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已成往事》reference_book_ids\":[6906740068073868301,6596940055384689677,661316844075037799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水妖桃米
大學開學前的那個暑假,我剛滿十八歲,成日坐在福利院的走廊上發呆,望著外麵的天空,一臉憤世嫉俗。
院長不喜歡我這副模樣,她說十八歲的姑娘應該自食其力。於是我提著行李箱搬出了福利院的大門,在學校附近的冷飲店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很清閑,坐在櫃台上可以對著電腦玩遊戲,冰箱裏還有花花綠綠的冰淇淋,以及疊滿水果的刨冰。它們散發出甜蜜的蜂糖味和牛奶香,仔細嗅起來,像八歲那年吃過的大白兔奶糖。可我從來沒有動過它們,哪怕店主熱情萬分地把它們擺在我的眼前。我拒絕任何讓我看起來顯得不成熟、不深刻和不冷漠的東西。
我是一團冰。
這世界怎麼對待我,我便怎麼對待這個世界。
因為還沒開學,冷飲店的生意不好。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電腦前逛學校論壇。
論壇裏有一個新開辟的板塊叫秘密,裏麵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和匿名懺悔。有人偷過別人的錢;有人出賣過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人……我喜歡在裏麵閑逛,窺視一個又一個靈魂。陽光讓這座城市展現出光鮮的外表,可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用陰暗證明陰暗。
板塊的尾頁,貼著一篇老帖。開頭寫著這樣一行字:不管你信不信,我曾見過一隻漂亮的水妖。我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把年紀,誰會相信水妖?點擊進去,卻是一個冗長的故事。
不管你信不信,我曾見過一隻漂亮的水妖。
故事是這麼寫的:
1.
那年我十歲,父母鬧矛盾,鍋碗瓢盆叮當作響,一碰麵,就橫眉豎眼地吵。
我被暫時寄養在鄉下的奶奶家,周圍是石頭房子,院裏有一口很深的水井以及大片綠色藤蔓和關雞鴨的籠舍。我不習慣鄉下的廁所,兩片木板隔著糞坑,沒有衝水設備,熏得人要命。因此,每回大解,我都會踱步到村口的中心小學。解決完後,再鑽進學校後山腳下的那片池塘發愣。
池塘的水是碧綠色的,傳說淹死過小孩兒。所以學校用鐵門把它也隔離開。我有些害怕,可仍然翻過去,坐在那邊。
我會想很多東西,比如爸爸和媽媽,比如未來。我擔心在我的未來裏沒有爸爸、媽媽。我擔心他們會永遠將我遺忘在這個太陽一落山,就到處黑漆漆一片讓人心裏難受的地方。那段時間我很低落,總是一個人徘徊在池塘邊,扔隨手撿到的石子或土塊。
有一天傍晚,我正要回家,天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繞著水塘走著,忽然腳底一滑就摔了進去。我不會遊泳,周圍也沒有別人,掙紮著沉入水底,涼涼的,有一些慌亂,有一些恍惚。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沉越深,越沉越深。恐懼的感覺逐漸將我包圍。液體灌進我的鼻腔、我的喉嚨,我胡亂抓著所有我能抓到的東西——泥沙、水草,慢慢地失去力氣。我開始哭,覺得自己可能會死掉,變成一個水鬼,永恒地生長在池子底下。孤獨,冰冷。然後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她說:“嗨!”
我不知道人在水底能不能發出聲音。但我的確聽見了。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努力睜開眼,我看見了一張女孩兒的臉。那是一張有些膽怯,有些新奇的臉。膚色很白,頭發像海藻一樣柔軟地飄舞著。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朝水麵遊去,溺斃的感覺一瞬間消失。我愣愣地望著她,直到她把我推上岸邊。我咳了幾口水,站起來,看見爺爺和奶奶拿著手電,在池塘邊四處找尋。我大聲地招呼,他們向我奔來。再看水中遇見的女孩,已經消失在夜色裏,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我和爺爺、奶奶說了剛才的事,我說水裏有一個女孩兒救了我,可爺爺、奶奶都不相信。他們說,那片水池早就荒廢,沒有什麼女孩,也沒有什麼人救了我。
2.
