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1 / 3)

1

我最喜歡的動物不是老虎而是駱駝。看見駱駝我就有一種很平靜的感覺(這直接影響到一段時間我隻抽一種名叫“駱駝”的香煙)。同樣的,老虎讓人不安和煩躁。長頸鹿則既優雅又滑稽。河馬和鱷魚是醜陋的,但我並不討厭它們。猴子是一種既滑稽又醜陋的動物,而且讓人討厭。獅子很深沉。大象是憂鬱的。其實我對動物的感受和評價比較隨意,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幹擾,也會隨自身情緒的變化而變化。因此,換一個時間和地點,我可能說,我最喜歡的動物不是駱駝而是梅花鹿,並認為駱駝是危險的(我因此而放棄了“駱駝”牌香煙,改抽“中南海”)。梅花鹿則充滿了溫情,讓人憐憫。老虎是優雅的。

獅子很裝逼。大象是擅長冷幽默的喜劇演員。猴子的滑稽則讓人笑不出來,很悲哀。河馬和鱷魚很美,但這種美因其陌生而讓人畏懼。孔雀(孔雀屬於鳥類,我對鳥類一般來說比較敬而遠之,但孔雀除外)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

2

每次到動物園,我都隻看一種動物。往好裏說,這是一種習慣。不好地說,這是一種怪癖。也可以自我辯解為是一種專注。這種專注由來已久,並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得知動物園將要拆遷的消息,感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此種專注(或者說習慣和怪癖)才被打破,從一次看一種動物陡然增加到七種、八種、九種。感覺還不夠,最後發展到一次看完所有的動物。這是一種超常的(在過去絕對是難以想象的更加怪癖的)節奏。可以說是一種緊迫感,也可以說是一種慌張和恐懼。我甚至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帶一隻睡袋到動物園去。這個瘋狂的念頭是我在一次奔跑之中因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點暈厥時突然冒出來的。

或者是,我因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而導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點暈厥。這個念頭的危險性在於,如果我將其付諸實施,我的人生將會隨之而改變。

3

動物園旁邊就開有一家戶外運動商品店, 我在那裏買的睡袋。我先在家裏試睡了一個晚上,感覺還不錯。第二天,我就將睡袋裝進背包,進了動物園。因為背包裏有一隻睡袋,這一天顯得格外漫長。我一直在搜尋晚上的棲身之地,但始終猶豫不決,希望還有更好的發現。這天的天氣特別陰鬱,連一向活潑、跳顫的猴子也做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對遊客的挑逗乃至扔給它們的食物都愛理不理。幾頭大象閉著眼睛,鼻子垂向地麵,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站立在大象館的草坪上。而我兩次路過老虎館,都看見老虎側躺在水泥地上,並隱約聽見它們平緩而均勻的呼嚕聲。遊客倒是不少。自從要拆遷的消息傳出後,一向冷清的動物園突然就多了許多遊客。尤其是小孩。所以,整個動物園你能聽見的都是小孩們哇哇哇的聲音,比鳥類館那些雀鳥聲還要吵鬧和煩人。動物園是孩子們的天堂,仿佛誰說過這樣的話。我喜歡動物園,但卻十分討厭小孩。我認為小孩是理解不了動物的。我尤其認為,人隻有在成年之後,才具備理解動物的能力。越老越能理解。遺憾的是,老年人一般都不大去動物園了。

在駱駝館, 我遇見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 帶著一個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後來才知道,這小女孩實際上已經七歲半了。“她不愛吃東西,長得瘦小。”她媽媽說。女人長相普通,但乳房飽滿,這是她吸引我的地方。

她自己穿得比較素雅,卻把小女孩打扮得像要上電視去表演某個兒童節目的小天使(或者小醜)。我在看駱駝的時候,她也牽著小女孩在看駱駝。小女孩的手裏握了一把青草。我的手裏也拿了一把青草。小女孩伏在欄杆上,將手裏的青草全部扔下去,青草掉在了駱駝的背上,即兩個駝峰之間的那個位置。駱駝扭了一下脖子,鼻孔裏呼出一口氣,又扭回頭來,依然目光呆滯,表情漠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小女孩有點不甘心,走過來一把搶去我手上的青草,再次朝駱駝扔下去。

