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常常來送快遞的小夥子表情僵硬,他的脖頸處有一條細細的拉鏈。
我發現超市裏那個可愛的收銀員不敢穿緊身裙,因為她的屁股後麵有一個兔子的尾巴。
我還發現我的身體也漸漸產生了一些變化,指甲變得越來越長,手掌變得越來越厚。我的腦袋變得越來越大,毛發變得越來越重。
終於,在某個清晨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堆幹草垛上。幹草垛透著奇怪的腥味兒,邊上有一座假山,不遠處有一隻飲水的黑熊。四下望去,頭頂聚集著遊客,四周圍著一圈柵欄。我把眼睛移向那隻黑熊,黑熊朝我走來。黑熊說:“嗨,我叫貝爾!”
7 號秘密
1.
我正在籌備一場約會。
我買了新的衣服,做了新的頭發。
我要約會的男人我從沒見過。據說他是詩人,長一臉絡腮胡。
我出門前化了淡妝,噴了香水,我那個死鬼丈夫的照片懸掛在牆上,他衝我微笑。我朝他擺擺手,說:“李墨,我要約會去。”
他好像點了點頭。
我站在淮陰路7 號,穿一襲長裙,可我要等的人卻沒有來。7號的窗台放著一封信,我打開看,信上寫:親愛的姍姍,請往左走300 米。
我往左走了300 米,還是沒有看見那個絡腮胡子的詩人,卻發現地上擺著一個禮盒,禮盒裏裝著凡·高油畫圖案的傘,很好看。
傘邊仍是一封信,信上寫:
親愛的姍姍,今天會下雨。拿好傘,再往左走300 米。
我環顧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可疑之人。合上信,捧起禮盒,忽然覺得這是個很好玩的遊戲。好奇心戰勝了懷疑。
那天,我按照信上的指示,最終找到了一家咖啡屋。咖啡屋內冷清異常,7 號的桌旁卻擺著一件漂亮的花裙子,裙子邊上有一張卡片,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想你穿起來會很美。
自從李墨死後,我再沒穿過除黑色以外的衣服。我拿起花裙子悄悄在身上比畫了一下,心裏有一些激動。服務生過來問我喝什麼,我說一杯藍山。
我坐在咖啡屋內等待那個詩人,門外卻有一個影子閃過,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的是這樣一個場景:那個身影往咖啡屋裏看了看——確切地說,是看了看我——但待我轉過頭看他時,他一溜煙跑了。步履匆匆,如霧似幻。他會是那個詩人嗎?
我追出去,直追到淮陰路7號。
2.
淮陰路7 號的窗台下端坐著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生,他穿一件粉色T恤衫,麵龐在太陽底下看起來憂傷、美好。
我說:“小夥子,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絡腮胡子的詩人?”
他搖頭,我正要轉身離去,他卻叫住了我,他說:“女士,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程姍姍?”
我說:“是。”
他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說:“有人讓我把這個給你”。
我接過鑰匙,木質的號牌上還帶著些溫熱的潮濕,看得出已被握在手心良久。我道謝,問:“這是什麼鑰匙?”
他搖頭。
我拿近了仔細端詳,心中卻猛地一驚。
我認得這把鑰匙!
這是零點賓館204 號房的鑰匙。
我曾和李默在那個房間裏巫山雲雨,抵死纏綿過多次。我們山盟海誓,相擁睡去,憧憬著皓首同心。
那是一個令人臉紅心跳的地方,除了我們又有誰知道?
我把鑰匙放進口袋,滿腹狐疑。
給我鑰匙的人會是誰?為何挑了這樣的房間?
我要回家問問我的李默,雖然他的臉部表情已經定格成了永恒的微笑。
回到家,沒來得及問李默,QQ響了,是那個詩人。他說:“親愛的姍姍,鑰匙是我給你的。如果你願意,我在204等你,不見不散。”
我讀著他發來的字句,緊張萬分。鑰匙是他給我的,他對我的生活了如指掌。他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生日,知道我零零碎碎的愛好和禁忌。現在甚至知道204。我問他從哪裏得到我的QQ 號碼的,他說是在他曾經的住處的牆壁上。
他曾經住在淮陰路7號,我們今天約會的地方。
而我從不認識那個地方。
3.
