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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我端起酒杯, 敬導演。我說, 這個故事好玩,我覺得你可以考慮,把它放進電影裏。他喝了一口酒,好像是受到鼓勵,就說,還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聽?我說,好,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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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開業的時候, 我從重慶請來了一個樂隊。那個樂隊的名字叫“狂”。當時他們這幫人正在嚐試戒毒,想離開重慶,換個環境,所以沒提任何條件,就跟我們簽了三個月的演出合同。樂隊主唱叫許威廉,是個比較沉默寡言的人,平常的表情始終帶著一些憂鬱。當然他一上舞台,又是另一種很“狂”的狀態。作為主唱,他是這個樂隊的靈魂人物。而且據我所知,整個樂隊隻有他是真心實意想要戒毒,而且也隻有他戒掉了。其他的人,無論許威廉怎麼罵都沒用,就是戒不了。我還通過關係從空軍醫院給他們搞過幾次杜冷丁,以保證他們能夠順利演出。他們的演出一開始就受到夜總會員工的喜愛,尤其有一首叫《BIBI》的歌曲,特別受歡迎,沒幾天人人都會唱了。
但夜總會的客人卻是不一樣的反應,覺得太吵鬧了,很反感。這些客人多數是商務人士或公務員,對搖滾樂不太接受,有抵觸。為了平衡一下口味,我就讓許威廉他們唱一點流行歌曲,安撫一下客人。這個工作很不好做,他們不想唱流行歌曲,覺得自己是搖滾歌手,唱這些甜膩膩的東西是一種恥辱。他們隻想唱自己的。後來反複做工作,終於達成協議,開場和結束他們唱自己的,中間都唱流行歌曲。雖說是有了這樣的協議,但實際上,他們唱一兩首流行歌曲,就會情不自禁地又唱回自己的搖滾,聲嘶力竭,震耳欲聾,他們(也包括我們的員工)倒是暢快了,管大堂的經理卻被客人罵爆了頭。他隻得隨時去滅火,去告訴他們,理解一下,配合一下,下一首一定溫柔一點。其實許威廉他們也說得對,他對我說,你知道我們是玩搖滾的還要請我們來,請來了又不讓我們唱自己的,這不是很矛盾嗎?是矛盾,我承認。我還用我們公司的名字自嘲了一下,我們公司的的確確就叫“矛盾公司”。但我說,我也沒有預計到客人對搖滾的抵觸會這麼大,我自己是十分喜歡搖滾的,這不假,但我作為夜總會的經營者,也不想得罪客人,影響生意,是吧?許威廉對我的苦衷也表示理解,他們留下來,最終完成了合同期內的演出。我們給他們在夜總會後麵的一個小區裏租的房子,是一個三居室的套房,開業的時候,我們也從重慶請了一個媽咪,帶了幾個重慶的小姐過來,跟許威廉他們住在一個套房裏,現在想來,這也算是給他們樂隊的一個隱性福利吧,多少撫平了一下強迫他們唱流行歌曲而造成的內心創傷。他們臨走前的最後一場演出,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情況,就是演出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場內的燈光突然熄滅了,我開始沒反應過來,以為是跳閘了,結果是員工們自作主張地關了燈,然後手握一支支蠟燭,跟著樂隊一起搖擺,一起唱那首《BIBI》,以表示對整個樂隊的惜別之情。我沒有責怪員工,因為我也被感動了。後來,我還送了一套萬夏主編的《後朦朧詩全集》給許威廉,作為我們相處這段時間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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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說完, 陷入了沉思。而我也一下想起來, 曾經看過成都本地一家電視台的節目,許威廉在節目中接受女主持人的訪談,提起過早年他在成都一家夜總會駐場演出的經曆,說那是詩人開的一家夜總會。沒想到就是導演你啊,我羨慕地對他說。我覺得,故事本身還是很有意思的,但作為電影,效果上可能不及之前的那個故事,就是“地下情”的那個故事,那個更電影一些。導演想了想說,也是,所以之前也沒把它寫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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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 我常常被導演叫來這裏喝酒、聊天。