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卷(2 / 3)

這句話一出口,克儉眼見得心碧的臉色陰沉下來。房間裏有片刻鴉雀無聲,隻聽得梳妝台上自鳴鍾滴答滴答走得歡勢。

片刻之後,心碧抬眼望著克儉,沉聲說:“自己做下的事,為什麼要抵賴?”

克儉申辯道:“真的不是我!我跟她沒有……”

心碧揚手打了克儉一個嘴巴:“你再說謊!做了就是做了,娘和薛伯伯都沒有怪你,揀個好日子替你們圓了房,以後夫敬婦隨,好好把我們這個家支撐起來,娘不就放心了嗎?何必還要說謊呢?”

克儉哭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定要心碧相信他沒有做這件事。心碧想想兒子這副樣子不像是對她說謊,再想想薛暮紫更不可能編出故事讓她相信,一時倒真是不知道信誰才好。

克儉也是急中生智,忽然就想起四姐煙玉的事來。他哭著對心碧說,從前娘是不相信四姐的話,才誤會了四姐,讓她萬念俱灰走了死路,如今娘不能再誤會兒子,把他逼得也非死不可。

此話一說,心碧渾身一震,鼻尖上刹那間冒出點點冷汗。煙玉之死一直是她心裏最大的心結,克儉忽然舊事重提,一句話點到她的要害之處,她隻覺猛然驚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下意識地就抓緊了克儉的一隻手,嘴裏呢喃地說:“娘信你,娘現在信你了。”

心碧匆匆把頭發在腦後挽了幾挽,又沾些頭油把前麵散落的碎發抿上去,回頭一看克儉還不聲不響跪著,心裏倒有幾分不忍,柔聲說:“你先去吧,娘會幫你向薛先生解釋。”

克儉這才如釋重負,站起來,看心碧肩上落幾根頭發,趕緊上去幫她撣了,順手又疊好床上的被子,把心碧用剩的洗臉水端出去倒掉。心碧看他做這一切,嘴裏沒說什麼,心裏是喜歡的,想著克儉一向乖巧,心眼兒也不壞,他不會昧著良心弄大了緋雲的肚子又不要她。

心碧早飯也沒顧得吃,先到前麵診所找暮紫。緋雲這天因為吐得厲害,睡在床上沒有起來,暮紫正忙著給她煎一副味道很衝的藥,說是灌進大壺裏讓緋雲對著壺口聞,有順氣降逆的作用。心碧細看緋雲,果然比前幾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紅有白的臉蛋泛出黃色,懨懨地沒有活氣。

心碧等薛暮紫煎好藥,灌進壺中,拿手巾包了送到緋雲床邊,這才拉暮紫到外屋說話。暮紫打趣道:“該不是來給我送喜帖子的吧?”心碧到嘴邊的話一時就堵住了,囁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著頭,不敢看暮紫的眼睛,聲音很輕地說:“這事情……恐怕有點訛錯……克儉說孩子不是他的。”

話說出去片刻,不見暮紫的反應。心碧抬了頭去看他,才發現暮紫也正盯住她看,眼睛裏全都是驚訝和不信。心碧試探地喊一聲:“暮紫?”

暮紫慢慢地說:“心碧,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心碧說:“我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薛暮紫冷笑一聲:“你真能這麼相信克儉?”

心碧回答:“克儉是我的兒子。”言下之意十分明顯。

暮紫這時有幾分衝動,大聲逼問心碧:“你說一句,你是相信克儉還是相信我?”

心碧也有點急了,說:“我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克儉?從前我誤會過煙玉,已經釀成一輩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誤會克儉,人做事不能錯了又錯!”

暮紫忿忿地指著裏屋:“照你這麼說,緋雲肚裏的孩子是野種?是她跟別的男人……”

話沒說完,隻聽得緋雲在裏屋哀哀地喊一聲:“爹!”

兩個人便都不再說話了,隻用痛苦又帶點陌生的眼光互相看著。暮紫忽然一把拉起心碧,衝進裏屋,站在緋雲床邊說:“緋雲好孩子,你跟爹說實話,到底是誰?你當了你董媽媽的麵說,說出來爹不會怪你。”

緋雲一個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過的,哪裏能說得出克勤的名字呢?她扭頭向著床裏邊,隻是淒淒楚楚地哭,直把薛暮紫一顆心哭得要碎!他不看心碧,仰天長歎一口氣,說:“父母在對待兒女的事情上,從來就沒有理智可言!是我的緋雲命苦,她活該。”

心碧心裏也很難過,歉意地喊一聲:“暮紫……”

薛暮紫淡淡地轉過頭來:“董太太請回吧。我薛暮紫總還是個堂堂男兒,不會把女兒的醜事硬賴給你們董家。”

隻這一聲“董太太”,心碧渾身一顫,隻覺心中萬般酸楚。幾年中薛暮紫背人處總是喊她“心碧”,這是她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點點快樂,是灰色人生中的一點亮色,隻有聽他揚聲喊著“心碧”的時候,她繃緊的神經才像是被什麼東西泡開了一樣,柔柔地脹脹地覺得舒服。如今隻為著兒女間的糾葛,她唯一的快樂唯一的光亮就要失去了!她抬了頭,淚光閃閃地望著暮紫,臉上心裏都是無聲的乞求。

薛暮紫卻也是個倔強的性子,他硬是別過頭去裝看不見。

緋雲肚裏的胎兒,最終是被薛暮紫狠狠心用一劑猛藥打下來了。女兒才十八歲,她將來總還要嫁人,還有長長的路要走,暮紫不想看著她被一個無人承認的孩子拖累一生。

女兒喝藥之後,疼痛使她的叫聲撕心裂肺,做父親的暮紫聽著幾乎發瘋!想想女兒很小死了母親,饑一頓飽一頓地跟他長大,他卻沒有能保護住女兒一生的幸福,他就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殘忍。他不斷地譴責自己痛恨自己,同時也在心裏越來越多地疏遠了心碧。

克儉越來越頻繁地走入旅館裏克勤的房間。他不能自持。語嫣風騷香豔的肉體和摻了白麵的香煙都讓他不可自拔。甚至他需要那種香煙勝過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時間就不可遏製地想要抽上一口,他會想得抓耳撓腮,渾身戰栗,胸前背後冒出涔涔的冷汗。

克勤表現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為克儉遞上香煙,有時候在語嫣的暗示下,他也會主動起身讓出房間。他拍拍克儉的肩膀,若有若無地一笑。他的動作像對一條自己寵愛的哈巴狗,輕拍它的腦袋,對它撫愛有加。

開始的時候克儉對這一切沒有多想,他認為克勤是真心拿他當好兄弟的,他們董家一門不就隻有他和克勤這兩條根嗎?兄弟之間當然是有福同享。他吸著克勤的煙,手裏摟抱著克勤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現在他對付語嫣不再像從前那樣笨拙和羞澀了,他在口唇間和手掌中能夠把這個妖豔的女人撫弄得欲火難耐,索索發抖。其實他在心底深處對語嫣沒有太大的興趣,他侍弄她的目的非常明確,隻是要從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種香煙。

有一回他曾把特製的香煙帶回家中來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並且關嚴了門窗,吸完之後立刻打開門窗透氣。然而心碧還是從他房門口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疑神疑鬼地走進房中問他:“克儉你抽了煙膏?”克儉就不動聲色地站起來,手在渾身上下拍打一番,笑著問他娘:“我哪裏有抽煙膏的東西?家裏那一套不是給你收著嗎?”心碧想想也是,克儉房間裏幹幹淨淨,他就是從外麵弄來了煙膏,也不可能抓在手裏點火燒吧?心碧說:“沒抽就好。那玩意兒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敗在這上頭的。”克儉信誓旦旦回答說:“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點什麼事,既能掙錢養娘,又能替董家撐起門麵。”

心碧心裏甜絲絲的。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向來會察言觀色,說話總要討她的歡心,實際上家裏指望不到他什麼。但是心碧喜歡有這點虛幻的安慰,她有意無意偏袒著他的花言巧語和遊手好閑。她從死了煙玉之後逐漸變得遲鈍、輕信和優柔寡斷,年輕時候的好勝、敏銳、果敢、含而不露的厲害潑辣都在慢慢地離她遠去。她自覺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克儉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把這種香煙帶回家裏來抽。

不久的一次,克儉照例去克勤住處,發現門上貼著紙條,說明他們有事要去通州幾日,因為動身匆忙,來不及告訴克儉,雲雲。克儉當時煙癮正發,見了紙條,頓時就生出恐慌,馬上覺得渾身上下奇癢無比,連骨頭裏都有小蟲子在爬著咬著一般,是那種抓撓不著的喪魂落魄。他在海陽城裏轉悠了半日,實在熬不過這種透骨的難受,見四下裏無人注意,偷偷摸摸閃進一家從前的煙館。他知道共產黨占了縣城之後已經禁止煙館妓院開業,可這家的老板暗地裏一直在做著生意的。他比劃著向老板要那種摻有白麵的香煙,老板說他沒有,他賣的白麵是攤開在紙上直接往鼻子裏麵吸的。老板說著當克儉的麵拆開一小包,拿一根麥管戳進鼻孔,管子的另一頭在紙麵上畫符般遊走,鼻腔裏呼呼有聲,眨眼間薄薄一層白色粉末蹤跡全無。老板揉揉鼻子,擠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樣。