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赴這神秘的約會,趁空擋給李默上了一炷香。李默是在一年半前去世的,突發性腦溢血。人們都扼腕歎息,說天妒英才。
他當時一個人在辦公室裏,暈倒後被一個女助手發現,可惜送到醫院為時已晚。李默生前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結果,他不過35 歲就撒手人寰。我一邊歎氣,一邊換上在咖啡館收到的花裙子,我發現自己許久不曾打扮,忽然之間的變化還是有些驚豔。
我問李默:“我這樣穿漂不漂亮?”
李默微笑地看著我。
我盯著李默的臉,感到悲傷。
我說:“我要赴這個約會,你覺得如何?”
李默還是笑。
我歎氣。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我把李默的相片掛好,走進廁所去換衣服。
那天,我特地穿上了性感的內衣,灑上香奈兒5號。我許久沒有聞見男人的味道了,體內的荷爾蒙都以為我隨著李默一起死去了。我望著鏡中自己的身體有點兒陶醉,不知今晚會不會有一個美妙的邂逅,而同我邂逅的男子會不會有著與李默一樣美好的睫羽呢?
揣上鑰匙,我去了204。
出乎意料,房間裏沒有人,隻有一張放著百合花的大床。零星回憶湊成片段,陣陣襲來。我坐在床頭歎氣,卻驀地發現床頭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親愛的姍姍,浴缸裏給你放了水,先去洗個澡吧。
我捧著字條,又是陡然一驚。
在床上放一束鮮花,給我弄洗澡水,這是李默常做的事。
有人開門進來,從背後拿布蒙住了我的眼,什麼也不說。
我說:“你是誰?”
回應我的隻有溫存的呢喃。像是李默,又勝似李默。天亮的時候我醒來,身邊已經無人,我迫不及待地打開QQ,點開詩人的頭像,我說:“是你嗎。”
他回:“是。”
我說:“你是誰?”
他答:“李默。”
我慌忙下線。
我的李默在一年半前就去世了。我親眼看見他被推進焚屍爐裏,最終下葬在擁擠不堪的公墓中。他怎麼可能是李默?
我不相信這個回答,卻喜歡這個回答。
我們開始頻繁在204 約會,每次我都主動蒙上眼睛。他問:“你不想看看我?”
我搖頭。
我不想看他,我隻想看我幻想中的世界。
4.
玫紅說,我已經32 歲,不該再給自己編織童話。
她是我的閨中密友,我告訴她我在和死去的李默約會時,她覺得整件事不過是一場陰謀,那神秘男子要麼是李默的密友,要麼是我的密友,要麼就是我和李默生活的偷窺者。他不是出於好心,不是出於愛意,而是心懷叵測。當務之急是要留下證據,證明他是什麼人,想做什麼。
我不肯。我好不容易快樂起來,為什麼要親手破壞?可玫紅不依不饒,拉著我去了204,她在裏麵放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她把手機遞給我,說:“程珊珊,你馬上約他。”
我猶豫了片刻,最終照做。
我知道她說得沒錯,如果這是個騙局,那麼如我這般,已經夠被謀財害命100 次了。我才32 歲,未來還可以很美好。
那晚我依舊蒙住眼睛,他走進來時,我聞見了玫瑰精油的芬芳。我猜他買了香薰,點了蠟燭。我始終沒有摘下我蒙著的眼罩,我想在真相大白以前,最後再感受一次美好,感受他的溫柔、他的詩意和浪漫。
天亮之後,我把攝像機打開,沒想到竟是那天坐在淮陰路7 號的男子。他看起來羸弱蒼白,一舉一動都顯示出惶恐和討好。我驚詫萬分:這人是誰?他為什麼這麼做?
