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次因為擔心自己醜陋而失眠,第二天花光稿費和壓歲錢,去商場買了化妝品。此後每次出門都要在鏡子麵前收拾一個多小時。
我害怕,怕配不上你的標準,從此同你的生活絕緣。
不過即使這樣,你和我出門的次數還是越來越少。
有好幾次,晚自習下課,我去找你吃餛飩,你都麵露難色,借故推脫。你說不能吃夜宵,茉莉要你陪她減肥。
我恬不知恥地說:“那剛好,我也減肥。”
於是插在你倆中間,三個人走在一起。你們吃飯,我也吃飯。
你們上學,我也上學。你自行車後座上坐著茉莉,我就買了一部自行車騎在你的身旁。
據說半個多世紀前,金嶽霖對林徽因也是這樣。她到哪,他跟到哪。每天下午,他還要去他們夫婦那裏一起開茶話會。
可惜,我不是金嶽霖,你不是林徽因,這段關係裏也沒有大度的梁思成。
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你說:“生婻,茉莉不希望我們走得太近!”
“為什麼?”
“因為她覺得你喜歡我!”
“那你覺得呢?”
“怎麼可能!你要是喜歡我,幹嗎幫我追她!”
“……嗯。”我輕輕附和。
我握著電話,聽你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為了哥們兒的幸福,要犧牲一下友情。
你讓我暫時別去找你!
“哦!”
所有談話都可以因為一個“哦”結束。
5.
就這樣,結束了。
我又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
直到莫北出現。
我當時在年級裏已經小有名氣,因為幫你寫的歌,還有在雜誌上廣為流傳的幾首詩。莫北是我的粉絲之一,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鍥而不舍地給我寫信。我寫一首詩,他就和一首。
我不喜歡這樣的形式,我寫詩全為吸引你的注意。莫北不知,顛顛地往文學路上生猛地撞。
他每天早晨一睜眼,就往我的手機裏發俄國詩歌。晚上睡前,往我的手機裏發印度詩歌。中午午休後給我發中國詩歌。據說這還有科學依據,早上要聽俄國詩歌,因為俄國詩歌較有韻律,風格比較樂觀、昂揚,所以讓人心情好。午休起來聽中國詩歌,因為中國詩歌深沉,可咀嚼,所以讓人精神好。而晚上聽英國詩歌,英國詩歌一板一眼,念著念著就睡著了。
說來也怪,那段時間我的作息規律,連“大姨媽”也出奇的準!
不過,我還是沒有給他回信,也沒答應見麵。因為他在我心裏像個穿長袍的老學究,老遠就能聞見酸腐味。
直到你找我。
你給我打電話,你說:“生婻,耍什麼大牌?今天晚上,餛飩鋪見!給你介紹個人?”
“誰?”
“莫北!”
“你認識莫北?”
“是啊,他是我朋友,想見你!”
“額……”
這世界怎麼這麼小!小到我都不知該說什麼。但想到你會來,又有點兒激動,於是答應下來。梳洗打扮後,背著挎包到了餛飩鋪,坐在靠近門邊的那頭等你們。
我一直朝你家的方向張望。第一個看見的卻是莫北。他和我想象中的大為不同,模樣好看到完全蓋掉了你的光芒。他個頭挺高,皮膚小麥色,五官像漫畫裏的人物。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然後聽見你喊我名字。
“看呆了吧?”
我整個臉紅起來。
若不是先遇見你,我敢肯定我一定會為他傾倒。
那天晚上,莫北和我發短信。
他問:“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說:“我有喜歡的人。”
他問:“是陳小默嗎?”
我答:“嗯!”
“忘掉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不僅聰明,還很大度。
如果一個男生願意把自己放在這樣低的位置,細細品味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關心你的每一個舉動,那麼你應該愛他。至少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愛你。
我沒再拒絕,轉手賣掉了我的自行車,坐上了莫北的自行車後座。
能以這樣的方式同你與茉莉並駕齊驅,也是不錯的。
6.