這次,這些青草飄散開來,全部掉在了駱駝旁邊的地上。

我看著這個穿得花裏胡哨的小女孩,內心十分憤怒。這是我最不喜歡的那種小孩,任性、沒禮貌、膽大妄為,還一副病懨懨的可憐樣兒。她知道我在看她,也知道我看她的眼神是什麼眼神(憤怒、厭惡、鄙夷)。但她並不正眼看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但女人是看見了的。她向我道歉,並要小女孩也向我道歉。她用手拉了拉小女孩的衣袖,小女孩自然是不予理睬,鼻子像駱駝一樣衝著天上,還呼呼地出氣。“她幾歲了?”我問道。“七歲半了。”

女人說。“看上去隻有四五歲的樣子。”我說。“她不愛吃東西,長得瘦小。”女人說。這印證了我之前的一個觀點,不愛吃東西的小孩都是脾氣和德行不好的小孩。但這樣的小孩一般都有一個溫柔(或軟弱)的母親。我再次將目光停留在女人豐滿的乳房上。“你對駱駝有什麼看法?”我問道。她的乳房顫動了一下,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個女人。“沒想到這麼髒。”女人說。我正準備解釋一下動物園的駱駝為什麼這麼髒,突然就下起了暴雨。其實也不突然,這天的天氣本來就陰沉得厲害,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隻是下這麼大的雨稍微有點讓人吃驚。

女人好像很在意自己的頭發,她馬上把手捂在自己的頭上,想一想不對,又把手放下來,去抱住小女孩。我看她很慌張的樣子,就從背包裏拿出一把雨傘。“啊,你還帶了傘?”她的乳房又顫動了一下。我把傘撐開,遞給她。

她接過傘,要我也跟她們一起,站到傘下去。我想推辭,傘不夠大。但她不由分說,伸過手來把我拉了過去。她的手十分柔軟,像一根柳枝。就這樣,我和母女倆一起站到了傘下。我們手臂靠著手臂,看著雨傘外麵的瓢潑大雨,很像幸福的三口之家。

4

一個胸前掛著相機的男人在雨中奔跑。他是在動物園專門為遊客照相的照相師,名叫李克勤。我每次到動物園都會看見他。我們算是熟人了,但很長時間,我們相互都沒說過話。也許是,我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但他卻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有所戒備吧。有時我們對麵撞過,他會刻意看一眼我胸前掛著的相機。但我相信,他並沒把我當成競爭對手,隻是對我的相機好奇而已。

有一次,我們差點就要說話。他遇到了麻煩。他用寶麗來給三位遊客拍合影,遊客看上去是從縣城來的,兩男一女,個個都很挑剔,拍了一張又一張,最後挑選了一張滿意的,但對不滿意的卻拒絕付錢。寶麗來相紙很貴的,他很心痛,想要拿回這筆錢,雙方發生了爭執甚至拉扯。

我當時也在圍觀的人群中,我上去替他解了圍。我將那些照片拿在手上,一共8張,我一張一張講給他們聽,尤其是講給那位女遊客聽,照片拍得很好,沒有一個人閉眼睛,咬嘴唇,偶爾有東張西望,沒正眼看鏡頭,但這恰恰是精彩的地方,很真實,很生動,很生活化,很有意思。

你看,我拿著其中一張特別指給那位女遊客看,你笑得十分開朗,估計你生活中經常這樣開懷大笑,但卻從來沒有誰像這樣幫你把這個瞬間拍下來,這就很有收藏價值了,另外,寶麗來照片是沒有底片可複製的,那麼,你們不希望每人都有一張合影留著紀念嗎?三人點頭。好,難道你們不想再多要一張送給自己最想送的家人或朋友嗎?女遊客率先說,是啊。另外兩個男遊客想了想,也點了頭。最終,8張所謂報廢的照片在我的點評和遊說之下,都恢複了自身的價值,呈現出應有的光芒。三個縣城來的遊客高興地接受了這些照片,付了錢。