克儉哪能禁得住這樣直接的誘惑?他把手伸進口袋,摸著隨身所帶的幾個銅板,要求老板賣一包白麵給他。老板問他帶錢了沒有,克儉忙說帶了。老板就好脾氣地笑著,豎起手指比劃了一個數目。克儉目瞪口呆,他完全沒有想到白麵的價錢會是這麼昂貴。克儉當時就很尷尬,囁嚅著問老板能不能賒帳?老板馬上變了臉色,鄙夷地說一聲:“你耽擱我做生意。”拂袖回到後堂。

克儉一方麵煙癮難熬,一方麵是典型的少爺脾氣,受不得別人的嘲笑。他馬上回家想辦法弄錢。心碧出去了,家中一個人沒有,這是個好機會。克儉溜進心碧房間,先開她床頭的抽屜。抽屜裏隻有幾十個銅子,這點錢實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門熟路地從她枕下摸出鑰匙,開了床後的箱子。箱子裏也不過就是心碧從前的幾件皮貨,最下麵藏著家裏的房契、地契等等東西,一股濃濃的樟腦丸的氣味。克儉頭一回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不免膽怯,隻拿了心碧的一條狐狸皮衣領,掖在懷中,仍舊把箱子鎖好,一溜煙地跑出門去。他在當鋪裏拿皮貨換了錢,又一口氣奔到從前的煙館裏,全部買了白麵。

至此,克儉才明白原來白麵是比鴉片膏更加昂貴的東西。他想這些日子他白抽了克勤那麼些“香煙”,拿錢買的話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對克勤就生出了很多感激,覺得這位堂兄實在是出手很大方的。隨之他又想,克勤當年從董家出去的時候兩手空空,到底是做什麼生意掙了大錢?如果這生意好做,他又為什麼不求克勤帶他一把?掙下錢來,讓他娘高興高興,也省得整天吃人家的抽人家的,心裏不是個滋味。

克勤從通州回來後,克儉馬上找上門去,拐彎抹角地想套出克勤做什麼生意。克勤先不肯說,架不住克儉軟磨硬纏,語嫣又在旁邊幫腔,隻好把秘密透露出來。卻原來再簡單不過,就是在上海的股票市場做投機買賣。股市行情是天天變化的,有時候一天中有貴有賤能夠漲落幾次。賤的時候你買進來,貴的時候再拋出去,錢就這樣賺到手了,得來全不費工夫。

克儉倒也不笨,狐疑地問克勤:“賤的時候大家都買,貴的時候大家都拋,誰都懂這個道理,憑什麼你賺了錢別人不賺呢?”

克勤笑笑說:“這就靠眼力了。你要搶在別人沒買的時候就買,別人沒拋的時候就拋,錢才能賺到你的手上。”他說得興起,一連串舉出幾個股市上大起大落的例子,又說他其實自己沒什麼本錢,他發財是靠替別人做投機生意,人家大老板信任他,把錢放在他手上,錢就生出錢來了,他和那拿錢出來的人雙雙都發了。

克儉從小在海陽長大,最遠才不過逃難到了上墊鎮,哪裏聽說過上海灘上這許多新奇冒險的事情!一時間他兩眼放光,手腳發癢,恨不得立刻隨了克勤去,拿一塊錢在股市上生出十塊百塊來。克勤瞥他一眼說:“做買賣要有本錢,你有錢拿出來嗎?”

一棍子又把克儉打得垂頭喪氣。倒也是的,他哪裏有錢拿出來?家中的情況他都知道,說起來是海陽城裏的大戶人家,其實一天三頓飯也就勉強吃飽罷了。前兒個他開了心碧的箱子,裏麵有些什麼不是一眼都看見了嗎?

克勤見他低頭不語,口氣裏帶點奚落地說:“照我看,你家裏也就剩幾間房子還值錢。”

克儉怏怏地說:“總不能賣了房子?那我娘真是要打死我了。”

克勤笑道:“你腦子不轉彎。”

克儉跳起來說:“你能有辦法?”

克勤笑而不答。克儉受不了他的撩撥,死活要央他說出來,隻差沒有磕頭下跪了。克勤這才吐出一句話,說是可以憑房地產向銀行裏申請抵押貸款。這對克儉又是個新名詞,他整個兒就是雲裏霧裏。可是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已經被發財的欲望所占據,他崇拜和信任著堂兄克勤,堅信憑借克勤的幫忙可以掙到大錢。

克勤又一次居高臨下地甩出一句話來:“我也是說說罷了,其實你娘那一關通不過的。她會把家裏的房地契交到你手裏?”

克儉“噗”地笑出聲來。過足了煙癮之後,他的腦子通常總是轉得很快的。他想,娘這一關既是通不過,不能繞開來走嗎?他偷偷把房地契拿出來,馬上就能抵押到現錢,錢交給克勤買成股票,十天半月翻個倍兒,再還了銀行貸款,房地契完璧歸趙,神不知鬼不覺。而他那時候已經有本錢去賺大筆的鈔票了,他會跟克勤一樣風光派頭。娘和姐姐們總說他不求上進遊手好閑,結果怎麼樣?他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克儉說幹就幹,回家偷個空子從心碧房中拿出了一應契約,怕放在自己身上不保險,又急吼吼地送去交給克勤。兩人說好,克儉連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趕來跟克勤會合,再一同坐船往上海。心碧那裏,到時候克儉留個條兒說明去向就行了,男子漢十八歲還不能出門闖天下嗎?

克儉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他挾著個不大的包袱來會克勤時,旅館老板告訴他說,兩位上海客人昨晚就結帳離開了。

克儉如雷轟頂,一張臉白成了豆腐色。至此他才隱隱約約知道,從一開始他就進了克勤的圈套,無論語嫣無論摻白麵的香煙,克勤教會他吃喝嫖賭,目的就是要毀了他們一家。其實克勤拿著董家的房地契到上海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可是克勤知道心碧會傷心絕望,她唯一的兒子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還不夠她傷痛至死嗎?克勤僅僅是這樣耍弄心碧一回,也算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氣。

可憐心碧有很長時間都被蒙在鼓裏。平常無事她想不到去翻檢查驗家裏的文書契約,輪到這些東西真有用時,她已經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了。

第四章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國民黨開始大舉向解放區發動進攻,共產黨因為兵力武器暫居下風,便決定避開國軍部隊進攻的鋒芒,把手裏的城池空出來讓對方占領。在國共雙方的戰略棋盤上,這其實是老謀深算的一著好棋,因為共產黨在讓出城池的同時,已經把包袱一個個地套上了國民黨的脖子,將他們化整為零,框住了他們的人馬,使之在不知不覺間由主動變成了被動。

戰時的通訊線路難以保證暢達,王千帆接到撤離海陽的命令時,國民黨四十九師大部隊已經兵臨城下,槍炮聲清晰可聞。王千帆召開緊急會議把撤退命令傳達下去,要求守城部隊一定要撕開一條血路,確保城裏的黨政軍人員安全離開。

綺玉掂著盒子槍來找千帆時,發現他獨自在那個月亮門的院子裏焚燒文件,身邊的警衛一個也不見了。綺玉跺著腳催他快走,再遲片刻,國民黨部隊包圍了四座城門,那就成了甕中捉鱉,借雙翅膀給他都飛不出去。千帆指著身邊一堆尚未燒盡的文件,說他萬不能把這些黨內機密給國民黨留下,他一定要綺玉跟撤退部隊先走,他辦完事情隨後就來。千帆鎮定地笑著對綺玉說:“海陽城裏我比誰都熟悉,你怕我走不出去?”

綺玉知道說服不了他,隻得先走一步。兩人說好了在老龍河入江處的蘆葦蕩裏碰頭。

綺玉走後不到一刻鍾,城門已被四十九師攻破,國軍沿著大街小巷迅速向城內推進,一路上幾乎沒有受到阻攔。這時千帆剛剛燒完最後一份文件,換上了事先準備好的便衣,從縣政府後門溜了出去。

他原來打算隨便找個地方先躲上一躲,天黑下來之後再想法混出城去。誰知走到冒銀南原先辦公的偽商會舊址,巷子兩邊已經被國軍士兵堵住。王千帆也是不夠沉著,一見自己被兩麵夾攻,誤以為對方已經認出他的身份,馬上背貼著巷壁拔出槍來。國軍士兵們見到此人有槍,當然悟出這不是一個普通百姓,立刻從兩邊蜂擁而上,把王千帆團團圍住。混亂中,王千帆打死了兩個國民黨士兵,對方卻因為一心要抓活的,隻把王千帆的胳膊打成輕傷。

事情的發展有時候的確很富戲劇性。王千帆胳膊上滴著血,被士兵們扭送到縣政府門口時,四十九師的中尉醫官思玉恰好從門內出來。她一眼瞥見來人,下意識地驚叫一聲:“王千帆!”