他已經住在這個搭起來的假的夜總會裏了。他說,這能夠讓他回憶起以往的那些情景,有利於劇本的創作。常來陪他喝酒的還有導演以前的一些老朋友,或者做夜總會時的老部下。一天,導演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見一個人,一個曾經在夜總會跳舞的女孩,跟她聊一聊,聽聽她的故事。我說好,放下電話我就去了攝影棚。導演已經視我為這部電影最緊密的合作者了,不僅僅是個攝影師。他希望我跟他一起解決這部電影拍什麼和怎麼拍的問題。那個女孩姓唐,叫唐欣怡。雖說導演稱她為女孩,但我知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女孩了,現在應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所以見麵之前我就做好了見一個中年女人的心理準備。但那天下午,在攝影棚見到這個叫唐欣怡的女人之後,我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個女人一點兒不顯老,身材勻稱,皮膚光潔,精致的五官,其間不見一絲皺紋,看上去仍然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就算繼續稱她為女孩也不過分。她穿了一條緊身的牛仔褲,一件吊帶黑色T恤,黝黑而濃密的頭發紮成一條馬尾,坐在椅子上的姿態始終像是提著一口氣,這大概是舞蹈演員的一種職業習慣吧。導演為我們相互介紹了一下,就說你們隨便聊吧,他有事要出去一下。他可能是有意回避,想讓女孩更自在一些。由於是第一次見麵,我們先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主要是拿導演過去在夜總會時候的逸聞趣事開涮,暖暖場,漸漸地聊開了,才轉入正題。我說,很想聽聽當年你在夜總會跳舞的故事。她埋下頭,沉默了幾秒鍾,然後抬起頭來,笑了一下說,竺哥是我的恩人,當時我剛生了小孩,需要錢,竺哥給了我機會,既然是他安排的,讓我給你講一講當時的情況,我肯定不會拒絕,也不介意你們把我的故事編進電影裏。說完,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提了提氣,像是在醞釀一種講述的情緒。我也朝她拱了拱手,多謝了,唐姐。然後,點了一支煙,聽她的講述。
14
我和我老公都是專業劇團的舞蹈演員, 那個時候靠劇團的工資生活還是多緊巴的,為了增加收入,便一起到各個夜總會串場子,跳雙人舞,竺哥的夜總會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在夜總會跳的都是表現愛情的那種雙人舞,在肢體上有很多親密接觸,帶有一點點情色的意味,但算不上是豔舞。說起來真是蠻辛苦的,一晚上要跑好幾個場子。
除了在舞台上表演以外,我們有時還會被客人點到包間裏去表演。有一次,客人要點我單獨去包間,我當然不願意,而客人又非要點我不可,僵持起來,竺哥就把我老公叫到一邊,做他的工作。然後我老公就回來做我的工作。
那時候我們不僅有了小孩,還按揭了一套房子,確實需要多掙點錢。在夜總會,大廳跳一場是兩百元,進包間如果跳雙人舞是四百,假如我一個人跳獨舞,就是一千元。我問老公真的希望我去嗎?老公沒說話,過來抱了抱我,但意思很明顯,他希望我去。我又問竺哥,是隨便跳,還是有什麼附加條件?竺哥說沒有附加條件,你自己想怎麼跳就怎麼跳。我雖然答應了,但內心還是有些委屈,至於委屈什麼也說不清楚,畢竟老公同意,我自己也願意。委屈歸委屈,作為一個職業舞蹈演員,跳的時候我還是很敬業的。客人也很滿意。後來幾乎每晚上都會接到進包間去跳的單子,有時候一晚上還被點到兩次、三次。這樣一來,收入遠遠超過在大廳的表演,倒好像我們在大廳的表演隻是為了吸引客人點我進包間的一種招攬了。我在包間表演的時候,老公就在大廳吧台自己點一杯酒喝。我沒問過他是什麼心情,他當然也沒主動跟我說過。有一天,我跳完舞從包間出來,去吧台找他,他旁邊居然坐了一個化著濃妝,穿著很暴露的女孩,我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很生氣,這個委屈我不能受。但我還是克製著。我走到他們身邊,從包裏掏出一百元錢遞給那個女孩,告訴她,這是幫我老公付的小費,你現在可以走了。老公卻一把擋住我的手,不讓我給錢。他說,想侮辱我給不起小費嗎?想侮辱這位小姐嗎?你以為你自己有多高貴?我有錢,要給我自己給。