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愛情傳說
1.
國王年過半百,他曾經貌美的妻子業已有了斑斑銀發。
他們走在王宮裏同任何一對夫婦沒有區別,唯一不同的是國王心裏已經不再愛他的妻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厭倦了她夜晚睡在身邊時的沉重呼吸,厭倦了她日漸衰老的容顏和身體。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一見了她就有活力。
相反,他隻感到暮氣沉沉。
為擺脫這暮氣沉沉,他為自己找了一個新妻子。新妻子二八年華,有著豐腴的臉頰和白皙的皮膚。國王感受到了活力,想要迎娶新妻子回家。
然而,這是一個古老的國度。
古老的國度遵循著古老的傳統。在他們的傳統裏,一個丈夫隻能有一個妻子。一個妻子也隻能有一個丈夫。夫婦一旦結合,就必須不離不棄,至死方休。這意味著隻要王後健在,國王就永遠沒有辦法迎娶新的妻子。該怎麼辦?國王感到萬分苦惱,新妻子對此卻很不解。
“為什麼不幹脆殺掉王後?這樣你就可以娶我回家了。”
“哦,是的!為什麼不?”國王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他同意了新妻子的建議。
國王找來全國最有名的藥師,製作了一種全國最毒的毒藥。毒藥無色無味,隻要一滴就可以奪去一城人的性命。國王將毒藥放到了王後的食物裏。他邀請王後共進晚餐。
國王有多久沒有邀請王後共進晚餐了?
國王不記得,王後也不記得。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令王後欣喜萬分。她像年輕時準備幽會一樣,精心準備妝容。沒有什麼比赴約的女人更加忙碌可愛的了。她穿上國王曾經最喜歡的衣服,盤上國王曾經最喜歡的發髻,她在發髻裏別了一顆珍珠,珍珠是國王曾經送給她的。她看了看,覺得太張揚,又摘下珍珠。摘下後,想了想,又重新別上去。
她不知道國王邀請她的目的是要讓她消失。她隻感到喜悅,欣欣然來到了用餐的殿堂,國王早已在裏麵等待。
“哦,親愛的陛下,您看起來多麼光彩照人!”她激動地望著他,希望他像年輕時那樣讚美她。
然而四目相對,國王卻把眼睛移開。
王後隆重的打扮令他無措。王後發髻上的珍珠,攪得他心煩意亂。侍者端上了一盤又一盤的珍饈美食,可那場晚餐卻沒能繼續下去。許是國王心軟,許是國王真的不再願意同王後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他借口處理國務離開。
離開前,他吩咐侍者撤換了王後的食物。
王後獨自吃完晚餐,回到了寢宮,她仍然活著。
2.
沒有一段婚姻在開始的時候就預示著結束,也沒有一對熱戀中的人會想到自己的存在將變成對方的負擔與累贅。
就好像國王和王後。
王後不知道國王為什麼變得這樣冷淡,她安慰自己所有婚姻都殊途同歸。國王也不知道王後為什麼變得那樣討厭、乏味。有時候他不得不回寢宮睡覺,與她躺在一張床上。她打著小呼嚕,時不時張開嘴呼吸。
她老了,牙齒不好,胃口也不好,吐出的氣息帶著衰敗的味道。
那味道一開始隻在嘴裏有,後來渾身上下都有。
國王恨透了這樣的味道,他漸漸不再願意麵對王後。他想要更多新鮮的、青春的氣息,於是他有了新的妻子。
他當然沒有意識到,王後老去的同時,他自己也老了。睡覺時,他說夢話,磨牙,偶爾像驢子似的打個響鼻。他記性也不好,經常忘記自己做過的事。
可即便這樣,又有什麼緊要?
他是一個國王,他有一個新妻子,新妻子愛他愛得要命,恨不得立即就能嫁給他。
“為什麼那個無聊的老婦人還住在你的宮殿裏?”新妻子問他。
他無言以對。
是的,為什麼?大概是毒發身亡的樣子太令人討厭,他決定換一個方式除掉她。
他趁著夜色,握著繩索來到了她的寢宮。寢宮靜悄悄,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再也不用擔心她會忽然醒來。他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繩索,隻需用力一拉,她就會死去。
他的手觸碰到了她的脖頸,那帶著褶皺的皮膚,令他雙手顫抖。
哦,真是討厭,她竟老得那樣厲害呢,誰能夠把一條繩索拴在這樣的脖子上呢?