本來, 這應該是我們彼此說話的一個機會。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很感激我,想要跟我說話,至少是說聲謝謝。但我放棄了這個機會。不是我不想和他說話,而是這樣的情景下我們說話不合適。我不能讓人以為我跟他很熟,甚至就是一夥的,一個托兒,那樣的話,我對照片的解讀就不具備客觀性和說服力了。於是,沒等他開口,我轉身就走了。雖然後來我們還是經常迎麵撞上,但時過境遷,那種說話的契機和氛圍已經沒有了。我們擦肩而過,就跟之前的每一次擦肩而過一樣,偶爾會相互看上一眼,但也隻是我看一眼他拿在手上的相機,他看一眼我拿在手上的相機,僅此而已。

5

我的相機是1980年款的“東方”135相機,裝膠片的手動機械相機。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穩定性。扳動卷片手柄時,發出一串哢哢哢的聲音,十分歡快悅耳。現在用這樣的相機的人幾乎沒有了。而我從1980年起就一直用的是這部相機。我還同時買了一套衝印照片的設備,自己在家裏用黑布蒙上窗戶,用紅布(通常是自己的紅色三角遊泳褲)蒙上燈泡,衝洗膠卷,放大並印製照片。最開始我用這相機拍人,拍我的女朋友,然後是老婆,老婆生的兒子。很多時候,我也會應女朋友(後來是老婆)的要求,將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用延時拍攝功能,自拍一張類似結婚照或全家福那樣的兩人合影,三人合影。但我從沒一個人對著相機自拍過。後來,從跑動物園開始,我便熱衷於拍動物,拍人的時候就逐漸少了,直至完全失去興趣。

我拍動物的膠卷大概存了有上千個, 這花了我不少錢。每拍完一個膠卷,我隻是把它衝洗出來,並不放大印製成照片,隻以底片的方式保存。倒不完全是錢的問題,雖然印製照片確實很花錢。主要是,我喜歡這種保存影像的方式,就好像讓這些動物始終隱藏在黑夜之中,這種感覺很神秘。每個膠卷我都貼了標簽,標簽上有編號,拍攝時間, 以及某個關鍵詞, 如: 大象、獅子、長頸鹿……或:悲傷、高興、幻想……任何時候,我可以通過編號、時間、關鍵詞,知道這個膠卷拍的是什麼,以及拍攝時的一些情景。

編號1,時間:1992年5月8日。關鍵詞:老虎、生日、意外。這是我在動物園拍的第一個膠卷。但並不是第一次進動物園。之前已經有了往動物園跑的習慣,隻是沒想過要拍照。這天有些意外,我的生日,老婆問怎麼過?我說去動物園。老婆說,那把你的相機也帶上。我問為什麼要帶相機?老婆說,你生日啊。所以我就帶了相機,老婆則帶了兒子。兒子還很小,剛學走路,會說點簡單的話。老婆(包括兒子)是第一次到動物園,她以為我也是第一次。我沒說過我來過動物園,但我也沒說過我沒來過動物園。結果,到了動物園,她就感覺到我是來過的了,並問我是和誰一起來的。我說沒和誰,就我一個人。不可能。

老婆提高了嗓門,你一個人跑動物園來幹什麼,神經病啊?我確實是一個人來的。我有口難辯。這時兒子看見了一張巨大的宣傳海報,他指著海報興奮地喊叫,老虎,老虎。我便提議帶兒子去老虎館看老虎。老婆還在為我私自跑動物園的事生氣,她二話沒說,將兒子推給我,轉身就走了。