我看他已經喝醉了,本來不應該在那樣的場合與他發生爭執,但我實在控製不住心中的怒火,便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覺得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了麵子,也毫不留情地打了我。還好,竺哥及時跑來把我們拉開了。這件事差點導致我們離婚。不過,那以後我反而在心裏放開了,再不覺得自己在包間跳舞有什麼委屈。而且,他也不跟我搭檔跳雙人舞了,我說那我一個人去夜總會你同意嗎?他說有什麼不同意的,反正你掙得比我多,想去就去。其實我知道他內心是不想我去的。但聽他那樣說,我就偏要去了,有點跟他賭氣的意思。有一次我在包間跳舞,跳的是印度舞,跳著跳著,右邊的肩帶突然斷了,胸罩垮到一邊,露出半個胸脯。本來我可以中斷表演的,但我沒有。
我隻是用手在右邊捂了一會,繼續跳,跳著跳著,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索性放開手,不管那麼多了,就讓它那樣裸露著,跳完了整支舞。可想而知,看的人很興奮,除了加倍鼓掌,還額外給了五百元小費。這本來是一次事故,但我卻從中發現了商機。我去跟竺哥商量,可不可以增加一個在包間跳熄燈舞的節目?順便說一下,我在包間表演所得的報酬是要跟夜總會分成的,我得八成,他們得兩成。竺哥看著我,問我真的想好了?我說想好了。他說,那就試一下吧。所謂熄燈舞實際上就是脫衣舞,當脫到隻剩內衣的時候,燈就熄了(有服務員專門在包間操作開關),然後客人便劃燃手中的火柴繼續觀看。火柴是夜總會特製的,比普通火柴長一點,粗一點,兩百五十元一根。就這樣,我開始在夜總會的包間跳熄燈舞。
15
跳了多久? 我問她。跳了兩個月, 她說。這期間有沒有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有,當然有。她說,印象最深的有兩次,一次是有一個客人,也許他喝醉了,也許本性就是個流氓吧,在我表演的時候,跑上來動手動腳,我一怒之下打了他一個耳光,他不但沒就此放手,還變本加厲地耍起了酒瘋,繼續非禮我。包間的服務員跑出去及時地叫來了保安,這個流氓,他還動手打那個保安。這時竺哥趕來了,身後還跟了保安部長,竺哥問那幾個隨同來的客人,是你們自己動手製止他,還是讓我們動手?那幾個隨同來的客人還算知趣,就一起上來把那個流氓拉開了。
竺哥又說,你們現在必須消失,以後也不準再來,否則見一次打一次。事後,竺哥對我說,要不就別在包間跳了,回大廳跳吧?我雖然也很委屈,但還是堅持說,沒事,這也不是經常碰到的,我不想就這樣放棄。嗯,我當時是太想掙錢了。另一次,是警察突然闖進來,把我和客人一起帶到了派出所。警察說,我這行為跟賣淫差不多,要麼交罰款,要麼收容勞教。我當時眼淚包在眼裏,但就是不讓它流出來。我說,我不是出來賣的,我是舞蹈演員。那警察就笑了起來,你還認為你那是藝術?他這一問讓我啞口無言,我也不認為自己這個就是藝術。這時候,我的眼淚才掉下來。他見我哭了,好像心軟了一些,對我說,罰款就是一萬塊,收容勞教的話,半年一年都有可能。我說我沒有那麼多錢。他又笑了,說,那你就等著被收容吧。我當時不知道,那天竺哥也被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我被問到跳熄燈舞是不是夜總會安排的?我否認了,我說是自己的個人行為。這個我是知道的,如果我說是夜總會安排的,性質就變了,夜總會就脫不了幹係,我本能地覺得,不應該給竺哥添麻煩。我在筆錄上按了手印後,就沒人理我了,孤零零地被關在一間辦公室裏。我很困,就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喊我,還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一下驚醒,看見麵前站著剛才那個警察。你可以走了,他說,有人替你交了罰款。我走出派出所,才看見竺哥就站在外麵。我很驚訝,問他怎麼來了?他笑了笑說,跟你一樣,坐警車來的。我一下就明白了,問他,是不是你替我交的罰款?他點了點頭。我又問,真的交了一萬?他說,哪有那麼多,他們嚇唬你的,就兩千。我感謝他,並說這個錢我會還給他的。他說,還什麼錢,還得感謝你,給你發獎金才對。我問為什麼這麼說?他就說,你很仗義,很懂事,沒說錯話,這等於給夜總會省了一大筆錢。我這才知道,如果我說錯了話,夜總會就得交五萬的罰款。竺哥的司機已經等在派出所門口,他讓司機送我回家,自己打車走了。臨走時,他告訴我,這個舞就不要跳了,想想別的辦法吧。那以後,就再沒去他的夜總會跳了,但別的夜總會還是去的,不過又像以前一樣,跟老公一起跳雙人舞。開始那兩年,跟竺哥還有聯係,偶爾也約著一起吃個飯。