國王丟棄了繩索,悻悻離去。
王後一覺睡到天亮,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把她喚醒,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一條繩索。
如上次一樣,王後仍然活著,矛盾繼續存在。國王的新妻子很不滿,新妻子說:“哦,親愛的陛下,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你竟不願意迎娶我回家!”
國王回答:“我怎麼會不願意迎娶你回家?要知道我是十二萬分的願意!”
“可如果你真的願意,為何你總也除不掉討厭的王後?”
是的,為什麼?大概是把繩索套在那衰老的脖子上太令人討厭,他決定再換一個方式。
他約王後去湖邊泛舟,想將王後推進湖水裏。然而湖水冰冷,王後在船上咳嗽不止,攪得他煩心。
他約王後去林中騎馬,想讓王後從馬上摔下。然而地上亂石嶙峋,他擔心王後摔得麵目全非,遺體瞻仰會淪為國民的笑柄。
他嚐試了各種各樣的方法,最終都沒能讓王後死去。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對她還有感情。
如果沒有感情,為什麼總也下不了手殺她?
可是一旦和她坐在一起,麵對麵說話,他又會打消了自己的懷疑,和新妻子比起來,王後簡直一無是處。她處處透著無聊與乏味。他太了解她,她說上半句,他已經知道了下半句,甚至在她還沒開口的時候,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老了,身材走形,嘴唇幹癟,一看見她就令他感到泄氣。
總之,他肯定自己對她沒有愛意。他還是決定殺掉她,繼續嚐試著不同的方法,盡管始終沒有一種能成功。
3.
國王以為一輩子都將被王後所困,但事情卻在這時出現了轉機。
王後身邊的侍從對她的婚姻狀況萬分同情,他告訴了她國王的背叛與不忠。王後悄悄探望了國王的新妻子。除了年齡,她看不出那位新妻子有什麼過人的地方。
王後傷心欲絕,離開了宮殿。
憤怒一度令她喪失理智,她用全世界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甚至計劃殺掉他們以泄心頭之恨。然而同國王一樣,這些計劃始終隻是計劃。盡管恨意足以刺殺國王一百次,但仍舊沒有付諸實際行動。痛苦使王後的內心無法得到解脫,她找來了智者。
王後問智者:“為什麼這世上會有負心的人?”
智者回答:“因為他們的記性不好!倘若他們能記得初見時的動心,追求時的焦慮,熱戀時的甜蜜,結合時的歡愉,以及那些點滴溫情,又怎舍得負心?”
“那記憶要如何找回?”
“老到不會再有新記憶的時候!”
“我是不是該原諒他?”
“清白者不原諒人!”智者說罷揚長而去。
王後琢磨著智者的話,久久不能明白,在一段感情裏什麼叫作清白者?清白者不原諒人又是什麼意思?
王後坐在窗前,想起過往的歲月。她想著想著笑起來,笑著笑著又要流下淚水。她還是決定不原諒國王,永遠都不原諒。她住在宮殿外的小屋裏,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從宮中跟來的侍從仰慕王後,盡管王後年華漸逝,但在他的心中依然風韻猶在。他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白天為她唱著撩人的歌曲,夜裏為她說著甜蜜的情話。他告訴王後,自己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她,哪怕她就在他的身邊。
熾熱的愛意沁入王後的心扉,兩個人很快墜入愛河。
一個年輕的情人總是勝過一劑回春良藥。那段日子,王後容光煥發,充滿了活力。他們陪伴著對方,寸步不離。直到歲月的鴻溝再次顯現。不要誤會,侍從從未嫌棄王後那滄桑的臉龐,隻是王後跟不上侍從的腳步了。她越來越老,老到失去談情說愛的興致,隻想偎在火爐邊打一個小小的瞌睡。
她說:“我的孩子,我現在什麼也給不了你,你該去找一個和你年紀相仿的姑娘。”
侍從遺憾地離開,愛情無疾而終。
當身體變得遲緩,記憶就會更加明晰,她常常想起年輕時候同國王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那麼近,又好像那麼遠。
至於我們的國王,歲月對他也是公平的。新妻子早已不能讓他提起好感,事實上,他老到對任何新鮮的事物都失去了好感。他常常忘了新妻子交代的事,惹得新妻子生氣。他也總是在她興高采烈的時候睡著。她賭氣,她埋怨,她哭哭啼啼。這時,他就會想起王後。
他說:“倒是無聊乏味的女人更適合我哩!”