6

老虎有東北虎、華南虎、孟加拉虎。孟加拉虎是白色的。老虎館有五個房間,分別關著八隻老虎,即:三個房間每間關的是兩隻,兩個房間每間關的是一隻。老虎與遊客之間有玻璃隔著。每隻老虎看上去都像是很疲憊的樣子,側臥在地上,閉著眼睛。偶爾有一隻老虎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看玻璃外麵的遊客,張一張嘴,然後又耷拉下腦袋,繼續睡覺。白色的孟加拉虎是兩隻關在一起的,一隻躺著在睡覺,另一隻也躺著,但眼睛是睜開的,眼神漠然地注視著玻璃外麵的遊客。在老虎館停留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走過去了。他們或許對這些懶洋洋的老虎有著深深的失望,甚至還有幾分鄙夷。我倒是很有耐心,知道它們一定會站起來的。我一直把相機端在胸前,鏡頭蓋打開,調好了光圈、快門和焦距。兒子也表現得很有耐心,不哭不鬧,手抓在欄杆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玻璃牆裏麵的老虎。五月的天氣已經比較悶熱了,我的額頭上冒出了汗水,兒子的頭發上也升騰起乳白色的水蒸氣。我問他要不要喝鮮橙多?他目不轉睛地說,老虎。兒子認識老虎是因為家裏有電視,電視上播過動物的節目。但節目中的動物很多,為什麼他偏偏記住了老虎,而且還叫得出它的名字?他不屬虎,是屬牛的。所以,其中原因我也很茫然。大約等了兩個小時之後,老虎終於站起來了。先是那隻單獨關著的華南虎。它可能是口渴了,站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水。然後,便開始在房間裏轉圈,一直轉。接著是兩隻孟加拉虎,站起來,也是一圈一圈地在房間裏轉。兒子很興奮,不停地用手指著轉圈的老虎,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7

我跟動物園的一個飼養員聊過,他告訴我,這裏的動物們都吃不飽。這讓我很驚訝。為什麼呢?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難道有人克扣動物的食物?我這樣追問的時候,他已經轉身走了。自那以後,我開始留意各種動物的狀態,看它們表現出來的是否是沒有吃飽的樣子。

但其實這很難判斷。包括我用相機拍下來,看它們在照片上的樣子,也很難分辨它們究竟是吃飽了還是沒吃飽。所以,我隻能認為,飼養員可能知道一些內幕。

8

動物園的內幕。我曾經想以此為書名, 寫一部書。

這也是我開始用相機拍攝動物的原因之一。我設想這是一部主要由圖片構成的書,其中也會配上一些文字。文字或許與圖片有關,或許無關。文體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詩歌。像是一種紙上紀錄片,我曾經為這部書做過這樣的定義。但我知道這樣的定義並不準確。這個過程中我產生了太多的想法,有的想法我用圖片完成了,有的想法圖片完成不了,我便用文字記錄下來。但還有一些想法,瞬間的、模糊的,甚至是無形的,圖片和文字均無法體現和表達。就是這些想法始終折磨著我,包括睡覺的時候,這讓我一段時間經常遭受夢魘的折磨。

有次我在鳥類館, 我最不喜歡的地方, 整整呆了一天。真的是發呆的呆。我發現並不是所有的鳥都喜歡飛來飛去,吵鬧不休。也有始終保持沉默的鳥,比如貓頭鷹,如果它也算是鳥的話。我拿著相機蹲在一隻貓頭鷹的麵前,整整一天,沒聽它叫過一聲,也沒見它動過一下。

那天拍攝的膠卷編號是6 8 ,時間是1 9 9 9 年7 月1 日,關鍵詞:貓頭鷹、思想、夢魘。我還記得,當天晚上,我回到家衝洗出這個膠卷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我取下燈泡上的紅布,正將底片對著燈光察看,老婆突然闖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睡衣,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問我今天拍的什麼?