後來他的夜總會關門了,聽說他也回家寫作去了,聯係得就少了。前兩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才聽說他要拍電影,而且是關於夜總會的,讓我來跟你聊一下,講講自己的故事,他也在電話上說了,如果我不願意講,可以拒絕,但我沒理由拒絕,我也希望他能夠把這部電影拍出來。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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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裏, 導演就回來了, 留她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但她說家裏還有事,改天再約,便告辭了。導演問我聊得怎麼樣?我明白他想問什麼,就直接回答說,她講的故事很有畫麵感,但拍出來可能審查通不過。他說沒關係,反正也沒打算公映。聽他這樣說,我有點驚訝。
我問他,不公映,拍這部電影的意義何在?他說,主要是想借助電影,思考一些問題。我問,思考什麼問題?他一下就笑了起來,說,這隻是一個說法,並不是你想的那種思考,沒那麼深刻和嚴肅。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沒好再繼續追問下去。說實話,與一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拍什麼的導演合作,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奇怪的一次經曆。按理說,我應該找個借口走人,以便接手新的活兒。而這期間,的確也有幾個製片人找過我,問我有沒有檔期,我都說手裏正有個電影在拍。我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跟他一起耗時間?可能是導演本人的魅力,還有夜總會這個題材讓我有些好奇吧。與他喝酒聊天的時候,常常被他出其不意的的話語所激發,讓我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變得滔滔不絕,而他不僅不打斷我,還很認真地傾聽,這讓我很感動。我覺得,他的那種不確定性,不知道自己要拍什麼的猶疑,這裏麵反而有許多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我甚至認為,就算這部電影最終拍攝不了,但我們談論這部電影的過程已經讓人很享受,我沒有理由放棄。
不久,我租住的房子到期了,為了節省開銷,我也搬到了攝影棚,跟導演住在一起。在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裏,除了喝酒聊天,語言交流(導演把我們兩人的聊天稱為“神仙會”),我也在默默地觀察他,就好像自己是一台攝影機,跟拍著他的一舉一動。而他似乎並沒發覺有這樣一個“鏡頭”的存在,自顧自地按著自己的方式舉手投足,毫無表演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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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觀察,我發現導演這個人既複雜又單純。不喝酒的時候,話不多,即使說話,也比較溫和,分寸拿捏得很準,顯得很有城府的樣子。但一旦喝了酒,像變了個人,不僅話多了起來,且言辭跳躍而犀利,讓人要麼感到莫名其妙,要麼就覺得自己受了傷害。他說夜總會曾經有個員工,叫馬東,是個有點智障的人,在吧台做見習吧員,其實就是洗洗杯子替吧員打打下手的雜工。吧台的人都很照顧這個有點殘疾的人。他開始也很同情,但後來,就有點煩了,原因是,他說什麼馬東聽不懂,馬東說什麼他也聽不懂。他特別不能容忍這種語言交流上的障礙。本來,他也可以跟馬東這一層級的員工不接觸的,但偏偏馬東喜歡跟他接觸。馬東沒在外麵租房子,為了省錢,晚上就住在夜總會的包間裏,所以,他每天午飯後到夜總會,碰到的第一個員工就是馬東。而每次看見他,馬東都要畢恭畢敬地站下來,先鞠一個躬,然後語詞含混但不乏誠意地喊他一聲“竺總”,開始他也會站下來,跟他聊一聊,但發現根本聊不到一起,以後碰到馬東喊他“竺總”,他也就含混地“嗯”一聲,應付過去。但好多次,他進廁所,正在小便,冷不丁有人叫他“竺總”,並慎重地問候他“中午好”,或“下午好”,他轉過頭去,才發現馬東也在旁邊小便,讓他既尷尬又氣惱。