終於在一個天氣明朗的下午,他走出了皇宮,來到林中小屋敲開了王後的門。他慢慢地走進去,坐在王後的身邊,牽起了王後的手。
王後看著他笑了。
他還是那麼了解她,她一笑,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發現他已經知道了她要說什麼,便什麼也沒說。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爐火旁。
這世界上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同,有的恩愛到老,有的分崩離析,有的像國王與王後那樣。但並不是每段婚姻都殊途同歸,然而這世界上的所有感情卻都是殊途同歸的。脫掉華麗的外衣,它們終將會變成一份綿長而持久的依戀。
故事的結局是,國王和王後一起生活到死去。
他們相處融洽。國王仍然會忘記王後交代的事,但那有什麼關係,因為王後也不會記得。國王依然會在王後講話的時候睡著,但王後並不介意,她自己也老打瞌睡,說了上半句,她就忘了下半句,很快進入夢鄉。
看來,在一段相守到老的婚姻裏,總是還需要一些合拍的運氣。
白鹿路88號
1.
十八歲那年生日,陳小棗送了我一條粉紅色連衣裙。蕾絲花邊,裙擺及膝,轉起來會呈現出好看的苞朵弧度,配上白色長襪,很漂亮。
裙子一共322 塊錢,是他半個學期的零花錢。不過,我沒有收到那條裙子,因為我給了他一個錯誤的地址:白鹿路88 號。
不是我家。
我住在城東邊的老房子裏,和他家隻有一條巷子的距離,站在門口,就可以看見他窗戶亮起的橘黃燈光。我曾向他建議,換一盞熒光護眼燈,因為那種顏色不傷眼睛,可陳小棗不依,笑嘻嘻地說:“我就喜歡橘色。”
他的嘴角揚起來,裏麵承載著好多年少風發的意氣。
我喜歡陳小棗,就像陳小棗喜歡橘色的燈,並沒有什麼可以言說的理由。
因為是鄰居,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一起上學、放學,形影不離。直到初二那年,我得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因為不得不服用激素治療,變成了160 斤重的大胖子。病愈之後,怎麼都減不下來,從此我有了無數的外號,而陳小棗則平添了無數的煩惱。
“陳小棗和顧胖子在一起咯!陳小棗要娶顧胖子回家咯!”
耳畔無時不充斥著這些聲音。
我不是一個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很快知趣地退居二線,他再來我家喊我上學,我便有了種種不去的借口。漸漸地,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再來喊我。十八歲那年,我們已經形同陌路,偶爾碰見,便擠出生澀的笑容,然後扭頭迅速跑掉,連問候都沒有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陳小棗,就像滿燈具城都是廉價護眼燈,他還是拒絕換掉書房裏的橘色小燈一樣。
2.
1998 年,OICQ 開始風靡網絡,網友們給它取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叫“Oh,I see you”。
我千方百計要來了陳小棗的QQ,又隱姓埋名地加了他。我給自己取了個網名叫碎瑤,好像是水草的諧音,象征默默生長,與人無涉;又或者是碎掉夢境的意思。陳小棗的網名則和真名一樣都叫陳小棗,我還記得我和他說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好,陳小棗。”
他則回我:“你好,瑤瑤。”
因為這個稱呼,我們迅速地親密起來。
我在網絡上和現實裏判若兩人。
網絡上,我口若懸河,妙趣橫生,可愛的QQ頭像讓人浮想聯翩。
現實中,我的唯一標簽就是胖子,它同貪吃、愚蠢、懶惰聯係在一起。
這兩個身份的結合點在於都那麼脾氣溫順,而且喜歡陳小棗。
是的,瘦子大行其道,胖子再不溫順,連少數幾個對她友好的人都會消失。
這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
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告訴陳小棗,我上高二,和他同齡,住在四季如春的廈門。這裏冬天不會下雪,春天更不會,有藍色的海洋,還有一座叫鼓浪嶼的美麗小島。
陳小棗非常向往,說有機會要到小島上看海。可實際上,我從未去過那裏。
我對他的生活了如指掌。
在學校,我們是同班同學,教室裏大小事項盡收眼底。在家裏,我們是鄰居,如果我願意,我甚至可以很輕易地知道他晚上幾點睡,早上幾點起,一日三餐吃的什麼。
所以在網絡上,我常表現得令他吃驚:“我猜你昨晚熬夜了,眼圈死黑!”