我的夢境時常被成片的碧綠包圍,下沉、滑落,直到女孩的臉出現。時間仿佛凝滯,卻覺察不到恐懼。
因為出了那樣的事,爺爺、奶奶禁止我再去池塘玩。他們找來了鄰居家的孩子以及幾個年齡相仿的堂兄弟。
他們說:“皓皓,以後,就和哥哥、弟弟一起玩!”
我乖順地點頭。他們也乖順地點頭。可等爺爺、奶奶一走,一切又成了兩樣。
因為不會說本地方言,那些小孩兒總排斥我。他們握著棍子打仗,成群結隊,我隻能當俘虜,或者追在他們屁股後麵跑,假裝自己是其中一員。
他們喊我北仔,要我把城裏帶來的東西都分給他們——牛肉幹、奶糖、遙控汽車、電動機關槍。我很大方,可他們拿了玩具,還是不理我。
我後來才知道,北仔在當地話裏是北邊來的土老帽的意思。我坐過火車、輪船,同金發碧眼的外國小朋友照過相,吃麥當勞、肯德基、加著芝士的比薩餅,還有臭腳味道的奶酪。我見過的世界比他們大得多,可在他們眼裏,我仍然是一個土老帽。我很難過,越發懷念池塘裏那個同我打過招呼的女孩。
我想她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水精靈或小女妖,像美人魚一樣有大大的尾巴,像吸血鬼一樣有尖利的牙齒,否則為什麼沒有人見過她?但她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妖怪,這樣才會把我救出池塘。
那段時間我瘋狂地迷戀著關於水妖和精靈的傳說故事。我去鎮上的書店買書,買來的書全部和這有關。書裏的水妖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壞的,他們住在水底下的王宮,和魚蝦為伴。堂哥王小傑說,那片池塘好多好多年前,的確淹死過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的屍體沒有找到,隻撈上來一雙布鞋。後來那片池塘就被封閉了。
書上說過,小孩兒掉進池塘被水妖抓住,也會變成水妖。水妖讓她們吃綠色的海藻,她們就擁有了神奇的力量。
我想,她就是那個被老水妖抓去的小水妖。
3.
我很想見小水妖。我會趁爺爺、奶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去。
我從廚房裏偷來海帶,一條一條塞進口袋。我知道,水藻和海帶是一類東西,水妖的食物,
我長久地坐在池塘邊,握著精心挑選的海帶,邀請那個在水裏的小女孩來吃。幾個堂哥、堂弟一路追來,站在圍牆邊笑話我。他們說我是城裏來的傻子,可我不理會。我堅信水妖的存在,她絕對不會喊我北仔。
日複一日,我和堂哥、堂弟,還有鄰居家的孩子的關係越來越差。我終於不再借給他們機關槍和遙控汽車玩。而他們也不再允許我追在他們屁股後麵跑。堂哥王小傑不知從哪裏聽來我不肯上那種老式的廁所,他竟然和幾個孩子假惺惺地把我騙出去,一路圍追堵截,惡狠狠地要把我關進老廁所裏。我跑啊跑啊,他們追啊追啊。
一直追到村口的中心小學。再追到山腳下的鐵門前。我毫不猶豫地翻過去。幾個膽大的孩子也翻了過去。池水仍然是碧綠的,毫無波瀾。他們挑釁我。王小傑說:“你不是見過什麼水妖嗎?你讓她來抓我們啊?”
我沒有回答,他們卻一步一步朝我走來。他們故意說著廁所裏白白胖胖黏糊糊的蛆蟲,還說廁所裏也有妖怪。他們說他們要把燈關上,把我鎖在裏麵,讓妖怪把我拖進糞坑。我惡心極了,也害怕極了。我望著那一潭池水,做了個驚人的舉動,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池水迅速漫過了我的頭頂。我很快就不能呼吸,發出咕嘟咕嘟的嗆水聲。我仍然有些害怕,害怕水妖不會來。岸上的孩子們嚇壞了,紛紛翻過鐵門逃走。他們邊逃邊喊:“不好啦,王子皓跳河了!王子皓跳河了!”
我沒法說話,漸漸失去意識。朦朧中覺得水裏激起了一朵小花兒。有人拖著我的胳膊往上走。記不清過了多久,我重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個女孩。她穿一襲白色布裙,頭發濕漉漉搭在胸前,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已經在岸上,咳了幾聲,吐出一大口水,我問:“你是不是水妖?”
她沒有回答,我又問:“你是不是住在池子裏?”
