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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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 理論上它們一年交配一次,但實際上一年也未見得有一次像樣的交配。我在熊貓館守了幾年,終於得知一個內幕,動物園的熊貓都是靠人工授精而實現繁殖的。那個告訴我內幕的飼養員還問我,想不想拍一下人工授精?並暗示我,隻要給點好處,他可以打通所有的關節,幫助我拍到這樣的照片。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對人工授精沒有興趣。再說,我本來就不喜歡熊貓這種動物(就像我不喜歡小孩一樣),如果它們自己不願交配,那就更無拍攝的必要了。到了後來,我什麼動物都不拍攝了,感覺很厭倦。但我還照常去動物園,隻是不帶相機了。我想單純用眼睛(不依賴相機)重新觀看一下這些我用相機拍攝過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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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個變化被那個照相師發現了。看來他一直在注意著我,就像我注意著他一樣。他也一直在尋找與我說話的機會,就像我也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一樣。現在我不帶相機了,似乎是個絕好的機會。所以,有一天,其實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就主動跟我說話了。他問我,怎麼不帶相機了?我一點沒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很自然地回答說,不想帶了。從這個對話開始,我們便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毫無障礙地交談起來。

我問他,這麼多年一直都在這裏給人拍照,感覺枯不枯燥?他說,沒覺得枯燥,不過也沒辦法,別的什麼都不會呀,隻能幹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機。然後他問我,老師靠什麼為生?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笑了笑,摸了一下頭,表示理解。但後來我還是告訴了他,我是個詩人。他很驚訝,是真的嗎?你寫過什麼詩?我說是真的,我寫過很多詩。他繼續驚訝著,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我。你是我唯一見過的還活著的詩人,他這樣說。

我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難道他還見過死了的詩人?真沒想到,他說,這輩子我還能認識一位詩人。

我告訴他我是詩人的時候,是在他位於動物園側門旁的那間小屋裏。他說,這就是他的工作室。很逼仄,也有些破敗。他讓我參觀了他的暗房,那其實就是一個衛生間改造的。暗房裏抽水馬桶依然存在,所有衛生間的功能都保留著,其實就是暗房兼衛生間。很多放大、洗印出來的照片用木夾子夾著,懸掛在幾根橫拉在空中的尼龍繩上,全是遊客在動物園的留影照。牆上還貼了一些,是那種統一尺寸的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他指了指那些照片說,都是客人不要的,報廢了的照片。我說,我很喜歡你拍廢了的這些照片,很特別。對於我的恭維,他有點不相信,問我為什麼?我說,它們看上去有一種藝術感。我的評價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說,這些照片太俗氣了,都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混飯吃而已。於是,他拿出一隻紙袋,抽出一大摞照片遞給我,讓我看,這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那種照片。

