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 抵達:遇見那個人,你所有瀟灑都會分崩離析(3 / 3)

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想站在大大的舞台上給別人唱歌,我沒有錢念大學,可我掙錢供男友上了音樂學院。他畢業了,我來這裏找他,他卻不見了。我沒有地方住,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學校說他出國了……”

呂衛拍著她的後背,燃起了些許同情。

那晚他們躺在一起,手握著手,親密無間。

4.

有很長一段時間,呂衛都以為他們會正兒八經地開始戀愛。她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糟,他也沒有如此冷漠古怪,直到姍姍說她在酒吧找了一份工作。白天在商場賣鞋,晚上回來化上濃妝去唱歌。

她邀他去酒吧聽她唱歌,他便去了。男人們盯著她的胸脯、大腿、臉頰,在喧囂不堪的地方唯獨不被重視的就是歌唱。呂衛覺得她有一點兒可憐,還有一點兒作踐,尤其是當她收下那個送皇冠的男人的名片時,他忽然失望起來。

她同他想的幾乎一樣,企圖在這個城市裏紮根,可以逢場作戲,可以扭捏作態,不會放過一點一滴的機會。那晚,她要他吻她,他拒絕了。她一心要往更高的地方走,為此什麼都可以放棄。

中產階級的生活殷實、富足,可他覺得少了真切的愛,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拂下她的手,告訴她,她可以和任何人做任何想做的事,他們之間沒有關係。他聽見了她的哭泣,可他沒有回頭。

從那之後,他仍然每晚去聽她唱歌,這已經成了習慣。給她捧場的人越來越多,她的收入也越來越高,她開始給自己買鞋子,一雙又一雙,整齊地放在房間裏。他覺得她淺薄,可這覺察裏帶著心痛,她回來得越來越晚,終於有一天,徹夜未歸。

酒吧早已過了打烊的點,他趴在陽台上向下張望,看著夜班歸來的打工者。城市的夜色吞沒著他們,先是模樣,然後是整個人生。

天亮了,他才看見她。她從一輛很好的車上下來,眉角有疲憊的笑意。當她上樓時,他急急地跑回房間,佯裝熟睡的樣子。

上班的鬧鈴響起,他洗漱換衣,走到她房前對她說:“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收入,也許可以尋一個自己的房子。”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臨出門,她從背後抱著他說:“為什麼一定要趕我走?”

他聽著自己的心跳,差點就脫口而出:“留下!”

可是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她說房子那麼空,他又沒有戀人一起住,而且她可以付房租。

他沒有回答,那冷若冰霜的樣子讓她泄氣了,最後說:“那吃個散夥飯吧!”

5.

那場散夥飯吃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姍姍沒有化妝,沒有去酒吧唱歌,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和他坐在飯桌前。呂衛端詳著她,她長得很漂亮,連鼻梁上那淡淡的雀斑都有別樣的韻致。

她身後是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裏麵裝著半年來買的所有的鞋子。走之前她一雙一雙地擦洗它們,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箱子。

她扔掉了很多東西,唯獨這些鞋沒有扔。

呂衛說:“我沒有什麼禮物送你,不如帶你去買一雙鞋!”

她欣然應允,於是兩個人去了商場,好像不需離別般說說笑笑,儼然一對情侶。他帶她去了很多家頂尖的鞋子專賣店,她端詳著,摩挲著,比較著,可都搖頭不要。

呂衛納悶:“這些鞋,並不比你買的差!”

姍姍點頭,然後拉著他去了一家很低檔的百貨店,她指著櫃台裏雪白的回力說:“就要這雙。”

帆布質地,28 塊錢,可是姍姍說她很喜歡。她脫掉腳上的香奈兒,換上了新買的回力,左走走,右走走。配上白色的連衣裙,竟好看得嚴絲合縫。

她問呂衛:“我漂亮嗎?”

呂衛點頭,眸子莫名地有一點兒濕潤。

6.

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大到一次擦肩便是終身錯過。他沒有她的電話,沒有她的地址,他試圖找過她,可結果卻是徒勞。

中產階級,有機食品,上班下班,獨居。

呂衛的生活檢點且規律,他以為自己會這樣老死,再沒有半點兒波瀾,直到很久很久後的一天,看見她的身影出現在了電視上。

呂衛戴起眼鏡,坐在電視前認真觀看。

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一如初見,她唱著自己寫的歌,幾乎一夜之間家喻戶曉,到處是她的名字和海報,電視台給她做了專訪。她是在自己家裏接受采訪的,那是個不算大的房子,卻擺滿了她的鞋,而最顯眼的位置擺著那雙白色回力——他當年送給她的。

她說小時候家裏窮,都沒有穿過鞋,最想要的是鄰家小孩腳上的回力。

偷來的朋友

1.

