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與痛苦皆備,獨差愛情
1.
我想談戀愛的念頭萌發於大二開學的第三天。
當時我在看一本名人名言。名言裏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支持我活下去的動力有三樣,對知識的渴求,對愛情的渴望,對人類痛苦的憐憫——羅素。
我覺得這句話特別有道理,便把它抄在了美文簿上。我還在底下做了點評:
知識與痛苦皆備,獨差愛情。
一行漂亮的楷體令我無比滿意,正要收進書包時,卻被團支書看見,他不懷好意地一把奪過,在班上大聲朗讀:“李苗苗不耐寂寞,當眾征友啦!征友宣言是,知識與痛苦皆備,獨差愛情。”
大家哄笑。
我跳起來去爭。
撲通一下摔在地上。
如果我是個漂亮的女生,大可對這戲弄不聞不問,可我偏偏不是。170厘米的身高配上170斤的體重,人送外號“大力女金剛”。
我趴在桌上哭,同桌陳小寶遞來紙巾。我接過紙巾,哭得更厲害。他再遞,我再哭。一邊哭,還一邊憤憤不平。
既然羅素能把愛情作為生活的動力,憑什麼我就不能?我搖晃著陳小寶單薄瘦弱的肩膀,對人生充滿了懷疑,而陳小寶隻是微笑地看著我,要我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他說:“李苗苗,像你這樣的女孩,凡夫俗子根本不配擁有,你必須等著一個王子,駕五彩祥雲來接你。”
他說得擲地有聲,太陽投進窗戶,化作一圈光環,圍繞在他身旁。
我看得愣了神,隨即抓過他的手,請求他做我的王子。
如果說,我這樣的女孩,凡夫俗子不配擁有,那陳小寶無疑是擁有我的最佳人選。他不俗、不傻,與我臭味相投。最重要的是,我還愛他。
可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又哭起來,直哭到他答應。
“做你男朋友可以,但你能不能減到110 斤!”
一個頗具希望的允諾誕生,我的生活忽然現出一片光明。
我拍了拍他的肩:“陳小寶,你真好!”
他羞澀地低下頭:“因為我從小就有一顆做慈善的心!”
那天以後,我開始減肥。我每天早晨六點起床,繞操場跑10圈。我不吃晚餐,也不吃任何肉類、糖類食物。我把陳小寶的照片以及羅素的名言貼在床頭。
三個月後,我做到了,比110 斤還要瘦。
陳小寶看見我,說:“哇哦!哇哦!還不如原來胖時好看!”
2.
我喜歡陳小寶,人盡皆知。但鮮為人知的是陳小寶並不是我的初戀,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其實又挺早熟,早熟也意味著早慧。
我的初戀來自七歲那年看過的一部抗日劇,劇名叫《董存瑞炸碉堡》。
董存瑞在臨死前用最後一絲力氣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請把這個交給組織。”而後,露出了安詳的微笑。
紙上寫著五個字:入黨申請書。
那場景在我童年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很長一段時間,我夢裏總會出現槍林彈雨的場景。我穿梭其中,掩護班集體撤退,直到戰死沙場。
臨死前我用顫抖的雙手從懷裏掏出兩張紙,囑咐班長交給組織。一張寫著入黨申請,一張寫著:請把我與革命烈士董存瑞埋在一起!
我那時天真地以為,除了董存瑞,我再也不會愛上別的人,直到遇見陳小寶。
你看,時光總能不知不覺碾掉我們的過往。
我把這段故事告訴陳小寶。陳小寶露出標準的微笑。那時我們正走在去電影院的路上,這令我有點兒失望。
如果一個男生真的喜歡一個女生,不該對她心裏有過的其他男生介懷嗎?
陳小寶沒有理會我的失落,專心地買著電影票。
“兩張《變形金剛》多少錢?”
“100 元!”
“這麼貴!”
他掏完自己的口袋,又掏了掏我的口袋,還是不夠。我們倆全身上下加起來隻有六十元。
“看不成電影好可惜!”
“還能做什麼?”
一籌莫展之際,旁邊的小旅館適時地響起了攬客喇叭:“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空調熱水器席夢思,五十元三小時……”
我望著陳小寶,陳小寶也望著我:“你確定?”