就這樣,共產黨海陽縣政委王千帆被確認了身份,成了國民黨的俘虜。

既然抓到的是重要人物,自然也不能像對一個普通俘虜那樣扔進牢裏了事。首先要替他治傷。傷治好了才能經得住日後一係列的審問、拷打、逼供抑或是懷柔感化。

四十九師的臨時醫院設在最早的海陽女子專科學校中,也就是後來的孤兒救濟院。論說起來,女子學校的創辦人獨妍怕是再想不到這片地方有一天會變成這個傷兵醫院,這也是世事變化無常的一個證明吧。

王千帆被送進醫院,是思玉親自替他處理的傷口。畢竟是自己的姐夫,思玉不放心把他交到別人手上。思玉利索地剪開他的袖管,清洗、上藥、包紮,小心地不讓他感到疼痛。王千帆歪頭看著她做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濃濃的酒精氣味,忽然地就有了一絲幻想。他低聲喚她:“思玉!”

思玉一驚,手裏的鑷子叮當一聲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王千帆喚她這一聲的目的,抬了眼睛,不無驚慌地看他。

王千帆小聲說:“思玉,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說什麼?”

思玉小聲回答:“你不該有這個念頭,這不可能。”

千帆試圖說服她:“醫院裏警戒不嚴,你把我帶出去是可以辦到的。城裏現在亂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思玉嚴肅地看他:“你以為我就會帶你出去?我告訴你,城防工作已經委任了之誠主持,你現在是之誠手裏的人。”

千帆不死心,又說:“思玉,如果我們現在不是兩個敵對陣營的人,我僅僅是你的姐夫,純粹意義上的姐夫,你會怎麼樣?”

思玉淡淡一笑:“可惜不是。你我現在都是軍人,軍人必須忠於自己的職責。我的任務隻是替你治好槍傷,其餘請不必再說。”

千帆不無失望地移開眼睛。他想起了綺玉。綺玉此時一定等在蘆葦蕩中吧?她遲遲不見他來,心裏會急成什麼樣?她會想到他已經被捕了嗎?

之誠在外麵敲著窗戶把思玉喊出去。經過這一天激戰,他的一條受過傷的腿開始發疼,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牽得他五髒六腑都不舒服。他來找思玉要幾片止痛藥。他隔著窗戶看屋裏的王千帆,問思玉說千帆的傷要緊不要緊,思玉說不要緊,隻撕裂了皮肉,沒傷及骨頭。之誠也不知道對此滿意還是不滿意,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他真該嚐嚐斷腿的滋味。”而後他就囑咐思玉一定把王千帆看守好。

如此一來,思玉更不敢有放王千帆逃走的念頭了。

心碧得知王千帆受傷被俘的消息,是在小玉傍晚回家之後。當時心碧正準備燒晚飯,從米缸裏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著廚房門口的斜陽,把混在米中看得見的石子砂粒揀出去。

這一天雖是海陽城改朝易幟的日子,卻因為共產黨主動撤離縣城,城中幾乎沒有發生什麼戰鬥,市民生活一切如常,連小玉的學校都沒有停課。心碧揀著砂粒的時候心裏還想:走了綺玉,又回來了思玉,倒像戲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輪番著出台亮相,幾個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換上另外一撥。自從小日本占了中國,這些年裏心碧經曆得實在太多,對家門外麵的變化見怪不怪,共產黨當政也好,國民黨當政也好,反正兩個女兒當中總有一個是開心的。女兒的開心就是心碧的開心,至於誰對誰錯,誰進步誰反動,不識字的心碧還沒有這麼高的覺悟,能夠自覺地去擁護其中一個,反對另外一個。

大門被小玉砰地推了開來。心碧抬頭看時,小玉已經一臉驚惶地站在她麵前,呼哧呼哧喘氣不勻。小玉一向是個柔順溫和的性子,凡事都不會大喜大怒,今天為什麼事跑得這般急迫,倒讓心碧嚇了一跳。

心碧安撫她:“別慌,有話慢慢對娘說。”

小玉把心碧手裏的半瓢碎米拿過來,放在旁邊,說:“娘,出事情了,千帆哥被之誠哥抓進了監獄。”

心碧怔了一怔:“那你二姐呢?”

小玉說:“二姐跟他們部隊撤走了,千帆哥沒走脫。聽說還挨了一槍。”

心碧一下子站起來,而後又慢慢坐下去,自言自語道:“可真是件大事呢!千帆不比別人,他是個當官兒的,人家哪肯輕易放他過身?”

小玉不說話,幫娘把瓢裏的碎米揀幹淨了,舀了水淘米,而後下到鍋裏,添進幾瓢冷水,點火燒稀粥。她不聲不響地做著這一切,並沒有要替娘分擔心思或者出主意的意思。天大的事情有娘頂著呢,娘會想出辦法,會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柔順的小玉不習慣對家裏的事情多言多語。

果然,鍋中冷水還沒有燒開,小玉聽見娘說:“走,帶娘找你三姐去。”小玉就聽話地起身,拍一拍沾在膝前的草灰草屑,跟了娘出門。

時令還沒到立冬,天就已經黑得早了,隻看見家家戶戶房頂上薄霧似的炊煙。街上有一家雜貨店在門口架了三尺寬的大鐵鍋,熱氣騰騰地煮著一鍋鳳菱。爐火一閃一閃,菱角的香味滿街飄散。小玉看見有三三兩兩的國軍士兵從街上走過,腳步一律匆匆忙忙。還有幾個士兵抱著一大摞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挨個兒敲開沿街店鋪,指揮店主們立刻張掛起來。小玉覺得這種旗子不如先前共產黨的旗子那般紅火鮮亮,暮色中尤其顯得死氣沉沉。

一路打聽著,卻原來醫院就設在大姐從前教書的學校裏。大概是沒有發生大的戰鬥的緣故吧,醫院門口冷冷清清,斷腿斷胳膊的傷員一個也沒見到。這使小玉鬆一口氣,她是個心軟到見不得別人痛苦的女孩子。

沿從前的教室走廊往前走,終於在一間放著很多藥水和器械的房間裏看見了思玉。這會兒她也正閑著,獨自一人在燈下搓棉花球。心碧和小玉往門口一站,她就抬頭看見了,滿臉是笑地放下東西走出來。

“娘,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空下來我會回家看你們的。”思玉笑嘻嘻地說。

心碧拉住思玉的手,看看四下無人,小聲問:“千帆給你們抓起來了?”

思玉對這事很敏感,馬上回答:“娘,你可別找我說什麼,我不過是個小小醫官。”

心碧說:“之誠呢?他也做不到主?”

思玉答:“做到主,可他不能去做。王千帆是什麼人?抓住他的消息已經報告給了戰區司令部,是殺是關要由司令部親自決定。”

思玉嘴裏提到一個“殺”字的時候,心碧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不無期望地盯住思玉的臉:“思玉,看在娘的分上,悄悄放了他吧。”

思玉有點不耐煩:“我說了,找我沒用。”

“那你就去勸勸之誠,求他也行。你們小夫妻感情好,他會聽你的話。”

思玉冷笑道:“娘,你真是糊塗了,你想救王千帆的命,難道就不顧之誠的命?兩個都是你的女婿,你不能救一個坑一個。”

心碧說不出話來了。半天,她歎了一口氣:“千帆是你的親姐夫。”

思玉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之下倒生了大氣,發作似地說:“什麼親不親的?之誠的腿難道不是斷在王千帆手裏嗎?綺玉是你的親女兒,她不是照樣帶了人去抄你的家嗎?王千帆被俘是他自找的,將心比心,我和之誠沒有對不起他!”

話說到這裏,心碧已經明白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她慢慢地轉過身子,低頭往回走。小玉在後麵碰碰她的手,說:“娘,你真的不管了?”心碧就帶點賭氣地答:“娘沒這麼大的麵子,求人也是白求。”

思玉站在後麵,明白心碧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她裝作沒聽見,回屋繼續搓她的棉球。

冒銀南和獨妍也在同時知道了王千帆的被捕。消息是千帆的父親王掌櫃帶給他們的。大禍臨頭,王掌櫃仍然避著不敢見到心碧,卻反過來求心碧的親家冒銀南出麵相救。

冒銀南跟太太獨妍商量這事該怎麼辦。獨妍本是個不大肯原諒別人的人,自從上次冒銀南被新四軍當漢奸抓走,獨妍去找王千帆據理力爭,最後冒銀南在公審大會上被當眾釋放,獨妍對王千帆就有了意外的好感。但是嘴頭上她又改不了一貫的尖酸,她似笑非笑問冒銀南:“你要真想幫王千帆,是看在他嶽母大人董心碧的麵子上呢,還是看在他爹爹王掌櫃的麵子上?”

冒銀南牙疼似的皺皺眉:“你看你,人都關進了監獄,說不定什麼時候一紙命令,腦袋就不在脖子上了,你還說這些話!”