我便把底片遞給了她。她展開膠卷從左往右看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的表情隨著目光的移動而發生著變化。開始是漠然的,漸漸的有一些驚恐,到最後,目光發直,嘴唇顫抖。我問她怎麼了?她沒聽見。我又推了她一下,問她怎麼了?她全身一陣痙攣,手中的膠卷掉到了地上。我抱住她,問她怎麼了?她一言不發,開始抓扯自己的睡衣,以及睡衣中的乳房。我嚇壞了,情急之下,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如夢方醒,茫然地看著我,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你可能在做夢。她又問,我怎麼在這裏?我說,可能是夢遊。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就走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了。後來,我們都沒再提起過這件怪異的事情。

還有一次, 也是在鳥類館, 關孔雀的那間房子前,發生了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那天我也是專門在那裏拍孔雀。實際上,就是我拍貓頭鷹之後的第二天。房間裏關了三隻孔雀,兩隻母孔雀,一隻雄孔雀。遊客中一直有人在向旁邊的人解釋,羽毛和體形醜陋的那兩隻孔雀就是母孔雀。羽毛長,好看的那隻,就是雄孔雀。雄孔雀才會開屏。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吸引母孔雀的注意,是一種炫耀和征服。那個留著平頭,戴著一副教授眼鏡,穿著卻像一個生意人的中年男人反複地向旁邊的人解說著,神情十分的興奮。他的這種興奮也感染了圍觀的其他遊客,他們都盼望著那隻雄孔雀能夠馬上開屏。他們甚至不顧孔雀根本聽不懂人話的事實,一個勁地起哄:“開啊,開屏啊,開出來我們欣賞一下啊。”那個孔雀開屏的解說者又說了,雄孔雀看見穿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也會開屏。大家便開始左顧右盼,看看身邊有無這樣的女人。一個長得很瘦的男人突然將緊挨著自己的一個女人往前推,女人一直說不,不要,並掙紮著往後躲。但瘦男人哈哈笑著,繼續把她往前麵推。這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圓臉,穿了一件粉底帶藍花的連衣裙,皮膚很白,算得上是一個美女。推她的男人,估計是她的丈夫,至少也是男女朋友的那種關係。女人禁不住男人的連推帶哄,加上旁人興奮的喊聲,終於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麵,進入到雄孔雀的視野之內。誠如那位解說者所言,雄孔雀一下張開了它尾部斑斕的羽毛,那些羽毛在它昂揚的頭顱後麵豎立起來,形成一麵巨大的扇形屏風。人群開始鼓掌、歡呼,有相機的趕緊舉起相機對著開屏的孔雀拍照。正當大家興奮莫名的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個被推上前來誘發孔雀開屏的女人哭了起來。她將兩隻手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好像自己是赤裸著的一樣。瘦削的男人摟著她的肩膀,一邊瞟著旁人,一邊叫她別哭。女人不聽,繼續哭。男人說,大庭廣眾的,丟不丟人啊?這話無疑讓女人更受刺激。她掙脫開男人的手,開始抓扯自己的連衣裙,一邊抓扯一邊喊叫:“看吧,讓他們看個夠。”連衣裙從領口的位置斜著往下被拉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裏麵的胸罩露了出來。女人歇斯底裏地繼續抓扯自己的胸罩。男人也憤怒起來,他伸出兩隻精瘦的手臂,想要去擋開女人的手。但女人還是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男人也變得有點歇斯底裏了,他先打了女人一個耳光,然後對著女人高聲咒罵,用的是這座城市最惡毒、最肮髒的語言。女人重新將雙手抱在胸前,朝地上蹲了下去。

我將這天拍的膠卷編號為90,時間是1999年7月2日,關鍵詞:孔雀、羞恥、傷心。

9

據說, 這座動物園開始的時候隻有三隻動物, 一隻老虎、一隻猴子、一隻穿山甲。這是1950年,這座城市剛剛解放。老虎是沒收來的,猴子是一個江湖藝人丟棄的,穿山甲是一位開明紳士捐贈的。動物園的房子原來是一座寺廟。政府讓寺廟的住持當了動物園的園長,其餘和尚當了飼養員。住持法號淨空,當了動物園園長後,去掉了法號,回歸俗名張元亮。那時候,張元亮已經61歲。他像過去化緣一樣,在這座城市裏遊走,收羅那些被遺棄的動物。但被他帶回來的基本上就是流浪狗和流浪貓。新副市長過去是一位作家,他參觀了動物園,看見一些遊客還是帶著香蠟到供有菩薩的屋子裏燒香拜佛,便對陪同的張元亮說,這不像樣子,除了老虎,沒什麼稀奇可看,哪裏是動物園,還是你的寺廟嘛。他回去後給政府打了個報告,要求財政撥款,購買更多的動物。從那之後,動物園陸續有了獅子、豹子、大象、長頸鹿、河馬、孔雀等市民們從沒見過的動物。隨著動物的增加,那些菩薩、羅漢也就一個一個地消失了。曾經的寺廟慢慢地變成了真正的動物園,人們也逐漸忘記了張元亮的和尚身份,習慣於叫他張園長了。