更過分的是,每次看見他一個人坐在大廳,馬東都會自作主張地給他調一杯所謂的雞尾酒,端過來放在他麵前,請他品嚐,眼神中還帶有某種期待。他開始隻是以為他在討好他,沒怎麼在意,隻是告訴他,自己不喜歡喝這東西,下不為例。但馬東根本就沒聽懂(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的“下不為例”這句話,照常給他端雞尾酒過來,每次還都要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喝完。有一次他終於毛了,告訴馬東,作為一個見習吧員,你沒有資格調雞尾酒,更不能用公家的雞尾酒來討好上司。把馬東罵走之後,他又把吧台長叫來,問他馬東是怎麼回事,沒給他交代這裏的規矩嗎?吧台長先自我檢討,然後趁機為馬東求情,說馬東這樣做是想請竺總考慮,他可不可以從見習吧員升為正式吧員?他反問吧台長,你覺得呢?吧台長說,我覺得可以考慮。他想吧台長都這樣說,那就行吧。但事實證明,馬東作為一個正式的吧員根本不合格,他調的雞尾酒頻頻遭到客人的投訴。他找來吧台長,讓他把馬東開了。吧台長不同意,馬東是他帶來的人,他要罩著他。除非你把我也開了,吧台長給他來了這樣一句硬話。這當然讓他很不爽,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真的把吧台長也開除了。後來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把吧台長和他帶來的所有人(包括馬東)都開除了。起因是,夜總會打烊之後,吧台長帶著他的人出去吃火鍋,吃到淩晨兩三點,覺得晚了不想回家,又一起鬧哄哄地返回夜總會,準備在包間過夜。但守門的兩個保安不給開門,他們就在外麵一陣亂罵。保安被罵得火冒三丈,開了門,便打了起來。他們依仗人多,把兩個保安打得頭破血流。保安雖然在夜總會領工資,但其實不算夜總會的員工,而是派出所提供給我們的,屬於派出所管轄下的保安公司。所以,導演說,他們就直接跑去派出所告了狀,當天晚上,派出所就來人把吧台長連同所有吧員都抓到派出所去了,等我接到通知,已經是第二天上午。我去派出所接他們出來,發現他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的。我送他們去醫院,付了醫藥費,但同時也對吧台長說,你們走人吧,這事沒得商量。後來又招聘了一個吧台長,這個人看上去很老實的樣子,但其實很不老實,不僅私下貪汙吧台的酒水(與服務員勾結,自己買洋酒、咖啡和香煙進來賣,賣的錢不入賬),還和我的女秘書亂搞(這家夥已經有老婆了),當我察覺之後,還沒來得及處理他,他已經帶著這個女秘書不翼而飛了。後來聽說他們去拉薩自己開酒吧去了。這些年,我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夜總會為什麼會倒閉?想來想去,都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
18
他這些話是在喝酒的時候說的。那天喝酒的時候,還有一個也是他稱為女孩的女人,名叫小雲,是當年夜總會的坐台小姐。我對小姐沒有偏見,從來都是將她們當同事看待,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他笑著說道。小雲也證實了竺總當年確實很照顧她們,對她們沒有絲毫的歧視,姐妹們私下都很感激他。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導演拿給我看的劇本,裏麵就有小雲這個人物。其中有三場比較重頭的戲。一場戲是,小雲有一個男友,小雲騙他說,自己是在夜總會當服務員,男友一直不太相信,這天就跑來夜總會查崗。小雲看見男友進了夜總會,就躲了起來,並哭著向領班求情,讓借一套服務員的衣服給她穿。領班不敢擅自做主,帶她去見竺總,竺總一口答應,讓她跟一個身材相仿的服務員換了衣服。小雲穿上服務員的衣服後,便出來見男友,但男友還是不相信,說有人看見她是在這裏坐台。她越是辯解,男友越是來氣,抓住她的頭發使勁地拽。這時竺總過來,叫保安把她的男友拖出去。一個吃軟飯的家夥還這麼囂張,拖出去打,竺總對保安說。小雲又轉過來求竺總,不要打她男友,她男友身體不好。竺總說不打也可以,但要他保證以後不再到夜總會來,否則來一次打一次。還有一場戲是,小雲和其他幾個姐妹在包間陪一幫北京來的客人,這幫人高談闊論,動作粗魯,其中一個客人開口閉口稱小雲為傻逼。小雲忍了幾次,終於忍不住提醒他,自己有名字,叫小雲,請他尊重自己的人格。
這客人聽小雲這樣說,哈哈大笑,你這小傻逼還有人格?