其實就是一些風景照。很普通的風景照。日出、日落、彩虹、雲海、夜景之類的。他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舉辦一次個人攝影展。就用這些照片嗎?我問。他從我這句問話中,感覺到了我對他這些照片的不屑。他沒說話,場麵有點尷尬。我感覺,如果我繼續說真話,可能會毀掉他的一些什麼(比如自信、夢想、幸福感之類的)。但他那麼真誠地邀請我看他的照片,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而且隻能說真話,否則我會於心不安,厭惡自己。所以我說,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為遊客拍的那些照片。我還說,如果真要辦個人影展的話,我希望是你的那些照片。它們(那些以寶麗來為主的合影照)很有藝術感,很高級。我在語氣上特別強調了“高級”二字。對於我的這番評價,他沒有吭聲。他沉默著,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那些風景照片上。過了好一陣,他抬起頭來問我道,寫詩能養活自己嗎?我說,隻是愛好而已。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你能背一首你的詩來聽一下嗎?我說,很遺憾,我背不了自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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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答應要送給他一本我的詩集。這二十年中,我自己印了二十本詩集,一年一本。我選了2010年的一本送給他。這本詩集名叫《虎年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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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照相師從雨中奔跑過去之後, 那個賣烏龜的女人也從雨中奔跑了過去。奔跑時手裏還抱著她的烏龜。這個女人在動物園裏兜售烏龜至少有十年時間了。幾乎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能碰見她,就像幾乎每次都能碰見那個照相師一樣。我隻是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照相師一定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因為我經常看見他們在一起。而且,從一開始我就懷疑他們之間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男女關係。果然,有天下午,我就在照相師的小屋裏撞見了這個賣烏龜的女人。那是個星期天,遊客比較多,但我轉了大半天,都沒看見本該忙著給遊客拍照的照相師的身影,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跑去他的小屋找他。小屋的門關著,我敲了敲門,又叫了照相師的名字。沒人開門,但聽得見裏麵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慌亂的樣子。李克勤,你生病了嗎?我再次敲門。裏麵又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然後門開了。照相師站在虛開的門縫後麵,一臉慌亂的樣子。我又問他,你生病了嗎?一天都沒看見你。他說,沒生病,隻是有點不舒服。我說,沒病就好。又問,我能進來嗎?他猶豫了一下,拉開門,把我讓了進去。屋裏沒開燈,也沒開窗戶,顯得比較昏暗,但我還是借著門外的一縷光線,看見了那個賣烏龜的女人。她斜著身子坐在床邊,手裏還抱著她的烏龜。她看見我,笑著點了點頭,有些尷尬的樣子。但其實更尷尬的是我。誰都明白,這屋裏剛才發生了什麼。我想找點合適的話來說,卻怎麼也找不到。我又希望照相師能說點什麼,但他也是悶著什麼都不說。我有點怪他,這種情況還給我開門,不是安心讓我尷尬嗎?他完全可以不給我開門的。但是門已經開了,現在馬上說走也不太合適。真是進退兩難。後來還是我先說話,打破了僵局。我指著賣烏龜的女人懷裏抱著的那隻烏龜,問道,這隻烏龜還沒賣掉嗎?賣烏龜的女人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手中的烏龜,笑著說,這隻是新的,你以前看見的那隻已經賣掉了。這時候照相師也插嘴說,對的,這隻是新的。他像一下找到了說話的靈感,又問我,你要不要把這隻烏龜買了去?我說,我可能買不起,很貴吧,多少錢?賣烏龜的女人說,貴是有點貴,但我可以送給你,不要錢,你要不要?我當然不能要。我從不養動物。即使養動物,也不好意思無緣無故白要人家一隻烏龜吧?我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一點不喜歡烏龜。賣烏龜的女人也知道我不會要,她笑著從床邊站了起來(她終於有了離開那張床的一個理由),對我和照相師說,你們擺一下龍門陣,我要去賣烏龜了。然後就抱著她的烏龜走出門去。過後我對照相師說,我真的懷疑她手裏的那隻烏龜還是我十年前看見的那隻烏龜,一直都沒賣掉。照相師笑了起來,說,這怎麼可能呢?要還是十年前的那隻烏龜,這十年她吃什麼,穿什麼?我也笑了。我說,烏龜看上去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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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撞見了照相師和賣烏龜的女人之間的秘密, 賣烏龜的女人後來見到我,感覺就有些異樣(雙方的,我的神情肯定也有些異樣)。通常,我們碰麵之後是這樣打招呼的:還是那隻烏龜嗎?我問。是啊,送給你要不要?她說。她的眼神,她的姿態,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而且,好像是故意的,她讓我感覺到她有一對豐滿迷人的乳房,那是她身上除了嘴唇之外最美的地方。她的嘴唇不塗口紅都是鮮紅而濕潤的。有次我問她,你在動物園賣烏龜,不怕管理人員抓你嗎?她說,哪個抓我哪個就是烏龜王八。說完,咯咯咯地自己笑了起來。但我是真的疑惑,怎麼會允許她在動物園賣烏龜呢?如果可以在動物園賣烏龜,那不是也可以在動物園賣雞賣魚了嗎?還有,她的那些烏龜又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問過她,她說,自己養的啊。但烏龜是長得很慢的,那麼大一隻烏龜,要養幾十年才行吧?她說,是啊,我幾十年前就開始養了。這些話我當然不信。有一次我們正麵對麵地站著聊天,她手上抱著的那隻烏龜突然把頭伸了出來,那樣子特別猙獰,又特別下流、惡心。我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差點跌倒。她哈哈哈地笑著說,你一個男人還怕這個?我其實不是怕,隻是覺得……有點……那個。我指給她看烏龜伸出來的頭。她低頭看了一眼,臉突然就紅了。太壞了,我本來以為她會這樣說,但她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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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照相師, 賣烏龜的女人有自己的男人嗎? 照相師有點不好意思,以為我在拿這個話責備他。所以,對於我這個問題,他是這樣回答的:“其實,現在的女人哪個不背著自己的男人出來偷一下呢?”聽他這樣說,我也不好意思起來。我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動物園幹的同樣的事情。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隨便問一下,你別多心。他聽了我的話,就更不好意思起來。他說,她有男人,是做保安的。是動物園的保安嗎?我問道。是的,照相師笑著點了點頭。我也笑了。我說,你膽子真大啊,保安的婆娘也敢搞。這樣一說,氛圍一下就輕鬆了。他突然壓低嗓音,靠過來對我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做保安的自己也知道。我不解,知道什麼?我的遲鈍讓他有些詫異。他怪笑了一下說,賣啊,還不明白?我的確還有點不明白,賣烏龜?但這個話我沒問出口,因為我馬上就領會到了那個“賣”字的特殊含義。是這樣啊?我做出似信非信的樣子。他以為我真的還不相信,便又靠近過來,把嗓音壓得更低地對我說,你要不信,哪天親自試一試?我不能再問試什麼試了,那樣就未免太裝了。我就學著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貴不貴啊?他聽我這樣問,知道我完全明白了,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氣氛便更加輕鬆起來。他說,不貴,比她手上的那隻大烏龜便宜多了,相當於一隻小烏龜。嗯,我點了點頭。我說,看來她手上那隻大烏龜真的是十年前我看見的那隻烏龜啊(意思是她抱在手上的那隻大烏龜僅僅是她“賣”的一個幌子)。照相師突然大笑起來,也學著我那天的話說,烏龜都是一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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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知道了動物園的一個秘密,但這並沒有讓我感到欣喜。相反,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尤其當我再碰到那個賣烏龜的女人的時候,真有點不敢去直視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會掩飾不住內心的欲念,那種十分下流的、烏龜一樣的欲念。