她還是沒有回答。
我想了想,為表誠心,就一股腦兒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訴了她。
我告訴她我叫王子皓,我的爸爸、媽媽在鬧離婚。他們把我送回鄉下奶奶家,我不會說本地話,在這裏沒有朋友,我想和她做個朋友。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緊張得好像心都要跳出來,臉上滾燙滾燙的。她仍然眨巴著大眼睛看我,聽不懂的樣子,我掏出了口袋裏的海帶給她。她放在鼻子上嗅嗅搖搖頭,卻指著我手中的大白兔奶糖發出:“嗯、嗯”的聲音。我把糖紙剝開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用舌頭舔了舔,咯咯咯咯笑起來,很甜。我也笑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桃米。”
她終於聽懂了這句話。
那晚,我沒有回家,一路跟著桃米去了她住的地方。不是什麼華麗的水晶宮,而是山上的小破廟。破廟裏還有一個念佛的老太太,看起來有一千歲那麼老。她們吃著稀稀的糙米粥,誰也沒和誰說話。
4.
我第二天一早告別桃米回家了。爺爺、奶奶哭了一夜,村裏會遊水的人也在池塘裏找了我一夜。堂哥、堂弟以及鄰居家的孩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我卻毫發無損地出現在他們麵前。我對他們說起水妖的故事。我說有隻水妖救了我,她的名字叫桃米,她看起來比我還小,但她的外婆有一千歲那麼老,我們一起吃飯,外婆會對著蠟燭念咒語……爺爺、奶奶不再駁斥我的話,他們隻是抱著我,不停拜堂上供的佛像。
我遇見水妖死而複生的消息很快在朋友當中不脛而走。他們看見我沉入水底,又看見我在第二天活蹦亂跳地回來。漸漸地,他們不再喊我北仔。我提起水妖時,他們也不再笑我是傻子。
堂哥王小傑看我的眼神明顯多了敬畏。有一次,他從伯父那裏偷來了兩根香煙,竟像模像樣地分給我。我拒絕了。我對他說:“抽香煙對身體不好。”
他們都像我一樣相信了水妖的存在,而我也因而多了某種魔力。
每天傍晚我會去那片水塘。我給水妖桃米帶大白兔奶糖還有城裏的牛肉幹。我教水妖桃米說話。我告訴她我住的地方長什麼樣子。我告訴她我爬過的山,吃過的食物,見過的金發碧眼的小孩。
“飛機能在天上飛,輪船能在海裏跑,海裏的一個大浪打過來,要比整個池塘還大。”
桃米眨巴著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時不時被我的表情和手勢吸引,然後剝上一顆奶糖放進嘴裏,又咯咯咯笑起來。等她漸漸能聽懂一些的時候,我又把那些有關於水精靈還有水妖的書拿給她看。
她看著上麵的圖畫,聽我講。我會指著書裏長發的小水妖說桃米,她很高興,也跟著我念桃米。我告訴她,書裏的水妖住在無憂無慮的水晶宮裏,有棉花糖做成的花環,還有巧克力做的床鋪,所有的魚蝦都是她的夥伴……
桃米聽得入迷了,一頁一頁翻著看。她告訴我,她的確是水妖,而且有一百歲那麼老。我不信,我說:“為什麼一百歲看起來比我還小?”
她說水妖是長不大的,說完又一股腦兒跳進水裏。
她可以在水裏待很長很長的時間,像魚兒一樣靈活。我有時候真的懷疑,她一下水,腳上就會長出尾巴。
5.
