒辦法,我隻有看著他們把客人從包間帶走。而且,我也和幾個小姐一起被帶到了分局。我在裏麵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公司送來罰款,才把我放出來。自從夜總會被張大漢的治安大隊踩了一次之後,我就覺得張大漢是靠不住的了,需要想點辦法,找另外的途徑,保證夜總會能夠安全運營。這個時候,我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了汪俊,我後來叫他俊哥,是市局一個科級偵查員。我們見麵一聊就很投機,有點相見恨晚的那種感覺。倒不是因為我們都戴了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像個知識分子,而是我們在很多愛好上確實有一些共同的語言。比如他喜歡看電影,尤其是諜戰片,我也喜歡。他喜歡詩歌,雖然自己從來不寫,而我正好算是一個詩人。他喜歡聽李伯清的散打評書,我也是李老師的忠實粉絲。我們一起背李老師的那些段子,李老師上公共廁所,被守廁所的阿姨認出來了,阿姨說,是李老師啊,收啥錢哦,李老師隨便屙,不收錢。哈哈哈。就這樣,我們達成協議,市局那邊有什麼行動,他提前給我通報。那時傳遞信息的工具就是傳呼機,數字顯示的。我們一起編製了一套密碼, 比如3 3 3 代表可能有行動, 4 4 4代表肯定有行動,000代表行動取消。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密碼,我現在都忘了。總之,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一種類似於“地下情”(情報的情)的關係。一般是,我收到他發來333這個信息,就告訴媽咪,今晚謹慎一點,先不忙上小姐,等一等,觀察一下再說。如果接下來我收到的是444這個信息,就會告訴媽咪,今晚絕對不能上,小姐們可以回家休息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雖然33 3 和4 4 4 的虛驚不斷,但的確再沒出過什麼事情。有一天,我收到他的傳呼,約我跟他見一麵。我雖然不知道他約我見麵的具體意圖,但還是準備了一個紅包揣在身上。先是按他的指令,我到了磨子橋街口的一個報亭,報亭那裏有公用電話,等了十多分鍾,又接到他的指令,讓我繼續往北走,到新南門汽車站。我到了新南門汽車站,他已經等候在汽車站入口處左側的一個柱子旁邊,盡管他穿了帶帽子的風衣,還戴了墨鏡,我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我跑過去,正要招呼他,他馬上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讓我不要說話的動作。我隻好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到他跟前的時候,把頭偏向一邊,假裝整理自己的衣領。他壓低聲音對我說,別出聲,跟在我後麵走,說完就自顧自地埋著頭往前走。我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他,進了汽車站的入口,從一樓的候車大廳,又跟著上了二樓的候車大廳。看見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我也走過去,在他背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背對背地和他說話。他輕聲而又簡潔地說明了此次見麵的目的,即最近一個月都不要輕舉妄動,他們有一個全市性的大動作。我要求他說得再具體一些,他有點不耐煩地說,是市局的統一部署,掃黃打非,別的就不要多問了。我說好,謝謝俊哥。然後就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反手塞到了他的手裏。他拿著信封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我說一點小意思,請俊哥不要嫌棄。他馬上把信封塞了回來。你拿回去,他語氣有些生硬地說,搞什麼名堂,把我當什麼人了?記住,到此為止,我們今後不必再聯係了。說完,不容我有任何解釋,站起身來,毫無挽回餘地地就走了。之後我多次打他傳呼,他都不回。這個事情我跟總公司濤總講過,濤總分析說,這個人可能真不是為了錢,是想過癮,是個神經病,有妄想症,估計是諜戰片看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