“嗯!我們都是有身份證的人。”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五個月後我會站在學校的天台上,為當初這個決定萬分後悔。
3.
我走到陳小寶麵前,呼吸很急促。
我們比肩坐下,誰都沒動。
大概太熟的人在一起,就會遇到這種問題,下不去手。我們彼此希望對方主動。
陳小寶沒有主動。
我很沮喪,覺得自己魅力不夠。陳小寶也很沮喪,覺得自己能力不足。
就這樣,兩個半小時後,我看了看表,說:“還是算了吧!時間到了。”
他聳聳肩:“那等前台叫醒服務吧!”
我倆穿上衣服,坐在床沿邊上手挽著手,無限遺憾,而前台的叫醒服務卻遲遲沒有打來。
房間裏的光線莫名變得昏暗,空氣還有些嗆鼻。
我問他是否聞到了什麼味道?他說:“是的,新疆烤肉串!”
接著樓下傳來一聲驚叫:“著火啦!”
現在想來,由一場大火祭奠我們即將失去的童貞,其實很不錯。
但當時還懵懂著,驚異於大喊大叫的聲音鋪天蓋地。我們籌劃要逃跑,但硝煙彌漫的感覺卻讓我想起了我的“初戀情人”董存瑞。陳小寶在這樣的場景下也變得性感偉岸。在災難的刺激前,我們麵對著彼此,突然很希望擁有對方。
青春裏充滿了奔走的欲望。我倆當機立斷用棉被堵住了門縫,躺回床上。由於煙塵慢慢變大,我們到最後不得不用濕毛巾幫對方捂住口鼻。
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陳小寶的第一次。我們生澀地探索著彼此的身體,在火災的影響下,顯得急迫又荒謬。說實話,與憧憬的差別很大。
陳小寶安慰我不要緊,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未來,當務之急是穿上衣服趕快逃命。他拉著我摸索著往外走,好不容易開了門,卻發現外麵的溫度更高,煙霧更大。
“砰!”門又被關上了。
“出不去!”我說。
“我知道。”陳小寶回答。
他走到窗戶邊,試圖打開窗戶,可旅館的窗戶是鎖死的,怎麼開也開不開。他又用椅子去砸玻璃,砸完後才發現外麵的煙比裏麵還大。隻好再用枕頭堵住砸破的窗戶。
“我快被嗆死了!”
“我也是!”
“都怪你!”
“怎麼怪我?”
“要不是你身上錢帶得不夠,我們現在應該在看電影!”
“要不是為了不讓你失望,我們已經逃出去了!”
我推了他一把,他還想說什麼,但濃煙使得張口變得困難。
我們都在生氣,嘴臉醜惡。沉默片刻,我哭起來,因為就要死去。
陳小寶忽然一把將我抱起,放在了床上,自己也躺了上來。
“說你愛我!”他道。
“什麼?”
“說你愛我。”
“我愛你!”帶著哭腔。
“我也愛你!”
“真的嗎?”
“真的。”陳小寶回答。
“從什麼時候?”
“從你還是個胖子的時候!”
我擦幹眼淚,和他擁抱在一起,其實,我能感覺出他喜歡我,在我還是個胖子的時候。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則新聞,講的是一對情侶葬身火場,他們的衣服被燒光了,皮膚也燒光了,可他們的屍體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當時被感動了很久。沒想到,如今輪到了自己。
“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感動別的小姑娘?”
“什麼?”
我將陳小寶又環得緊了點兒。
“很高興臨死前能聽見你的表白!”
記不清過了多久,意識渙散開來,朦朧中看見一道亮光,兩個穿著紅衣紅褲、戴著牛頭馬麵的人出現在我麵前,要把我拉走。
“你們是閻王派來的?”我問。
“不,我們是消防隊員!”他們回答。
我們被推了出去,邊上有不少媒體在拍。我怕被熟人認出,趕緊從口袋裏抽出兩張紙片,一張蓋著陳小寶的臉,一張遮住自己的臉。後來看新聞的時候才發現,陳小寶臉上那張是他的身份證。
所有人都知道,星期天的下午他去了一家旅館。
“對不起,陳小寶。”
“沒關係!”
