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總會(3 / 3)

導演回來後,我就試著(結結巴巴地)把王牆的想法說了出來,沒想到導演完全沒有多心,還挺高興。難道王牆已經有劇本了嗎?他迫不及待地問道。我說看樣子應該是有了,就想征求你的意見,你如有興趣,就做他這個劇本的導演吧。好好好,導演拍了拍手,但馬上又說,還是王牆自己做導演吧,你們拍,我跟著學習學習。看著導演像孩子一樣的真誠,又像老人一樣的謙遜,我很感動。我想,這或許能讓他振作起來完成自己那部電影的拍攝吧?於是我把導演的反饋告訴了王牆,並問他何時開始籌備,王牆說,其實他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這兩天就可以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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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影壇, 不少導演是攝影師或美術師出身, 他們有過劇組經曆,熟悉拍攝流程,熟悉現場,拿起導筒可謂駕輕就熟。兩天以後,一輛卡車就運來了全部的設備和道具,燈光師、錄音師、服裝師、化妝師等工作人員悉數到位,各自在現場開始了布置和調試。我也被王牆聘為攝影指導,與他一起討論分鏡劇本。導演像個小學生一樣的興奮,這裏看一看,那裏問一問,還拿個小本兒做筆記,看出來他之前說的“學習學習”並非虛言。第二天上午,一眾演員也陸續到場。王牆說,按計劃拍一周,這一周大家吃住都在這裏了。當天下午,舉行開機儀式,並開拍第一場戲。這是一場男女激情戲。原先的夜總會包間被改造成酒店的大床客房。一個男人洗完澡腰上裹著浴巾從浴室走出來,走到吧櫃前,拿起一聽易拉罐的青島啤酒,走到床邊,半躺在床上,拉開啤酒的拉環,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將其放到右手邊的床頭櫃上,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包“中南海”香煙,抽出一支,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一邊吸煙,一邊又拿起一隻遙控器,對著牆上的電視機打開了電視。他以一點五秒的頻率,不停地變換著電視的頻道,大約十五秒之後,響起了“叮咚叮咚”的門鈴聲。他手裏舉著遙控器,朝房門的方向偏過頭去,遲疑了一點五秒,然後放下手中的遙控器,下床,赤著腳,走到門邊,打開門上的貓眼朝外麵窺視。就在他朝外窺視的時候,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不再猶豫,打開了房門。一個女人從門外擠了進來,並迅速將門關上。是個年輕的女人,長得也比較漂亮,尤其是比較豐滿。她背靠著門站了一秒鍾,不等男的開口,就壓低聲音說出了下麵這一段話:“先別問我是誰,但你記住,我是你的妻子,名叫蘇無豔,我有生命危險,請你配合,你不配合,也將有生命危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有點結巴地回答:“吳,吳仁健。”男人還想問點什麼,她擺了擺手,示意男人閉嘴,自己徑直走到床邊,脫起了衣服。在男人困惑地注視下,她脫掉了身上的旗袍,回頭看了一眼男人,繼續脫下乳罩和內褲,直至一絲不掛,走進了浴室。隨著浴室響起“嘩嘩”的水聲,“叮咚叮咚”的門鈴聲又響了起來。他站在原地,感到一絲恐懼,不知該不該去開門。門鈴繼續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音,就好像如果他不去開門,門鈴就會永遠這樣響下去。他終於走到門邊,朝門外喊道:“你們是誰?”門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回答:“酒店服務,請開門。”他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其中一個長衫男從衣兜裏掏出一個證件在他眼前晃了晃,說:“我們是調查局的,在追捕一個危險分子,請配合。”他點了點頭,依然一臉困惑。兩個長衫男進了房間,一眼便看見散落在床上的女人衣服。他們朝浴室看了一眼,問道:“裏麵是誰?”他想起了剛才女人說的話,便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的妻子。”其中一個長衫男說:“請她出來。”他走到浴室邊,衝著裏麵問道:“好了嗎?”裏麵回答:“還沒呢。”