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鑒於首席這個位置體現的不隻是演奏水平,還包括音樂修養、組織能力,以及人品威望等綜合因素,團領導還是安排馬小齊坐了首席。在專家考評麵前,潘誌遠無話可說,但他還是在姿態上始終保持著一種不服氣的樣子,背部挺直,脖子僵硬,目不斜視,儼然一副不是首席的首席。
10
潘誌遠這個人, 我還可以多說一下。他比我們晚了一個月才進團。他是穿著一身除去了領章、帽徽的軍裝,背著一個軍用背包來團裏報到的。他一來就表現出一副睥睨眾生的樣子。個子不高,但走起路來腰板挺直,鼻孔朝天,儼然把一個小個子走成一個大漢的感覺。寬寬的臉盤上,長了一個好兵帥克似的大鼻頭,鼻頭上還經常冒出幾個紅彤彤、亮晶晶的痘子。崔雅梅跟演員隊的但越紅談戀愛,晚上睡到了一張床上,被抓住了,違反了團裏不準早戀的禁令(崔雅梅那時還不滿16歲,但越紅也隻有17歲),讓兩人在全團大會上做檢討,等於是開一個全團的批判會。會上,潘誌遠表現得最積極,引經據典,侃侃而談,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最後他要求團裏將兩人開除出去,不留後患。好在大家對這個事情的看法並沒有他那麼激烈和認真,團領導跟崔雅梅的父親也曾經是同事,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隻給他倆記了一個留團察看的處分,讓潘誌遠的願望(我們私下稱為狼子野心)落了空。
11
說了潘誌遠,就不得不說說江蘭。她是他的克星。單就相貌而言,比起歌舞團眾多漂亮的女演員,江蘭算不上多麼出眾。但有一樣,就是走路的姿態,讓她迅速超過歌舞團所有女演員而被全城的人所矚目和議論。這一走路姿態,放到現在來說也很普通,就是一字步,又稱貓步,模特在T型台上走的那種。每當她在街上以這種步態行走的時候,不僅引來路人側目,常常還有街上的混混跟在她的後麵,扭動腰肢,搖擺屁股,模仿著她的步態,逗引來旁人的圍觀和哄笑。平心而論,江蘭的身材是不錯的,尤其臀部,在細腰的襯托下,更顯出其渾圓、上翹的美感。隻是大庭廣眾之下這樣的步態過於特別,免不了有風騷之嫌,遭人非議。但江蘭自己卻不以為然,無論他人怎樣側目而視或議論紛紛,皆我行我素,一如既往,走到哪裏都一副如入無人之境的神氣。現在想來,這要多麼強大的內心才能做到。其實,與其婀娜多姿的步態形成反差的是,她在男女關係上卻是一個極其保守的人。用現在的話說,有點高冷,或性冷淡。她喜歡穿素色的衣服,尤其黑色的偏多,常常將自己穿得像一個修女。她房間的布置也是黑、灰為主調,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她是被何明亮請吃紅燒肉次數最多的女同事,但何明亮並沒因此而達到自己的請吃目的。紅燒肉要吃,朋友是不得耍的,這句話就是她說的。我還有個畫畫的朋友,四川美院畢業的,也是無比自信的人,通過我認識了江蘭,對她產生了興趣,提出要給她畫像,江蘭答應了,在她畫室進出了一周,畫像完成了,雙方都很滿意,但朋友畫這個像的初衷卻並沒實現。後來朋友對我說,是他自己放棄的,感覺她太冷了,有點受不了。我去朋友的畫室看過這幅畫,盡管畫中的江蘭穿上了一件紅色的毛衣(不知是真的穿了紅毛衣還是朋友畫的時候將其主觀地畫成了紅色),但她在畫布上的那雙眼睛,那種冷冷的眼神,讓紅色的毛衣也有了一種冷色調的錯覺。就是這樣一個冷若冰霜的女孩,卻被表麵上目不斜視的潘誌遠看上了,而且到了癡迷的程度,乃至於在求愛被拒的情況下,惱羞成怒,強行將其按倒在床上,意圖霸王硬上弓。江蘭大聲呼救,才讓他清醒過來,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嚇得跪在地上求江蘭放他一馬,千萬不要聲張。但江蘭拒絕了他的哀求,大膽地向領導舉報了他的醜惡行徑。領導責令他在全團大會上做檢討,沒想到他把檢討當成了一個賣弄自己的機會,寫了一份長達萬言的檢討書,用盡了華麗的辭藻,並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念出來,哪像做檢討,有人嘲諷地說,這根本就是在做報告。