獨妍也覺過分了,走過來坐在冒銀南身邊:“我不過說著玩玩,你呢,一提董心碧就要發急。”

冒銀南說:“我是替王千帆急。人家好歹放過我一回。”

獨妍伶牙俐齒道:“他不該放你嗎?你是三分有錯七分有功,他殺了你是他有眼無珠。”

冒銀南偏過臉對她:“之誠也不該殺他。人家共產黨是為抗日立了大功的。”

獨妍這才說:“我心裏也這麼想,隻不過願意聽你親口說出來罷了。”她轉頭喚車夫老高進來,吩咐他立刻到駐軍營房裏找之誠回家。

之誠那會兒正在布置四麵城門上崗的事。頭一次擔任城防主任的職務,他兢兢業業唯恐有什麼閃失。他問老高家裏有什麼急事,明天再說可不可以,老高遲疑地回答:“少爺還是回去一趟吧,你娘的脾氣……”之誠連忙搖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又把要緊的事匆匆對副官交待一番,一拐一拐跟著老高走了。

之誠走進自家客廳時,獨妍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在兩排帶扶手的椅子之間走來走去。之誠一開口就申明他事情很多,不能耽擱太久。獨妍很不高興,問他是不是升了官就可以不要父母,冒銀南生怕她岔開太遠,急忙攔住話頭說:“之誠,找你隻為一件事,爹希望你能做到。”之誠表示隻要在他職權範圍內的。冒銀南站起來:“那好,你放了王千帆。”

之誠嚇一跳,退後一步,跟他爹隔開一段距離,皺了眉頭說:“你不是糊塗了吧?王千帆是共產黨的政委,他是在上峰的親自掌握之中,我有什麼權利放人?”

冒銀南跟著上前一步:“你沒有權利,可你有機會呀!你不是海陽的城防主任嗎?抓個空子……”

之誠斷然拒絕:“辦不到。我不能拿自己的職責開玩笑。”

冒銀南說:“算你為董太太做這件事,好不好?你和王千帆不都是要喊她娘的嗎?綺玉和思玉又是雙胞姐妹,你總不能看著綺玉年輕輕守寡?”

之誠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爹,這是在打仗,共產黨是我們的敵人!”

獨妍插進話來:“蔣介石和毛澤東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可你不過是個團職軍官,你做什麼要為別人的事得罪自己的家人?何況王千帆對我們不薄,你爹一條命是在他手裏救出來的。”

之誠被他們兩個人說得煩了,幹脆把槍拔出來拍在桌上:“爹,要我放他,你還不如先把我打死,省得我日後被執法官判個瀆職罪,綁到刑場上!”

之誠這一說,冒銀南和獨妍都有點摸不著深淺,一時麵麵相覷。趁著兩個人發愣,之誠把桌上的槍又放回口袋中,轉頭就走了。

之誠走後,兩個人又繼續發了一會兒愣,而後獨妍歎口氣:“銀南,話都說到這個分兒上,我們也算對得起董太太了,王千帆是殺是放,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銀南心裏難過,終是無法可想。

心碧從思玉那裏回來,打發小玉回自己屋裏看書溫功課去,她獨個兒坐在敞廳裏出神。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克儉也不知道躲到哪兒去了。自從緋雲出了事情之後,心碧難得在家裏看見克儉的影子。問他,說是在外麵跟人家合夥做生意。心碧心裏想,世道亂成這樣,自家的綢緞店都恨不得盤出手才好,哪還有什麼賺錢的生意能讓克儉做?但是心碧明事理,知道強按的牛頭不喝水,要是硬逼著克儉去做他不喜歡的事,恐怕十之八九要黃。男孩子大了總要走自己的路,等到跌幾個跟鬥,看清楚眼麵前是明是暗,他自然會收了那份躁氣,回來老老實實接手這份家業。

心碧現在覺到了冷清。心錦死了,桂子走了,薛暮紫有些日子沒有到她門上來問長問短了,家裏出這麼大的事,她連個說話商議的人都沒有。想起從前這院子裏人歡孩鬧、雞飛狗跳的日子,心碧真有點恍如隔世。

她坐了一會兒,吃力地按著膝蓋起身,到天井角落的雞窩裏掏出一隻已經進窩的母雞。小母雞拚命漲紅了臉,咯咯地大聲叫著。小玉聞聲趕出來,問心碧要想幹什麼,心碧回答說,千帆看樣子是難逃一死了,你二姐又不在他身邊,煨罐雞湯給他喝喝,算是替你二姐送他上路。小玉一下子眼淚就衝出眼眶。心碧看她一眼說:“你也別替他傷心。他當初既是橫下心來當共產黨,他就是準備好了有這一天的。可憐這幾年綺玉跟他過的是什麼日子?夫妻兩個連個孩子都不肯要……”心碧說著眼圈也有點紅,她連忙偏了頭裝作找刀。

小玉當娘的下手,兩人一個抓雞腿,一個按雞頭,心驚膽戰地把隻活蹦亂跳的母雞捺在地上不動。心碧就手拔去雞脖子上的幾根碎毛,閉了眼睛在那光裸處一刀割下去。“噗”地一聲悶響,有小股的鮮血濺了出來,立刻腥味四散。雞在她們手下拚命蹬腿扇翅膀,片刻之後也就閉了眼睛,軟綿綿不再動彈。

心碧把死雞扔在血跡斑斑的地上,有好長時間麵色灰白,心跳不止。她想千帆過幾天被殺的時候,可也是這樣兩腿蹬啊蹬的,半天落不下一口氣?

她一聲不響地燙雞,拔毛,開腸破肚。雞肚子裏熱氣騰騰,心碧聞著那股新鮮的夾雜了糞臭的腥味,胃裏一陣陣地翻騰,要想嘔吐。她屏住氣,勉強把雞收拾幹淨了,放進一隻大口的瓦罐裏,又放了黃酒,蔥,薑,把瓦罐坐到灶口上,用文火慢慢燉著。

約摸燒了兩個時辰,心碧開始撤火,讓那瓦罐在熱灶頭上悶著過夜。

臨睡覺前,思玉卻又冒冒失失回來了,有點像是要向娘道歉的意思。心碧臉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熱水燙腳,並不怎麼抬眼去看思玉。生性外向的思玉就很不自在,沒話找話地要把家裏死沉沉的空氣攪動開來。她誇張地嗅著鼻子,大呼小叫說:“娘還煨了雞湯?是等我回來喝的嗎?”說著就要往廚房裏跑。心碧冷臉喝住她:“站著!那雞湯沒你的分。”

思玉一時間很是尷尬,委屈地叫一聲:“娘!”

心碧別過臉,不理睬她。小玉在一旁替娘解釋說:“雞湯是煨給千帆哥喝的,娘說要送他飽飽地上路。”

思玉心中一抖,看著心碧浮在油燈光下的凝重的麵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後,她扭轉頭,腳步子不無沉重地走出門去。小玉追上來問她一聲:“三姐你不在家裏睡?”思玉一下子停住腳,回轉身,帶點希望地問:“是娘叫你來問的嗎?”小玉搖搖頭。思玉眼睛裏暗淡下去,跟著也搖搖頭,快步走進外麵的黑暗裏中。

第二天中飯前,心碧把雞湯熱了,連瓦罐放進一隻竹籃裏,吩咐小玉送到王千帆牢房裏去。小玉問心碧:“人家讓我去送飯嗎?”心碧咬牙切齒說:“不讓送,你就找你三姐夫去。人救不下來,總不能連頓牢飯都不讓送。之誠他要說個不字,從此我不認他這個女婿。”小玉臉上哀哀的,眼淚又要下來的樣子。

她拎著很重的竹籃出門,一路想著如果人家不讓她進去,她該怎麼找之誠說話。她希望之誠不會拒絕她送這罐雞湯。娘的性子剛強,是說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小玉不願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結果。

她走上蓮花橋,忽然看見從河邊一拐一拐走過來的之誠。小玉很久沒有看見過她的這個姐夫,覺得之誠的樣子變得很厲害,從前他一副樂嗬嗬帶點孩子氣的麵孔,眉眼裏總是萬事不愁的神氣,現在這張臉卻是胡子拉碴,兩頰瘦得削了進去,使一張緊閉的嘴巴帶著男人的狠勁。他穿一身挺括的美式軍裝,腰裏掛著褐色皮製手槍盒,卻因為腿腳的關係,再也走不出從前的那股帥勁。小玉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她這位姐夫,心裏湧上來的又是另一種哀傷。

之誠從前一直很喜歡思玉這個最小的妹妹,在上墊鎮保安旅當兵那會兒,小玉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同樣孩子氣的之誠常常帶著小玉滿地裏走著抓蟈蟈的。這會兒之誠再見到小玉,不由微微張了張嘴:小玉長得越來越像他死去的大嫂潤玉了。之誠的眼睛裏溢出這一向少有的笑意,柔聲問:“小玉你上哪兒去?”

小玉抬了抬手裏的竹籃:“娘叫我給千帆哥送罐雞湯。”

之誠臉上的笑意倏忽不見。他不說話,卻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了腰間的皮槍盒上。

小玉緊走幾步,站在之誠麵前。小玉的個子嬌小玲瓏,要仰了臉才能看到之誠的眼睛。小玉說:“之誠哥,你好不好送我進牢房?我心裏有點害怕。”

之誠皺起眉頭:“算了,巴巴地送罐雞湯幹什麼?娘怕我們不給他飯吃?”

小玉回答:“娘是怕千帆哥活不幾天了,要替我二姐給他送個行。娘說人要吃飽了上路,到陰間裏才不做個餓死鬼。”

之誠沒有說話,扭頭就在前麵走。小玉趕緊拎了籃子跟上去。之誠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卻因為腿腳不靈便的關係,總是走不很快,小玉一路碎步子倒也能夠跟上。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話。之誠問心碧在家裏做些什麼,小玉說:“娘總是一個人想心思。我知道她心裏難過。大姐死了,四姐死了,現在千帆哥又要死了。都是娘的兒女,誰死在她麵前她不心疼?”