“我會對你負責!”
“討厭!”他嬌羞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據說那場大火從下往上燒,企圖逃走的人都被困在了樓道口,唯有我和陳小寶待在房間裏成為生還者。
陳小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深信不疑,直到五個月後,我發現我的大姨媽還沒有來。
4.
“和你說點事兒!”
“什麼事兒?”
“我可能懷孕了!”
“放屁!”
“真的!”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我戴了避孕套!”
“說明書上說,避孕套的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九十八!”
陳小寶忽然停下了繪圖的筆,嚴肅地看著我,他從包裏掏出一盒避孕套。誠如我所說,每一盒的背後都寫著避孕套的避孕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九十八。
“怎麼會這樣?”
“就是這樣!”
“你確定你懷孕了?”
“嗯,你跟我來!”
我拉著陳小寶到了地下儲物室,鎖上門掀開我的衣服,陳小寶端詳了很久,問我是不是胖了。我說,不,是肚子大了。陳小寶的表情變得有些驚恐,同我一樣。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我問他。
“還能怎麼辦?”
“你的意思是?”
“總不能生下來!”
“不!”
“為什麼不?”
陳小寶的態度看起來很堅決。他說:“我們還年輕,我們會把自己毀掉,名譽、前途統統會被毀掉。哪怕不考慮這些,我的爸媽也會把我揍死。”
而我的態度也很堅決。我寧願被我爸媽揍死,也不願拋棄自己的愛情結晶。
“我害怕!”
“你不理智!”陳小寶翻著白眼,企圖說服我。
我捂住耳朵不想聽,他氣呼呼地離開。
那是我第一次對陳小寶感到失望,覺得他沒有擔當,不替我考慮。肚子已經五個月了,墮胎危險很大。再說我們都已經二十歲了,比起成年還多了兩歲,我們是可以養小孩的。
我從儲物室裏蹬蹬蹬往上爬,帶著憤怒一口氣竟然爬到了天台。我給陳小寶發了一條短信,我說:“你真的不同意我生下來?”
陳小寶說:“李苗苗,你是不是神經病?”
我氣得砸了手機。
我不想下地獄,可我似乎也不知怎麼才能養一個小孩兒。在過往的人生裏,除了對知識的渴望和對人類痛苦的憐憫之外,什麼也沒做過,我該怎麼辦?我有點兒煩躁,煩躁讓我出汗。我索性坐到欄杆上去吹風,吹了一會兒,有人看見我了。他們說:“嘿,你坐在上麵幹什麼?”
我說:“不關你事兒!”
接著人就越聚越多。
5.
“李苗苗,請你馬上下來!”
“李苗苗,請不要因為短暫的壓力,讓你的人生變成遺憾!請你想想你的父母和朋友!”
“李苗苗,困難都會過去,若幹年後你再回頭……”
校長與政教處主任一人手裏拿著一台擴音器,輪流對著天台嚷嚷,所有人都以為我因為考試掛科太多要自殺。我坐在上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發誓我沒有自殺打算,不管是因為掛科還是因為懷孕。我隻是有點兒熱,想吹吹風,順便盤算一下未來。我甚至都想好了,哪怕陳小寶不幫我,我也可以邊工作邊讀書,大學的學費我父母應該還是會幫我出的,若因為生氣,覺得我敗壞家門,不幫我出,我就再辛苦一點兒,多做一份工。仔細計劃起來,似乎並沒有特別難。何況大學的環境對孩子的成長是很有利的。我這樣想,摸著肚子。可誰知底下就喊開了,我似乎被架上了自殺者的位置,怎麼樣都不對!
“李苗苗!”正糾結著,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回過頭,是陳小寶,他在哭。
我跳下來,他一把抱住了我。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不該說你是神經病,也不該不替你考慮,害得你想自殺!”
“我沒有想自殺!”
“那你坐在上麵幹嗎?”
“吹風!”
“啊?”陳小寶望著下邊一堆的人說,“那現在怎麼辦?他們已經在聯係你爸媽了!”
“跑!”
