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出發:知識與痛苦皆備,獨差愛情(2 / 3)

姐妹倆躺在他們中間。她們喜歡新爸爸,新爸爸不會打人,她們也喜歡新家。新家寬敞又明亮。後來媽媽還給她們生了一個弟弟,姐妹倆喜歡趴在弟弟的床頭給弟弟講故事,弟弟聽著故事咯咯地笑。

媽媽問弟弟:“笑什麼呢?”

弟弟回答:“笑故事裏的事兒!”

“什麼故事?”

“涼亭裏的故事,有會說話的八哥,有小貓、小狗,還有兔子!”

莊周夢驢

1.

莫達跟阿美在婚期臨近前爆發了一次激烈爭吵。

爭吵緣於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伊壁鳩魯說,人隻要活得快樂,就一定有明智、高貴、公正的人生;同理,人隻要活得明智、高貴,就一定有快樂的人生。

莫達覺得伊壁鳩魯說得很對。一個明智高貴的人,總是不太會做出毀掉自己幸福的事情,一個總是幸福的人,想必是有智慧的。

阿美卻不這樣認為,阿美說她可以舉出無數的反例證明一個明智、高貴、公正的人未必快樂,一個快樂的人也未必擁有這些美德。可是她對快樂的評價標準著實令人失望,總拘囿於物質層麵,要不就基於別人的看法。

快不快樂要問自己,別人怎麼知道?

阿美說莫達詭辯,莫達說阿美膚淺。而後,兩人從伊壁鳩魯談到了康德和邊沁,又為了“如果殺死十個無辜的人,可以拯救一百個無辜的人,他們要不要殺那十個無辜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明眼人都知道,抽象掉一切背景的命題,根本沒有實際意義,但他們爭上了癮,並且開始惡語相向。

“你對哲學一竅不通!”

“你對相處一竅不通!”

莫達罵阿美是沒有腦子的母驢,阿美往莫達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要他滾蛋。莫達滾到了大排檔裏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

實話說,對這次吵架,他有點兒後悔。

從還沒成年就認識彼此,到現在整整七個年頭,且不論阿美明亮的眼睛和柔軟的胸脯,即便真是一隻沒有腦子的母驢,他也應該愛她。回家之前,莫達買了一束百合,琢磨著要怎麼道歉,可打開房門,卻發現房間的燈已經關掉了,阿美的喘息聲非常沉重。

莫達躡手躡腳爬上床,從背後擁抱了她。

他摸到的不是光潔的肌膚,而是一圈毛茸茸的東西。

“親愛的,大夏天,你還穿皮衣嗎?”

沒有人回答,莫達接著往下摸,又摸到了乳房。不是兩個,而是一個,那一個乳房上長著兩個碩大的乳頭。

奇怪的鼻息響起,莫達拉開燈。

他的阿美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頭母驢,它躺在阿美平常躺著的地方。

“啊!”房間裏響起了一聲尖叫。

“籲!”驢也應和著叫了一聲。

莫達一度懷疑這是阿美的惡作劇,因為莫達罵阿美是一頭母驢,所以她弄來了一頭母驢。

但很快,莫達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母驢的耳朵上戴著他送給阿美的耳環。母驢的肩部有一塊紅色的斑紋同阿美一樣。母驢甚至用阿美平時睡覺的姿勢睡覺。母驢看莫達的眼神,也是阿美慣常看莫達的眼神。

“阿美?”莫達走到遠遠的地方,試探性地對母驢呼喚一聲。

母驢撒歡兒奔跑過來,一張驢臉硬生生往莫達懷裏蹭。

莫達哭了,他的女友變成了驢,而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我不該罵你是驢,你變回來好嗎?”

莫達閉上眼睛,等待奇跡。

再次睜開眼睛,他得到了一個吻,母驢的吻。

2.

莫達要結婚,新娘是頭驢。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

莫達的父母不相信這個事情,他們沒辦法接受莫達娶一隻母驢過門,他們要求莫達與阿美分手,可莫達舍不得。在一起這麼多年了,生死尚不容易別離,何況隻是跨了個物種?而莫達的朋友們認為莫達瘋了。人不會變成一頭驢。他們堅定地告訴莫達,阿美也許隻是賭氣離家,也許是出了意外無法回來,但不管怎麼樣,阿美就是阿美,驢就是驢!