之誠埋了頭,一句話不說。

小玉忽然問他:“之誠哥,你說說,老天既然要讓他們早早地死了,為什麼又要讓他們生出來呢?老天是在變著法兒折磨我娘?有時候想想,我真情願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們……不認識就不會傷心。”

之誠停住腳,轉過身來,憐愛地看著小玉真誠無瑕的眼睛。他又一次想:這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多像嫂嫂潤玉!他伸著手,示意小玉把手裏的瓦罐交給他來拎。

小玉躲閃了一下:“之誠哥,你拎不動的。”

之誠勉強笑了笑:“我的力氣還不如你?”

小玉認真地說:“你身上有傷,疼。”

之誠說:“我隻是腿有點疼。”

小玉搖頭:“不,你心裏也疼。你不肯說,可我能看出來……人心裏疼的時候,眼睛裏就會寫上這個字。”

之誠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這裏寫了?”

小玉點點頭:“之誠哥,你寫了。”

冒之誠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緊緊閉上眼睛,許久都沒有動一動。

小玉仿佛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也陪著他不動。兩個人在街邊上就這麼麵對麵地站著,互相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監獄長把王千帆的牢門打開,讓思玉進去給王千帆換藥。

都知道這是個共產黨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沒有決定如何處理之前,當地官員的責任是要保證該犯好好活著。所以王千帆在獄中沒有受到過分的折磨,每天醫官思玉還要定時來給他清理傷口,換上新藥。

思玉耳聽著監獄長在走廊裏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一言不發地埋頭做事。王千帆幾次想引她說話,她閉住嘴就是不開口。畢竟是自己的姐夫,上墊鎮時又是在一起抗日搞宣傳廝混過來的,她怕她一開口會忍不住失態。

換藥完畢,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思玉準備走了。這時候她的目光被一件熟悉的東西吸引過去:她認出王千帆床邊的一隻瓦罐是自己家裏的。她不無驚訝地問他:“我娘來過了?”

王千帆笑笑:“娘讓小玉來給我送了雞湯。”

思玉自語道:“娘果真送了……”

千帆說:“娘是老派人,照我們海陽的老規矩,來給我這個死囚犯送行。”

思玉的手一抖,手裏拿著的一個酒精瓶子不自覺地掉在了地上,一聲清脆的響,玻璃片子四濺,濃烈的酒精味在牢房裏彌漫開來。

監獄長慌忙探進一個頭:“董醫官,你沒事吧?”

思玉掩飾地說:“沒事。你去拿把笤帚來。”

監獄長就去找笤帚。趁這工夫,王千帆盯住思玉的眼睛說:“思玉,請你替我做一件事:你要是見了綺玉,千萬勸她不要悲傷,她是容易衝動的人,我怕她想不開……”

思玉急急地說:“放心,我會的。”

千帆又說:“你告訴綺玉,從我宣誓加入共產黨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準備著為主義而死的。僥幸活下來這麼多年,為黨為革命做了這麼多事,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綺玉,她跟著我吃了太多的苦……”

監獄長的腳步聲又響起來,思玉忙用袖子擦一擦眼睛,吩咐監獄長把房間裏的玻璃碎片掃幹淨,而後她拎了藥箱頭也不敢回地出門。

思玉在走廊盡頭的門外意外地碰到了之誠。思玉的眼睛此刻還紅紅的,之誠隻看她一眼便在心裏明白了一切。兩個人一時間都有點尷尬,互相盡力回避著對方的注視。之誠沒話找話地說:“換好藥了?”思玉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

停了一會兒,思玉試探著開口:“之誠?”

之誠抬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無人,使個眼色示意她跟上他。

他們走進監獄裏專為之誠這個頂頭上司備下的辦公室。之誠隨手關好門,走到思玉麵前,從口袋裏掏出一份文件。思玉接過去看,原來是蔣委員長親筆批示的行刑令,旁邊還有蘇北戰區司令長官加批的一句話,要求海陽駐軍在用刑之後,必須將共黨首領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三日。

思玉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抬了頭,麵色灰白地望著之誠:“是剛來的命令?”

之誠答:“是。電報剛剛發過來。”

思玉顫動著嘴唇:“王千帆他是非死不可了?”

之誠輕輕喊了她一聲:“思玉!”

隻這一聲喊,思玉的眼淚嘩地奪眶而出。她已經明白了之誠的意思,他是下決心要救王千帆了!思玉撲上去抱住之誠的脖子,肩膀顫抖著,心裏的感動和激動交混在一起,卻又哽咽不能成聲。

之誠拍拍思玉的肩膀,把她拉開,簡短地說:“你先走,你在這兒會妨礙我行動。記住,我做這事隻是為了你娘!”

思玉含淚點頭:“是的,隻是為我娘。”

她把眼淚擦幹,閃身出門,悄無聲息地離開監獄。她想趕快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娘去,想想事情還沒辦成,先別讓娘高興得太早,這才調頭回醫院駐地。

思玉走後,之誠仍舊關著門,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思想了好一會兒,總算把一切考慮停當。然後他出了房間,告訴監獄長說,晚上他會再來,執行對王千帆的處決。監獄長張著嘴,很想問問是什麼樣的處決,無奈之誠一臉冰霜,根本不想多說的樣子,轉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到晚上,監獄長早早地守在門口,結果之誠到十點過後才來,開著一輛美式吉普。之誠跳下車,伸手就向監獄長要王千帆牢房的鑰匙。監獄長點頭哈腰說:“主任,還是我帶你去吧。”之誠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不用。”又說,“這裏沒你的事,你下班回家。”監獄長覺得不妥,豈有長官在這裏忙碌,他倒先回家睡覺的道理?猶豫間,之誠瞪他一眼,意思是怎麼還不走?監獄長心想這位城防主任果真是個不好伺候的人,叫人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邊想邊慢慢地挪著兩條腿,防備主任突然又改變主意喚他回去幫忙。

監獄長走到那輛吉普車旁時,依稀瞥見車內有團黑糊糊的東西,好像還動了兩動。監獄長好奇地伸頭想看,後麵之誠卻喝一聲:“看什麼?”監獄長嚇得一縮脖子,趕快扭頭走了。

之誠站在門口,確信監獄長已經走遠,這才回到車上,片刻之後押下一個用麻袋蒙了頭的人。那人嘴裏被塞了東西,嗚嗚地說不成話,卻不斷扭動身體表示抗議。之誠理也不理,連拖帶拉地把他弄到了監獄行刑室。幸好那人是蒙了腦袋的,看不見房間裏那架亮晃晃的行刑用的鍘刀,否則光嚇也嚇個半死了。

之誠把蒙著腦袋的人綁到靠牆的木柱上,順便檢查一遍他的全身,確信此人已經是既不能動彈又不能說話之後,才慎重地鎖上這間房門,沿走廊去到王千帆的牢房。

千帆下午已經聽監獄長含含糊糊說過今晚要被處決的事,所以之誠打開牢門進來的時候,他一點兒也沒有驚訝。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先把長長的腳鐐放在地上,跟著人往地上一跳,動作依然是敏捷而準確的。他站在地上,對之誠一笑說:“我們走吧。”

兩人一左一右緊挨著往前走。之誠微拐了一條腿,千帆的腳骨上拖了鐵鐐,兩種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裏互為應和,留下很奇怪的回聲。

之誠沒有將千帆帶到行刑室,卻打開了自己的那間辦公房,示意千帆進去,而後他跟著走進,反手把門鎖上。千帆心中奇怪,想著會不會是家裏來了人,說通了之誠準許在這裏最後見他一麵?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跳了起來,期盼著來的是妻子綺玉。

之誠在千帆對麵站著,麵容依舊是冰冷的,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扔給千帆。千帆下意識地用那隻未負傷的手接住。之誠說:“打開你的腳鐐。”千帆沒有多想,依言而行。腳鐐打開之後,有一小會兒感覺雙腿輕飄飄的,像是稍稍一跳便能騰到半空一樣。若不是想著很快要被處決,千帆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驚喜了。

之誠的眼睛一直盯住千帆,彎腰從桌子抽屜裏拿出一套折疊整齊的國軍製服,拍在千帆麵前,示意對方換上。千帆不解,同樣用眼睛表示了自己的疑問。之誠壓低聲音說:“請你抓緊時間。”

有一瞬間,王千帆的嘴巴微微張了開來,欲說又止的樣子。他不是個遲鈍的人,之誠把他帶到這間房中,給他開了腳鐐,又讓他換這套衣服,他心裏已經明白了之誠要幹什麼。他現在是反過來替之誠感到擔憂,如果平白無故讓他這樣的共黨要犯逃脫,那麼替他一死的將是之誠本人。

他說:“這太危險。我不能害你。”

之誠答:“與你無關。我是替董太太和思玉做這件事。”

千帆堅持說:“她們不知道你的處境危險。”

之誠已經顯得頗不耐煩,皺起眉頭:“共產黨人做事都這麼優柔寡斷嗎?我再說一遍,從現在開始,十分鍾之內你不會在監獄大門附近碰到任何人,過了十分鍾我不能保證。”

千帆不能再說什麼了。他盡可能平靜地穿上那套衣服。受傷的那隻手有點不太利索,但是不妨礙他的行動。他穿好衣服之後伸手給之誠:“謝謝你。”

之誠轉開眼睛,像是沒有看見王千帆伸過去的手。他催促他:“快走,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

王千帆微笑地改握手為點頭:“後會有期。”

之誠冷笑一聲:“最好別再會麵。同樣的事情我不可能再做第二次。”

王千帆又是一笑,轉身就要出門。之誠在後麵提醒他一句:“通行證在上衣口袋裏。”

千帆回頭拍拍口袋,表示他已經知道,便不慌不忙出得門去。

一陣由近及遠的腳步聲之後,外麵複歸平靜。之誠如同翻了一座大山,渾身疲憊地退靠在牆上,閉住眼睛,半天不動一下。

過了約摸一刻鍾,他聽到外麵有汽車喇叭響,這才開了門出去接人。來的是事先接到行刑命令的兩個軍中劊子手。之誠把他們直接帶進行刑室,要殺的人已經綁好在木柱上,殺人的鍘刀也早就備齊,一切都不勞兩個劊子手費事,這使他們相當滿意。其中一個劊子手踢一腳被綁的人,帶笑地說:“頭上幹嗎要套上這麼個玩意兒?”