我桌上擺著一封信,純白色的信筏、好聞的碳素墨水,上麵貼了張郵票,寫著“蘇小小親啟”,筆跡幹淨利落。是誰寄來的?我的心撲通跳著,趁大家不注意,迅速塞進書包,有點兒忐忑。因為這不是我的信,我的名字叫林慧娟。

作為蘇小小的同桌,我每天都可以在她的課桌上看見無數封信,這個根本不流行通信的年代尚且收到那麼多信,可想而知她的手機短信幾乎已經爆棚,她通常會抽出其中的幾封,草草讀過,回與不回全憑心情。

她漫不經心的樣子令人生厭!

因為漂亮、聰明、成績好,就可以目空一切嗎?我常常會想,假如是我收到了那些信,假如有人為我精心挑選信紙、字斟句酌、折好放進信箱,我一定不會像她那樣。要知道,小小一張紙,承載著多少期待和關注啊!

可是沒有人給我寫信,一封也沒有,我隻能自作主張拿走她的信。

整個早上,魂不守舍,害怕被人發現。一放學,就衝進廁所,偷人東西的滋味並不好受。

好在信裏的字和信封一樣好看,隻是內容有些古怪。上麵寫著:親愛的蘇小小,你相信我有一雙翅膀嗎?

署名是精靈,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是惡作劇吧?但我仍然按照信上給的地址,饒有興趣地回複。

我寫:

你好,精靈!我不相信你有翅膀,除非你讓我看看。

對方給的地址在B 城,與這裏相鄰,我投出信後長舒一口氣,如果寫信的人不是身邊的同學,那麼這件事要敗露就沒那麼容易。

我開始以蘇小小的名義同精靈交往,並且無比熱衷地幫蘇小小去傳達室拿信。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是朋友。

一個校園裏的風光少女,身邊總有灰姑娘一樣的跟班。

2.

我莫名地喜歡著蘇小小的一切,栗色的長發,漂亮的裙子,甚至鼻子上零星的幾顆雀斑。在遇見她以前,我從來不懂世界上有這麼完美的女孩子,造物主對她該有多偏愛?相較而言,同是女生,我的自卑就無以複加了。

我曾一度對著鏡子模仿過她的微笑,可不管哪一個弧度都沒有獲得讚許,後來我放棄了。這世上有紅花就應當有綠葉,當別人耀眼綻放時,我注定低頭陪襯。有什麼不好呢?終日低著頭,撿到錢包的概率也比旁人大一些。可我還是沒有想到我會偷她的信,懷著如此興奮而又忐忑的心情。

我去學校的心理谘詢室坦白罪過。

老師說:“哦,這樣不好!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可也別太往心裏去,在不傷害到她的情況下,順其自然吧!”

老師說我渴望得到關注,也許是因為童年時代父母對我的關注太少。

“你是單親家庭嗎?”老師問。

我搖搖頭走出了谘詢室。

我不是單親家庭,可經常希望自己是。如果沒有爸爸,媽媽開的雜貨鋪剛好夠我們娘倆生活。

在十歲以前,父親搖滾歌手的頭銜讓我倍感榮耀,可是十歲之後,我的看法變了,他極少的演出費用尚不足維護自己的樂器。他隻顧埋頭寫歌,偶爾打打零工卻總是弄壞老板的東西,賠得比賺得多。

媽媽說,他有才華,她甘心地在背後默默付出一切。

恕我眼拙,看不出他的才華。

最近一次觀賞他演出是半年前,一家烏煙瘴氣的酒吧裏根本沒有人聽他唱歌,可他卻在台上賣力地蹦蹦跳跳。燈光打過去,能清楚看見他臉上的皺紋,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我悄悄溜走,心裏既悶且酸。

我不喜歡我的老爸是這樣的,他應該做著四十歲的人該做的事。由此我更羨慕蘇小小,住在寬敞明亮的房子裏,父母都在政府部門工作。

她有這樣優厚的際遇,我拿一封她根本不會看的信算什麼?