“能不能先出來,有兩個公家的先生要問話。”“那好,你把浴袍給我遞進來。”他轉身去衣櫃裏取了一件浴袍,拿到浴室邊,敲了兩下,朝半開的浴室門遞了進去。一會兒,女人穿著浴袍從浴室走了出來,一條毛巾包裹著頭上濕漉漉的頭發。她看見兩個長衫男,臉上掠過驚訝的表情,並問男人:“這是怎麼回事?”一個長衫男說:“請問這個男人是你丈夫嗎?”她點頭。“他叫什麼名字?”她脫口而出:“吳仁健。”長衫男朝男人伸出手:“請出示你的證件。”男人馬上去自己的箱子裏翻找,找出一個小本,遞給長衫男。長衫男翻開小本看了看,又指著女人問:“你說她是你妻子,她叫什麼名字?”男人說:“蘇無豔。”長衫男把小本還給男人,又朝女人伸出手:“請出示你的證件。”女人走到床邊,從手袋裏拿出一個證件,遞給長衫男。長衫男翻開拿在手中看了看,還給了女人。

長衫男說:“打攪二位了,謝謝你們的配合。”然後,兩個長衫男向他們微微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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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此時就隻剩下裹著浴巾和穿著浴袍的男人和女人了。男人站在那裏,臉上仍然是驚魂未定的神色。女人看著他,笑了笑,緩緩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並將嘴唇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道:“謝謝你。”他的反應卻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一抖動,讓腰間的浴巾一下鬆開,滑到了地板上。女人捂住嘴笑了起來。她繼續湊在他耳朵上輕聲地說:“危險還沒完全過去,我肯定他們就在門外聽著呢,我們的戲還得繼續演,現在上床吧。”說完,自己先走到床邊,脫了浴袍,將身體蜷縮進被窩。男人雙手捂住下身,依然傻傻地站著。女人白了他一眼,故意提高了一點嗓音說道:“快來呀,親愛的。”說完,用手朝房門指了指。男人恐懼地看了一眼房門,然後走到床邊,也鑽進了被窩。他剛一進被窩,就被女人緊緊地抱住,並在他臉上親個不停。男人似乎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身體依然是僵直的。女人用眼睛瞪著他,咬著牙低聲地說:“跟女人親熱你不會嗎?”並抓住他的手,將其引導至自己的懷裏。為了把動靜搞得更大一些,女人誇張地晃動著自己的身體,讓床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男人完全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大腦處於無意識狀態,全憑男人的本能應付著這詭異的場麵。我坐在導演旁邊,看著麵前的兩台監視器,一台是室內的畫麵,一台是室外的畫麵,即兩個長衫男站在門外貼著房門偷聽的畫麵,是我建議王牆用兩台攝影機同時拍攝,為了節省時間。兩個長衫男一邊偷聽,一邊交換眼色,雖然裏麵透出的聲音足以對感官構成刺激,但兩個長衫男臉上的表情卻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十分警覺的,似乎要從這聲音中,捕捉到某種特殊的信息。王牆側過頭來低聲對我說,後期剪輯的時候,他準備將兩組鏡頭進行交叉剪輯,以增添緊張的氣氛。我點點頭。這種小製作,後期剪輯通常都是導演的權力,作為攝影指導,我不便多說什麼。但按我的想法,交叉剪輯的效果並不好,應該讓觀眾也跟兩位劇中人一樣,看不見門外的長衫男,但又始終感覺得到門外有種危險的存在,才夠緊張和刺激,到這場戲結束的時候,再出現門外兩個長衫男偷聽的鏡頭,即:隨著女人高潮的到來,鏡頭切換到門外的兩個長衫男,他們彼此又對了一下眼色,然後擺擺頭,離開了房門,這時候,他們的臉上可以隱約露出一點曖昧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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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啦, 天啦! ” 女人狂叫兩聲, 像中彈一樣, 倒下來,趴伏在男人的身上。男人也是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危險應該過去了。謝謝你。”女人喃喃地說道。男人呼出一口氣,把女人從自己身上撥下來,問:“你究竟是誰?”