大家聽得昏昏欲睡,忍無可忍,紛紛要求他別再念了,就直接說,自己錯在哪裏?領導(在場的不僅有團裏的書記和團長、副團長,還有局裏派來的一位管劇團的科長)也很生氣,相互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下,打斷他的演說,直接宣布了對他的處理結果:記行政大過,留黨察看(我們這才知道他原來還是黨員)。這件事後,他才夾起尾巴,變得灰溜溜的了。大家私下裏給他起的“潘駝背”(四川方言電影《抓壯丁》裏的一個形象猥瑣的人物)這個外號,也開始當著他的麵叫出來了。他對這個外號當然是不喜歡的,但現在而今眼目下,也隻得默然地認領了。
12
排練告一段落,到了中途休息時間。樂手們放下手中的樂器,從座位上站起來,有的扭動身軀,活動筋骨;有的掏出煙盒,自己叼上一支,也給他人遞上一支,一邊抽煙,一邊相互閑聊;有的慌忙跑出排練場(即飯廳),看那樣子是早就憋不住了,直奔廁所而去。吳天寧也放下了手中的樂器,但他並沒從座位上站起來,隻是換了一個坐姿,將平放的雙腿疊加起來,翹起了二郎腿。然後,左手向下伸了一伸,從地上端起一隻茶盅,很大的、長途卡車司機常用的那種茶盅,慢悠悠地湊到嘴上喝了幾口。有稀微的茶水掛在他上唇的胡須上。是的,他留了一抹一字形的小胡子,這使他看上去比他哥哥吳天宇還顯老氣。喝完這口茶之後,再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來點上,然後用中指和食指夾著煙卷銜進嘴裏,先深吸一口,讓煙卷去脫了三分之一,再吸第二口,煙卷又去脫三分之一,第三口,才稍微放慢速度,讓煙霧先從鼻孔裏溜出來,馬上又將其吸進嘴裏,如此循環往複,直到煙頭燃燒到過濾嘴的位置。他將煙蒂(僅僅就剩下一個過濾嘴)扔到地上,用腳尖踩上去碾了碾,然後又從煙盒裏掏出一支煙來點上,這次吸得就沒那麼猛烈和急迫了,而是慢悠悠地吸著,兩眼虛望著前方,一副迷茫而又享受的樣子。在小提琴組的排位紛爭中,他是最無所謂的一個人,坐在倒數第一的位置上,完全一副心安理得,與世無爭的樣子。他曾經向我透露過,他對拉琴沒多大興趣,下圍棋才是他最大的愛好。
現在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一本書,那是一本武宮正樹的關於宇宙流的棋譜。
13
沒從座位上站起來的, 還有牛紅。他跟我一樣, 也是不久前才從民樂轉過來的。他本來是彈琵琶的,現在轉為吹巴鬆,也就是大管。但跟我不一樣的是,他是自己主動要求轉的,轉的理由是有人說他嘴唇薄,很適合學這個樂器,不然可惜了。當然,私下裏他還跟我說過一個理由,團裏已經有三張琵琶,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巴鬆隻有一支,缺一不可。他身高一米八,體格強壯,當過“知青”,琵琶是童子功,從小跟爺爺學的。他的父親是一個礦區的工人,但還有個身份是作家,合起來的稱謂就是工人作家,曾經在《四川文學》和《紅岩》這樣的文學雜誌上發表過幾篇反映煤礦工人生活的小說。有這個淵源,他也比較愛好文學,進團後就在偷偷寫詩,還訂閱了《星星詩刊》這樣的雜誌。他是我的室友,我們是自願組合的,就是因為我們都愛好文學。但在具體喜好上我們又有分歧,他喜歡的詩人(比如郭小川)我不喜歡,我喜歡的詩人(比如顧城)他也認為不怎麼樣。所以,我們各讀各的書,各寫各的詩。但在有一件事情上他是我的老師,他教我如何追女人和搞女人。據他自己說,他已談過N次戀愛,搞過N個女人了,其中一個現在就在我們團裏,是舞蹈隊的演員,名叫楊影。隻是他們現在已經沒有戀愛關係了,進團前就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他當時追楊影的時候是和哥們兒打的一個賭,賭一塊梅花牌手表。