我們繞過所有主要通道,悄悄躲進了多媒體教室的櫥子裏。黑暗中,手牽在一起,外麵人聲鼎沸。
陳小寶在這期間不住地向我道歉。他說他一開始沒有心理準備,嚇壞了才會說出那麼多不負責任的話。他沒有考慮到我,我們都二十歲了,可以出去掙錢,不能隻是因為多了辛苦、少了玩樂,就拿前程和名譽當借口。我們的父母在這個時候也已經生了我們,日子也一樣過得好。
陳小寶的言談恢複了常態。那麼瀟灑,那麼不羈,又那麼有見解。他說,如果時光倒流,他不會和我幹那事兒,但既然幹了,就會負責到底。最重要的是,我們之間有愛情。
“我愛你,李苗苗。”
“我也愛你,陳小寶。”
不知道再過幾年,我是否會覺得當時的陳小寶幼稚,但那是我迄今為止聽過的最窩心的話。我們在那一刻都變成了彼此的英雄,做出了英雄的決定。是的,陳小寶沒有因此逃跑,沒有因此拋棄我,希望我消失。他和所有其他男孩子是不一樣的。
我沉浸在幸福裏。
直到我覺得肚子有一點兒疼,我叫起來。
“怎麼了?”
“裂開了!”
“什麼?”
“肚子!”
6.
“病人情況很危險!”
“有大出血的可能!”
“準備手術,家屬去交錢!”
醫生在做完了一大堆B 超、彩超、CT、驗血後,衝著陳小寶嚷嚷,陳小寶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回家偷來了他老爸的信用卡,乖乖交了錢。
我被推進手術室。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兒,醫生也沒有和我解釋,我整個人擔心得不得了,怕肚子裏的那個東西會死掉,自己會死掉。
我才二十歲!還沒有過夠!我祈禱各路神靈保佑,保佑母子平安。
醫生對我進行了腰麻,我下半身失去了痛覺,但還能聽見皮膚被切開的聲音。
“牽開器!”
“手術剪!”
“止血鉗!”
主刀醫生一會兒蹦出一個詞,弄得我心驚膽戰。無影燈上的金屬框能隱約倒映出手術台全景,七零八落的肚皮不忍目睹。
早知道就不幹那事兒了,我心裏似有一萬隻馬在奔騰,覺得自己好可憐。
一個小時後。
“準備縫合!”醫生說。
“拿出來了?”
“是的,拿出來了!”
我的心砰地一下沉下去。我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這是不是說明……我不敢想,也不願問,淚水肆意橫流,直到醫生拍了拍我的臉,告訴我:“手術成功!”
我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能,能讓我再看一眼嗎?”
“真的要看?”
“嗯!”
托盤被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麵前,裏麵裝著一個圓滾滾的小肉球。
“球形的?”
“嗯!”
“這,這是什麼?”我問醫生。
“哪吒!”醫生回答。
“哪吒?我生了個哪吒?”
旁邊的護士笑起來:“小姑娘,你長了個這麼大的腫瘤,差點兒就破了,幸虧來得及時!”
“啊?”
“良性的!”
醫生帶著托盤走出去,很快我聽見手術室外的陳小寶驚吼一句:“媽呀!哪吒!”
一個小時後,父母跟老師趕來。他們一個勁兒誇陳小寶是當代雷鋒,祖國棟梁。陳小寶羞澀地低下頭顱,坦言自己從小就有一顆做慈善的心。兩個星期後,我出院,兩個月後我參加了所有掛科的補考。
這場青春的鬧劇就此平息。
姐妹
1.
隆冬的天,北風呼呼地吹。母親牽著兩個女兒走在路上。太陽剛剛出來,雪還沒有完全化去。她們的腳步,深一下,淺一下,踩進雪裏,變成長長的一串足跡。
“媽媽,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年紀大一點兒的女兒問道。
“北山公園。”
“去北山公園做什麼?”
“玩。”
“那兒有什麼好玩的?”
“有會說話的八哥!”
“還有呢?”
“還有兔子,貓和狗!”