打開QQ,我點開他的頭像,要他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頭像灰暗下去,從此再也不肯出現。
5.
其實那個男子給我的所有線索都是指向淮陰路7 號的,隻是我一直不曾在意。淮陰路7 號的房東告訴我,這間房已經空置了一年半,原因是這裏死過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子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發性腦溢血,女子一個星期後也跟著自殺了。
我聽罷,心怦地一跳。房東把鑰匙交給我,他說:“你若想看,就進去慢慢看。”
我接過鑰匙,莫名地感到慌張。
淮陰路7 號的牆壁的確如那位男子所說,寫著我的QQ 號。不僅如此,還有我的名字,以及一些充滿怨氣的話語。桌上擺放著很多書,我認得那是李默的書。床頭櫃上有一張合影,女子和李默的,他們相擁在一起,快樂親密。我想起來,她就是送李默去醫院的女子。她當時哭得很傷心,撕心裂肺不亞於我。
我打開抽屜,看見了凡·高油畫圖案的傘、一串204 的鑰匙,還有一件同款同色的花裙子。我還在書櫃上發現了女子的日記,星星點點記載著的全是李默。原來李默也曾帶著她到204,替她放過洗澡水,對她說:就算天翻地覆慨而慷,也要同她在一起。
女孩日記的最後一頁像是一封遺書,隻有幾句話:他從未愛過我,我想離開這裏。
我合上日記,走出淮陰路7 號。我回到家,覺得自己從未認識過李默。我點開那個男子的QQ,對他說:“我已經知道了那座房子裏的事,你是誰?想做什麼?”
半晌,他的頭像閃動起來,說:“姍姍姐,對不起。”
對不起還有什麼用?
6.
我過了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沉浸在李默的移情別戀中難以自拔。玫紅陪著我,她說:“算了,算了。”
三個月後,我約了那名男子出來。我們在一起喝咖啡,像老朋友一樣聊了許久。他告訴我,那個女子是他的戀人,為了李默和他分了手。她希望李默離婚娶她,可李默不肯,於是她錄下了他們甜蜜的畫麵,假意要挾李默。他們爭奪起來,爭奪了很久,直到李默倒在地上,然後就有了去醫院的那一幕。隻是為了他的名聲,女子謊稱是在辦公室裏發現的他。李默死後,那個女子一直痛苦,她覺得是她害死了他,於是一個星期後自殺了。
我問他:“你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件事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說:“一開始是的,我想報複,可後來,我隻想見到你。”
他說完把頭低下去,臉上仍稚氣未脫。我們各自攪著咖啡,臨走時,他突然問我:“姍姍,我還能和你約會嗎?”
我搖頭。
回到家,我把李默的相片拿出來,他仍舊微笑著,不慍不怒。
我本想把照片扔到垃圾筐裏,可後來沒有這麼做。我不是李默,不知他彼時的想法。我也不能夠和他當麵對質,何況他都死了,算了就算了吧。
打開QQ,是他閃動的頭像。
往事
1.
我在一家廣播台工作,主持一檔夜間情感欄目。
這年頭收聽廣播的人不多,每到聽眾互動環節,總是要等很久,才能等進來一個電話。我有時懷疑,用不了多長時間,這檔欄目就會被取消。然而跌跌撞撞堅持幾年,聽眾居然多了起來。雖然做廣播和我當時投身傳媒的初衷不符,但誰不是這樣?
你總得背離什麼證明你活在世間。
午夜,我接到了一個聽眾來電,她說自己做了對不起愛的人的事。
電話裏的聲音有些古怪,像是怕人認出而特意作了偽裝。
“能具體說說嗎?”我發出一貫柔美的聲音。
門鈴響起,電話“啪”地一下掛斷。
大概是她愛人回來了。
這算不上是一個新鮮的故事,杜拉斯說“除非你非常非常愛這個男人,否則男人都難以忍受”。我想,反過來也一樣,除非你非常非常愛這個女人,否則女人都難以忍受。
“謝謝這位聽眾的信任和來電,希望她能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也歡迎其他聽眾參與討論!”