楊影是他們礦區的第一美人,美到沒人敢去追,於是,哥們兒就打賭,誰要是把楊影追到手,就輸給他一塊梅花牌手表。牛紅接受了這個賭注,開始去追這個看起來追不到的美女。結果他還真追到了。他總結的成功經驗就是,美女怕朽夫。這是方言,“朽”在這裏讀二聲,作動詞用,死皮賴臉的意思。這句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再漂亮的女人也經受不住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的男人。他追到了這個漂亮女人,也得到了那隻梅花牌手表,但同樣的,他也因為這塊梅花牌手表又失去了這個女人,因為楊影很快就知道了,他追她隻是為了跟哥們兒賭一塊手表。後來他們一起考歌舞團,一起被錄取,但兩人說好了以後就是普通同事關係,井水不犯河水,就當過去的事情沒發生過。
所以,如果他自己不說,我們都看不出他們之前有過這樣的關係。聽了他的故事,我其實很為他惋惜的,盡管我見到的楊影在性格上有一點悶,甚至還有一點笨,但確實是一個美女,是那種很成熟,很豐滿的美女,不像舞蹈隊的其他女孩,那麼稚嫩和單薄。但牛紅說他並不為此悲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對自己在這方麵的實力很樂觀,對未來也充滿希望。他說,現在要做的是,事業要進步,身體要健康(就是把“青山”搞好)。所以,他練琴刻苦,鍛煉身體很積極,每天早晚都要去江邊跑步,跑步回來還要做一百多個俯臥撐。對於過去的泡女技能他很自得,也不吝與人分享。演員隊有個男孩正在追舞蹈隊的一個女孩,但女孩還在猶豫,因為一個技校的男孩也在追求她,這個競爭者的存在讓他十分苦惱。牛紅得知這個情況後,便主動向這個男孩傳授經驗,告訴他,看上了就趕緊下手,不要拖拖拉拉,先將生米煮成熟飯,其他人就沒機會了。還進一步傳授了將生米煮成熟飯的策略和技巧。得到牛紅的真傳後,男孩果然鼓足勇氣,找準機會,先將生米煮成了熟飯,其結果如牛紅所言,技校那個男孩便再也沒有機會,灰溜溜地消失了。他還幫忙幫到底,常常去藥店幫那個男孩買避孕套,因為那個男孩一臉稚氣,不敢去藥店買這個東西(據說也曾經大起膽子去買過,但人家不賣給他,說他未成年)。有一次他還給了男孩一盒避孕膜,說用這個膜比用那個套子舒服,沒有阻隔之感,並把如何使用的一些要點教給了男孩。現在,他坐在排練場的座位上,手上斜抱著那支酒紅色的巴鬆,眼睛盯著譜架上的樂譜,在大家休息的時候,十分專注地練習著自己的聲部。
14
我準備放下樂器, 從座位上站起來。擺放大提琴這種樂器比擺放其他樂器要費事一些。但隻一周的時間,我就能夠自如地將它拿起和放下了。其過程是,自己先扶著琴身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將琴身旋轉90度,再朝椅子的方向放下去,讓底部的那根鐵釘戳在地麵上,讓琴身腰部的那個凹陷處卡在椅子坐板的邊緣,這樣放穩之後,隻要不人為地去觸碰,它自己是滑不下來也倒不下來的。
然後我走出排練場,到外麵的院壩透氣。一起站在院壩裏的還有何明亮和馬小齊。何明亮說,哪天你單獨請小齊陪你練習一下那段二重奏(大提琴與小提琴的二重奏)。我轉頭看向馬小齊,馬小齊笑著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沒問題,他說,隨時喊我,啥時候都行。馬小齊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年齡比我大一輪,不到三十吧,但頭發已經花白,他自己說十年前就這樣了,是少年白。我們平常的關係本來就不錯,因為有一個共同的業餘愛好,就是攝影。他先買了一台東方135相機,然後勸說我也買了一台(120元,花去當時四個月的工資),同時還指導我配置了一台洗印照片用的放大機,以及相紙、顯影液、定影液等耗材。他脾氣很好,很謙虛,但同時也很自信,對於自己坐在首席這個位置,既沒主動爭取,但也從不假意推讓。他聽過的曲子很多,讀的書(音樂的、文學的,以及曆史的)也很多。我的幾十盒錄有世界名曲(含交響曲、協奏曲和獨奏曲)的錄音帶都是從他那裏轉錄的,現在我都記得有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海菲茲的《流浪者之歌》,聖桑的《引子與回旋隨想曲》,以及譚盾、郭文景、瞿小鬆和葉小剛等人的作品。