我害怕自己控製不住自己,也像照相師那樣,花一隻小烏龜的錢,便完成與一個女人的肉體交易(那個價格確實很便宜,很誘人)。我開始躲著她,盡量不與她碰麵。而且我也知道了哪個保安是她的男人,就是那個長得很胖的保安,胖得流油,尤其夏天的時候,這個保安的保安服總是被汗水打濕,看上去就像尿布一樣,讓人很不舒服。所以,當攝影師有一次碰到我,問我怎麼樣,有沒有試一下的時候,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很生氣。我說,試個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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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傘太小,罩不住三個人。小女孩已經被女人拉過來站在了我和她的中間,這樣,從傘外飄進來的雨水,以及從傘麵上流下來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和女人的身上(我的右半身和她的左半身)。但是,小女孩還是喊叫起來。媽媽,我的腳泡水了。聽見小女孩的喊叫,我們都低頭去看,小女孩的一雙腳,穿著小皮鞋和彩虹襪子的腳,完全泡在了雨水中。這樣會感冒的,女人憂心地說。其實這樣下去不光小女孩會感冒,我們(我和那個女人)都會感冒。所以,這樣躲雨躲下去是不對的。我正準備提議,去鳥類館旁邊的那個茶鋪躲一下,就看見了一隻老虎在雨中奔跑。

一隻孟加拉虎, 我曾經拍攝過它交配的, 那隻白色的孟加拉虎,不知什麼原因從籠子裏跑了出來。雨水打濕了它的皮毛,使它看上去跟平時不大一樣,有些變形,變得瘦小了,一副滑稽的樣子。一些人也在奔跑著。我原先以為,這些人是受了老虎的驚嚇而奔跑的。但看了一會兒,發現不對,不是老虎追著人在跑,而是人在追著老虎跑。這就是新聞了,我禁不住笑了起來。但我旁邊的女人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然後覺得還不夠,又騰出一隻手來抱住了小女孩。怎麼辦啊?她恐懼地問道。我告訴她,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是虎落平川,人反而是強勢的,所以,我們也暫時是安全的。暫時?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對我使用的“暫時”這個字眼很不放心。於是,我告訴她,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躲一下雨,防止感冒才是當務之急。她同意了。我們便相擁著穿過雨水,去了鳥類館旁邊的茶鋪。