“今天在學校是不是和人鬧矛盾了?從語氣聽來,情緒不好!”
“晚餐吃了什麼?隔著屏幕,一股大蒜味兒!”
他連連驚呼遇到神仙,我則氣定神閑地拋出一句:“夜觀天象所知。”
我們的默契,在那段時間裏呈幾何級數增長。
3.
轉眼高三,因為壓力我變得更胖,而陳小棗的父母則突然不體諒地鬧起了離婚。隔著一條巷子,就可以聽見他家中傳出的咒罵以及摔摔打打的聲音。
我擔心陳小棗,便跑到門口張望,隻見他房裏的燈忽地一下亮起來,又忽地一下滅下去。有時他會靜靜地關門出去,躲在濃重的夜色裏抽一支煙,歎息聲輕飄飄地消失在屋簷下。
我躲在屏幕後麵,陪他東拉西扯,講笑話,裝瘋賣傻。他敲“嗬嗬”兩字。他說他就要沒有家了,我用黑色的字跡安慰他,可惜於事無補。
有一天陳小棗忽然問我:“瑤瑤,如果可能,你希望自己擁有什麼樣的特異功能呢?”
我說:“隱身吧。不被看見,就沒有被視而不見的煩惱。”
他則說他希望自己會讀心,好知道父母的腦海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說他不肯向前看,煩惱終會過去,我們將迎來自己的家庭和未來。他則說我渴望關注,並且莫名自卑。
那天,我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到了淩晨四點,隔著一條巷子,一起看紅彤彤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到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那晚我們說過的許多話。我們談人生,談理想,以及其他。好像那個年齡就是這樣,初涉世事,懵懂無措,談話也不需要重點、目的,光是共同的疑問和茫然就足夠慰藉彼此。
天亮的時候,陳小棗對我說:“瑤瑤,我喜歡你。”
我的心髒以每秒160 下的速度狂跳!
我說:“好。”
4.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美好的憧憬裏。
他沒有問過我的身高,沒有問過我的體重,甚至沒有索要過我的相片。他隻是一味地在屏幕上同我說話,說做不出來的數學題,說某本新出的武俠小說,說行為學、心理學、哲學,說所有讓我們看起來更成熟、深刻的東西。
有好幾次,我都動了告訴他我真實身份的念頭。可是因為隱隱擔憂,每一次又都忍住。
離高考還剩100 天時,陳小棗的父母終於離婚,陳小棗對我說,他想通了,不愛的兩個人沒必要勉強綁在一起。我發去抱抱的表情,發現成熟有時就在一夜之間。
班主任知道了這件事,告訴班幹部們要注意陳小棗的情緒。班幹部們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搞得整個班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陳小棗成了重點保護對象,大家關懷他,同情他。連埋在書堆裏的淡淡憂鬱也忽然變得很有吸引力。甚至有女生開始主動接近陳小棗。
許是出於好意,許是出於巨大的高考壓力,主動接近變成了主動示好。
我整個人都頹喪起來。
那些女生之中不乏長得非常漂亮的,至少同我比起來,勝了千籌。我問陳小棗會不會喜歡別人,陳小棗賭咒發誓,隻喜歡我一個。
那以後,他果然疏遠了那些女孩。
我成了世上最甜蜜的胖子。
我下了決心,我對陳小棗說:“你想看我的照片嗎?”
陳小棗說:“想。”
那天,我懷著顫抖的心情,在文件夾裏搜索近兩年來拍過的照片,我挑了一張稍微好看些的,貼到了對話框上。發送之前,我問陳小棗:“如果我是個醜八怪,你還喜歡我嗎?”
陳小棗笑起來:“你那麼睿智、善良,肯定長得美,相由心生!”
我的眸子又陡然暗了下去。
5.