母親一邊回答,一邊催促著女兒們走快一些。她的額頭上有一道新的傷痕,手臂青腫著。她看起來疲憊難熬。為緩解疼痛,還抓了一把雪,敷在青腫的地方。涼意使她的神色有了稍稍的放鬆。
大女兒緊緊跟著她,小女兒則東看西看,滿心是外出遊玩的喜悅。不過喜悅沒有持續太久,單調的雪景和急匆匆的步伐使她失去了興致。不一會兒,她坐在地上,嚷嚷走不動了。
“乖,前麵就是集市。”
母親給她鼓勁兒,但她還坐在雪地裏。母親索性把她抱起來。
公園離這裏有二十公裏的距離。離城的末班車在晚上六點。去晚了,她們就無法趕回來。因此,天還沒亮,她們就出發了,沒有叫醒沉睡的父親。他睡得那麼沉,什麼樣的動靜都沒能把他吵醒,他理應睡著。睡著是他最好的狀態。
母親蒸了幾個饅頭,又給孩子們帶了些動物餅幹。
2.
集市上,人流熙熙攘攘,一個老翁在入口的地方賣棉花糖。機器撲哧撲哧地轉著,白糖神奇地抽成熱乎乎的絲,一圈一圈纏繞起來。甜蜜的香味鑽進了兩個女兒的鼻子裏。她們眨巴著眼睛望著媽媽。
“能給我們買些棉花糖嗎?”
“棉花糖吃了長蛀牙!”
“就買一隻,我和妹妹分著吃!”
母親猶豫一下,問了價格,不貴,於是給她們買了一隻。姐妹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又向母親要。
“再買一隻吧?”
母親捏了捏手裏的錢,拒絕了。她看了看時間,眉頭擰著,拽著兩個女兒繼續前行。走過集市,又走過一片工業區。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她們頭頂上,不知走了多久。
“到了。”兩個女兒指著前麵的大字嚷嚷,“北山公園。”
母親發著呆,忽然回過神來,放慢腳步。
公園和母親描述的並不一樣,沒有會說話的八哥,沒有貓沒有兔子也沒有狗,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對遊人和情侶在四周逛著。這讓兩個女兒頗為失望,指責母親騙人。母親沒回應,女兒們便嘟著嘴,玩起了地上的雪,捏動物,扮妖怪,不一會兒玩得嬉笑起來。
小孩就是小孩,什麼煩惱都一下就散去。母親歎了口氣,掏出包裹裏的饅頭,讓她們就著水吃。吃飽喝足,又把她們領到涼亭裏,將剩下的饅頭和動物餅幹交給她們。
兩個孩子繼續玩著,母親悄悄起身。
“你要去哪兒?”大女兒發現母親要走,喊住了她。
“去集市。”
“去集市做什麼?”
“給你們買棉花糖!”
“真的?”
“真的!”
“那你要快一點兒。”
“嗯!”
小女兒也圍了上來。母親的眼睛有一點兒紅,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又加快腳步。不一會兒,消失在了兩個女兒的視野裏。
兩個女兒繼續玩著雪,遠遠看去,像雪地裏的兩個小黑點。
妹妹團起一個雪球,問姐姐:“你說媽媽會給我們買彩色的棉花糖嗎?”
“不會!”姐姐胸有成竹,“媽媽最小氣,彩色的棉花糖要貴一倍!”
3.
正午過後,天陰起來。風有些大,母親卻還沒有回來。姐妹倆坐在石凳上,順著母親離開的方向張望。有路過的遊人問她們在這做什麼,她們一起回答等媽媽。妹妹還要再說,姐姐警惕地捏了捏她,遊人也就笑著離開了。
遊人離開後,姐姐教訓妹妹,說是不能和外人講太多,弄不好會被拐賣,賣到山溝溝的地方,媽媽就找不到她們了。妹妹被姐姐嚇住,緘了口,再有人問,她就什麼也不說。
太陽下山,遊人都走了,雪下起來,風呼呼地吹。她們的手凍得通紅,臉龐也是。
“姐姐,我冷!”
“你挨著我近一點兒就不冷了。”
“媽媽為什麼還不回來?”
“快了!”
“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買好了棉花糖就回來!”