雖說是性格溫和、很有涵養的一個人,但遇到跟音樂和演奏有關的問題,他會爭論,而且會變得很激動,暴露出他認真而又急性子的一麵。相反,何明亮就不會與人爭論。倒不是他沒有主見和原則,而是他有他自己表達意見和好惡的方式,要麼沉默,要麼拂袖而去,總之不會與你多說。比如在排練的時候,某個聲部沒演奏到位,尤其是他自認為有發言權的聲部,如小號、長號,他不會用語言表達出來,告知指揮,或直接告訴小號、長號本人,你這個地方沒對,不應該是這樣吹的,他不會。他的表達方式是自己先停下來,不吹了,把圓號抱在懷裏,麵帶微笑地看著指揮,或看著出問題的當事人。大家在一個樂隊久了,對他的這種表達方式已經很了解,所以,當他在排練中突然放下樂器,不吹了,那麼指揮就應該讓排練停下來,指出那個聲部(也就是那個樂手)有問題,以及問題在哪裏。但如果指揮礙於情麵,要裝好人,隻是暫停了指揮,但卻並不言語,也用何明亮一樣的沉默和微笑來麵對問題,那麼,在整個樂隊一片沉寂的壓力下,那個出問題的人,比如就是長號陳永興(外號陳燒臘)吧,便會笑著主動承認,對不起,我這樣吹錯了,對不起哈,何大師。何明亮便很得意地微笑著朝他點點頭,也不說話,但意思很明確,你知道就好。如果指揮裝好人不開腔,當事人也厚著臉皮假裝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問題,那麼,何明亮就會將樂器放到椅子上,昂然走出排練場,自己找地方抽煙去,直到裏麵大聲喊,好了,何大師可以回來了,他又才笑眯眯地走回來,一臉得意地將整個樂隊環視一下,然後坐回自己的位置,慢條斯理地拿起圓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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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鍾的休息時間到了, 大家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指揮用指揮棒點了一下長笛許寶雲,許寶雲便拿起長笛放在嘴上,吹出了一個悠長而又穩定的標準音,弦樂組的樂手們便跟著這個標準音校正起自己的琴弦。一陣嗚嗚啦啦的校音聲過後,整個樂隊安靜下來,大家抬起頭來看向指揮。那麼現在,是時候對樂隊的指揮做一點交代和描述了。
16
我們團一直沒有專職的樂隊指揮, 都是由作曲者擔任的,即誰作的曲(或配的器),就由誰來指揮樂隊的排練。劇團一共有三個專職作曲,金美娟、孫學林和譙蘭萍。劇團準備投排《搭錯車》的時候,安排的是譙蘭萍配器,她配的器,排練的時候就該是她來指揮,但結果她沒來,而是由孫學林代替她擔任排練指揮。據說是因為譙蘭萍接到了新的任務,要為明年的“蓉城之春”音樂節創作一個以烏江為題材的音樂詩畫組曲。孫學林是從一個縣文工團調來歌舞團的。他不像另兩位作曲者有著四川音樂學院畢業的科班背景,而是自學成才,因此為人格外謙虛謹慎,見人總是笑嗬嗬的(他的嘴也確實大,用副團長的話說,笑起來嘴角都扯到了後頸窩)。隻要是輪到他指揮樂隊的時候,全程都是輕言細語,笑容可掬,不得罪任何一個人。加上他個子矮小,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像個中學生,那種謙卑感就更是溢於言表了。而樂隊總有刺頭,看不起他,愛跟他過不去,其中牛紅算一個,何明亮也算一個。他來指揮《搭錯車》的時候,牛紅也跟我一樣,是剛剛拿到這件樂器,還在摸索中,演奏起來難免磕磕絆絆的,不那麼順暢和精準。但牛紅的脾氣卻跟我不一樣,我對指揮的批評總是樂於接受,本來就是新手嘛,出錯是自然的,出了錯指揮要指出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但牛紅卻不這樣認為,盡管孫學林已經很小心翼翼地選擇了批評的措辭和語氣,但幾次三番下來,牛紅的臉上還是掛不住,有一次就真的毛了,放下樂器朝著孫學林頂撞道,你懂不懂這個樂器,不這樣吹還能怎樣吹,你說一下,或者你來吹一下?