電話很快又打進來,那個晚上的主題成了背叛。
做情感欄目久了,我總能聽見各種各樣的故事,有的平淡瑣碎,有的古裏古怪。
比如有一對沉悶的夫妻,男的出差回家,錯拿了一起出差的同事送妻子的內衣,女人默默地將男人的行李收拾好,隻字未提行李裏出現的女性內衣。男人不知該怎麼解釋,卻看見妻子淚濕的枕頭。妻子也不知該怎麼詢問。兩人就這麼懷著心思過日子。一個滿是內疚,一個隱忍克製。最後丈夫打來電話,希望借著節目向太太解釋,因為太太也聽我們的節目。
想了很久,我也沒想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沉悶的夫妻。可他們卻是令人感動的,哪怕交流得那樣少,卻依舊默默愛著對方,小心翼翼。
隻有愛情才會讓人小心翼翼。
沒有人再打進電話,冷場了一段時間,我放了首李宗盛的《當愛已成往事》作為結束。結束後,手機響了,是陌陌。
她說:“你願意見我嗎!”
距離上一次見麵,剛好三年。
2.
我和陌陌認識於少女時代,因為聲音好聽,我們都是校廣播台的播音。
我們那時好得像一個人,連衣服都穿同樣的。我們到對方家裏去過夜,一塊兒洗澡,一塊兒睡覺。我們手拉著手上學、放學,相伴著去廁所。盡管每天見麵,我們還給對方寫信。少女特有的感情令成年人很難理解,男性也總是無法明白,怎麼可能會有兩個人這麼要好,願意分享一切?
陌陌說:“悠悠,我不論在做什麼,總是想起你!”
我說:“陌陌,我也是。”
我們一起嚐試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煙,第一瓶酒。一起憤世嫉俗,一起用少年人的方式同這世界抗衡。陌陌的父母離了婚,她父親脾氣暴躁,總是揍她。而我的父母隻愛我的弟弟。
陌陌說,如果她的父親再揍她,她就帶著我去浪跡天涯。
我們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乖戾而自以為是的影子。
我們彼此憐憫,又惺惺相惜。
一天深夜,她來敲我的門。趁父母沒醒,我趕緊打開。她在哭,臉上紅腫著,額角有血。她撲進我的懷裏。
“我爸又揍我!”
我摟著陌陌,讓她躺進我焐熱的被窩裏,還悄悄給她熱了牛奶。我們牽著手睡在一起。我撫摸著她身上的傷痕。我們就像是一個人,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這麼說。但陌陌說:“不,悠悠,你和我不同。”
那個晚上她不停重複著這句話。
“有什麼不同?”
“你了解自己想要什麼,無論如何你都會得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說。
高中畢業,她去北方學聲樂,我留在了離家更近的南方念大學。我送她上火車,她從車窗裏探出手向我道別。我哭,她也哭,伸出的手越來越小。
她走後的第二個月,我認識了蘇瑞。
3.
第一次見麵,蘇瑞就吸引著我。
這吸引無關樣貌、才華、能力種種,而是暖意。他一下竄到我麵前,冒冒失失地說:“嘿,這裏可不能吸煙!”
那是迎新晚會的現場。他告訴我,我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長發披下來,拿著煙的樣子特別酷,像小說裏寫的一樣。
“寫的什麼?”
“酷女孩兒。”他笑。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裏說出,一定傻氣,可從蘇瑞嘴裏說出,卻是全然不同的味道,很明媚。
“真好!“
“什麼真好?”
“你真好。”
他的臉“唰”地紅了。
我不知道我性格裏有什麼特質吸引著他,但我們不久就順理成章做了戀人。冬天他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兜裏,夏天他把刨冰裏涼涼的紅豆、水果盡數挑給我。暑假來臨的時候,我帶著他去北方找陌陌。
我後來想,我也許是不該帶他過去的。
“這是蘇瑞!”我向陌陌介紹。
“就是你一直說起的男孩兒?”