“不,驢就是阿美!阿美就是這頭驢!”

“你為什麼這麼堅信?”

“因為這都是我的錯!”

“為什麼是你的錯?”

“因為我罵她是頭驢,所以她才變成一頭驢!”

“如果這招管用,你罵她是個人,她不又變回來了?”朋友們耐心開導。

但無濟於事,莫達甚至害怕阿美聽見會難過,還捂住了她的耳朵。

“無可救藥!”所有來勸他的人都搖著頭走了。

隻剩下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堅持住!”

莫達點點頭。

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聽著阿美粗重的鼻息入睡,他悉心照料她,陪伴她。可最初的堅定過後,他動搖了,這真的是他要的生活嗎?他開始責怪阿美,責怪她變成了一頭驢。

“如果你愛我,怎麼會變成一頭驢?”

可回答他的隻有沉默。

不僅如此,阿美變成驢後,還改變了很多生活習慣。她不再使用馬桶拉屎;它的飯量是原來的十五倍;她發起脾氣來踢壞桌子,撞壞凳子;它還睡塌了六個席夢思,兩張床。

莫達開始感到疲憊了,每天下班回家,他都要幫阿美洗澡,要清掃房間裏的排泄物。因為阿美巨大的飯量,每個月的開銷也直線上升。

他有時候氣起來想打阿美,有時候氣起來想把阿美攆出去。夜幕降臨,他習慣性地對著枕邊喊:“喂!”回答他的永遠是帶著不好氣息的驢叫。他開始埋怨命運不公,埋怨溫柔的愛人不見了。

心疼和自責被煩惱取代!

為什麼這樣對我?他顯得無奈、憤怒。

直到有一天,一個開牧場的家夥打來電話。牧場主說,他知道莫達有一隻驢子,而他正好需要一頭驢。他保證會對驢子很好,一日三餐管飽,睡在厚厚的草墊子上。

“不能讓她睡席夢思嗎?”

“哦,對驢來說,草墊子就是席夢思!”

莫達沉默片刻,同意了。

他的阿美由此被牧場主領走了。

3.

生活一下子輕鬆了不少,莫達下班後可以打兩盤小遊戲,還可以跟朋友去酒吧喝酒。他在酒吧裏認識了幾個妙齡女郎,她們同從前的阿美一樣,有柔軟的胸脯和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一個妙齡女郎跟著莫達回家了。

莫達是個正常男人,在和驢子阿美生活的三年零八個月裏,他沒有過過一次夫妻生活,他的荷爾蒙都以為他死了。而如今,他再度複活。

不知阿美會不會遇到一個和他一樣恣意妄為的公驢。

這想法讓莫達分了心,想到公驢和阿美可能的齷齪行徑,莫達妒火中燒。他努力壓抑住自己荒唐的念頭,把注意力轉移到女郎的身上。他輕輕咬住了女郎的嘴唇,柔柔的還有一股清香。終於,他們共赴巫山雲雨。

女郎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那是阿美睡過的地方。激情退卻,莫達望著那地方,心裏有些難受。

“怎麼了?”女郎問。

“想我老婆!”莫達回答。

“你有老婆?”

“是的!”

一記耳光響起:“不要臉!”

女郎穿上衣服要走,打開門卻看見門口站著一隻驢。驢好像走了很遠的路,蹄子破了,因為消瘦,一張大長臉顯得更長,屁股後麵還有一道發炎紅腫的鞭痕。

“籲——”驢發出叫聲,裸體的莫達衝了出來。

“你,你家門口有一隻驢!”

“是我老婆!”

驢望了望莫達,又望了望女郎,眼淚流過毛茸茸的臉,滑到腮邊。她往後退了兩步,隨即奔跑開來。

“阿美,你聽我解釋!”莫達追出去。

她一邊跑,他一邊追。跑過了一條街,追過了一條街。跑過了一座橋,追過了一座橋。跑過了一座城,追過了一座城。最終跑到了一塊從來沒有人來過的草原邊。

阿美停下來。

夕陽西下,照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

莫達望著她,想起了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怎麼讓她受了這麼多苦呢?

他說:“阿美!對不起!”