前段時間,我在街上看到一個求愛的少年。酷熱的天,他穿著寫滿女友名字的T 恤,扮成笨拙的唐老鴨,蹦蹦跳跳在求愛。圍觀的人很多,女主角麵露尷尬。少年跳得賣力,竭力討好卻不得章法。不知怎麼,我忽然就想起了莫北。
如果沒有你,我們該能修成正果。
高中畢業,你去北方念書,我和莫北都留在了本省的大學。他對我很好,好到我一度覺得自己不可能不愛他。
我要去找你玩,他幫我出機票錢,自己省吃儉用,啃兩個月饅頭。宿舍停水,他扛著10 升礦泉水,從一樓爬到六樓,連著五趟。
他說是我如果想洗澡也應該夠了。所有人都羨慕我,問我何德何能找到體貼如莫北的男生?
而你,你和茉莉分手,又換了三任女友,從來沒有主動同我打過電話。
又是四年過去,畢業。
你換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和我們徹底失去聯係。
日子平凡瑣碎。參加工作,貸款買房,盤算著結婚。我搜羅少女時代的東西,把那些你鍾愛的雜誌打包裝好,統統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我準備和過去來一個小小的告別。
結果你來了,你打電話給我說:“生婻,我在火車站,來接我。”
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好!”
莫北為了這事和我吵架。他問我是不是還愛你。我沒有回答。
他扳著我的肩膀,說:“我和你在一起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
他哭起來,而你正躺在我們家的客房裏,鼾聲如雷。
第二天,我給莫北留了一張紙條,辭了工作,帶著一個行李箱和這些年的存款,拉著你同我一起走。
你什麼也沒問,隻說想去西雙版納。
我說好!
女孩子長到一定年齡,渾身上下就會母性噴湧,像個聖人,隻想寵著她喜歡的男孩。我大概就是鐵了心的,要和你過一段煙火日子。
7.
我們乘坐長長的列車,到了西雙版納。
那裏樓市低迷,我花掉所有存款,買了一個小小的房子。我把鑰匙交給你,對你說:“想留下就留下。什麼時候想走了,再走!”
你微微笑,撥了撥我的發梢。
你會做家具,會編藤籃藤椅。你甚至還為我箍了一個洗澡用的桶,很大,灌上熱水,有木製品特有的香氣。你找鄰居買來種子,在陽台上種花,種向日葵、百合和月季。花兒盛開的時候,滿室芬芳。花期要過,你又把花瓣摘下來,一片一片,放進漂亮的容器裏,蒸出香噴噴的花露。
你什麼都會一點兒,什麼都知道一點兒,日子被你過得像少年人一樣。
而我,總是在你起床之前起床,去衛生間梳妝打扮。和你分享同一張床鋪,接吻,擁抱,在你外出采購的時候,準備好飯菜。外人眼裏,我們儼然夫婦,可實際上你從沒提過我們會不會有結果,我也從沒問起。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怕一問,你就會走。這麼多年才換到今天這樣,我怎麼舍得?
可你就是那樣的人,飄忽不定。
終於有一天,你不見了。
你留了一封信給我。
你說,生婻,我愛你,可我要去流浪了,一個人。
陽台上,仿佛還能看見你忙碌的身影,可是你卻不見了,我守著空空的房子,期待著你某天回來。
一年後,你給我寄來請柬,說自己要結婚。請柬上,看著那陌生的新娘名字,我一度有些錯愕,但很快又笑起來,心想這才是你,這才是我認識的你。
於是,就到了現在。
我們一起坐在餛飩鋪裏,我聽你描述你的旅途、你的新娘。
我不停地向你暗示,今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但你始終都沒想起來。你送我到酒店樓下,說自己得先走,還有點兒事兒。我揮手和你再見,而後買了一個蛋糕,獨自慶祝。
吹熄蠟燭的那刻,我長歎一口氣。
猛然發現,青春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蚌殼妖怪
1.