女人從床上起來,裹上浴袍,又從床頭櫃上拿了男人的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告訴男人:“我是重慶方麵的特工。你呢,是做什麼的?”男人說:“我沒職業,我是一個詩人。”女人愣了一下:“詩人?那你靠什麼生活?還住這樣的酒店?”男人說:“我有個有錢的父親。”女人笑了起來:“地主還是資本家?”男人也從床上起來,拿了一支點上:“資本家。我家是開錢莊的,在馬來西亞、新加坡和上海都有分號。”女人手上拿著香煙,沉思了一會,說道:“你能背一首你的詩給我聽嗎?”男人有點窘迫,說:“自己寫的詩,一般都背不了的。不過我有詩集,我可以送你一本。”男人起身去箱子裏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雙手遞到女人手上。女人接過詩集,開始翻閱。男人有點緊張,說:“要不我先去洗一下?”男人進了浴室,女人手裏拿著詩集,走到窗邊,警覺地撩起窗簾,向外麵察看。這時,導演助理跑來,神色慌張地對王牆說,外麵來了一輛警車,下來幾個警察,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王牆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幫我看著,繼續拍,我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王牆起身離開,我接替他的位置繼續看著監視器。女人已從窗邊回到床上,斜躺著閱讀那本詩集。男人洗完澡,裹著浴袍從浴室出來,看見女人還在看他的詩集,那種窘迫的神態又回到臉上:“寫得不好,請你多提意見。”女人笑了笑,沒說話,繼續閱讀詩集。男人更加不自在,對女人說:“要不你也去洗一洗?”女人合上詩集,想了想,然後說:“今天晚上我還要出去一下,見個人。如果明天天亮我還沒有回來,你就去南京路一家叫白夜的咖啡館,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一杯美式咖啡,並把這個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說著,女人從手袋裏拿出一隻精致的女式打火機,遞給男人。“一個跟我穿同樣款式和花色的旗袍的女人,會來與你接頭,她會向你借打火機點煙,並問,這打火機是你太太的嗎?你回答,不是,是我家小妹送給我的。然後你告訴她,日本可能在近期偷襲珍珠港。說完這句話,你就可以起身離開了。”男人問:“這就是你要送出的情報?日本人真的要偷襲珍珠港?”女人嚴肅地點點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情報來源很可靠。”男人又問:“我們素不相識,你憑什麼相信我?”女人晃了晃手中的詩集:“憑你寫的詩,還有嘛,你在床上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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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喊了一聲“ 好” , 這場戲的拍攝就到此結束了。

王牆這部電影是由若幹個短片構成的,每個短片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相互之間沒有情節上的關聯,唯一的關聯就是,每個故事都發生在酒店的客房。剛剛拍完的,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問過王牆,打算拍多少個短片?王牆說,我寫了十個,拍出來看效果,最終可能選六個,我喜歡六這個數字,片名就叫《六個房間》。王牆帶著警察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跟導演交流剛剛拍完的這場戲。我問導演,你覺得王牆拍的這個如何?導演說,有點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看過,但想不起來了,看的片子太多了。導演這樣一說,我也覺得有點眼熟,迅速地搜索腦子裏的片源庫,《三十九級台階》,希區柯克的這個片名一下就跳了出來。導演說,對對對,就是希區柯克的,黑白片,大致情節相似,細節上不一樣,比如暗探進房間搜查,比如做愛的場麵,比如男主人公的詩人身份,都是希區柯克那部片子裏沒有的。總的來說,導演笑了笑,王牆的這個也是蠻有意思的,演員的表演也不錯,他們是職業演員嗎?我點了點頭,我聽王牆說過,兩個主演,包括兩個暗探,都是影視學院表演係畢業的,也參演過一些影視劇,不太出名而已。