1960年,後來所謂的“困難時刻”,糧食和許多副食品實行配給製。張元亮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作為一名得道高僧,他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為園裏的動物們向政府爭取基本的配額。同時,他也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對那些跑到動物園來偷食動物配額的市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地裏救了不少人。他和他的徒弟們則謹守教規,不僅沒克扣、私吞過動物的配給食物,更沒動過殺動物充饑的念頭。張元亮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好想喝一口黏糊糊的米湯啊。

據一位熬過了三年的困難時期的老和尚說,有一次他和一個小和尚手裏抱著一隻雞去老虎館喂老虎,小和尚一邊走一邊哭,他問他哭啥子?小和尚也不說。後來,當他把那隻雞扔進老虎籠子的時候,自己也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小和尚問他為什麼這樣哭?他說,老虎好可憐,半個月才吃到一隻雞,還是這麼一隻瘦小的雞。小和尚說,師傅,我們半年都沒吃到一碗幹飯了。說完,又哭了起來。

10

我第一次到動物園,是1992年。一個女人約我去的。

我們沒見過麵,隻通過電話。她在電話裏的聲音很美。我們通電話已經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我們在電話上做了兩次愛。然後有一天,她說我們可以見見麵了,並把見麵的地點約在了動物園。

跟類似的許多故事一樣, 這個聲音很美的女人, 長相卻很一般,甚至有些偏醜。所以,見麵後我不是很想說話。我隻問她,為什麼約在動物園?她說,動物園可以看動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說什麼了。不得不承認,她有先見之明,動物園可以看動物,避免了不說話的尷尬。

對於見麵的結果,她好像早有準備,所以表現得比我要坦然得多。我們一路無語地看了老虎,又看了獅子和豹子。

就在看豹子的時候,她突然偏過頭去,自己笑了起來。我問她笑什麼?她反問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想,我說,你身材很好。確實,這女人身材很好,我沒說假話,尤其是乳房,在一件兔毛毛衣的覆蓋下,十分飽滿和挺拔。其實,之前在電話上她就說過,自己的乳房很大。我還問,有多大?她說,以後你見到就知道了。看來,對於自己的身材,她是信心十足的。所以,對於我的讚美,她並沒表示出多大的驚喜。她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說,你也跟我想象的一樣。我不知道她說的“一樣”是指的什麼,正在想該怎樣接她的話,我們便進了喧鬧的猴子館。然後,就發生了一個比不說話更尷尬的小插曲。猴子館的一群猴子,不是跳來跳去在假山和樹枝上玩耍,就是蹲坐在地上,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其實是皮毛中的鹽分)吃,唯有一個猴子,孤獨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們(準確地說是看著我旁邊的女人)齜牙咧嘴地發出一種怪叫聲。女人也發現了那隻猴子的異樣(猴子的生殖器已經腫大起來很是壯觀了),她先是一笑,然後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看,讓我感到很不自在,馬上聯想到之前在電話上她也問過我,你有多大?我當時學她的話說,你見了就知道了。我猜她此時看見那隻猴子的形狀,便聯想到了我們曾經的那番對話。所以,她看我的那一眼既羞澀又嫵媚,還有幾分將此物比彼物的調侃。我還沒來得急表示什麼,她卻已經很自然地靠攏過來,挽住了我的手臂。