這是一間沒有名字的茶鋪, 也是動物園裏唯一的茶鋪。我對這裏很熟悉。多年前,茶鋪的老板是一個姓杜的中年女人,我叫她杜姐。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要來這裏坐一下。杜姐知道我是詩人,她看見過我在這裏拿著一個筆記本寫詩。杜姐說,她年輕時也喜歡過詩歌,最喜歡的詩人是杜甫,因為他姓杜。但她保持最久的愛好是穿衣服,穿各種奇怪的衣服。其次是旅遊。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消失幾天,當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說自己又出去旅遊了。而旅遊的目的地很固定,就是西藏。杜姐是單身,我懷疑她在西藏有一個相好。但杜姐否認,隻說自己是單純地喜歡西藏那個地方。前兩年,杜姐將茶鋪轉讓出去,便徹底消失了。接手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姓蔡,女的也姓蔡,我都叫他們小蔡。男小蔡長得像王寶強,女小蔡卻頗有幾分姿色,長得像蔡依林,是臉長得像,身體卻比蔡依林要豐滿得多。他們知道我是茶鋪的老顧客,對我很客氣,每次我到茶鋪,夫妻倆就會同時出現在我的麵前,跟我寒暄幾句。一對形影不離的夫妻,很少看見他們有不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很難得地看見女小蔡一個人在茶鋪裏,剛跟她聊了幾句,男小蔡就過來了。而我其實是不怎麼喜歡男小蔡的。沒有具體的理由,就是不太喜歡。

當我們從大雨中躲進茶鋪的時候, 形影不離的夫妻倆同時迎了上來。從他們的眼神和寒暄(跟以往不一樣的寒暄)中,我感覺到,他們是把我和這個女人以及小女孩當成一家人了。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便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們稱呼她嫂子,她看了我一眼,沒反對,算是默認了。我問,有幹毛巾嗎?兩個小蔡同時說,有。一會兒,他們便拿了兩張毛巾過來。我讓他們把毛巾遞給女人,讓她擦一擦自己的頭發,也擦一擦小女孩的頭發。我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頭發。我自己則脫下外套,用外套的左側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和頭發。小蔡看我們不僅頭發打濕了,衣服和褲子也都打濕了,便主動搬出冬天才用的電烤爐讓我們烤。對此,女人流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連說了幾個謝謝。

我問小蔡,你們知道老虎跑出來了嗎?小蔡說知道。

怎麼回事呢?我問。不知道,小蔡說。看得出來,他們對老虎跑出來了這件事並不十分驚訝,甚至都不太在意,連好奇一下的感覺都沒有。猴子也跑出來了,女小蔡說。是嗎,什麼時候?我問道。女小蔡指了指茶鋪外麵,就現在。我轉身去看,果然是猴子,跑出來的不止一隻,而是一群。還有一群人也跟在猴子的後麵奔跑。我很奇怪,這些人就不怕猴子抓咬他們嗎?不僅不怕,就像剛才那群追著老虎跑的人一樣,他們也是追著猴子在跑。真是奇怪了,是人的膽子變大了,還是動物的膽子變小了?這時動物園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先是一陣劈劈啪啪的噪音,接著,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沙啞嗓音:“遊客朋友們,遊客朋友們,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遊客朋友們,遊客朋友們,請你們立即停止追逐動物,請你們立即停止……”又一陣劈劈啪啪的噪音,覆蓋住了中年男人的聲音。就在這間歇之中,一頭大象又出現在雨幕之中。它沒有奔跑,而是以沉穩的步伐,踩著地麵上的雨水,踩一步濺起一柱水花,踩一步濺起一柱水花。它的周圍,同樣跟了一群人,這些人正試探著用手裏的雨傘、木棍、繩索和礦泉水瓶子去製服這頭大象。大象旁若無人,繼續以沉穩的步伐踩著地麵上的雨水行進,但它的身上已經遭受了無數礦泉水瓶子和棍棒的襲擊。還有一根繩子,打了活扣的,套住了大象的鼻子。大象試圖甩掉鼻子上的那根繩子,但甩了幾下,都沒甩掉。高音喇叭繼續發出劈劈啪啪的噪音,中間時斷時續、若隱若現地混雜進中年男人沙啞的嗓音,似是而非的隻言片語,這其中隻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艱難地從一片噪音中掙紮出來:“……我警告你們,動物也是受法律保護的……”

女人有些恐慌, 問我怎麼回事? 我說, 這可能是一個陰謀。她問什麼陰謀?我說目前還看不太明白,太突然了,很亂。她又問,你還打算繼續留在這裏嗎?我說是的。為什麼呢?她問。我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了一會兒,我說,我把睡袋都背在身上了,隻能留在這裏,別無選擇。然後,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看著小女孩,沉默著,好像內心經曆著某種掙紮,嘴唇微微地有些發抖。看到她這個樣子,我有些於心不忍,便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說,我先送你出去,然後我再回來。她點頭,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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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雨傘, 準備撐開。但女人說, 雨已經停了。