姐姐教妹妹想象著棉花糖,打發等待的時光。妹妹集中注意力想著,卻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黑色的人影走來。
妹妹指給姐姐看,姐姐站起來,那黑影漸漸走近了,“是不是媽媽?”妹妹問姐姐。
“我不知道。”姐姐回答。
“媽媽!”妹妹索性喊起來。
姐妹倆瞪大眼睛向人影揮手,可人影並沒有走向她們,人影繞過了公園繼續往前走。姐姐仔細地看,她衣服的顏色是灰的。媽媽的是紅的。
“不是媽媽!”
這樣的場景重複了三四次,妹妹哭了:“我想媽媽!”
“我也想!”姐姐跟著哭起來。
但她們很快就止住了哭,因為眼淚掛在臉上,風一吹,像刀子割似的疼。
“媽媽會不會不要我們了!”
“不會的!”
“媽媽會不會迷路了!”
“不會的!”
“那為什麼媽媽這麼久還不回來?”
“也許,媽媽就在不遠處看著我們,她想看看我們表現得乖不乖,乖才來找我們!”
“就像躲在幼兒園門口一樣!”
“嗯!”
姐妹倆向四周看了看,立即端坐起身體。她們把手放在背後,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句話也不說,她們這麼乖,媽媽很快就會出現吧?
可天完全黑了,媽媽也還是沒有出現。
4.
月亮爬上枝頭,雪噗噗梭梭淹掉了涼亭的石階。姐妹倆坐在石凳上,沉默了好一陣子。妹妹開口說話:“姐姐,我的手沒了!”
“怎麼會,我都能看見它們!”
“可我感覺不到。”
“那是你凍壞了,快放進衣兜裏暖暖。”
“我還是感覺不到。”
“那你快把手含進嘴裏。”
妹妹照姐姐說的,把手含到嘴裏,突如其來的溫熱,使她的手刺癢起來。
“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了,可是我的腳也沒了!”
“那你跺跺腳。”
“跺不起來。”
“笨死了,像這樣。”
姐姐示範給妹妹看,可她發現自己的腳也跺不起來。天太冷,雪滲進了她們的皮靴,化成了水又結成了冰。
“要不我們去邊上的矮房子裏避一避?”
“萬一媽媽回來,找不到我們怎麼辦?”
“是的,我不想媽媽找不到我們!”
“我也是!”
“那我們就在這等著!”
“嗯!”
“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不知道!”
“我現在不想吃棉花糖。”
“我也不想吃了!”
“我以後再也不想吃棉花糖了。”
“我也是。”
遠處傳來了幾聲狼嘯,困倦爬上了這對小姐妹的臉龐,她們閉上眼睛,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像被子一樣包裹著她們。
“太陽出來,媽媽就回來了!”
“嗯。”
她們不再感到寒冷,沉沉睡去。
5.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融化掉積雪的時候,她們沒有醒來。附近的居民起床晨練,發現了坐在涼亭裏的小姐妹。他們報了警,警察抬走了姐妹,帶孩子的老人趕緊遮住孩子的眼睛。
“真可憐!”
“這麼小就死了!”
人群議論紛紛。
可是他們錯了,會死的都是大人,小孩兒怎麼會死?小姐妹沒有死,她們依舊坐在涼亭裏等待她們的母親。她們用雪捏過的動物都活了,有八哥,有白兔,有貓,還有狗。這些動物陪著小姐妹等待,日複一日。
“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妹妹問姐姐。
“快了!”姐姐回答。
“媽媽會不會不要我們?”
“不會的!”
姐妹每天進行著同樣的對話,做著同樣的遊戲,可誰也不覺得乏味。
春天來了又走,夏天走了又來,說不清過了多久。一個戴著口罩的婦人來到了涼亭裏,她手上拿著兩朵碩大的彩色棉花糖,她把棉花糖放在了小姐妹坐過的角落,那裏還堆著一些鮮花和蠟燭。
“是媽媽!”姐姐指著那個婦人叫妹妹看。
“是的,是媽媽!”
姐妹倆擠到婦人身邊,牽起了婦人的手,盡管棉花糖很誘人,可她們還是決定不再吃它。
她們跟著媽媽走,坐上公交,轉乘火車和汽車,來到了新的家。
新的家裏有新的爸爸,媽媽和新爸爸睡在一張新的大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