接下來,我們再也無心看動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但是,要在動物園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並不那麼容易。我們轉來轉去,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後,才終於找到一個地方,熊貓館背後一間堆雜物的板房。門是上了鎖的,但幸運的是,門上有一個破損的縫隙。我們從這個縫隙擠了進去。但是我太緊張了,腦子裏有很多雜念,表現得並不好。她倒是很體貼,不厭其煩,用了各種辦法以增強我的信心。想一想剛才那隻猴子,她說。於是我腦海裏便出現了那隻齜牙咧嘴的猴子,以及她當時看著猴子的那種眼神和表情。這樣一想,似乎沒那麼緊張了,感覺便一下好了起來。真乖,真厲害,真好。她掐了我一下,又掐了我一下,不失時機地給我加油打氣,後來便頻繁地使勁掐我,我忍住沒叫,她卻叫了起來。這是初春三月,天氣還有點涼,但她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冒出了汗水。雖說最後算是成功抵達(她回過頭來,眼神中流露出滿意的樣子),但我還是覺得整個過程十分狼狽。我想到了“交配”二字。是的,像動物一樣的交配。

11

這些年我在動物園拍攝的那些照片中有一大半都是動物交配的鏡頭。這些鏡頭不是隨便能拍到的,需要等候,需要耐心,有時還需要一點運氣。除此之外,還需要知識,即了解動物的習性,這比耐心更重要。為此,我到購書中心買了一些相關的書籍回來潛心閱讀,以獲取相關的知識,尤其是有關動物發情和交配的知識。我也主動和動物園的飼養員交朋友,虛心向他們請教,從他們那裏獲得書上得不到的更直接和具體的知識,避免了我拍攝的盲目性。很多動物一年隻交配一次,比如老虎。因為老虎那東西很特別,上麵長滿了倒鉤,飼養員說。那東西就如同一把凶器,讓交配中的母老虎苦不堪言,所以一年隻交配那麼一次。但就是這一次,每隻老虎的交配時間(具體到某天某時)也是不一樣的。所以,飼養員的經驗和指點就顯得至關重要。幸運的是,我拍到過兩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 9 9 7 年。一次是2 0 0 8 年。兩次都得益於飼養員的通風報信。估計就是明天了,飼養員說。第一次拍到的是東北虎。我帶著相機一早就進了動物園,守候在東北虎的籠子前。我不吃不喝一整天,以免上廁所而耽誤拍攝時機。

兩隻老虎的情緒看得出來都比較煩躁,彼此之間一直在試探和周旋。也許受環境的幹擾(遊客從上午到下午都沒間斷),兩隻老虎一直就在那裏轉圈子,即使公老虎偶然騎到了母老虎的背上,但馬上就被母老虎甩了下來。很明顯,母老虎是刻意在躲避。中午的時候,也許是太累了,兩隻老虎還相安無事地睡了一個午覺。就這個時候,我也沒敢閉一下眼睛。直到臨近黃昏,遊客都散了,我也十分虛弱無力了,兩隻老虎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表現,算是真正進入狀態了吧。這種狀態的表現是,轉圈的步伐明顯加快,還出現了剪、撲、騰、挪的動作,這樣相互糾纏了十多分鍾,公老虎一聲呼嘯,成功地騎上了母老虎的後背。

這一次,母老虎想甩也甩不掉了。

我還拍到過大象的交配, 這純屬偶然, 是運氣。隻是,作為一個龐然大物,大象的交配遠不是我想象中那麼驚心動魄。我以為那個場麵無論如何都會超過老虎的,但實際情景完全不是這樣。整個過程都是靜悄悄的,就跟它們平常的狀態一樣,沉穩,緩慢,一絲不苟。但也可以說是笨拙,死板,無趣。隻在最後的關頭,後腿直立的那隻大象搖晃了一下,我感覺我站立的地麵也搖晃了一下,才顯示出一點大象的威力。至於猴子、斑馬、長頸鹿,以及鴕鳥、孔雀,這些動物沒明顯的發情期,交配比較隨意,拍攝的機會也就很多(尤其猴子和鴕鳥)。迄今為止,我的膠卷中唯一缺少的就是熊貓的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