我隻是想要一個會關注我的朋友而已。

3.

精靈很快回信了,信封上仍然是“蘇小小親啟”五個字,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裏夾著根羽毛。精靈說他生活在人類的世界裏,不老亦不死,而信裏的那根羽毛,就是他翅膀上的。我問他怎麼認識我,他說那是秘密!

笑!

三歲的孩子才會相信這番話,我握著羽毛,跑到圖書館對著大百科全書翻鳥類目錄,可翻遍了所有目錄,都沒有找到對應的羽毛。難道是不明生物的?我竟有點對他的身份產生了好奇!

一個聲音在說:“傻瓜,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精靈!”

另一個聲音卻反駁:“不要那麼武斷,凡事皆有可能。”

我和精靈的交往就這麼日漸緊密地持續著,他告訴我, 所有人的身邊都有守護著他們的精靈,隻是人們看不見,摸不著。他原本也是那樣的精靈,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可惜他搞砸了,隻好重新長出翅膀,孤零零地待在人間。

哦!好悲傷的故事。

如果他不是精靈,他一定有著豐富的想象力。

我也和他描述我的生活,我說我——蘇小小—— 長得非常漂亮,大多數人從我身邊走過都願意回頭多看我一眼。我有一個慈愛的媽媽,靠譜的爸爸,還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同桌,她家的房子低矮朝北,終日沒有陽光,內心亦然,這樣的人會有未來嗎?

精靈回答說什麼樣的人都有未來,他在人間成百上千年,尚未目睹過沒有未來的人。

“暗色有時也是青春特有的色彩。”這是他那封信裏的最後一句話,我特別喜歡,剪下來貼在床頭上。

如果我像蘇小小一樣美麗、富有、聰明,我也能令全世界為我著迷!

這樣看來,好像一切也沒什麼大不了。

4.

“恐龍進化到鳥類,在過渡階段就會有羽毛化石——你手裏的!”蘇小小瞥見我在端詳羽毛,漫不經心地說。

我來不及把它藏起,而她這番專業又深奧的話著實令我震驚!

“恐龍進化到鳥類?化石?你是說鳥類由恐龍進化……”

“一種可能性!”蘇小小繼續說,“有人認為這種鳥具有高度的智力,並且至今還存活在地球上!不過,我認為是無稽之談!”

她拿出一封字跡熟悉的信:“羽毛是從類似的信封裏掉出來的,對吧?下次再看到同樣的字,直接幫我扔進垃圾框裏!這個寫信的人很討厭。另外這不過是一根仿製的羽毛,你不用再思考了!”

我趕緊收起來,聳聳肩。

她沒有懷疑我偷走了她的……

蘇小小手裏的那封信,毫無疑問與精靈的字跡一模一樣,隻不過看起來更舊一些。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認識精靈?”

蘇小小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說:“你說什麼?”

我改口:“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精靈嗎?”

蘇小小吐吐舌頭:“林慧娟,你腦子是不是被門擠著了?”

她方才一刹那震驚的表情證實了我的猜想,這不是沒頭沒腦的信,蘇小小與號稱精靈的人老早就認識,他們之間還有著某種過節!

我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或者說像其他愛好八卦的女生一樣振奮,蘇小小一走,我就提起筆來給精靈寫信,我隻寫了一句話:“我知道你是誰!”

當然是瞎扯的!

可滿滿的掌控感和參與感,讓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昂首挺胸。

不過,這情緒在到家以後就全無蹤影了。

老媽在倉庫搬貨的時候摔斷了腿,已經送進醫院了。

爸爸站在門口等我。

“你怎麼不去醫院?”

“怕你回家沒東西吃……所以還沒去。”

他永遠分不清輕重緩急!我沒理睬,跨上自行車徑直往外衝。

他騎摩托車跟在我身後,不敢太靠前,也不敢太往後。那摩托車上綁著流蘇,很滑稽!

到醫院,媽媽已經做完手術了,骨頭裏打著鋼板,外麵纏著紗布。她說:“娟娟,這段時間雜貨鋪由爸爸看著,你要聽他的話。”

我點點頭,心裏卻對他更加鄙夷,在倉庫搬貨原本就該是男人幹的事!

5.