阿美哭了。

他們坐在地平線上,看紅彤彤的太陽。他們一塊兒伐來木頭蓋房子,種莊稼。他們就在那塊從來沒有人來過的草原上居住,住了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他一直照顧著她。他有時會揣摩,作為一隻驢,她都想些什麼,是否像他一樣幸福滿足。

他湊到她耳邊說:“阿美,我愛你!”

她便把臉靠過去。

他露出笑容。

4.

莊周夢蝶。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

一間簡樸的房間裏,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男人擦身。她一邊擦身,一邊喊他的名字:“莫達,莫達,我是阿美!”

好多年前,他們吵了一場架,那個叫莫達的跑出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來的時候從橋上摔到了橋下,摔成了植物人。他手裏還捧著一束要送給阿美的百合。

“時間都過了這麼久了呢!”阿美自言自語。

她望著躺在床上的莫達,心裏想著這些年他安靜睡著的時候是否會做夢,夢裏的她是什麼樣的,有朝一日他又是否還能醒過來。

“哦,醒不過來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把臉湊到他身邊。

過了很久,他露出一個笑容。

莊周夢蝶。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

沙馬沙伊

1.

我養的一隻藍色鳶尾魚死了。

它翻著白肚,漂浮在玻璃缸上方。天氣很熱,水已經開始泛出味道,白白的泡沫聚集在魚身四周,仿佛葬禮上的花環。我掀開厚重的窗簾,小心翼翼地把魚撈出,藏進花盆裏。

這已經是這個夏天第三條死掉的藍色鳶尾魚了,而我要等的人還沒有來。

沙伊,我有時會在夢中喊出她的名字。

我曾經是一個現實主義畫派的追隨者。或者說,是個現實主義畫派的畫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固定收入,靠給人在街頭畫肖像為生。走到哪裏,畫到哪裏。而沙伊,是我最後一位模特。她戴著孔雀藍翎頭巾,穿著素色的衣裙。

她經人介紹,在街頭找到我,說一口不算流利的漢語。

她問:“你要模特?”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抬頭看她的容顏,卻如鑼鼓喧天上演在我心頭。那是一年一度的賽裝節,到處是花團錦簇的衣飾。

獨獨她,素淨的!周身都是素淨的,令人耳目一新。

我帶她來到我的住處,鋪開畫紙,端坐在窗前。逆光打來,她的臉落成一幅好看的剪影。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沙馬沙伊。”

我揮動畫筆,心裏小聲叨念著:“沙馬沙伊。”

“你不能畫天使,因為你不曾見過她們。”這是在認識沙伊前,我最喜歡的一句話,而在認識沙伊後,我好像一閉眼就能看見天使。

那幅畫整整畫了兩個月。完工時,沙伊同我已經相當熟絡。她喜歡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咯咯地笑,也喜歡翻弄我桌上形形色色的書,然後問很多問題。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我買了四條藍色鳶尾魚送給她。她捧著它們,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口吻對我說:“你帶我一起走。”

“你說什麼?”

“你帶我一起走!”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於是,我的家裏多了四條藍色的鳶尾魚,和一個梳長辮子的彝族姑娘。

2.

沙伊愛唱歌,嘴巴輕輕一張,就能轉換出不同的調聲,嘹亮動人。那些古老的方言從她口中飄出環繞在這座城市的上空,就像童話一樣:

五杯酒,五端陽,菖蒲藥酒擺中堂,郎吃三杯喜哈醉,妹吃三杯下牙床。

七月裏,七月半,七月有個叫魂節,一祭天地來開恩,二祭老祖報母恩。

我有時候也學著她唱,“阿裏羅利亞”地嘰嘰咕咕一通。她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糾正我,然後嘻嘻哈哈地笑。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有一天,沙伊嚴肅地對我說:“蘇格,我不能總是要你養我,我得學些本領。”

她自作主張報了兩個夜校班,一個學漢語,一個學樂器,從此吉他弦聲開始劈劈啪啪地在房間裏響起。

我從來都不知道沙伊是這樣認真的姑娘,練琴和閱讀幾乎占了她白天的大半時間。她很快就能彈奏出像模像樣的曲子,也很快能看懂我書房裏的許多書了。她漸漸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好多電話打來竟是找她的。出門遊玩,間或短信告訴我,不用等她回家吃飯了。

每到這時候,我心裏總是隱隱有一點兒失落。

好在,她仍舊是素淨的:素色的衣褲,素色的臉龐。

沙伊說她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要站在亮堂堂的舞台上唱歌給大家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晶亮的眸子注視著遠方,目光裏全是憧憬和希冀。

“你的夢想呢?”她問我。

我聳聳肩,沒有回答。

在遇見沙伊之前,我的夢想自然是成為一個有名氣的畫家,而認識沙伊之後,我覺得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和她一起廝守!