導演說,留下他們的聯係方式,到時候我的電影可能用得上。我一聽,心裏很高興,這是導演開始振作起來的跡象啊。這時候王牆帶的那個警察就過來拍了一下導演的肩膀,說,終於找到你了,竺總。導演的表情很驚訝,站了起來,激動地握住對方的手,波兒,是你啊,十年不見,是有十年了吧?原來這個叫波兒的警察是導演的老相識,導演做夜總會的時候,波兒沒少幫忙。他還跟我學過寫詩呢,導演打趣地對我們說道。有一天,波兒的領導,治安大隊的大隊長跑來夜總會找竺總,問他這幾天見到波兒沒有?竺總說,見到過一兩次。大隊長就歎了口氣,說,很擔心波兒的狀況。竺總便問,出什麼事了?大隊長說,波兒有好幾天沒來上班了,打傳呼也不回,後來王立軍(波兒的同事)才告訴我,他在家裏寫詩,還說是你教他的,真是撞到鬼了。大隊長一副擔憂的神色,生怕波兒精神上出了什麼問題。導演講完這個故事,氣氛一下就鬆弛起來。王牆帶警察進來的時候,開始大家還有點緊張,警察的表情本來就不同於常人,有種與生俱來的恐怖感,不知他是衝著什麼來的,會發生什麼事情。現在終於放下心來。波兒跟導演聊了一點往事之後,就說,竺總你得幫我個忙,跟我到局裏去一下。導演馬上警惕起來,問去局裏有什麼事?波兒說,竺總你別緊張,沒別的事,就是當初夜總會那個案子,現在當事人打了市長熱線,市局便責成我們分局處理,需要你幫忙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完善一些手續,走個程序。導演看了看波兒,確實不像很嚴重的樣子,便跟著他去了。王牆說,那我們接著拍下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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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擔心導演, 雖然他走的時候從容不迫, 但我很少跟警察打交道(最多到交警為止,被查個駕照什麼的),什麼市局分局,這種機構對我來說很神秘,總覺得導演這一去吉凶難卜。事後證明,是我多慮了。到吃晚飯的時候,導演就回來了。看見他走進來的樣子,還沒說話,我就知道,事情的確不嚴重。但我還是很好奇,想知道當年夜總會那個案子,究竟怎麼回事?導演說,我們喝酒吧,邊喝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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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總會那個案子,據導演說,發生在1994年。那其實不關夜總會的事,雖然事情起因在夜總會,但作為案子,卻發生在夜總會的外麵,導演說。那天我走得比往日早一點,快到零點還沒到零點的時候,因此,案發時我並不在場。我一般都是等客人走完了才走。那天我走的時候,大廳裏還有兩桌客人。一桌是大堂經理孟少偉的朋友,一桌是保安部長趙誌明的朋友。所以,我認為剩下的客人差不多也算是自己人了,不會出什麼事,就回家了。他們分兩桌在大廳喝酒,邊喝酒邊唱卡拉OK。事情的起因據說是雙方爭搶話筒。在大廳唱卡拉OK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大家輪流著唱,每一桌隻能唱兩首,然後就得將話筒傳到下一桌。孟少偉的朋友那一桌,可能仗勢自己是大堂經理的朋友,唱高興了就忘乎所以,拿著話筒不肯放手,變成麥霸了。保安部長趙誌明的朋友那一桌當然不高興了,就過去跟他們理論,這一來,雙方就發生了爭執。好在雙方都還記得自己是這裏員工的朋友,到要動手開打的時候,便說都不要給朋友添麻煩,到夜總會外麵去打。如果兩邊僅僅是為了出出氣,打一下,也不會出多大的事,但當時還有一個人,就是夜總會的媽咪阿童木,他也在。是的,夜總會也有男的當媽咪的。阿童木是社會上(混江湖)的人,跟保安部長趙誌明是朋友,因為這層關係,他充當起了夜總會的媽咪,而我們則睜隻眼閉隻眼,不加過問。所以,他並不算夜總會的員工,隻是依附於夜總會討生活,保安部長算是他的保護人。因為這層關係,他自然要站在保安部長的朋友一邊,幫著打。其實幫著打也沒問題,他應該挺能打的,阿童木是他的外號,這個外號的全稱是“鐵臂阿童木”,日本動畫片裏麵的人物,拳頭很硬的意思。但他偏偏沒有止於自己的拳頭,而是動了刀子,一把小巧的柳葉刀,將對方的兩個人捅進了醫院。我是第二天得知這個消息的,轄區派出所也來了人,大家商量的結果是,雖說事情發生在夜總會之外,但出於人道主義(受傷的人也是夜總會大堂經理的朋友),我應該去慰問一下,表示表示。我征得公司同意,從財務處領了五萬塊錢,去了醫院,看望了兩個受傷者。在我來說,該做的,我已經做了。而趙誌明和阿童木,第二天就不見人影了,跑了。