那段日子,家裏少了媽媽,我和爸爸的關係逐漸緊張起來。我越發受不了他那種慢條斯理的習慣,說話是這樣,做事也這樣。他頂著亂蓬蓬的頭在櫃台後麵寫吉他譜,連別人偷光了抽屜裏的錢都沒看見。

醫藥費本來就貴,這一筆損失更是讓我們雪上加霜。

他說不要緊,他可以去酒吧唱唱歌,掙一點兒錢。那輕鬆的模樣,好像他真的為家裏掙過錢似的。

我把手裏的杯子狠狠砸在地上,質問他:“為什麼不去找個正經工作?”

“為什麼不像別人的爸爸那樣給我們一點兒支撐?”

“為什麼連看雜貨鋪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長久的隱忍之後,我終於爆發了。

爸爸什麼也沒說,背著吉他走了。

後來聽媽媽講,爸爸那天去了醫院,告訴她他要出去掙些錢,有個朋友開了唱片公司,他可以幫歌手做些合音與配聲。

而後很長一段時間,爸爸都沒有回家,他每天會給媽媽打一個電話,唱一會兒歌,每個月都寄一點兒錢,雖然不多,但總比他閑著好。

其實家裏的日子並沒有很困難,我為此有一點點內疚。好在我和精靈的交流越來越密切,所有的喜怒哀樂我都告訴他。他並不像蘇小小所言是一個討厭的人!

精靈問我是不是真的知道他是誰。

我說是。

他說那你能來看我嗎?

我震驚了一下,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就說:“等我放假吧!”

無關路費和時間,就是害怕謊言被揭穿,隻有躲在蘇小小的身份裏,我才能如魚得水!

“放了假你保證會來?”

“嗯!”

他很高興,語氣裏的期待如同小孩子,他說到時候會給我看他的翅膀,巨大的雪白的翅膀。

我查了那個地址,是B 市一家福利院,裏麵集聚著孤苦無依的人。

各種各樣的疑問瞬間湧上心頭。

福利院?他究竟是個混跡在人類社會的精靈,還是個愛幻想的孩子?他和蘇小小又是什麼關係?

不等我得到答案,他卻失蹤了,寄去的信一封一封地以查無此人為由退回。

6.

暑假轉眼到來,想要去探究的渴望與牽掛的感覺相互糾纏,揮之不去,於是最終我還是決定去B市一趟。

下了長途汽車,徑直來到福利院,走進大門。前台的接待員問我找誰,我一時回答不上來。

沉默片刻,我問:“這裏最近有什麼孩子搬走嗎?”

她說:“沒有!”

“那麼,有什麼孩子不再生活在這裏了嗎?”

“也沒有,你到底找誰!”

萬般無奈,我拿出了被退回的信,收件人那裏赫然寫著兩個大字:精靈!

我自己都覺得很可笑,可她居然反應過來了!

“哦!你要找的是金林吧,他不是什麼孩子,他是個老人家……隻是前段時間去世了!”

“去世了?”

“是的。”

她帶我去了他的房間,床位還空著,遺物整理好了擺在邊上。

照顧他的護士問我是不是叫蘇小小,我猶疑著點點頭。

護士說老人家去世前還在念叨我,說我暑假會來看他。

“你是他的外孫女吧!他其實挺惦記你們的!過去的事……”

“嗯。”我含糊地答應,怕再說下去會露餡,便起身告退。

我走時不得不捧著他的遺物。滿滿的一個箱子,有畫冊、相冊、鳥類標本、書信,還有很多手稿和已發表的論文。

從那些遺物裏隱隱約約可以拚接出整個故事:金林不是精靈,他是個鳥類學家,著迷於某種史前鳥類,並堅信它仍然生活在這個星球上。他偏離了自己本來的研究方向,並且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在一次全家人的集體外出中,因為照看不周而出了事故,致使妻子受傷死去。孩子們不肯原諒他,他在負疚中變老,老到不能照顧自己,就住進了福利院。他很孤單,時常望著窗外幻想自己有一雙翅膀,能夠飛到家人身旁,於是他開始給鄰市的外孫女寫信,寫了好多年,從來沒想過她會回信,還說要來看他!他是那麼高興,買了很多好吃的,還在床頭擺了花瓶和雛菊。

甚至直到臨終前,他還抱著那些信件去門外張望,看看他的外孫女來了沒有……

我的眼睛變得潮濕,好像看見了精靈的那對眸子閃亮起來,又暗淡下去。

當晚,我去了蘇小小家,向她坦白了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母親反應劇烈,望著那些物品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地指責,像是在為自己開脫,實際上分明充滿了悔意:“為什麼不去做些正經研究?”