水妖桃米的外婆不喜歡我。
她不像桃米一樣是隻好的水妖。她看我的眼神凶巴巴的,還常常威脅我不許告訴別人她們住在這裏。她不允許桃米吃奶糖,也不允許桃米和我去村子裏玩。她要桃米和她一起念咒語。有一次桃米偷吃奶糖被她發現,她氣得全身都發抖。她一把搶過桃米的奶糖就扔在了地上。她說桃米從小是吃米湯長大的,身上幹幹淨淨,不可以吃奶糖。我不太明白我的奶糖用兩層糖紙包裹著,一點兒都不肮髒,為什麼她會不讓桃米吃。桃米有點兒害怕,又有點兒不高興,躲進房間裏哭起來。
我覺得,她哭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像是一百歲的妖怪。
那之後,桃米不再來池塘邊找我玩。
我在山下喊她的名字,也沒有人答應。
很長一段時間,我又恢複了往日的寂寞。
盡管堂哥、堂弟還有鄰居的小孩很樂意我加入他們,可以做大王而不是俘虜兵,但我還是覺得這一切沒意思。隻有水妖桃米的存在讓我安心。當我告訴她我的爸爸、媽媽可能要離婚,可能不要我,可能會長久地把我丟在這個破落的村莊裏時,桃米會牽起我的手,像老水妖一樣默念咒語。然後對我說,她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她隻有一個看起來有一千歲那麼老的外婆。
我覺得桃米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一樣寂寞、一樣孤單、一樣不屬於這個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水妖桃米是隻水妖,而我是個人類。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爸爸來了村莊。他說,他和媽媽不離婚了,要把我接回家去好好過日子。我懷疑水妖桃米真的顯靈了,我很開心,我對爸爸說,我有一個朋友,我要和那個朋友告別了才走。
6.
我是第二天傍晚偷偷溜去水妖桃米住的那座破廟的。我有點兒害怕,怕她的外婆。破廟很安靜,門沒有關,隻在最裏麵的房間裏點了一盞燈。我知道,那是水妖桃米的房間。
我推門進去。桃米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鐵青,蓋著厚厚的被子。而桃米一千歲的外婆坐在床邊,持續地念著咒語。我喊了一聲桃米,桃米就把眼睛睜開。她叫我的名字,王子皓,聲音輕飄飄的,像是要飛起來。
外婆這回沒有生氣,也沒有凶巴巴地看著我,她吸了吸鼻子,在床沿邊給我讓了一個位子。她說桃米生病了,病得很厲害,下不了床,也不能去找我玩。可桃米反駁她的外婆,她說她沒有病,她是準備搬到水晶宮裏去住。
我不知道她們誰說的話是真的,誰說的話是假的。但我還是很希望桃米能搬到水晶宮去住,那兒有很多玩伴,不用隻陪著一千歲的老妖怪,不會那麼孤單。
桃米的額頭燙得像要冒煙,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累了,就隻是聽,再後來她閉上了眼睛,一個勁兒喘粗氣。外婆在哭,哭了一會兒又不哭了,怔怔地望著我,問我有沒有奶糖。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塊,不明白她要幹嗎。她接過來,剝開糖紙,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桃米的嘴巴裏。桃米露出一個笑容,呼吸忽然變得輕微很多。外婆捂著嘴哇啦哇啦哭。
那天,一千歲的外婆抱著桃米送我下了山。我問她桃米怎麼了,她說桃米要去水晶宮了。臨走時,我看見桃米的枕頭底下壓著我送她的關於水妖的書。外婆說,她很愛看,一遍一遍看不厭似的。
再後來,我回到城裏,再也沒見過桃米。
初中畢業那年,我回去過,水塘裏的水已經抽幹了,山上的破廟也空空如也。沒有什麼水晶宮,也沒有什麼桃米。
奶奶說,很多年前,池塘邊的確住過一家四口。父親從外地打工回來得了可怕的病,母親很快被傳染上,幹枯得像一根柴火,花光了錢卻治不好。村裏閉塞愚昧,沒人願意接近他們。原本相識的鄰裏因怕被傳染,都離得遠遠的。兩口子去世時,防疫站的人開車拉走了,剩下一個孤寡老人,抱著不滿一歲的孫女跳了河。河麵上除了一雙紅色的小布鞋,什麼也沒留下。後來那裏總能聽見孩子的哭聲,池塘就被封了起來。
那雙紅布鞋的主人就是桃米。
不管你信不信,她在一歲那年變成了一隻小水妖,在八歲那年去了水晶宮,我的確見過她。
我盯著電腦屏幕,看著這個故事,久久說不上話。直到冷飲店的店主敲著櫃台喚我:
“桃米,發什麼愣?”
我這才回過神來。
沒錯,我是故事裏的桃米。
隻是,我在一歲那年沒有變成水妖。外婆憎惡村裏的人,抱著我跳了河。河水把我們衝回了岸邊,又撿回一條命。外婆說是神靈保佑,此後,日日吃齋念佛,也不允許我同村裏人來往。
大家都以為我們死了。
我在那篇帖子下敲了回複,我問:“那天,一千歲的老水妖真的把奶糖放進小水妖的嘴裏了嗎?”