這事就這樣了結了。沒想到十年之後,這兩個受傷的人心裏不服,打了市長熱線,申訴當年警方處理不力,沒有抓到凶手。市長責成市局受理這個申訴,市局便打電話給當時處理這件案子的分局,讓他們查一查,寫個報告。分局查了一下,這一查就慌了,有關那個案子的檔案不知丟哪裏去了。

於是,決定補一個檔案。他們叫我去就是讓我重新做一份筆錄,把當時的情況再說一遍,順便也問了一下跟趙誌明和阿童木還有聯係沒有?當然沒有聯係,這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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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導演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但我感覺他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更嚴重一點說,受到了一些刺激,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我寬慰他,事情都過去了,別再去想它了。

導演點頭,沒說話。半夜,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聲音,是女人的。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後來確定,聲音就在不遠處,導演住的“夏威夷”包間,由於包間是沒封頂的,所以聽起來特別清晰,就像在自己房間裏一樣。這是女人在做愛時才會發出的那種聲音。我跟女朋友分手半年了,這聲音讓我感到既陌生又刺激。導演曾經說過,他做夜總會的時候,是不讓客人在包間和小姐做那個事的,但這並不代表包間裏就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隻是當事人不是小姐和客人,而是夜總會的會計和收銀員。會計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長得很清秀,剛從財大畢業。收銀員三十歲了,有老公,還有個兩歲的女兒,人長得並不漂亮。由於夜總會經常營業到淩晨,收銀員一直要守在那裏,下班後也回不了家,在包間裏過夜是常有的事。會計屬於公司的財務人員,跟收銀員有許多工作上的交接,但兩個人決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導演說,這不是倫理道德問題,而是財務製度問題,兩個人有了這樣的關係,就有串通吃錢的可能性。導演平常是中午才到夜總會的,但那天因為要迎接衛生防疫站的檢查,就上午去了夜總會,檢查的人還沒到,他就想先在夜總會裏麵巡查一下,看有沒有不達標的地方。隨同他一起檢查的還有大堂經理、行政秘書、吧台長、服務領班、保安部長和兩個清潔工。檢查了大廳、吧台,便逐一檢查包間,結果就在“大提琴”包間,看見了會計和收銀員同睡在一張沙發上。大堂經理一把掀開他們身上蓋的毯子,兩個人都是赤身裸體,沒法狡辯。保安部長看了一眼導演,然後上去抓住會計就是一頓暴打。收銀員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感覺還是很羞愧。後來會計被開除,收銀員留下,但她自己不好意思,別的人看她的眼光也變得異樣,幾天後她也辭職了。導演講這個事情的時候,表情有些哀傷,大概是作為詩人,而不是總經理,他對這件事情抱有一些同情吧。現在導演自己在包間裏與女人做愛,雖然這不是真的夜總會,但環境卻是一模一樣的,那麼導演在做的時候,會不會想起當年的那個會計和收銀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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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 我看見了那個女人, 一個長得有點像莫文蔚又有點像張曼玉的中年女人。導演介紹說,這是紅姐,老朋友。後來我從導演那裏了解到,這位紅姐也是當年夜總會的一位媽咪,在夜總會開業初期,幫過他不少忙。我打趣道,當時是不是就已經有了一腿?他很嚴肅地否認了。當時我們就是工作關係,不能夾帶私情的,他說。然後他意識到昨晚的事情,臉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尷尬。