“為什麼不像別人的爸爸那樣給我們一點兒陪伴和鼓勵?”

“為什麼連郊遊這樣愉快的事也會釀成事故?”

那些埋怨和質問,一字字,一句句,聽起來都那麼耳熟。她很傷心,傷心沒能見金林最後一麵。我的心咯噔跳著,想起了爸爸。

蘇小小說母親一直很恨外公,她都不知道她會哭的!

7.

暑假剩下的日子,我便去了父親工作的地方,偷偷地。

我發現那不是什麼唱片公司,而是一家裝修公司,爸爸在給人當學徒,學刷牆,拌水泥。他一雙修長的手顯得無措,四十好幾的人,總挨小師傅罵。

我有些看不過去,鼻子酸酸的。

下班後,他又提著吉他去了地下通道,大大的盒子擺在前麵,裏麵零星地放著硬幣。一有人俯下身子給錢,他的臉就會紅起來。

我知道做這些事有多難為他。

然後他開始歌唱,唱的是自己寫的歌《你是上天給過我最好的禮物》。

歌聲在那狹窄的空間裏顯得悠揚曠遠,我不知為什麼哭了,想起自己小時候懷著崇拜之情攀在他身上,聽他彈琴唱歌的樣子。那段時光有多麼美好啊!

我靜靜地走到他麵前,坐下,他有些激動,臉又紅了。

我們和解了,他開始教我彈吉他唱歌,讓我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出盡了風頭。

人們會指著我說:“看,那個就是高二(三)班的林慧娟!”

我也開始仰起頭走路,像蘇小小一樣。

青蔥的時光就這樣慢慢過去,特有的暗色調也逐漸明亮起來。

從那以後,我的夢裏就經常會出現一個老人,他有一雙白色翅膀,像精靈!

這畫麵,終於成了我在碧玉年華裏最慶幸的定格。

說的人動動嘴,聽的人卻動了心

1.

蘇陌陌大概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誇林揚明有趣的人了。

她紮著藍色發帶,走在林揚明前麵,辮子隨著腳步一甩一甩,口袋裏的硬幣就跟著掉出來,一個五角的,兩個一元的,哐當幾聲落在林揚明腳邊。林揚明撿起硬幣,追上前去:“同學,你的錢掉了!”

陌陌回頭一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接過硬幣塞進口袋,可林揚明仍然不依不饒:“請把錢放進書包裏,否則還會再掉。”

陌陌聳聳肩,仔細端詳起這個男孩。

他穿著一件純色的襯衫,天氣分明很熱,可扣子仍然扣到了最上麵那一格。他額角的汗水嘩啦嘩啦流下,也絲毫沒有擦掉的意思。更令人驚奇的是,他書包邊上綁著一把雨傘,要知道,這悶死人的三伏天,根本沒有下雨的可能。

陌陌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你這個人真有趣!”

林揚明怔怔地愣在原地。

長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被人誇過有趣。他的臉紅起來,一直紅到脖頸,行注目禮似的望著陌陌遠去,回家仔細打量自己,這才對著鏡子露出一個笑臉。

那是西南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前來報名的學生人頭攢動,林揚明被分在了三班,而那個戴藍色發帶的女孩就坐在他前麵。老師開始點名,林揚明側著耳朵仔細聽,“蘇陌陌”,女孩子站起來。林揚明就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她的名字,一行好看的行楷,筆鋒溫和有力。

蘇陌陌。

其實,她長得不算漂亮,膚色偏深、單眼皮,笑起來還有一枚小小的虎牙。但林揚明覺得她獨特。發帶不是粉色的而是藍色的,口袋裏放著的不是餐巾紙而是手帕,最關鍵的是她說他有趣。如果不獨特,怎麼會覺得他有趣?

說的人動動嘴,聽的人卻動了心。

十五歲的盛夏,他忽然有了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2.

開學的第一場測驗,蘇陌陌考得一塌糊塗,100 分的物理題,填得滿滿的卻也隻拿到35 分,位列倒數第一名。在這所本科上線率高達百分之九十的重點高中,她實在是糗大了。

“你怎麼連這幾道題都不會做?”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嚴厲質問。

蘇陌陌想解釋,動了動嘴,卻沒發出聲音。回到座位,她悶悶不樂地趴了一節課。林揚明好奇地借過她的卷子看,發現她的確錯得離譜。

“結了冰的衣服曬在室外,是一種什麼過程?”