其他人也跟著笑。小雲一下就毛了,你他媽才是個傻逼,並把一杯啤酒潑到那人的臉上。還有一場戲是,小雲被叫去陪一幫據稱是詩人的客人,其中一個滿頭銀發的詩人,發現小雲手腕上有許多疤痕,問小雲是怎麼回事?小雲說,都是自己用煙頭燙的,失戀一次就燙一次。他又問小雲以前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來幹這個?小雲說,自己以前在百貨公司賣服裝,但收入不高,要養活家裏幾口人,爸爸媽媽,兩個妹妹,以及男朋友。他又問小雲,爸爸媽媽是幹什麼的?小雲說,是下崗工人,而且身體很差,沒法再工作。他又問小雲,男朋友是幹什麼的,他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要你來養他?小雲告訴他,男朋友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沒有收入來源,還吸毒。銀發詩人聽了很生氣,這樣的人渣怎麼還要他做你的男朋友?小雲告訴他,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我也愛他。他搖了搖頭,連連歎氣,顯然對這種愛難以理解。後來走的時候,領頭的一個人已經統一給過小費了,但銀發詩人又單獨給了小雲小費,被領頭的那個人發現,說我已經給過了,不用再給了,並要小雲把小費還回去。小雲便把小費還了回去。但那個銀發詩人堅持要小雲收下。他對領頭的那個人說,人家小姑娘挺不容易的,她的遭遇讓我挺同情的。領頭的人就嘲笑他太天真了,小姐講的故事你也信?銀發詩人一聽這話就勃然大怒了,衝著領頭的那個人吼道,你看看她手腕上的那些傷疤,是編造的嗎?領頭的人說,那個我見得多了,她們沒事就喜歡燙著玩。銀發詩人一把抓過小雲的手,撩開她的袖子,讓領頭的人看,你看看,這樣的傷疤是燙著玩的嗎?你燙一下自己試試,你敢嗎?我給小雲講了劇本裏麵關於她的這些故事,問她,這都是真的嗎?小雲說,是真的。她還撩起自己的衣袖給我看,確實有很多煙頭燙的疤痕。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小雲說,還有些事可能竺總不知道,沒寫進去。這時導演在一旁說,誰說我不知道,隻是不忍心寫而已,有些事太讓人難過了。說著,他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把臉埋在膝蓋上,無聲地抽泣起來。小雲過去摟住他,並用手使勁揉他的頭發,意圖安慰他,但導演卻像小孩一樣,越發大聲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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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隱約意識到,要想導演振作起來完成這部影片幾乎不太可能了。有次美術指導王牆跑來找導演,導演不在,他便問我,好久開始拍?我說不知道。他有點沮喪,覺得搭了這麼好的景,不拍可惜了。我試探著問他,你有什麼想法?他想了想,要不,有興趣的話,我們弄個本子拍一拍?我一聽就感覺到,他已經有想法了,就說,我也覺得不能浪費了這個景,我們自己隨便拍點什麼也可以,但就不知道這話怎麼跟導演說?王牆說,你先給導演聊一聊,就說利用這個空檔,我們弄著玩,他也可以給我們參謀參謀,他想要做導演練練手的話,也行。我說好,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