在地圖的最南端,有一座漂亮的漁村。漁村裏住著一位相貌敦厚的蚌殼妖怪。他身體裏長著許許多多珍珠,每一顆都是稀世珍寶,不僅絢爛異常,還有治病的功效,能明目、解毒、起死回生。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村裏人生了病,便會去找蚌殼妖怪討珍珠。蚌殼妖怪慷慨地打開自己的蚌殼,從殼裏刮下珍珠粉贈予村民,村民用小勺接著,回去開水送服,僅是一點,即刻藥到病除。
漁村在蚌殼妖怪的庇佑下,人人得以健康長壽。
坊間傳言,蚌殼妖怪身體裏的珍珠,最小的一顆也有拳頭大,如若拿到市麵上販賣,必定價值連城。
也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位大膽的村民實踐了這傳言。
他以重病為借口,騙走蚌殼妖怪身體裏兩顆碩大的珍珠。他把其中一顆珍珠運到了村外。人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美的珍珠,甚至願意用整車的金銀交換。於是村民賣掉了珍珠,用換來的金銀蓋了一套漂亮的房子,留下的另一顆則懸掛在客廳中央。白天,它發出七彩的光芒照得穹頂一片輝煌。夜裏,它的亮光猶如白晝,比任何一種現代燈具都更加奪目。村民們羨慕極了,紛紛湧入觀看,他們的神情裏充滿了渴望、遺憾和懊惱。
之後,找蚌殼妖怪討要珍珠的人便越來越多,他們都以重病為借口,要來一整顆一整顆珍珠。蚌殼妖怪忍著劇痛割下長在體內的珍珠送給村民。他割下的珍珠越來越多,他的身體就越來越虛弱,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流血,有時候會恍惚地坐在沙灘上,忘了自己要何去何從。
終於,一個誠實可靠的孩子向他戳破了謊言。
孩子說:“哦,親愛的蚌殼妖怪,你被騙了,他們沒有用你的珍珠來治病,他們用你的珍珠蓋了房子,裝飾了家居。”
蚌殼妖怪不相信,孩子就帶著蚌殼妖怪挨家挨戶地看。
果然,房子裏沒有任何生病的人,隻有金碧輝煌的裝飾物和曾經長在他身體裏的珍珠。
蚌殼妖怪傷心極了。
他一氣之下,離開村莊,住進海中。除了那些孩子,他不再相信任何一個村民。
漸漸地,沒有村民再能從蚌殼妖怪身上討到珍珠,而討取珍珠的任務就落到了孩子們身上。
2.
漁村的人們放棄捕魚事業,開始以販賣珍珠為生。孩子們肩負著出海找蚌殼妖怪討要珍珠的任務。一個又一個孩子到了出海的年紀,一個又一個孩子捧回了珍珠。可珍珠的質量卻一年不如一年,價格也一日不如一日。大兒子討來的珍珠也許有一個小皮球那麼大,輪到小兒子,就連拳頭大小都不到。人們遺憾地回憶往昔,感慨晶瑩剔透個大如牛的珍珠不複存在了。
可珍珠事業仍在繼續,雨天,總是孩子們出海討要珍珠的最佳時機。
父親將船槳遞給陌陌,他說陌陌已經十歲了,可以出海去尋覓珍珠了,蚌殼妖怪就住在不遠處的海島上,陌陌要挑一個最大的珍珠拿回家。陌陌接過船槳,心裏忐忑不安,他沒見過蚌殼妖怪,不知要怎麼做才能討來珍珠。
“我該怎麼做才能向他要來珍珠呢?”陌陌問父親。
“我的傻孩子,”父親回答,“你該對他說:‘親愛的蚌殼妖怪,外麵的雨太大了,我能到你的海島上避一避雨嗎?’”