之誠就回答:“人道一點,別讓他看見刑具嚇破了膽。”

蒙著麻袋的人又一次拚命扭著身體,發出“嗚嗚”的哽咽。劊子手開玩笑說:“瞧,他還不領長官你的情!”

之誠報之一笑,揮揮手,表示可以用刑了。兩個劊子手立刻撲上去解開綁人的繩子,一個拉頭,一個托腳,很利索地把蒙麻袋者強塞到鍘刀下麵,手扶住刀把。之誠隻來得及把身子轉了過去,後麵嘿地一聲,已經完了事。之誠再回頭時,離鍘刀最近的牆壁上血汁淋漓,觸目驚心。之誠刹那間心裏翻腸倒肚,難過得眼淚水都流了出來。劊子手用一塊毛巾擦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同情地對之誠說:“長官你這是頭一次看,習慣了就不覺什麼了。”之誠心有餘悸,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連連擺手,示意他們任務已經完成,現在可以離去。

第二天一早,海陽人在大街上看見了一張新貼出來的公告,內容是:

共黨匪首王千帆昨夜被處死刑。其首級將懸掛城頭示眾三日。有收屍者立斬無疑!

據說王千帆的老父親王掌櫃擠進人堆裏看公告,當場暈死在公告下麵。恰好女醫官董思玉路過此地,喚人將王掌櫃抬回家去,往他胳膊上戳了一針,又附耳吐進一口氣,王掌櫃馬上悠悠醒來,臉上還莫名其妙地有了笑意。人都說王掌櫃怕是受不了刺激,有點“失心瘋”的苗頭出來了。

也有好事者馬上趕著到城門口看那懸掛的人頭,回來告訴膽小不敢看的人說,頭砍得很地道,齊脖根處整整齊齊,就是臉麵上血糊拉塌的沒了樣子。說著就歎口氣:“還是國民黨狠。從前錢少坤做那麼多壞事,共產黨抓住他也不過請他吃顆槍子兒。”言下之意,國民黨這件事做得太不漂亮,失了人心。

總之,這一天海陽城裏角角落落傳的都是這一件事。好多人家的大人怕孩子不懂事跑去看了,夜裏要做噩夢,都把孩子關在家裏不許出門。壓抑恐慌的情緒像立冬那天籠罩了海陽城的陰雲,灰蒙蒙的,死沉沉的。

第五章

噩耗傳到中共江海軍分區西路挺進大隊駐地的時候,政治部副主任董綺玉正在蘆葦搭起的棚屋裏參加隊長劉勝召開的會議。

離王千帆和綺玉約定碰頭的時間已經過去兩三天了。在戰爭形勢瞬息萬變的緊張日子裏,兩三天的空白意味著什麼,誰的心裏都是不言自明的。綺玉每天帶著兩個戰士和一副擔架走出十裏開外,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丈夫。再往前走就不可能了,那裏是國民黨的占領區。其實按綺玉的性子,她真想帶著人馬一直走到海陽城,城裏城外翻個底兒朝天也要找到千帆。

等待的時刻她拒絕吃飯,隻沒命地喝水。即便這樣她仍是覺得焦渴,仿佛心裏燒著個火球,灌進去多少涼水也會被嗤地一聲吸幹。兩三天的工夫她燒得雙目透出赤紅,嘴唇上白色的薄皮一片片翻卷起來,像風中翕動的蝴蝶翅膀。人在等不到親人音訊的時候格外難熬,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你哭也哭不出來,有勁也使不出來,眼巴巴地等著,火燎燎地急著,這樣的日子真是一日長過百年!

第四天頭上,大隊長劉勝派人把綺玉叫了回去。他對她說,千帆恐怕十之八九是落到敵人手裏了。說完這話他停下來,關切地注意綺玉的臉色。綺玉麵色灰白,眼角唇邊開始一點點地長出無數條淺淺的皺紋,眼中的淒苦令人不忍卒看。她輕聲對劉隊長說:“我想到了。我早已經想到了。”劉勝說那就開個會,商量怎麼把王政委救出來,估計敵人一時半時不會拿他動刀。

會上群策群力地想出好幾套營救計劃,準備一個不行再換另外一個,總之要達到把人救出來的目的。但是再細細一想,所有的計劃都不夠完善:強攻有強攻的危險,智救有智救的麻煩。敵四十九師幾乎配置了全部的美式裝備,又有高大堅固的海陽城牆作屏障,要從他們眼皮子下麵救出一個中共縣委書記,豈是說幹就能得手的事情!況且還不知道王千帆此時的情況到底如何,如果他身負重傷躺著不能行動,那他們得手的可能又要減掉幾分。

劉勝一支接一支抽光了整整一包煙,心裏對營救計劃始終委決不下。急性子的綺玉無法忍受他的謹慎,衝動地站起身來,要求給她一個小分隊帶著,她拚了性命也要衝進城去。劉勝哭笑不得說:“拚完了性命,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千帆同誌是我們的政委,他的安危不隻關係到你一個人,我們行動的原則是要確保成功。萬一計劃不周密,打草驚蛇,對千帆同誌隻有害處,沒有好處。”

綺玉情緒激動地嘶啞著聲音:“劉隊長,千帆他被捕已經好幾天了,他的生命不是用小時計算的,是分分秒秒都有危險!”

劉隊長答:“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要謹慎行事!”

綺玉還想再說什麼,門突然被撞開,城內秘密情報站的一個情報員未及報告就衝進會場。他是騎著自行車趕了幾十裏路過來的,帶給大家的就是這個噩耗:王千帆王政委已經被敵人斬首,首級掛在城門口示眾。

綺玉當場一聲長嚎,昏暈過去。大家七手八腳把她弄醒過來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相信,我要親眼去看到。”

她瘋了一樣地奔回她的蘆棚,換上便衣,拿了手槍,直奔駐地旁泊船的小碼頭,跳上一隻兩頭尖尖的劃子,解纜,調頭,一篙子撐出好遠。她準備抄水路從老龍河進城。

劉勝眼見得攔她不住,再說心裏也很想知道個確切,立刻點出五六個戰士,命他們組成小分隊,跟著綺玉過去。又反複交待一定不能進城,隻能在城門外看明白就回來。他懷疑這隻是敵人製造出來的一個餌,專用來引我們的人上鉤的。

幾個戰士都是身高力壯的小夥子,撐篙劃船動作飛快,很快趕上了綺玉。船和船相遇時,有兩個戰士長腿一邁,越過船幫上了綺玉的劃子,搶過她手裏的竹篙。綺玉剛才是憑著一股心氣才不要命地把船撐出這麼遠,此時竹篙被戰士接過去,她整個人跟著就癱了,一屁股跌坐在艙底,木愣愣的如同呆傻了一樣。一個叫小秋的戰士好心勸她說:“董大姐,你先別著急,也許是弄錯了人呢?”綺玉就半癡半呆地重複他的話:“是啊,也許是弄錯了人呢?”幾個戰士麵麵相覷,都覺得他們的董大姐怕是有點神誌不清了。

船到老龍口,他們找個隱蔽處拴纜上岸。這一帶雖是國民黨占領區,但因為國軍大部隊此時都駐在城中,四鄉八鎮基本上都靠地方土雜武裝維持,這些土雜武裝平常又大都蝸居在據點中喝酒猜拳找快活,小分隊上岸後,隻要注意不暴露自己,也就無人出來盤查找事。

小分隊繞過村莊,專找那河灘墳地一路疾行。連年戰亂,平原上的土地荒廢了許多,又加上時令剛到初冬季節,半人多高的枯葦亂草四處皆是,農人們收過莊稼也都不再往地頭田間跑了,小分隊這一路居然沒碰上任何情況。

十裏河灘路,不到一個時辰已經走畢。平原上視野開闊,老遠就看見了土堡一樣的海陽城門。小秋站住腳,對綺玉說:“大姐,你在這兒等著,我們去看了回來告訴你。”另外幾個人也都紛紛附和,勸綺玉不要再往前去。綺玉哪裏會肯?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蠻力,把小秋幾個人推得一個踉蹌,甩開大步子往前直走。小秋他們生怕綺玉會出事,趕快跟上去,前後左右地把綺玉夾在當中護著。