“是的,一直說起的男孩兒!”
他倆互相端詳。
陌陌說:“他真好看!”
自從認識蘇瑞,我不再抽煙,也不再喝酒,皮膚變得白淨。陌陌對我的變化感到驚訝,她晚上去酒吧駐唱,化誇張的濃妝。
她說:“悠悠,我為你高興,你這樣的狀態特別棒。”
我說:“你也可以!”
她說不行。
那晚她喝醉了,先是笑,再是哭。她掀起衣服,讓人看她小時候被父親打過所留下的疤。我不知怎麼的,忽然對她的舉動感到厭煩。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地揣著委屈,永遠不可翻過生活的新篇章。我皺眉,和蘇瑞一起將她弄回了宿舍。
“你知道嗎?”安頓好陌陌後,蘇瑞對我說,“她長得並不漂亮,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耀眼,像焰火。”
“焰火?”
“就那麼一瞬,所有人都能看見她。”
4.
整個暑假,我們三人待在一起。
陌陌嚐試自己寫歌,她把木吉他換成電吉他,並不清脆的聲音,有一種詭異的張力。我不喜歡,大多數時候她唱給蘇瑞聽。她問蘇瑞好不好聽,蘇瑞說:“就像你的人一樣。”
暑假臨結束,我們要離開,陌陌專程拉著我們去寺廟求姻緣。
寺廟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我爬到山腰爬不動了,賴在石階上:“你們倆去吧!”
蘇瑞沒有拒絕,陪著陌陌一塊兒上去。
山上的香客很多,想必是熱鬧非凡。我坐在石階上看人來人往,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下來了。陌陌的手上戴了一根紅繩,臉上泛著漂亮的紅暈。我從沒見過她這樣鮮豔。
“你怎麼了?”
“太陽,太陽曬的!”蘇瑞低著頭站在一邊。
那天夜裏,我和蘇瑞坐火車走,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放開蘇瑞的手。
我問蘇瑞:“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對嗎?”
蘇瑞點頭。
“你愛我,對嗎?”
他沒有回答,在狹小的火車過道上,給了我一個綿長熱烈的吻。
5.
那之後我和陌陌見麵的次數少了,能談的話也越來越少。
她成績差到一塌糊塗,畢不了業,索性退了學,天南海北走著,做流浪歌手。有次她來看我,我問她,為什麼不停下來尋一個安穩的工作,過安穩的生活?她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命中注定。
她抽煙抽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形容枯槁。
“我不愛惜自己的皮囊,我不像你!”
她絲毫沒有變化,說話的口吻也一樣,帶著奇怪的強烈情緒,如同矯情的少年。她右手上的紅繩子微微泛白,想必是連洗澡也不肯脫下。
“蘇瑞好嗎?”她問。
“挺好的!”
“他是個好人,你一定要嫁給他,你會嫁給他嗎?”
“我想我會的!”
我陪她靜靜坐了一會兒,她說她要趕火車。
“如果不是特別想念,倒也沒必要天天見麵。”上火車的時候,我對她這麼說。
她好像哭了,我背過臉去揮手。她沒有再來找過我,整整三年。
除了一次,她給我寄來了一封信,說她的聲音壞了,唱不了歌了。
“我常常聽你的節目。你的聲音,還是這麼好聽!”
6.
我以為陌陌知曉了我的意思,會走得遠遠的,沒想到她又回來了。
她像一朵浮萍,隨波逐流,似乎沒有理由就該消失。
“你願意見我嗎?”她在電話裏這麼問。
“當然!”我下意識地說。
我們約在少年時常去的酒吧。我告訴她,我和蘇瑞要結婚了。
她說她知道,她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那天,我為她買了新的睡衣、被褥,給她鋪了溫暖的床。我等了她一個白天、一個晚上,可她爽約了。本來說好要來看我的蘇瑞也沒有來。
第一天沒來,第二天沒來,第三天沒來。
我給蘇瑞打電話,我聽見酒吧嘈雜的聲音。
“你在哪兒?”