我說:“沙伊,我教你唱一首歌好不好?”

沙伊點頭。

那是《魂斷藍橋》中文版的主題曲:“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今後天涯,願長相依,愛心永不移。”

沙伊跟著我一句一句地唱。

唱著唱著,她明白了其中的涵義。

她趴在我肩頭,突兀地吻了我一下。

輕輕的,和暖的,像五月裏的陽光。

3.

八月的時候,我們接到了沙伊祖母去世的消息。

沙伊沒有哭,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行李就出發了。我與她同行。

我第一次見到了沙伊成長的地方,逼仄陰暗且狹小的板房,裏麵住著七八口人。她的母親坐在石凳上抽水煙,嘴裏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有種永恒的荒蕪感。

沙伊告訴我,石凳上原本坐著的是她的曾祖母,後來就是她的祖母,現在是她的母親。沙伊的話裏有淡淡的厭惡和恐懼。沙伊還說:“你知道嗎,蘇格?我在八歲之前,都沒有穿過鞋子。”

我是那時候才明白,有些素淨和簡白並不來自於不諳世事的純粹,而是緣於內心的篤定與堅信。她太明白自己需要什麼,太渴望同陳舊的生活決裂。

我有一點兒心疼,心疼她八歲前都沒有穿過鞋子。

回來後沙伊找了一份工作,酒吧駐唱。她脫掉素色的衣褲,換上蕾絲的抹胸裙,化著濃妝,描著黑色的眼影,手指在琴弦上舞動,樣子美麗極了。

奇怪的是,那同她的素淨並沒有太大區別。

她了解自己,因而不會在任何地方迷失:掌聲、華服、金錢以及感情。

最後一次見麵,沙伊換上了傳統服裝:右衽的繡花上衣、百褶長裙、孔雀藍翎頭巾、大環耳墜。她的樣子和酒吧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卻成功驚豔全場。來聽她唱歌的人很多,古老的歌謠從她的口中一串一串飄揚出來。我問沙伊唱的是什麼,沙伊不肯告訴我。

散場後,她提著一包行李,對我說:“我要走了,去北京。”

“哦。”我點頭。

那座葬送青春的城市,沙伊是否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歡欣鼓舞地過去,堅信掙紮著留下,又沉默遺憾地離開?但我知道我攔不住她,這從她的眼神裏就能看出。

“你要照顧好我的小魚,等我回來。”送她上火車,她趴在我的耳旁道。

“好。”我說。

一轉身,淚雨滂沱。

4.

我的手指在沙伊離開半年後廢掉了,因為一場酒吧械鬥。

這場酒吧械鬥和沙伊有些關係。一個坐在我前桌的女人說她見過沙伊,說沙伊在北京一家三流的酒吧裏做著一個三流的歌手,和一個三流的導演同居。她說沙伊完完全全地墮落了,像個風塵女子。我抬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啪”的一聲,連自己都驚呆了。

平生第一次打女人。

邊上有個男人將我按住,我掙紮著,隨即聽到了酒瓶“劈劈啪啪”的碎裂聲。整個場麵很快變得混亂。我胡亂揮著拳頭,拳頭也胡亂落在我身上。我漸漸失去知覺,醒來時躺在醫院裏,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醫生說,我的手指廢掉了,再也不能畫畫。

自那以後我再沒有握過畫筆。我把沙伊的肖像掛在床頭,想她的時候,就看一會兒。

我們沒有聯係,一直沒有。

四條藍色的鳶尾魚,在沙伊走後慢慢地失去生氣,病懨懨的。

我有時候會長久地注視它們,心裏默默地難過。我不像沙伊,根本不會照顧金魚。

我試圖給沙伊寫信,告訴她我很想她,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可是我沒有她的地址,沒有她的電話,沒有任何她的聯係方式。那些信隻好壘成一摞一摞,放置在沙伊曾經住過的房間裏。

我仍記得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要照顧好我的小魚,等我回來。”

四季不斷更迭,我還在等她回來。

5.