離城門口也就一箭之遙了,每個人的視線裏都清清楚楚看見了城門口高掛的人頭。因為天冷風硬,人頭掛久了之後已經萎縮成一個幹癟的窩瓜樣的東西,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怎麼也不能看出原先的模樣。人頭下麵還有一張白紙的告示,距離太遠看不清寫了什麼,依稀那告示上有個很大的紅筆畫的叉。

有好一會兒時間,他們趴在亂墳地裏,沒有一個人出聲。小秋回頭去看綺玉,她的脖子直挺挺地立著,頭和趴著的身體幾乎成了一個直角。她臉上肅穆得看不出一絲表情,一雙睜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城門上的人頭,眼睛裏火光熊熊。

小秋心裏想,她怎麼不哭?她要哭出來才好。她心裏的火燒得太旺,會把她五髒六腑都燒空了的。

傍晚時分,李堡鄉的中共地下交通員六叔用獨輪車推了一車蘆葦回家。這蘆葦是他從江邊的蘆葦販子手裏買來的,打算把家裏的豬圈收拾收拾。天快冷了,人要住暖和屋子,豬呀什麼的也不能凍著。李堡鄉家家戶戶靠養豬為生,從前最多的人家能養上百多隻壯豬。到冬天起圈的時候,滿鄉裏跑著的都是豬販子,他們在路邊設下臨時的豬場,互相之間壓著價錢,收到肥豬後馬上用運豬船裝往上海,轉手間就能發下大財。一冬天裏他們總是能賺下一年的吃喝。

李堡鄉的農夫們辛苦一年,也許不如豬販子倒倒手的工夫賺的錢多。

六叔在家門口哈腰停穩了車子,把車上的背帶從肩頭卸去,兩手用勁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他是個鰥夫,有兩個女兒都嫁在外村,家裏隻他一個人冷冷清清過日子。也許是生活過於冷清了,他很樂意幹地下交通員這事兒。他年紀不到六十,腿腳健朗,走路風快,送個情報什麼的也就是小菜一碟。

這會兒他站在門口猶豫:是先卸下車上的蘆葦,還是先回屋點火做上晚飯?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豬圈後麵忽然立起個人來,胡子拉碴,穿的是一身國民黨軍服。

六叔冷丁一見,嚇得木樁子一樣戳在自家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眨巴著眼睛說:“老總……你你要什麼……我給你拿……你不要這樣子嚇我……”

穿軍裝的人呲牙一笑,開口喚他:“六叔!”

六叔定了神細看他,不由也笑了:“我的天,是王政委!你怎麼穿這身衣服?我差點兒沒嚇死。”

他連忙開了門,讓王千帆進屋。王千帆站著不動,說:“我實在走不了了,你扶我一把。”

六叔就去攙扶王千帆,才見他剛才站過的地方有斑斑血跡。六叔慌慌地說:“怎麼了呢,你這是?”

王千帆一屁股在條凳上坐下來,抬頭見大門敞著,示意六叔去關上,這才拎起褲腿給六叔看。原來是戴腳鐐的腿腕磨爛了,連日走路又化了膿,血糊拉塌的一片。

六叔吸口涼氣:“好在天冷,這要是在熱天,可不要爛到骨頭裏去了!”又說,“隻聽講四十九師進城那天你沒能逃脫。今天在路上還聽人說,你被他們殺了頭,頭還掛在城門口。可見得謠傳聽不得。”

王千帆輕輕一笑:“倒也不是謠傳。”就把他怎麼被偷偷放走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六叔連聲歎道:“你命大福大。”

六叔略懂些草藥,當下先燒一鍋開水幫千帆把傷處洗了,拿出家裏珍藏的治外傷膿腫用的藥粉,在傷口四麵撒上,找塊幹淨帳紗裹好。王千帆隻覺那傷處疼過之後是一片清涼。六叔笑道:“覺得清涼就好。這還是我老父親手裏傳下來的金創神藥,我就怕年代久了失了效用。”

王千帆胳膊上還有處槍傷,因為思玉精心醫治過兩回,倒開始收口結痂。六叔解開繃帶看了之後,說是不妨事,又照原樣綁上。

因為天色已晚,六叔到屋後菜園子裏拔兩棵青菜,煮一鍋菜粥兩人吃了。王千帆想連夜趕路到江邊部隊駐地,六叔自然不肯,說你這樣子還能再走得路?六叔的意思讓他在李堡將養兩天再說。王千帆心裏惦記綺玉,想她久等他不到還不知急成什麼樣,無奈腿傷又的確纏人,勉強走下去,隻怕路上碰到情況無法利利索索地對付。如果再次被捕,自己送出一條命倒也罷了,連累了之誠和思玉,實在是對他們不住。想來想去,千帆覺得還是謹慎點為好,就答應在李堡住下來,但是不能在六叔家住,讓六叔隨便給他找個荒僻處的破磚窯看瓜棚之類。

六叔想想這也不難,李堡一帶空著的豬場很多,眼下還沒到收豬時令,那些豬場遠離村莊,平常鬼都不去,住個幾天不致被人發現。六叔趁天黑把獨輪車上的蘆葦卸下,拿了家裏的一床鋪蓋,用車子送千帆到其中的一個豬場。六叔說:“荒野墳場,你一個人黑天不怕吧?”千帆笑道:“你看我怕是不怕?”六叔也笑,說:“我問得多餘。當兵打仗這些年,死人堆裏也爬過不止一回了,天下還能再有讓你們怕的?”

他攏些豬場裏去年用剩的柴草,做成個簡單的鋪,讓千帆夜裏睡了,白天記得卷起來藏好。又關照千帆沒事不能露頭,這一帶據點裏的土雜武裝有時候會出來巡邏,給他們撞上了要壞事。三頓飯他會送過來。他絮絮叨叨地交待又交待,直到看著千帆鑽進被窩才放心走開。

冒家這一天意外地接到了大兒子之賢的來信和一包很洋氣的小女孩子穿的衣服。信和衣服都是從美國的一個城市寄回來的。信上說,他已經拿到了博士學位,即將應聘赴上海交通大學任教,不日啟程回國。信上一遍遍地問到小曙紅的情況:長多高了,念書了沒有,知不知道有個在美國的爸爸。

冒銀南和獨妍兩個人拿著這封信翻來覆去地看。冒銀南倒還沉得住氣,獨妍卻又是哭又是笑的,很是歇斯底裏了一番。自從潤玉去世,之賢情傷中離家去重慶讀書,倏忽將近十年過去,老倆口再沒見過兒子的麵。先是因為戰爭,前後方通信隔絕,冒家一直不知道之賢的下落。前兩年好不容易輾轉收到之賢的一封信,一看信是從美國寄回來的,原來之賢早就去了美國念書。之賢在信上說,這些年他心裏從來沒有忘記潤玉,一直過著單身日子幸虧潤玉給他留下了曙紅,女兒是他堅強活下去的力量。冒家回了信,含含糊糊不敢說到曙紅的早夭,也是怕之賢飄泊在外沒了個盼頭。現在之賢要回國了,獨妍欣喜若狂之餘,不免想到如何對之賢交待曙紅的事情。想著想著又憶起逃難在鄉下的那段苦日子。獨妍說:“潤玉是福氣太薄。花朵兒樣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到二十歲……世上的事,總是應著一個古理: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潤玉她是太出色了呀!”

就這樣,兩個人說說,想想,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睡到了床上還感慨唏噓不止。

上了幾歲年紀的人,瞌睡本就不多,哪還經得起臨睡前這麼說話傷神。冒銀南輾轉了半夜都不能閉眼。城裏各家的雞一聲應著一聲叫過三更之後,他才覺眼皮發澀,朦朦朧朧似要睡去。

夢到之賢坐的輪船到了北水關碼頭,他和獨妍帶了打扮成花蝴蝶樣的曙紅到碼頭去接兒子。船上走下來的之賢笑嘻嘻挎著一個女人的手臂。老天,那不就是潤玉嗎?原來潤玉沒有死,跟著之賢一塊兒出門了……

院子裏這時有沉悶的“咚”一聲響。冒銀南睡覺向來警醒,盡管正做著美夢,他還是聽見了。他睜開眼睛,欠起半個身子。這時他又聽見院門“吱呀”一聲從裏麵打開,接著有腳步聲走過來,雖然很輕,貓一樣,冒銀南還是能判斷出來人不止一個。

他心中犯疑,一骨碌翻身坐起。旁邊的獨妍也醒了,不無驚慌地問他:“是不是有賊?”他回答說:“我看看去。”

獨妍心裏覺得不妙,要想阻止,一把沒拉住,冒銀南已經披衣下床,開了房門出去。

冒銀南一向信奉這樣的原則: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所以他開門出去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大不了是幾個賊人,那就敞開院子讓他們拿,你盡量做得大方了,人家倒也不好意思太貪心。萬事總是和為上。

誰知冒銀南這一次的想法大錯特錯,來的不是賊人,從他一出門邊就被人勒住脖子,強行往口中塞了棉花,他心裏已經知道事情遠不是給錢給物能夠了結的。他口中“嗚嗚”叫著,想給房間裏的獨妍送個信號,又睜大眼睛試圖分辨綁他的是何人。無奈幾個人的臉上都蒙著黑布,他怎麼掙紮也不能看得清楚。