“陌陌來了。陌陌說要看你,你見到她了嗎?”
“沒有!”
晚上的欄目,聽眾討論的仍然是背叛,男人背叛女人,女人背叛男人。
我忽然抑製不住摔下耳機,奪門而出。我打車去了蘇瑞住的地方,房間裏沒有人,床鋪上有一些奇怪的漣漪,枕邊是一條紅繩子,還有一束鮮花,一雙磨得厲害的女式帆布鞋。
我的心疼痛起來,我認得那條紅繩子。
有一瞬間,我想將房間裏的東西摔得稀爛,但我忍住了,我用平靜的語氣給蘇瑞留了一條語音留言。我說,我來了,你不在我就走了,代我問陌陌好。
我打車回到台裏,欄目的主題從背叛轉向了愛情。
我說:“你們知道什麼是愛情嗎?你們知道什麼是依戀嗎?那種絲絲入扣融進身體的感覺,即便是睡在雙人床上,你也會小心翼翼地躺在一旁,為對方留出位置。可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位置也許永遠空著,並不會填進什麼人。”
我哭了,慌亂中插進一段音樂。
蘇瑞打進電話說:“悠悠,對不起,你給我一點兒時間想一想。”
我說:“我給你一個月。”
那天是十月二十日,一個月後也就是十一月二十日。我在日曆上畫了一個圈。我對他說,如果他想留下,就回來找我;如果不想,就再也別來。
我像往常一樣上班下班,可我的心卻難以釋懷。它沉下去,再沉下去。與飄揚的愛情截然相反,那是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好像站在烏雲下,夜裏沒來由地哭泣。
我每天都對自己說,我失去他了。
7.
廣播節目還繼續做著,聽眾互動的時候那個奇怪的女人仍然會打來電話,她重複同樣的句子:“我做了對不起我愛的人的事。”
“我不明白!您是希望給我們分享您的故事,還是希望說出來得到對方的原諒呢?”
“都不是,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為什麼要陳述這個事實?”
“因為它發生過!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不可能當作沒發生。”
女人說著掛斷電話,那天正好是十一月二十日。
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下班了,蘇瑞沒有來。他大概不會來,就像墨菲定律,有可能發生的壞事,它總是會發生。好多年前,他和陌陌結伴著從寺廟下來,我就知道。我擔心了這麼多年,還是沒逃過,歎了口氣。
忽然一個人從背後抱住我,一股熟悉的味道傳來。
“蘇瑞!”
“很抱歉,我來晚了!”他在我耳邊呢喃。
我一下撲到他的懷中。
“陌陌呢?”
“她走了!”
我們的婚禮在一周後如約舉行。
婚後的生活恬靜平淡。
除了陌陌,她成了我們必須小心避開的敏感話題。我不問,蘇瑞也不提。
有時候我會好奇,她去了哪裏,是她走了,他才選擇回來?還是他選擇回來,她才離開?
私下裏,我打探過陌陌的消息,打探了很久。有人說她去了菲律賓,有人說她跟一個上年紀的男人好了。還有人說,她已經結婚生子。後來,她們給我傳來照片。照片裏,她帶著一個孩子,兩歲左右,孩子的眼睛像極了蘇瑞。
我問蘇瑞我們結婚多久了,蘇瑞回答說剛好兩年。
我關掉相冊,想起好多年前陌陌穿著藍色裙子和我坐在一起說話的情景。她說她要帶我浪跡天涯。我說我不想浪跡天涯,想要留在家裏。她問我,家人明明不愛我,我為什麼還要留在家人身邊。我當時沒有回答她,因為我篤定了我心裏的答案。
我要讓時間證明,他們是錯的,我比弟弟更值得被愛。
“你知道嗎?”蘇瑞說,“你就像山裏那種紫紅色的植物,種子撒下去,生根發芽開花,看著挺美,可吃起來終究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