“哦,”陌陌重複著,“親愛的蚌殼妖怪,外麵的雨太大了,我能到你的海島上避一避雨嗎?”
“是的。”父親說,“等你上了海島,你就要問問他:‘好心的蚌殼妖怪,這裏的雨實在太大了,我渾身都濕透了,又冷又累,我能到你的蚌殼裏去避一避雨嗎?’”
“好心的蚌殼妖怪,這裏的雨實在太大了,我渾身都濕透了,又冷又累,我能到你的蚌殼裏去避一避雨嗎?”
“是的!”父親撫摸著陌陌的腦袋,“當你鑽進去後,你就能看見奪目的珍珠。然後你再偷偷地把它摘下來。”
“可是,他會讓我鑽進他的蚌殼裏嗎?”
“會的,蚌殼妖怪喜歡孩子!”
“可是,他會把我吃掉嗎?”
“不會的,孩子,你無須害怕!”
陌陌聽了父親的話,攀上了小船,他迎著風浪往海島的方向劃去。他劃呀劃呀,終於劃到了海島。他看見了一隻衰老的蚌殼坐在島上,可是他不像妖怪,因為他目光渾濁。他也不令人害怕,因為他的蚌殼早已斑駁。
陌陌說:“親愛的蚌殼妖怪,外麵的雨實在太大了,我能到你的海島上避一避雨嗎?”
蚌殼妖怪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才反應過來,他說:“哦,我的孩子,為什麼不呢?”
陌陌於是登上了小島。
3.
陌陌就坐在蚌殼妖怪的身旁,他打量著蚌殼妖怪,很久以前蚌殼妖怪與村民們的合影掛在漁村的村頭,陌陌看見過。照片裏蚌殼妖怪的蚌殼熠熠生輝,臂膀孔武有力,麵貌和現在是如此不同。不知怎麼了,陌陌望著他的模樣,心裏有點兒難過。
“哦,我老了,每到雨季就會加速老去!”蚌殼妖怪開口說話,“可我卻喜歡雨季,因為你們這些孩子總會在雨季的時候來找我!”
蚌殼妖怪渾濁的眼睛盯著陌陌,陌陌不敢看他,就像做了什麼虧心事。半晌,陌陌站起身來:“好心的蚌殼妖怪,這裏的雨實在太大了,我渾身都濕透了,又冷又累,我能到你的蚌殼裏去避一避雨嗎?”
蚌殼妖怪打開了自己的蚌殼:“我的孩子,為什麼不呢?瞧你渾身都濕透了!”
蚌殼妖怪一把將陌陌摟進了自己的蚌殼中,柔軟且溫暖的蚌殼把陌陌包裹在裏麵,陌陌差一點就要睡著了,他躺在蚌殼妖怪的懷裏,幾乎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幸虧父親的話適時在他耳畔響起:你要去找一個最大的珍珠。
哦,陌陌爬起來,可放眼望去,那蚌殼裏的珍珠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他猶豫片刻,選了一顆不大不小的,按照父親教給他的方式采摘,蚌殼妖怪發出了疼痛的呻吟。
“你怎麼了?”
“我老了,每到雨季,我的身體就會隱隱作痛。”
陌陌停了停手,他能感覺到蚌殼妖怪的顫抖,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輕柔,可蚌殼妖怪還是顫抖不止。
“對不起。”陌陌小聲地說。
他終於還是采下了珍珠,他捧著珍珠,鑽出了蚌殼妖怪的懷抱。溫暖的蚌殼內部忽然變得冰冷起來。蚌殼妖怪的眼睛更渾濁了,體態更蒼老了,甚至連他的蚌殼都變得更加斑駁。
“好心的蚌殼妖怪,我要走了!”陌陌抱著珍珠,低垂著腦袋爬上小船。
蚌殼妖怪站在海島上衝著陌陌揮手,說:“別忘了回來看我!”
“嗯。”陌陌也揮著自己的手,蚌殼妖怪孤零零地坐在海島上的樣子,讓人看了心裏難過。
4.