冬天來臨的時候有一個電視選秀節目火了。唱歌的。男男女女站在台上,歌喉一開,就能紅遍全國。有一天,我在上麵看見了沙伊。

她穿著禮服,挽著高高的發髻,唱的是《我心永恒》。她的嘴角輕輕開合,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每個夜晚在夢中,

我看見你,感受你,

這使我知道你仍然守候……

她唱得很棒,台下掌聲雷動,我聽得眸子濕潤。即便是鏡頭拉近,她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顛沛流離的痕跡。我端坐在電視機前,為她加油。

天氣一點一點變涼,又一點一點變熱,沙伊過關斬將,一路殺進前三強。最後一次,她站在舞台上演唱的曲目是我教她的那首歌:白石為憑,明月為證,我心早相許……今後天涯,願長相依,愛心永不移。

我覺得她好像能看見我,透過屏幕,眸子裏都是遺憾。比賽結束後,我接到了一個來自北京的電話,電話那頭是長達半分鍾的沉默,然後變成一陣嘟嘟嘟的忙音。

我知道,是沙伊,我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掌聲,鮮花,站在亮堂堂的舞台上為大家歌唱……她終於實現了她的夢想。

最後一條藍色鳶尾魚死去,我躺在床上沉沉地睡著。

執念

1.

我喜歡躺在鞋盒裏睡覺。

當然,那是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我不像現在這樣壯碩,一隻鞋盒足以容納我的身體。我胸前掛著紅色鈴鐺,走在路上發出叮叮的聲音,人們對我投來愛意的目光,說:“哦,瞧它多可愛!”

主人喜歡拉著我出門,周遭的誇讚令他自豪。他還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粉粉。他說我的鼻子是粉色的,我的耳朵是粉色的,我全身都是粉色的。

他熱愛粉色,我是一隻粉色的公主。

他這熱愛令我過了一段極好的日子。睡在柔軟的席夢思上,蓋著鴨絨被,吃著精良的食物。然而好日子沒有持續太長,因為我長大了。

將我售賣給主人的商販,說我是隻小香豬,長不大。如果主人能聽懂豬言豬語,那麼當時我就會拆穿他。我不是什麼小香豬,我出生在普通的豬欄裏,輕輕鬆鬆就能長到兩百多斤。事實上,因為夥食的優越,我一周歲的時候就已經重達四百斤了。

主人在這段時間對我的態度有所變化,尤其是在我睡塌了他的床鋪以後。

不要誤會,他還是愛我的,隻是感到有些為難。在城市的公寓裏養一隻四百斤的動物本就不容易,何況還有搗亂的鄰居,他們不停地向物業投訴,說我破壞了小區的環境,說我可能會帶來傳染病。

我有時候真不明白這些人類,誇讚我的是他們,詆毀我的也是他們。可我還是我,變化的僅僅隻是麵貌,人真的要這樣以貌取豬嗎?

主人不和他們計較,頂著壓力,在小區裏溜我,直到那場事故發生。

當然,對於那場事故,我不認為我要負什麼責任。

那天陽光很好,我在草地上曬著太陽。主人去停車場拿車,他打算帶我去郊區跑一跑,說是幫我減肥。幾個調皮的孩子伺機竄到了我的麵前。

“瞧,這裏有一隻大肥豬!”

“哈哈哈,我們該把它宰了吃!”

為首的孩子撿起石頭朝我身上砸來。大多數人對豬存有偏見,總覺得我們除了擺在人類的餐桌上,實在沒有其他用處。我轉過頭去,不予理睬。孩子們卻不依不饒,石頭劈劈啪啪落在我的身上,有一塊還擦破了我的肩膀。

“哼哼!”我憤怒地朝他們吼了兩句。

他們尖叫著跑開,可很快又糾集了更多“兵力”卷土重來。

望著那些尚未擁有健全靈魂的孩子,我簡直忍無可忍,但我仍然竭力說服自己不要動怒。我嚐試著冥想,冥想在這種情況下很有作用。可搗蛋鬼們不肯善罷甘休。

如果時光倒流,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但我當時不知道。

我抱著僥幸心理,期待主人快一點兒現身。我怕我離開,主人會找不到我。結果孩子們弄來了火柴和樹枝。他們點燃樹枝朝我扔來。

初秋季節,氣候十分幹燥,草地很快被燒著了,我的身上也起了火。我打了個滾企圖把火撲滅,但朝我扔火柴的孩子卻越來越多。

火變大了,疼痛讓我失去理智。

我變得憤怒。

“哦,吃烤豬肉咯!”孩子們叫著。

他們對我的痛苦毫無反應,甚至可以說是幸災樂禍。一股焦味撲入我的鼻子,我聽見吱吱的聲音。

“媽的!這是要燒死老娘的節奏。”