紅姐後來不做媽咪了,自己開了一個酒吧,還結了婚,老公比她小,長得很帥,這些年過得還不錯。我有時也帶朋友過去喝酒,他說。但她太善良了,不會保護自己,老公跟一個女孩搞上都兩年多了,她還蒙在鼓裏,當發現的時候,已經人財兩空。當初她為了表示跟他是真愛,酒吧的執照是辦在老公名下的,掙的錢也是老公在管理,所以,她幾乎就是淨身出戶。在家沉淪了半年之後,她覺得還是應該做點什麼,一為生計,二為讓自己從傷痛中走出來。於是,她決定再做一個酒吧,畢竟隻有這個是自己擅長的。但看了幾個地方,不是位置不合適,就是合適的位置房租又太貴。昨天她到這裏來,我們聊了聊,我突然就產生一個想法,覺得我們這個地方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她先來做做酒吧,幫她個忙,我們的事再慢慢構思,找靈感,你覺得如何?導演說得很懇切,我都已經感動了,還能說什麼?我對導演說,這地方是你租下來的,你有權處置,再說紅姐的事,我也很同情,就這樣辦,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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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 我們搭建的這個夜總會攝影棚就變成了紅姐的酒吧。剛一開張,生意就爆好。紅姐說,是曾經的一些老顧客給我麵子。紅姐說的這些老顧客,都是跟導演年齡差不多的中年男人,沒喝醉的時候,舉止還比較文雅,喝醉之後,也愛發點酒瘋。但紅姐總能及時化解,不至於生出大的事端。我說紅姐你真有能耐,什麼事都擺得平,了不起。紅姐抽著煙,手裏端著酒,歎了口氣說,自己了解這些人,活得都不容易,偶爾想發泄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發現,紅姐除了人緣好,在經營上也是蠻有一套的。她能將酒吧的氛圍營造得就像家一樣,而她就像這個家的女主人,掌控一切,但又不露任何痕跡,感覺她既存在又不存在。而導演呢,據我觀察,自從紅姐開起這個酒吧之後,情緒上也變得好起來,沒那麼焦慮和沮喪了。

每到上客的時候,他就這裏坐坐,那裏坐坐,這些顧客多半也是他的熟人,除了陪他們喝酒,聊天,有時還幫忙去拿酒,拿杯子什麼的,儼然是這個酒吧的第二主人。我問導演,是不是有點像回到過去夜總會那個時候的感覺?導演笑笑說,比那時候輕鬆,沒有經營上的壓力,純粹的陪酒先生。一天夜裏,酒吧打烊後,我躺在“喜多郎”包間的沙發上,因為失眠而輾轉反側。導演和紅姐就在相隔不遠的“夏威夷”包間,聽得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可能是顧及到我的存在,他們一般都不會弄出太大的響動。紅姐更是個善解人意的人,曾經暗示過我,她請來做事的幾個服務員,西西、婷婷、朵朵,對我都有好感,還都沒有男朋友,我可以自行選擇。這幾個小女孩都不錯,但我自己上一次戀情結束後,心裏還沒調整好,因此,隻滿足於跟她們聊聊天,調調情,並不想發展成實質性的關係。導演還嘲笑我是葉公好龍。我說導演你高興就好,我這樣也挺好的,你就不用內疚了。這是開玩笑,導演也許真沒內疚,包括我作為一個攝影師被他這麼耗著,他也沒表示出一點異樣,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確實也是我自己的選擇。這樣無所事事地耗著,其實也是一種逃避。我雖然不知道現在這部電影該怎麼拍,但要我去幫別人拍其他電影,也提不起興致。或者說,我內心還沒調整好,就像戀愛一樣。我的前女友是個演員,不知名的那種,但常年混劇組,不缺戲演,很充實,不像我,估計現在也有了新的戀情。她也一直鼓勵我上進,希望我在這一行裏牛逼起來,但我卻不爭氣,許多她覺得是機會的機會,都被我要麼放棄,要麼搞黃了,沒辦法,性格使然,這也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之一。但我其實是有追求的,心裏始終裝著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隻是這部電影顯得還有些遙遠,有些模糊。詩人韓東說過,詩是一種降臨,一種等待,我深以為然,電影也是。我就這樣躺在沙發上,仰望著虛空,靜靜地等待。導演和紅姐那邊的竊竊私語已經轉換為另一種聲音,我突然覺得,這聲音讓我感到很溫暖,是那種悲切中又給人以撫慰的溫暖,不是讓人沉淪下去,而是漂浮起來,是小提琴,也是單簧管和長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