此後,每到雨季,陌陌就會來島上找蚌殼妖怪討要珍珠。他有時候也會遇見其他的孩子,大家聚在一起談論。有人說蚌殼妖怪身體裏的珍珠越來越少,有人說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有人說他一個人坐在海島上喃喃自語,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
陌陌很難過,可珍珠的事業仍然在繼續,他一天一天長大,大到不能登上小島,便把摘取珍珠的手藝傳給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也一天一天長大,大到不能登上小島,便把摘取珍珠的手藝傳給了他的孫子,直到那可憐的蚌殼妖怪身上,再也沒有一顆珍珠。
村民們陷入了恐慌,他們以販賣珍珠為生,如今一顆珍珠也沒有,他們該怎麼過日子?
有人咒天罵地,有人痛哭流涕,還有人從祖屋的破敗的儲物室裏翻出了漁網:
“也許我們可以像祖先那樣靠打魚為生。”
人們麵麵相覷,不敢響應,畢竟他們販賣珍珠有些年頭,誰也沒有真正下海打過魚。魚該怎麼打呢?海浪會不會將他們吞噬?幾個膽大的男人不願坐以待斃,他們悄悄修繕了漁船和漁網,出了海。
多年以來的休養生息,使得海中的漁產資源十分豐富,沒過幾日,漁船就滿載而歸。漁村的人們受到鼓舞,紛紛加入打魚的隊伍中去。一船一船的魚被運到了岸邊,魚兒換來的錢幣就像當年的珍珠一樣。大家高興壞了,幾乎忘了他們曾經販賣過珍珠,幾乎忘了在海島的那一頭還住著一隻衰老的蚌殼妖怪。
又是一個雨季。
海上的風浪太大,漁夫們拴緊了漁船不再出海,待在家中休息。幾個調皮的孩子從海灘上跑來。他們跑著,跳著,嘴裏念著,臉上笑著。他們說,海裏走來了一個穿著蚌殼的老乞丐,他看起來有一千歲那麼老!他走起路來晃晃悠悠。他破爛不堪的蚌殼上,還打著許多海藻補丁。
大人們趕緊把孩子拉到自己身後,他們說:“那是蚌殼妖怪!”
“啊,蚌殼妖怪!”孩子們尖叫著。
這尖叫聲傳到了蚌殼妖怪的耳朵裏,他差點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到漁村來,好在孩子們的尖叫聲提醒了他。好多個雨季,他守在海島上,看著漁村裏的船隻,卻沒有一個孩子來看他。
“他們都跑到哪裏去了?他們過得好不好?”
蚌殼妖怪記得每逢雨季,他們就會來拜訪。他的記性很糟,也許他記錯了,所以他決定到漁村裏看看。他在海裏遊啊遊啊,海浪不停地把它往後推,他不停地奮力向前遊。他的身體不如從前那麼好,海浪很快把它的蚌殼打破了,他就用海藻補上。不記得過了多久,他終於上岸。
漁村依然是那麼漂亮,他想起年輕時曾住在這裏,至於為什麼搬走,他早已不記得。海風吹來,他覺有些冷。於是他敲開了一扇門。
“好心的漁夫,外麵的雨實在太大了,我能到你的屋子裏避一避嗎?”
開門的是陌陌,陌陌的眼睛有些潮濕。
陌陌說:“為什麼不呢?”
他把蚌殼妖怪請進了自己家裏,他還為蚌殼妖怪準備了一張床,床上鋪著溫暖的被褥。蚌殼妖怪太累了,他一躺在床上就安詳地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他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裏,他看著端來早餐的陌陌,茫然地問:“哦,我的孩子,我這是在哪兒?”
陌陌的眸子低下去,又抬起來,他說:“您這是在家!”
蚌殼妖怪至此有了另一個稱呼——蚌殼老爹,他後來就在漁村裏平靜地渡過了自己的晚年。
唱歌的姑娘
1.