房中的獨妍聽到外麵反常的動靜,跟著就出來了。她隻來得及驚叫一聲:“有強……”馬上嘴也被人捂住,一團棉花同時塞到了她的口中。獨妍拚命扭動身子要想掙脫,手肘碰掉了身後那人臉上的黑布。獨妍不動了,她震驚無比地看清了這人原來是董家的二小姐綺玉。

綺玉也愣了一愣,索性扯掉那塊黑布,冷笑說:“看見也沒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冒之誠殺了我的丈夫,我為什麼不可以綁走他的父親?冒太太,委屈你等我們出城之後再去報信,你告訴冒之誠,隻要反綁了他自己去見我,就能換他的父親回家!在我見到他本人之前,我不會傷害冒老先生的一根汗毛。”

她說話的時候,冒銀南和獨妍都顯得萬分著急。他們知道綺玉是誤會了,城門口掛著的其實不是王千帆的人頭。可是急性子的綺玉上來就把他們的嘴堵個結結實實,哪裏還有說話的機會?冒銀南眼睜睜地看著綺玉把獨妍拖進房間,綁住她的手腳,隨手將繩頭在床腿上繞了幾圈,打個死結。獨妍也眼睜睜看著冒銀南被他們綁了手腳帶出大門,眨眼間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獨妍心裏的火隨著時間的延續而一點點地上升。

她先是拚命扭動肩膀,想把雙手從繩索的捆綁中解救出來。她的嘴被棉花堵死,隻留鼻腔呼吸,身體出了大力之後,呼吸變重,嘴巴不能幫忙吐納,便有種窒息感,憋得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她想這樣不行,得先想辦法把嘴裏的東西弄出來。她又開始徒勞地甩頭,想要甩出那團被口水泡得脹開來的棉花。

她心裏的火氣也就一點點地升到了喉嚨口,越聚越多,簡直到了要衝破喉管噴湧而出的地步。

冒家和董家到底前世裏結了什麼冤仇?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怎麼總是盤纏著糾葛在一起?共產黨解放海陽之後,王千帆秉公辦事寬大了冒銀南,這個情他們冒家記著。現在滿城裏掛起了國民黨旗,王千帆落到了之誠手上。之誠是個懂理的孩子,他知道冒家欠著董家的,頂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把王千帆偷偷放了。九死一生啊!被他的上司知道了,之誠他有幾顆腦袋都保不住啊!綺玉她憑什麼半夜三更跑來綁人?她不問青紅皂白,下手又狠又辣,綁不著之誠就綁人家父親,年輕人做事是該如此莽撞不講理的嗎?她倒要問問董心碧去,董家平常是怎麼教育兒女的!

又想到銀南此刻不知道出城多遠了,綺玉他們會不會打他罵他?綺玉臨走丟下話來,要之誠反綁了自己去換他父親。偏偏之誠昨天已經跟著大部隊出城掃蕩。之誠要是在家,諒她綺玉也不會這麼順順當當摸進城門。

獨妍甩頭甩得累了,將腦袋仰靠在床欄上歇一歇。這時候她眼睛裏看到床邊垂下來的一隻掛蚊帳的鉤子。她振奮起來,雙膝跪在地上,盡量把身子往上拔高。夠到了,夠到了!她用腦袋抵住那隻鉤子,想辦法讓它鉤住嘴裏的那團棉花,而後用勁一甩頭。成了!棉花團“噗”地一聲被鉤子從嘴巴中鉤了出去,頃刻間呼吸順暢起來。她大口大口地連吸幾口氣,才感覺剛才做這事用盡了力氣,此刻渾身軟軟地癱坐在地下,一動都不想動。

可是她不能不動,銀南還在綺玉手上,這個任性的董家二小姐隨時都可能翻臉要了他的老命。她要趕快找人去救銀南!

她掙紮著活動手腳,試圖把繩扣一點點地從手腕處褪下。口中沒有了堵塞物,呼吸就順暢了許多,活動時再沒有剛才那種心跳氣短的窘促。她三弄兩弄,居然把繩扣弄得鬆了,兩隻手合在一起使勁一拔,天哪她把手拔出來了!

她心跳著,哆嗦著去解腳上的繩扣。而後她扶了床欄顫巍巍地站起來。手腳被捆綁得久了自然血行不暢,好在時間不長也就複原如初。她試著慢慢地走了幾步,出房門,穿過帶假山石的偌大的院子,邁下大門台階。

天還很早,啟明星高掛天邊,青色的霧氣一縷縷地繚繞在屋頂樹梢,夾帶著沿街早點鋪子裏烤燒餅和米屑餅的香氣。獨妍腳底下越走越快,到末了幾乎是小跑起來。在心碧家的巷子口,她看見了提著藥箱趕早出診的薛暮紫。後者帶點驚訝地朝她望了望,想說什麼又沒說。

獨妍急切中把董家大門擂得山響時,心碧才剛剛起身。克儉又是一夜未歸,心碧等門等到二更天終於迷糊過去,天亮起來頭一件事是到克儉房中查看,果然還是不見人影。心碧隱約感覺事情不太好,克儉這些日子神出鬼沒常常夜不歸家,這孩子過去不是這樣荒唐的。她心事重重從後院走到前麵廚房間,想要點火先燒鍋熱水。火柴抓在手裏時,大門嘭嘭地響了起來。

心碧開了門,萬分驚訝地望著清早出現在董家大門口的獨妍。對方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樣子更讓她一時間手足無措。

“是冒家太太……”她喃聲道。

獨妍冷笑一聲:“是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找董太太要人。”

心碧心裏咯噔一跳。她馬上想到的是一夜未歸的克儉。“克儉闖禍了?”她眼巴巴地望著獨妍,聲音有點發顫。

獨妍一步跨進大門,冷了臉說:“不必裝糊塗,綺玉帶著人半夜闖到我家裏,綁走了冒先生,這事你會不知道?”

心碧大驚失色:“你說……綺玉綁走了冒先生?”

“她要之誠反綁了自己去換他的爹。董太太,人做事總要憑良心吧?之誠把王千帆放出去,他可是豁出一條命的!之誠跟他王家有什麼交情?他舍命救人是為了誰?還不是看在思玉的分上,看在你董心碧的分上?”

心碧臉色灰白地說:“一定是誤會了,綺玉她不至於……”

獨妍咬牙切齒道:“誤會什麼?我眼睛瞎了,會連綺玉的臉都認錯?這世上恩將仇報的人我見得多了,還沒見過拿人家父親撒氣的!你們董家的人一個個都不是善類!心肝腸子夠狠,夠毒!”獨妍又氣又急,眼淚出來了,嘴皮子也哆嗦不止。

心碧木然地站在獨妍麵前,她覺得自己腦子太遲鈍,反應不過來眼麵前一連串的事情。她弄不懂綺玉到底存著什麼心思,人家好心救了千帆的命,為什麼還要反手還人家一巴掌?而且綁走的不是之誠,是之誠的父親冒先生。冒先生對董家是有恩的呀!這些年中他明裏暗裏保佑過董家不止一次了呀!她千不該萬不該……

心碧回轉身,看見小玉早已經不無驚恐地站在廚房門口,她招呼女兒說:“跟娘再走一趟,去找你三姐。”

獨妍餘恨未休:“找思玉有什麼用?大部隊都不在城裏,思玉單槍匹馬能把人要回來?”

心碧歎口氣,幽幽地說:“不管怎麼鬥,她們總還是雙胞姐妹吧?”

獨妍不答話了。之誠不在身邊,除了思玉她們還能再指望誰?但願綺玉能看在思玉的分上……

此時綺玉和她的小分隊帶著冒銀南已經出城十多裏路。

剛出城的時候天還黑著,冒銀南戴著眼鏡,口裏塞了棉花,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既看不見路高路低,又無法平衡身體,走得跌跌絆絆,一個跟鬥接一個跟鬥。他跌了跟鬥自己爬不起來,須得要小秋他們去拉。小秋便不免窩了一肚子火,抬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家夥,低聲喝道:“裝什麼死?磨磨蹭蹭的,想等人來救你呀?做夢吧!”

綺玉聽見小秋嘟囔,回頭說:“你們架著他走,省得耽誤時間。”

小秋和另一個戰士就架了冒銀南的肩臂,甩開步子一路飛奔。可憐冒銀南上了幾歲年紀的人,被兩個走慣夜路的小夥子拖得上氣不接下氣,兩腿交互打絆,口中的棉花憋得他臉色發紫,眼珠子都要暴突出來。走出十裏地後,他再也支撐不住,兩腿一軟,身子癱在了地上,鼻子裏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小秋看看有點不妙,喊住綺玉:“董大姐,你看他不會死了吧?”

綺玉折回頭來看冒銀南。天邊已經現出魚肚色,田野裏晨霧彌漫,冒銀南的臉色在曙光中顯出一種不自然的紅紫,像被泥水泡得太久的茄子。他仰麵躺倒在田埂上,鼻翼張得極大,喉嚨裏有拉風箱般的嘶嘶聲,一雙眼睛毫無生氣地盯住綺玉,眼睛裏似有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