我終於忍無可忍,朝著領頭的孩子衝了過去。他被我撲倒,骨骼劈啪作響,我身上的火蔓延到他的身上。我當時想,既然他不能對我的痛苦做出反應,那麼他就應該嚐嚐痛苦的滋味。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在主人的書裏看到過。我要給他上一課,剩下的孩子見狀,一哄而散。

我發誓我沒有想置那個孩子於死地,而那個孩子倒是真的想烤了我。

但是結果呢,當主人趕來的時候,孩子已經斷氣。

沒辦法,疼痛讓我對力度的控製出了差錯。我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撲掉身上的火。孩子們喊來了大人,大人報了警,大家團團將我圍住。

“豬殺人啦!豬殺人啦!快把它擊斃,快把它擊斃!”周遭吵吵嚷嚷。

如果我的鼻腔構造能讓我自如地說話,那麼我就會為自己辯解。我會告訴他們,我沒有殺人的故意,我隻是在正當防衛。可惜我的鼻腔構造無法讓我自如地說話,主人倒是嚐試辯解,但很快被憤怒的人們揪住,孩子的父母毆打起了我的主人。

“讓你養豬,你賠我的孩子!”

“你和你的豬要為我孩子償命!”

我的主人倒在地上哼哼,他的鼻子流血了,嘴角也流血了。

“統統給我閃開!”

我仰天長嘯一聲,朝打人的人群衝去。我撞倒了孩子的母親,撞倒了孩子的父親,我躍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避開了我的主人。

我聽見人群驚訝的呼聲:

“這豬成精了!”

警察拔出懷裏的槍支。

“跑!跑!”主人衝著我喊。

我撞破了小區的護欄,跳上了高速公路。我和汽車們比肩而行,我在綠化帶裏穿梭。那天的新聞的頭條全是我:四百斤寵物豬發瘋,已致兩人死亡,十五人受傷。

我躲進樹林,聽著新聞廣播,直到夜幕降臨。

他們說我瘋了,可天知道瘋了的究竟是誰。

2.

人們在樹林裏搜索了幾天,一無所獲。

我趁著夜色,繞過所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回了家。因為是淩晨,街上空空蕩蕩的,偶爾能見到幾個醉鬼,他們對我笑一笑,不以為意。人類不清醒的時候總是比清醒時可愛。

我敲響了主人的房門。

“咚,咚,咚!”

“誰?”

我發出了哼哼聲。

主人將房門打開。

“粉粉?粉粉!”他的表情沒有欣喜,隻有焦慮,“你怎麼回來了?”

他環顧四周,我鑽進了房間裏。

他為我身上的傷口塗了一些紫藥水,給我熬了好喝的玉米粥、蔬菜湯。他還破例再一次讓我躺到了他的床上,我盡量讓動作保持輕柔,生怕把他的床壓垮。我睡了一個踏實覺。第二天一早,他說:“粉粉,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爬上了主人的汽車,主人沉默地握住方向盤。

我們一路前行。

車穿過了高架橋,路過了收費站。太陽逐漸從通紅變得熾熱,又從熾熱變得柔和,我們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遠到我都記不得該怎麼回家了。主人終於把車停下。他打開車門,我跳下車,他也跳下車。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綠樹環繞。

“粉粉?”他拍了拍我的腦袋,“這裏很漂亮吧?”

“嗯!”我用鼻子拱著他。

“山上有芋頭,還有番薯,跑起來吧!”主人道。

我欣然同意。他看著我,坐回了汽車裏。我賣力地跑著,全然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可當我跑了一圈回到原點,卻發現主人不見了,車也不知去向。

我慌了神,喊他:“主人,主人!”

聲音在山穀裏回響,卻沒有回應。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我趴在土坡上,看月亮爬上天空,太陽又趕走月亮。我足足等了兩天,我的主人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