酒吧裏,煙氣氤氳。人們的艱辛疲憊,在酒精的刺激下化作成狂歡和汗水。
呂衛還是不習慣這樣的環境,他坐在靠近舞池的地方,等待開場的演出。姍姍說過要來這裏唱歌。姍姍還說,她唱的歌非常好聽,如果呂衛不來,一定會後悔。
子夜零點,主持人宣布酒吧有了新的駐唱歌手,姍姍便出來了。一襲短裙,濃妝豔抹,嘴唇塗成了紫色,在閃爍的燈光裏,有一種病態的美。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衝呂衛露出一個笑容。
到了這個點,聽歌的人著實已經很少,呂衛甚至覺得姍姍在不在台上都沒有區別,可她唱得賣力。
這一次我執著麵對,
任性地沉醉。
我並不在乎,
這是錯還是對。
台下喧鬧不堪,零落的幾聲掌聲幾乎全來自呂衛。呂衛覺得她唱得的確好聽,可更多是可憐,一個女人在城市裏掙紮得可憐。
他叫主持人過來,說想送她一束花。不想邊上的男人看了呂衛一眼,說:“那我點一個皇冠。”
花束的打賞是兩千元,皇冠的打賞是九千九百九。這分明是抬杠了,無非是男人間的遊戲。主持人為了活躍氣氛,把皇冠戴到姍姍的頭上,叫囂著要她陪出價高的客人喝交杯酒。姍姍瞥了一眼呂衛,神情裏有很多試探。
呂衛聳聳肩,一副請君自便的模樣。
姍姍走下台來,往玻璃杯裏倒了一點兒伏特加,挽過那個打賞的男人,一飲而盡。那個男人往姍姍的手裏塞了一張名片。這時的掌聲,比唱歌時要熱烈許多。
那晚回到家,姍姍對著呂衛一臉討好的表情,就像自己做錯了什麼。她說:“我不好駁主持人麵子,所以……”
呂衛看著她說:“姍姍,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義務與責任,你可以和任何人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姍姍沉默,良久,忽然抱住呂衛,揚起年輕的臉龐:“吻我一下!”
她的眸子裏是與裝扮不搭的純粹。
呂衛緩緩拂下她的手,簡單道了聲晚安。
本該在一個綿長的吻裏埋葬掉現實時光,但不是一路人,又何苦走同一條路呢?呂衛這樣想。
2.
呂衛第一次見到姍姍是在三個月前。
五月的傍晚,瓢潑而下的雨中,她提著兩個行李箱,穿著T 恤和布褲,蹲在街頭。神情還有一點兒呆滯。呂衛開門下車,問她需不需要什麼幫助,她眸子一亮,點了點頭,把行李提上了呂衛的後備廂。
呂衛載著她在這座城市裏轉悠,她一會兒說往城東,一會兒說往城西,後來幹脆告訴呂衛自己不記得了,這座城市太大,她不記得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
呂衛隻好載著她回家。
一天、兩天、三天……姍姍就這樣在呂衛家住了整整一個星期,直到呂衛對她說:“你不能再這樣住下去了,你得找個工作,到你本該去的地方去。”
姍姍的眼睛裏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她在暗示他,似乎在說他可以對她做一個男人想做的事,前提就是不要趕她走。
呂衛感到一陣嫌惡,他拿過姍姍的行李,放到門外。姍姍哀求他,他沒有說話,僵持了一會兒,她轉身走了,背影有一點兒蕭瑟。
那天晚上,呂衛睡得正熟,卻忽然接到警察局打來的電話,讓他到市立第一醫院,有人自殺。他睡眼惺忪地趕去,才發現醫院裏躺著的人是姍姍。警察說,這個女子服毒,被人救下,朦朧中報的是他家的地址。
呂衛皺了皺眉,想要辯解,卻又忍住了。她頭發有些淩亂,眼睛緊閉,整個人看起來羸弱不堪。他猶豫了一下,打發走警察,默默地墊付了藥費。哪怕是在路上遇到受傷的小貓小狗也該施以援手,何況還是個人!