孫學林被他這一番言語嗆得差點沒暈過去。他瞪大雙眼,嘴唇抖動著,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是啊,這個時候就算是換上小澤征爾,也會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吧?有哪個指揮是精通所有樂器的呢?如果指揮指出一個樂器沒演奏對,那個演奏者就遞上樂器說,沒對是嗎,那你來示範一下?據我所知,小澤征爾會彈鋼琴和拉小提琴,而我們的孫學林老師也會一點二胡、京胡和竹笛。且不說指揮會不會樂器,要他去給樂手做示範這種事情本身就是沒道理的。小澤征爾指揮的樂隊(無論是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還是中國中央樂團)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隻有像我們這樣的小城市和小劇團的樂隊才會出現。我還聽說,真有某個縣劇團(比我們劇團還低一個級別)的樂隊指揮樣樣樂器都會,你說這樣不行,好,拿來,讓我示範給你看看,看到了嗎,這樣才對,記住了,這樣才對。哈哈,誰也難不倒他。如果說牛紅的無理取鬧讓孫學林無言以對,差點氣暈過去,那麼,何明亮的刁難就徹底把他搞崩潰了。何明亮還是他一貫的表達方式,以沉默來抗議,但這次不是針對長號也不是針對小號,而是直接針對指揮。他覺得指揮有問題,於是停下來,抱著圓號,微笑著一言不發地看著指揮。孫學林見何明亮停下來,一開始還以為是樂隊的哪個聲部出現了問題,但他自己知道,剛剛的演奏每個聲部都是正常的,至少是沒有明顯的錯誤,所以他賠笑著問何明亮,何大師,有什麼問題嗎?何明亮還是微笑不語。孫學林尷尬地笑了笑,便舉起指揮棒說,那我們重頭再把這一段來一下。然後,當演奏到之前停下來的那個地方時,何明亮又把圓號從嘴上放了下來,抱在懷裏,看著指揮,臉上依然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孫學林揮了揮指揮棒,讓樂隊停一下,雖然心中已經有些不悅,但還是耐著性子賠著笑臉問何明亮,你說說究竟哪點不對?何明亮看了看大家,然後又看著孫學林,反問道,你說呢?孫學林終於失去了耐性,他收斂起笑容,用很生硬的他並不太習慣的語氣說,我覺得沒什麼不對。何明亮說,你是指揮,你都覺得沒什麼不對,那就是對的,你繼續吧,我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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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脾氣的孫學林一氣之下, 很罕見地扔了指揮棒。
團裏讓金美娟接手樂隊的排練。此時的金美娟,已經四十出頭,穿著打扮趨於邋遢。我們剛進團的時候,看到的她可不是這樣的。我第一眼見到她,就被她優雅脫俗的氣質迷住了。那時她還不到四十歲。一頭大波浪的卷發,皮膚白皙而有光澤,眼神犀利但又不失嫵媚。那是1979年,社會風氣還比較保守,但金老師就敢於把團裏的男生召集起來,教大家跳探戈、倫巴、慢三步等交誼舞。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風衣裏麵是駝色緊身的羊毛衫,羊毛衫上掛著一條紅色的羊毛圍巾。她摟著我們旋轉、進退的時候,敞開的風衣飄起來,散發出一股甜絲絲、暖烘烘的體香。
她那時候單身,獨自帶著一個八歲大的漂亮女兒,名叫金梅。是的,跟媽姓。所以,金梅的爸爸,金老師的前夫是誰,一度成為大家私下感興趣的話題。我們的第一任團長姓王,是個大胡子、大個子和大肚子的邋遢男人。四十多歲,也是單身,妻子死了,自己將一個九歲大的兒子帶在身邊。劇團剛成立的時候,大家過的是一種集體生活,住集體宿舍,吃集體食堂,上公共廁所,洗公共澡堂,集體在會議室看電視,集體去電影院看電影,集體練功,集體排練,甚至集體上街購物。但王團長住著單間的宿舍,因為他是團長,因為他還帶著一個兒子,更重要的是,他要搞創作(寫劇本),需要絕對的安靜。王團長本是學美術出身的,但他長期從事的卻是話劇編劇和導演的工作。