帖子的主人回答:“是的,老水妖還給小水妖講了枕頭底下的故事,直到小水妖安靜睡著。”
我的眼睛忽然濕透,她嚴苛冰冷,我以為她不愛我,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愛過我……
所有的記憶在那一刻複活。我叫桃米,八歲那年曾演過一隻水妖,長久地存在於少年心中。隻不過我沒有去水晶宮,我被送到了福利院。
我從來不知道,我重病的時候有人為我哭泣,有人給我講過睡前故事。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童年和你們並沒有兩樣。
我忽然就知足了。
囚
1.
周日的上午,蘇良從昏睡中醒來。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周圍靜謐。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裙子的女人。
女人端著水,說:“蘇良,你醒了?”
那女人的眼神,他似乎在哪裏見過。她的聲音亦有些耳熟。她的臉蛋無疑是漂亮的,但表情略顯生硬。蘇良想不起她是誰,或者說,蘇良不認識她是誰。
蘇良接過水喝了幾口,女人便領著他去桌前吃早餐。
女人說:“嚐嚐看,我做的。”
蘇良發現桌上擺著一碗肉羹粥,一碟花生米,都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眼前的女人似乎同自己很熟絡,但蘇良還是想不起她是誰。
那時,蘇良的腦子尚未完全清醒,有那麼一恍惚,他還以為自己是剛剛恢複意識的植物人,而身邊的女人是照顧他多年的妻子。直到記憶溯及周六晚上忽然遭遇的襲擊,他才想起來自己被人綁架了,密閉倉促的環境顯得異常陰森。
他不知綁架他的人是誰,也不知這個女人是誰,更不知他們想做什麼。
女人看蘇良的眼神卻很溫柔,含情脈脈像相識多年。於是蘇良放下手中的碗,掰過女人的肩,問她怎麼回事。女人不回答。女人表情裏的謹慎、躲閃讓蘇良著急,他幹脆推開她,自己朝門外走去。女人卻衝到蘇良麵前,一把將門鎖上了。
鐵鏈和鐵鎖發出哐哐當當的聲音。蘇良嚇了一跳。她是在囚禁他嗎?過了一會兒,蘇良開始拍打門窗,他說:“我要出去。”
女人靠在門外,女人說:“你別這樣,我並沒有惡意。”
蘇良說:“沒有惡意,為什麼關著我?”
女人搖頭。
盡管蘇良不記得她是誰,可她卻惦念了蘇良很多年。她以前不是這個模樣,沒有這麼漂亮:單眼皮,膚色暗淡,下巴沒那麼翹,臉龐寬闊。她整了容,做了多次的手術。她的表情變生硬了,但無疑是漂亮的,很漂亮的!
蘇良累了,蹲在門口吸一根煙,蘇良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說:“就叫我小惠吧。”
2.
綁架蘇良的就是這個小惠。
周六晚上,她一路跟著他,腳步輕巧如貓。她趁他拐進小巷的時候,用口罩捂住了他的鼻子。那口罩上沾著乙醚,一種老式麻醉劑。蘇良倒下後,她就把他背起來。
沉甸甸的,像整個世界。
有人看她,她便嗔罵:“讓你喝那麼多酒!”
她罵這話的時候儼然妻子模樣,大家認同的目光使她愉悅。
這是她想象過無數次的場景,以妻子的身份領著醉酒的蘇良回家。
她把他放在汽車後座上,係好安全帶,又把他背進倉庫。她搬來床鋪和鍋碗瓢盆,努力布置出一個家。她還買了冷櫃以及許多的蔬菜凍肉。人們說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要抓住這個男人的胃,所以她打定主意給他做飯,一日三餐,就做他喜歡吃的東西。
被愛情困得太久,她看起來有些癲狂。
她跟蘇良說:“我不會傷害你,我就是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哪怕幾天也好。”
蘇良說:“可我不認識你。”
小惠不理蘇良的話,自顧自係著圍裙到廚房給蘇良做午飯。她哼著歌,很滿意現狀的樣子,蘇良卻感到恐慌,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想囚禁他多久,他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蘇良說:“你放我走,我不報警,我給你錢。”
女人說:“我不要你的錢。”
蘇良說:“你是瘋子。”
女人說:“我認識你。”
蘇良搖頭。
飯菜被遞進來,有芋頭豬腳煲,有菠蘿咕嚕肉。還有雞湯,雞爪與雞頭都被挑掉了,因為蘇良以前說過他不愛吃那些。
小惠說:“嚐嚐看?”