確實,雨已經停了,停得這麼突然。那些追逐動物的人群連同他們追逐的動物也突然不見了蹤影。動物園一下變得空曠起來,喇叭裏還播放起了舒緩的音樂,是某部電影的主題曲,電影的名字我忘了,但那個旋律我記憶深刻。女人一手牽小女孩,一手挽住我的手臂。你剛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她問道。我笑了笑,反問她,你不相信?她沒說話,也沒笑,而是咬住嘴唇,嘴唇還在微微發抖。你是不是有點冷?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手臂,裹住手臂的衣袖確實還有些濕潤。她搖了搖頭,你的記憶真差,她說。這次,她咧開嘴唇,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你在懷疑那些故事的真實性?她又笑了一下,這種笑讓人不知如何理解。突然,她站下來,與我麵對麵地對視了一下,想說什麼,但馬上又咬住嘴唇,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們繼續往動物園大門方向走,她仍然挽著我的手臂,但彼此都不說話。小女孩也很安靜,對於我和她媽媽靠得這麼近好像並不介意,隻管埋頭走路,偶爾遇上地麵的水窪,也會乖巧地繞過去。你是一個好父親嗎?女人突然又問道。她也許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觀察她的女兒,才想到了這麼一個問題。我說,這不好說,尤其自己不好評價自己是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指了指小女孩,她的父親呢,他怎麼樣,是個好父親嗎?女人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馬上又轉過頭去。我們繼續沉默著往動物園的大門走。終於到了大門口,我把傘遞給她,她說不用,我說萬一路上還會下雨呢?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問我,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她沒繼續逼問,拿著我的傘轉身就走了。

21

我在動物園駐紮了下來。晚上睡在睡袋裏,白天將睡袋卷起來,放進背包。雖說是駐紮在動物園,但我並不喜歡在固定的地方過夜。我喜歡居無定所,每天晚上都選擇一個不同的地方安置我的睡袋。

我和那個照相師,還有那個賣烏龜的女人經常聚在一起。我們談論得最多的是動物園正在發生的事情。照相師說,不知為什麼,遊客越來越少了。賣烏龜的女人說,動物也在減少。我說,這是為什麼呢?他們說,很奇怪,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問,那些減少的動物去了哪裏?他們說,不知道。我說,這是不是一種跡象呢?照相師說,我也覺得是一種跡象。賣烏龜的女人問,你們說的跡象是什麼意思?我看著照相師,照相師也看著我,我的意思是想讓他來回答,我們所說的跡象是什麼跡象?但好像他也在等我來回答。我隻好說,如果僅僅是遊客減少了,這很好理解,說明動物園不會拆遷了,人們不用急吼吼地來看動物了,關於拆遷的傳聞隻是一個謠言。賣烏龜的女人打斷我的話,怎麼說是謠言呢?我看了她一眼,因為事實上動物園並沒拆遷。她說,但是動物在減少啊。我說是的,這就是不好理解的地方,這種跡象又說明,那個傳聞不是空穴來風,動物園可能真的要拆遷,不是謠言。賣烏龜的女人聽了我的話,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然後很生氣地說,你這不是很矛盾嗎?照相師在旁邊笑了起來,這就是一種跡象,所有跡象都是矛盾的。賣烏龜的女人說,我去問問我老公,究竟是怎麼回事?

遊客少了,這直接影響到照相師的生意。一天下來,能夠拍上兩三張遊客的照片就算不錯了,到最後幾乎就沒得拍了。賣烏龜的女人倒是比以前更忙碌起來,經常在我們聚會的時候,有男人過來搭訕,問她烏龜賣不賣?她瞟一眼對方,點點頭,然後就抱著烏龜跟著搭訕的男人走了。過一會兒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手上仍然抱著那隻烏龜。照相師就會調侃她說,你那烏龜賣不賣啊?她知道他並沒有惡意,便大方地湊到他跟前,做出要把烏龜放進他懷裏的樣子,並意味深長地說,白送,你敢不敢要嘛?照相師就會說,不要白不要。然後假裝要拿她手上的烏龜。

她自然要躲,邊躲邊說,你想得安逸,哪有白送的烏龜。

照相師便順手摸一下她的乳房,這個呢,白不白送?這樣的玩笑他倆經常開,也不在意我的存在。但我一般不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害怕她真的會白送給我一隻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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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表麵上看, 住在動物園跟住在家裏沒什麼特別的不一樣(在家裏我也可以睡在睡袋裏)。但在我內心的感覺裏,卻是很不一樣的,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且自己也好像變了個人。雖然這裏的環境都是之前我已經很熟悉的,但住在這裏和以遊客的身份進到這裏,其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也導致我覺得我跟照相師和賣烏龜的女人之間的關係也跟以前不一樣了,真正覺得,我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一種人,而不再是旁觀者和局外人了。