初中生都知道填“升華”,蘇陌陌偏偏選的是“蒸發”。

“你初中都沒有學過這些?”

蘇陌陌搖搖頭:“我是特長生!”

“什麼特長?”

蘇陌陌愣了三秒,笑起來:“睫毛特長。”

她沒想到,他竟然對她一無所知!要知道她是這所學校建校以來招的第一個特長生啊,她六科文化課不足兩百分而被錄取,這在入校之前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人們揣摩她的背景,揣摩她的家世。

林揚明有些驚訝。

“沒關係的,你不會做,我會呢!”他揚起臉,對她說。

她笑了起來,帶著一點兒感激,一點兒羞澀。

那之後,林揚明開始幫蘇陌陌補課,可是有些人的大腦就是與速度、質量、摩擦力以及鈉鎂鋁矽磷一類的東西絕緣。蘇陌陌怎麼都弄不明白一個小球從軌道上滑下來,到底可以落在什麼位置。

老師說了,蘇陌陌要是再考不及格,就要分到後進班去。

林揚明望著蘇陌陌,心裏有些難過。如果她去了後進班,他就很難見到她了吧?所以第二場測驗交卷的時候,他在自己的卷子上簽了蘇陌陌的大名。

“沒關係的,你不會做,我會呢!”

3.

元旦晚會,老是墊底的蘇陌陌在眾人麵前露了一手。

她一襲素裳白袍,冷豔得像仙子。她抱著九霄環佩出現在舞台之上,琴落,坐定。整個禮堂的人都看著她,堂下一片肅穆。她左手撫琴,右手撥弦。那古琴的聲音竟然會那麼鬆沉曠遠,一撩一弄,竟像從天邊傳來的。一曲《廣陵散》,一曲《平沙落雁》。曲畢,謝幕,整個禮堂都是掌聲。人群裏忽然竄出一個剃著平頭的男孩子,抱著花,跑到台上,將一捧雛菊獻給蘇陌陌。蘇陌陌接過雛菊,笑著道了聲“謝謝”。

林揚明望著她,這才發現其實她長得挺好看的,雖然膚色有些暗,還是單眼皮,但整個五官湊在一起特別有味道。

他更喜歡她了。

那個送花的男孩子,每天都在教室門口等蘇陌陌。蘇陌陌一看見他,臉龐就會變得紅撲撲的,這讓林揚明有點兒難過。不過放學後,蘇陌陌還是和他一起走,而且什麼都和他說。她說那個男孩給她寫詩了,約她去看電影了……

有一天,蘇陌陌對他說:“陳北北表白了。你看,我要不要答應他?”

林揚明緊張地問:“你喜歡他嗎?”

蘇陌陌鄭重地點點頭。

4.

蘇陌陌和陳北北在一起,男才女貌,在年段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林揚明從此就落了單。有時蘇陌陌會邀請他和他們一起走,但林揚明總是尋個借口跑掉。他寧願注視她的背影,也不忍心看著她牽著另一個男孩子的手站在他身旁談笑風生。

他們有時會打很長很長的電話,內容全部是關於陳北北。蘇陌陌說陳北北吃飯的時候總是要先喝一碗湯,說陳北北最喜歡的明星是趙雅芝……所有的瑣碎,在她眼裏都那麼值得探究和欣賞。

當陳北北不在的時候,林揚明就陪著蘇陌陌逛街,壓馬路,吃芒果冰。他們有時也很親密,會用同一把勺子,會幫對方拍掉肩上的灰塵。但這一切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陳北北說:“蘇陌陌,你和林揚明實在走得太近了,林揚明一定喜歡你。”

蘇陌陌約了林揚明出來,忐忑地問:“林揚明,你是不是喜歡我?”

林揚明的臉紅了好久,

蘇陌陌沒有繼續深究下去,兩人把學校的操場逛了整整二十八圈。

最後蘇陌陌說:“我們以後不能再這麼要好了,陳北北會不高興的。”

那就這樣吧,林揚明想。

不過他的電話依舊為她24 小時開著,睡覺的時候就放在枕畔,他希望蘇陌陌需要他的時候,他能在第一時間趕到。

他在閑暇的時候還是會跑去壓馬路,逛街,吃芒果冰。一個人走曾經兩個人走過的路,他希望能在這條路上看見蘇陌陌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