第三天,她出院,又跟著呂衛回了家,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這次呂衛沒有著急趕她走,心裏雖仍有淡淡的嫌惡,可他覺得趕走一個絕望的人,無異於向他遞了一把用來自裁的刀。
“你可以暫時住下,”呂衛語調平靜,“但不可以帶人過來,也不可以影響我的生活。”
姍姍點頭。
他把她安頓好,跑去超市買了新的被褥、浴巾,還有一些女孩子日常使用的日用品。他是細心的,細心到姍姍打開梳妝鏡的門就能看見衛生棉。
一個星期後,他們有了第一次交談,從此漸漸熟絡起來。偶爾彼此開些玩笑,姍姍比之前開朗了很多,呂衛也是。她在網上投一些簡曆找工作,閑暇的時間就幫他打掃房子,曬曬衣服,做做飯。
外人看來,他們儼然一對同居的情侶,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中間隔著一堵牆,心與心之間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姍姍嬉笑著對呂衛說:“你知道嗎,算命的說,我命中有兩朵桃花,你肯定是其中一朵。”
呂衛的臉忽然就冷了。
3.
呂衛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他不知道她過去有怎樣的經曆,為什麼會在滂沱大雨中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街頭,也不知道她想得到什麼,打算付出什麼。
不過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認為這樣的女孩,擯棄經曆的差異,她們都有一顆拚死向上的心,把一切情感、計劃與利益掛鉤,生活裏全部都是度思量行。隻要看她們的眼睛就知道,裏麵裝著一切與過往撕裂的決絕。這樣的女孩是過客,是災難,沒有太陽般的胸懷,你愛不了。
呂衛看不起她們,覺得她們不懂愛情,不懂生活。生活的真諦怎麼會是你住在怎麼樣的房子裏,有著怎麼樣的地位,掙得怎麼樣的收入呢?膚淺,愚昧,無意義。
半月後,姍姍有了第一份工作,賣鞋。
姍姍對鞋子的渴望幾乎達到了癲狂的地步,她買不起它們,就把它們拍成照片洗出來,一張一張地貼在牆上。她跟呂衛說,有朝一日她也要有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百麗的、香奈兒的、巴黎世家的,高跟的、平跟的、坡跟的,單鞋、涼鞋、皮靴……她要把它們擺滿整整一個房間。
呂衛笑起來,神情裏是對這種夢想的不屑。這個世界有那麼多需要關心的事情,她怎麼狹隘到會去爭取一雙鞋?可姍姍毫不自知地沉浸在這份淺薄的快樂裏。
一個月後,她用掙來的錢買了一把吉他。呂衛很驚訝,他原本以為那應該是一雙鞋的。
姍姍的吉他彈得很好,從此他每天下班回家時,房間裏就會傳出悠揚的琴聲。她邊彈邊唱,有些曲子是耳熟能詳的,有些曲子他卻從來沒有聽過。呂衛好奇,敲開她的房門,搬一張凳子坐在旁邊聽。
他說:“這是什麼歌?”
姍姍臉紅起來:“我自己寫的!”
那是呂衛第一次對她感到不可思議。他一曲一曲地聽,遇到熟悉的也跟著哼幾句。他問她為什麼來這座城市,她沒有回答,卻說:“我給你唱一首《紅河穀》。”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得那麼匆忙。
看一看紅河穀,你的故鄉,
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她唱著唱著,眼圈竟然紅了,嚷嚷說要喝點兒酒。呂衛從酒櫃裏拿出一瓶藍帶,加了蘇打和冰塊,她喝起來,他陪著她。幾杯下去,兩個人都有了醉意。她忽然就哭了,眼淚把他的衣服浸得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