那天,我把我已經挑好的照片刪了,取而代之的是網上一張名不見經傳的歌手寫真。瓜子臉,大眼睛,身材曼妙。我終沒有勇氣麵對另一個結果,寧肯自欺欺人。
陳小棗發出齜牙的表情:“我就知道,你長得好看!”
接著,他要了我的地址,說要送我一件漂亮的粉色裙子。
我隔著屏幕,眼淚一顆一顆落下,從未如此由衷地渴望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子。
然後就是模考,高考,放假。
日子,像流水一般快。
成績出來的那天,陳小棗毫不猶豫地填報了廈門大學,盡管他的分數可以進北京一流高校。
而我選擇留在了本地。
他在屏幕上打:你在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的頭像灰下去。從此,再沒有亮起來過。
十米小巷,是我家離陳小棗家的距離。
3221 千米,是我的學校離陳小棗學校的距離。
而碎瑤和160 斤的體重,卻是我永遠無法逾越的距離。
那個暑假,他給我發了很多很多的QQ 信息,很多很多的電子郵件,可我除了對著屏幕哭泣,卻沒有任何坦誠的勇氣。
胖子沒有愛情,那麼騙子呢?
最後一封郵件裏,陳小棗拿著鼓浪嶼的明信片,站在白鹿路88號門前。
他說,我在這裏,你在哪裏?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地名,叫白鹿路88 號。
從開始到現在
1.
外麵的雪下得很大,我埋頭坐在小店吃餛飩。
這裏的餛飩和家鄉的不太一樣。元寶形的一朵,像餃子。我稀裏嘩啦吞進肚,抹了抹嘴,然後接到你的電話。
你問我:“到了沒。”
我答:“到了。”
你說:“那先轉轉,我陪沈麗試婚紗。”
我說:“好。”
放掉電話,心裏卻像掛著什麼重物,沉到世界底端。付了老板十塊錢,走出店門,那些鬆軟得如同糖霜一樣的雪,抓在手裏,迅速化開。透心涼。然後又收到你的一條短信,是雪景的照片。你問,美嗎?我對著屏幕搖頭,狠狠吸了一口空氣。
在來這之前,我其實沒見過雪,以為它們潔淨無瑕,每一朵都有著六棱形花瓣。沒想到卻混著塵土,普通得如同冰箱裏摳出的霜。
我站在雪地裏,看周圍車水馬龍,盤算著你會從什麼地方走來,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顏色的圍巾,而我自己的妝容又是否足夠得體。
這重逢的場景,最忌蓬頭垢麵,憔悴兮兮,但也絕不可以太過隆重,被人一眼看穿心底留念。
我從包裏掏出鏡子,仔細抹了層唇膏,吧嗒兩下。然後,又用粉餅把腮紅蓋得淡一些。這才覺得應該可以了,放下心來抬頭張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化妝的呢?從你對漂亮姑娘品頭論足之後,還是從你俊朗的臉龐上投射出挑剔的目光之後?竟然這麼多年了,我在心裏暗自咀嚼。
“嘿!”你忽然走到我身後,拍了一下我的肩,打斷了我的沉思。
“站在外麵幹什麼?”
“玩雪!”
“土老帽!”你一邊說,一邊拉著我鑽進小店,“帶你嚐嚐我們這裏的餛飩!”。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告訴你我已經吃過。又點了一大碗,慢吞吞咀嚼。
怕是錯過了這個時間,下次見麵不知是什麼時候。
“好不好吃?”你問。
“還行!”我應。
氤氳的霧氣裏,好像回到多年以前。
2.
我們相識也是在吃餛飩的時候。那時的餛飩隻要六塊一碗,裏麵還有很多蝦米和紫菜。校門口的餛飩鋪有賣,我常常去買。有一次稀裏嘩啦吃了兩碗,卻發現自己沒有帶錢。
老板扣下我的書包,對我說:“找別的同學借借!”,我環顧四周,沒有認識的人,囧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你這時候出現了,像駕著五彩祥雲的王子,慷慨解囊,替我付了賬。我問你怎麼稱呼,你說你叫陳小默。我問你是哪個班的,你說是高一三班。我說那不就是我的隔壁班麼?明天我把錢還你。
你說不用。
你長得那麼好看,身上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頓時心生好感。為了遇見你,我每天都去那家餛飩鋪吃餛飩,我漸漸知道了你的愛好、你的星座、你的血型。
我們很快熟悉起來了,經常湊在一塊談天。你懂得真多,從北歐極光、印度民主,一直講到外婆用過的頭梳。你說你要移民北歐,因為那裏春天也會看到雪花,大地總是白茫茫一片。人們幸福又快樂,孩子也不要參加高考。
“真的嗎?”我問。
“真的。”你回答。
我掖了掖書包裏的少女小說,覺得瞬間被你甩掉了好幾個檔次。
仰望總是能讓人心生傾慕,何況你還帶著神聖的夢想。
3.