就他的長相和穿著,你可以說他像個藝術家,但你也可以說他像個土匪。他有很多怪癖,喜歡邊走路邊構思劇本,並把構思中的台詞借助自己的手勢念叨出來。他已經開始禿頂,一年四季都戴著一頂鴨舌帽,藍灰色的帽子被他戴成了兩種顏色,帽子的後麵部分由於浸滿了頭油,顏色就深過前麵部分,由藍灰色變成了深藍色。他穿鞋總是壓著鞋後跟,把每一雙鞋,無論皮鞋還是布鞋,都穿成了一雙拖鞋。他上完廁所後常常忘了扣褲子的襠門,旁人看見了又不好意思提醒,隻有偷笑著避開目光。更怪癖的是,他不吃一切豆狀食物,比如黃豆、花生之類的。玉米沒有從玉米棒上剝下來的時候他會吃,但一旦被一粒一粒地剝下來,變成玉米粒(豆),他就不吃了。就這麼個怪癖的男人,喜歡上了金老師。金老師喜歡他嗎?不知道。隻知道金老師經常從集體食堂打了飯,端到王團長的宿舍去吃。
兩個小孩,金梅和王團長的兒子(本名叫什麼我忘了,隻記得他的小名叫王二小)也常常在一塊玩。雖然王團長和金老師在外形上不是那麼般配,但毫無疑問,都是有才華的人,應該會有共同語言,搞在一起也算是一種佳話吧。
正當我們都以為王團長可能要和金老師結婚的時候,王團長卻突然被組織上調離歌舞團,回他老家那個縣當文化局長去了。那麼金老師呢?金老師沒有離開,她還留在我們團,繼續作曲和指揮。隻是,相比於以前,金老師的性格有了很大變化。團裏不排練、不開會的時候,就很少看得見她。她連集體食堂都不去了,自己在房間裏用煤油爐子生火做飯。有人說,是王團長把她甩了,自己跑回了老家。但也有一種說法是,因為她不肯與王團長結婚,王團長才決定回老家去當那個局長的,而且回去沒多久,確實就跟當地一個年齡相當的寡婦結了婚。而金老師,即使跟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也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毫無生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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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團長走後, 我們團的書記又看上了金老師, 這真是她的不幸。書記名叫江河。這也是一個邋遢的男人,隻不過他的邋遢不在外表,而在靈魂(或者說內心)。江書記不懂業務,所以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了抓劇團的思想問題和生活作風上,尤其年輕男女的戀愛,是他特別防範(也是特別感興趣)的領域。他有兩個經典的笑話。一是,有次午休時間,他發現有一男一女偷偷溜出了劇團的宿舍大門,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門口守著,準備等這兩人回來時抓個正著。但守了兩個多小時,到了下午排練時間,卻沒見到兩人回來。他很困惑,跑到排練場去看,兩個人已經在那裏參加排練了。原來這兩人中午偷偷溜出去到江邊耍了一下,回來時遠遠就發現門口已被書記把守著,就繞到宿舍樓的後麵,從一樓練功房的窗戶翻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等到上班時間,又若無其事地去了排練場,讓書記撲了個空,白白犧牲了自己的午睡時間。還有一次,大家在會議室集體收看電視節目,是俄羅斯芭蕾舞團演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剛一播映,他就開始嚷嚷,這光屁股有什麼好看的?團長說,這是藝術,是業務學習。