蘇良卻用力一掃,說:“我要出去。”
小惠開門,拿來掃帚收拾殘羹碎碗。半晌,自言自語道:“哪怕吃一點兒也好,都是你喜歡的東西。”
蘇良卻扯過她的手臂,厭惡地說:“把鑰匙給我!”
小惠搖頭:“不在我身上。”
這麼多年,她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機會,她怎麼舍得這麼快放他走?
小惠說:“你陪陪我吧,哪怕幾天也好呀。”
3.
蘇良幾乎確定眼前這個女人是瘋子,她百般要占有他,而他根本不認識她。即便他認識她,也頂多是一次隨意的擦肩而過,然後這個女人就從一切可能的渠道收集他的信息,把他囚禁起來,像洋娃娃一樣照料,如同妄想狂。這是蘇良的想法,但小惠不是這麼想的,至少小惠不認為自己是他在路上隨便遇見的女人。
她沒有占有蘇良,她把蘇良關起來,隻是想要一個重新站在蘇良麵前的機會,讓蘇良體會她的好。她自信這個世上不會有另一個人比她更愛他。隻是她沒想到,蘇良像頭困獸,怒氣和惶恐讓計劃舉步維艱。
朋友說任何一個跟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都會迷戀她,就是這句話讓她動了心思。
她不傻,在愛裏獨行了太久才會出此下策。二十七歲了,從認識蘇良到現在,整整八年,八年間的每天清晨她都在體會一種靈魂被抽幹的無力感。她總是一遍一遍回憶曾有過的美好,回憶他喊她寶貝,不遺餘力地讚美她身體的時光。
她怎麼會是他在路邊隨便遇見的女人呢?
他曾說喜歡她白白的胸脯,喜歡她低著頭撫發的樣子,還喜歡她走起路來扭動的腰肢。她不漂亮,單眼皮,膚色暗淡,在蘇良之前,從沒有一個男人讚美過她。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話就像陽光雨露,細密地長進當時十九歲小惠的心裏,生根發芽。後來,蘇良走了,像來時一樣突兀,隻一個月的時光,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為他做一餐飯,他就離開了。八年間,她發去的短信和電話全部石沉大海,他甚至從沒記起過她。
然而,即便這樣,愛還是一往情深了。
4.
小惠覺得自己不夠好,她迷上了整容。八年裏,整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鏡子裏出現的是一張漂亮而陌生的臉。她拚命工作,掙錢。她深信,隻要她夠好,當她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就會重新愛上她。
這世界原本也沒有人愛她,她得到的愛,皆是因為她努力成為了夠好的人。
她還記得,小時候父母就嫌她是女孩而不喜歡她,大家叫她傻子。沒有人關心她到底在念幾年級。她被寄養在親戚家,受盡了寄人籬下的委屈。可她一直努力。她讀了很多很多的書,多到再也沒有人敢說她是傻子。她記下父母的喜好,細心到一句無意的玩笑也可以成為生日驚喜,她對所有無理發泄保持隱忍和微笑的態度。她的成績在學校裏名列前茅……
她一直努力,努力到那些恨她的人都開始被她感動,努力到那些恨她的人都開始覺得不愛她沒有道理。在二十七歲這一年,她幾乎討到了全世界的歡喜。她漂亮,成功,迷人。
隻差蘇良,這個施予她第一份愛的男人,甚至連再見一麵的機會都不給她。
為什麼要這樣呢?全世界都愛著她,她怎麼能忍受他不愛她?
所以,在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後,她俘虜了他。
小惠問蘇良:“你知道愛一個人卻不被愛的痛苦嗎?”
蘇良說:“知道。”
小惠說:“那請你不要這麼殘忍地對待我,好脾氣地陪陪我,哪怕隻有幾天呢。”
那一刻,蘇良是同情她的。誰沒有過愛一個人卻得不到的痛苦?那種感覺就像心被一點一點撕開來,血被一點一點抽幹。可這份痛苦並不能成為囚禁別人的理由!蘇良走到鐵門前,拍了拍小惠的肩膀。他思考了很久,隻有先穩住小惠的情緒,換個方式博得她的信任才能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