我開始學寫詩,為了沾染文藝氣息,引起你的注意。
我不是什麼有靈氣的少女,因此那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我每天緊咬牙關,坐在鋪好的紙張麵前倒騰。好在我擁有愛情,愛情總是能把人變成詩人。
發表到第三首之後,你看見了,你給我打電話,你說:“生婻,你筆下的句子又長又漂亮,真是棒極了!”
“真的嗎?”
“真的!像食指!”
“誰?”
“大詩人!”
你開始念他的詩《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
相信未來……
我陶醉在你的朗誦裏。
你說:“生婻,星期五晚上六點半,公園裏見。有事兒想和你說,不見不散。”
你故作輕鬆,但我能聽出其中的慌亂、緊張。你約我了,我竊喜。我覺得你必然也愛我。我們互相欣賞,互相傾慕。我想得很遠,想到了李清照和趙明誠,憧憬著賭書消得潑茶香。那必然也是屬於我們的。
才子和佳人。
那天我穿得很漂亮,借了隔壁宿舍女生的裙子,還化了妝。我早早就來到了公園,你也很快來了,騎在自行車上。你先載著我在公園裏繞了好多圈,然後騎到外麵,騎到草地上。你還打包了我最愛吃的餛飩,變戲法似的從書包裏掏出來。我一改往常狼吞虎咽的樣子,配合著表白理應有的意境,等待你單膝跪地,說一串動聽的話。
我還想,你果真是不一樣的,別人表白拿的是鮮花和蠟燭,而你拿的卻是餛飩,多麼接地氣又溫情。
結果你吞吞吐吐說出的,不是“我喜歡你”,而是“你能不能幫我寫點兒東西”。
“寫什麼?”我大驚失色。
“情書。”你答。
整個晚上,你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名叫茉莉的姑娘。你說她眉黛如山,一抹淺笑就能撼動整個紅塵。你說,如果有我的詩歌的幫助,你追到她勢在必得。
我低頭不語。
你急了,拍著我肩膀絮叨:“我請你吃過多少餛飩?你不能這麼不講義氣,這麼不夠意思……”
就如同今天。
你不停地問我到了沒,到了哪裏,而當我滿懷期待踏上你的土地時,你卻說你要陪別人去試婚紗。
我望著你的眸子,說不出拒絕的話。你高興得跳起來。
茉莉很漂亮。
隻是她不會寫詩,也不會看你愛看的雜誌。
4.
我為你寫情書,綿綿愛語,經常將我自己感動。而你為茉莉寫歌,小提琴十級的水準不是人人都能欣賞,隻好換學吉他。我這才發現你的手指那麼修長,有一點女性化,優雅地在琴弦上撥弄,很討人喜歡。那些歌全部由我來填詞,忙前忙後彩排,隻為了你能在情人節那天博得美人笑。
現在回憶起來,那仍然是一次轟動全校的演出。一個小小的心形舞台,上麵擺滿了茉莉和百合,光是架勢就足以讓一票女生為你傾倒,何況還有如此動人的演奏。我在台下小聲叨念,我愛你,你卻愛著那個茉莉。
你終於贏得了茉莉的歡心,你漂亮的手指從此再也不會為我演奏。
當天晚上,你帶著她請我吃餛飩。你向她介紹我說:“這個是才女生婻,是個詩人,在雜誌上發表了好幾首詩!”
我伸出一隻手,茉莉卻隻是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舉手投足全是女神做派。
我揶揄你:“膚淺,隻看重人家的外表!”
你白了我一眼:“如果外表不好看,誰願意看她的內在!”
我忽然有一點兒難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屬於外表不好看的那種。回到家,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揣摩著:如果眉毛再挑一點,鼻梁再挺一點,下巴再翹一點,是不是會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