他不好跟團長爭辯(他有點怕這個長得像土匪的團長),照說他可以不看,自己離開,但奇怪的是,他又沒離開。沒離開也不要緊,他還拿張報紙擋在眼前,表示他是不看這種資產階級的光屁股的。拿報紙擋住臉有點滑稽,但也還可以,符合他的身份,不幸的是,偏偏有人不放過他,一直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於是就發現他在偷看,他以為大家都沒注意他的時候,偷偷把報紙撕開了一條口子,然後透著這個口子看電視。就這麼一個人,要追求金老師,金老師會答應嗎?不用說,都知道是肯定不會答應的。王團長雖然外表邋遢,但靈魂是高貴的,且有讓金老師欣賞的才華。同時,他也能欣賞金老師的才華。用個現在的比喻,也是美女與野獸的關係吧。而江河,雖然曾經在部隊當過文書,轉業後還在報社當過記者,也自我標榜很喜歡文學,但跟他接觸過的人,就算不知道那兩個經典的段子,也很難對他有好感,更別說當他是一個合格的文化人了。他開始以關心、同情金老師的姿態去接近金老師,但金老師不買賬,找各種借口躲避他。
這非但沒有讓他知難而退,反而激發起他的鬥誌(也許當過兵的緣故,習慣性地將金老師當成了必須攻下的堡壘),從含蓄低調的追求,變成了簡單粗暴的騷擾,有事無事跑金老師房間去找她談心,美其名曰幫助她進步,但金老師不吃他這一套,每一次都將其拒之門外,偶爾被他強行闖進門來,金老師也會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出門去。
他惱羞成怒(嗯,跟潘誌遠被江蘭拒絕後的反應一模一樣),便開始利用自己的職權,對金老師實施打擊報複。
評職稱的時候,他扣住金老師的材料不上報;四川省音樂家協會邀請金老師去成都參加創作研討會,他不準假;為“蓉城之春”音樂節準備作品,他不讓金老師參加,即便金老師自己寫了作品,也找各種理由不納入團裏的排練計劃。有一次,開全團大會,有幾個人遲到了,其中就有金老師,但他偏偏不去理會另外幾個遲到的人,而是單單點了金老師的名,問她為什麼遲到?還讓她一直站在門口,不準離開,也不準到座位上坐下。在他如此這般的折磨下,金老師漸漸地變得神經緊張,情緒低落,最後幾乎到達精神崩潰的邊緣。曾經優雅、幹練的她,如今神情恍惚,完全顧不上自己的外貌和形象,就像我前麵說的,完全趨於邋遢。我感到很傷心。那段時間,團裏許多人都躲著她,隻有我和另一個男孩郭曉紅(演員隊的)常去她宿舍陪她聊天。郭曉紅跟她來自同一個縣,秀山縣,小時候就認識她。她來我們團之前,是秀山縣花燈劇團的專職作曲。她畢業於四川音樂學院。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文革”爆發前夕。一個姓李的男人來到四川音樂學院,拿著秀山縣人民政府開具的介紹信,動員他們這批剛畢業的學生娃娃到秀山去,支援少數民族地區的文化事業。這個姓李的男人當時也才二十多歲,是從部隊上轉業下來的,在部隊從事的就是文化宣傳工作,說起話來不僅頭頭是道,且嗓音渾厚,帶有磁性,還當眾演唱了《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民國時期的經典歌曲,美聲唱法,一聽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後來得知,他的確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過,沒畢業就投身革命,去了延安。跟著部隊南下後,轉業留在了地方,組建秀山花燈劇團並擔任劇團團長。他熱情洋溢地用詩一般的語言向這群即將邁出校園的少男少女們描述秀山那個地方:山清水秀,地勢平坦,一個幽靜的有著濃鬱文化氣息的小城,夏天涼爽,冬天有雪花,男人女人說話都軟綿綿的,音調接近成都話,加上其城市的風貌,號稱小成都。那時候金老師還不滿18歲,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和美好的憧憬,離開了大成都,去到了秀山這個小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