但動物園的管理人員並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我不是動物園的人,不應該住在這裏。所以,他們有權趕我走。我幾次被他們趕走,每次又偷偷地溜了回來。這樣三番五次,如捉迷藏一樣與他們周旋。他們好像也有點厭倦了,就說,你寫個申請吧。於是,我寫了一個要求在動物園居住的申請。為了這個申請,我不僅複印了身份證、作家協會會員證以及一張成都市首屆愛情詩大獎賽獲獎證書(三等獎),還將我從來沒有洗印過的底片洗印了十多張出來(囊括老虎、大象、長頸鹿、猴子、孔雀等十多種動物),作為附件,與申請書一起交了上去。我申請在動物園居住的理由是,我是一個作家,我正在寫一部關於動物園的書,我需要住在這裏體驗生活。

申請書交上去了,卻如石沉大海,遲遲聽不到回音。

我讓照相師幫我去打聽一下,我說,你跟這裏的人熟,你幫我問問,申請何時才批得下來?照相師便跑去問了,回來告訴我說,不知道。我問誰說的不知道?他說,辦公室的人。我又問,辦公室的誰?他說,老張。老張是誰?我有點不耐煩了。照相師也有點不耐煩了,老張就是老張,動物園辦公室的老張。他負得了責嗎?我吼道。照相師很委屈,也很冒火。我錘子才知道他負得了責還是負不了責,要問你自己去問。

我還是不想自己去問。我從小就不習慣跟權力部門打交道。我想到了賣烏龜的女人。她的男人是這裏的保安,她自己又在動物園賣了這麼多年的烏龜,說不定某個管事的領導還買過她的烏龜呢,作為具備這些特殊條件的女人,她應該比照相師更能完成這個任務。我把我的請求告訴了賣烏龜的女人,我還說,我願意付給她一隻大烏龜的錢,作為辛苦費。她抱著烏龜聽完我的請求,便毫無商量餘地地拒絕了我,理由是,她討厭這裏所有的管理人員,不想跟他們說話,更不會去求他們。她的拒絕出乎我的意料。真是想不到,一個賣烏龜的女人都如此有骨氣。你讓我很佩服,我對她說。賣烏龜的女人聽了我的話明顯很感動。她說,實在對不起,你想不想要這隻烏龜,我白送給你。我也很感動,我怎麼能白要呢?我趕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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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給我出了個主意, 他說, 你把你那些底片挑選一些印出來,搞個動物攝影展,這樣你就會引起更上麵的注意,上麵的給下麵的打個招呼,說不定申請就批下來了。我說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但這需要一大筆錢啊,我沒有這筆錢。照相師說,想想辦法吧,會有辦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我已經鑽進睡袋準備睡覺了,賣烏龜的女人找來對我說,她有辦法。我問她,你有什麼辦法?她說,把烏龜賣了。我看著她懷裏的那隻烏龜,沮喪地說,就算你把這隻烏龜賣十次,也不夠辦一次展覽的錢啊。她很驚訝,要那麼多錢啊?我說,的確要那麼多錢。她一咬牙說,那我就賣一百次,一百五十次,二百次,二百五十次,夠不夠?我很感動。我說,應該夠了。她很高興,伸出手來撫摸我露在睡袋外麵的頭發(好浪漫好浪漫啊你的頭發),並問我,她可不可以到睡袋裏麵來睡一下?我說,睡袋可能有點小。她說,是有點小,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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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賣烏龜的女人的熱心資助下,在照相師的無私協助下(所有照片都是他在自己的暗房免費為我放大印製出來的,我隻花了買相紙的錢),我的動物攝影展得以在動物園老虎館順利開展。老虎館的老虎都跑光了,場地空著沒用,管理方隻象征性地收了我一點場租費。一個管理人員私下對我說,搞這樣的展覽對他們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把這個展覽寫進年終總結報告,成為他們的一項政績。所以,他們主動為這次展覽做了一些宣傳,還邀請了上麵的領導來觀看。這次展覽很成功,這位管理人員事後對我說,來參觀的領導對展覽給予了好評,說這樣的展覽極大地豐富了市民的文化生活,也為將來留下了寶貴的曆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