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一年的秋天,駐守海陽的日本軍隊終於投降。率先進城的不是國民黨整編四十九師,卻是新四軍九分區主力八團的全體官兵。
入城儀式相當熱鬧。海陽市民們從日寇長達八年的統治下解放出來,不免有一種撥開雲霧重見天日的新鮮感。他們自發地組織隊伍上街歡迎,商家們還湊錢買了紅綢彩旗什麼的,把隊伍沿途經過的地方裝點得花花綠綠煞是喜氣。各學校的學生們腰裏綁了腰鼓,手裏抓著紮了紅綢的跳“蓮湘舞”的竹竿,打扮成桃紅柳綠的一片,隻等新四軍的隊伍一露麵,就唱起來跳起來。這其中就有靦腆的中學生小玉。
克儉領到的是敲大鼓的任務。他穿一身鑲邊的褲褂,神氣十足地爬站在一輛拉貨的平板車上,每敲一聲都把係紅綢的鼓錘揚到了腦後,時而跺腳時而扭腰,變著法子弄出種種花樣,惹得好幾個女中學生偷眼看他。
獨妍把救濟院的孤兒們統統領上了街。他們手裏舉著的是自己做成的花環,小臉上很不習慣地被獨妍搽上了胭脂口紅,因而每個人的神情都格外拘謹,夾在滿街歡樂的人群中,怎麼看都有點別別扭扭。
薛暮紫手裏抓的是一麵寫有“歡迎”字樣的小三角旗。他依舊一身青布長衫,整潔的鞋襪,嘴角有淡淡的一點笑,安靜中總透著點與世無爭的悠然。他的女兒緋雲害羞地半躲在他身後,時不時探出臉來去看遠處的克儉。她臉上有微微的一抹紅,眸子亮閃閃的,一排珍貝似的牙齒細密地咬住了下唇,是那種心裏藏了秘密的快樂。
隊伍是從東門進城的。因為事先知道要有這麼個盛大的歡迎儀式,戰士們都提前把自己的軍裝該洗的洗了,該補的補了。新舊不同、顏色不同的軍裝紮上皮帶,裹了綁腿,看上去倒還整齊劃一。又因為每個人的精神麵貌出奇地高昂,黝黑幹瘦的麵孔一律嚴肅,嘴唇緊閉,雙目放光,挺胸抬頭走出一股浩然之氣,圍觀的市民越發為他們這麼多年的艱苦征戰而感動,有激動萬分的女孩子當場失聲痛哭,把手中的紙花接二連三拋進隊伍,引出一場又一場小小的混亂。
團政委王千帆是所有歡迎人群最注目的對象。都知道他是本城人氏,能文能武,年輕有為,此番又親眼見到他高挑身材,眉眼疏朗,神態謙和,不少人不由得在心裏暗暗稱讚,把那對共產黨新四軍的崇敬之情化作了對眼前具象的王千帆的仰慕,擁上來跟他握手,把花環套上他的脖頸,把紅紅綠綠的紙屑灑了他滿頭滿身。
王千帆好心情地笑著,對走在身邊的綺玉說:“你信不信?共產黨在海陽城裏是很得人心的。”
綺玉伸著細細的脖子四麵張望,含混地應道:“唔。”
王千帆好奇地循了她的目光也向四下裏望:“你看什麼呢?”
綺玉說:“我娘怎麼沒出來?”
王千帆笑道:“你娘為什麼就一定會出來?”
綺玉滿麵悵然地說:“我看見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來了。”
王千帆猛地將她一拉,避過身去,因為又有一把紙屑劈頭蓋臉地灑了過來。人群中揚起一片歡笑聲。
綺玉心裏小小的遺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歡樂衝淡了。畢竟這是他們勝利的日子,娘在不在場無關緊要,娘隻是海陽城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
心錦吃力地拐著一雙小腳,扶了牆壁從大門外回來。她滿頭白發,腰背佝僂,看上去完全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因為虛胖,她走路總是喘氣,細細的腿腳更是與她沉重的身軀不相配套,令人時時為她捏著一把汗,總好像她隨時隨地會因頭重腳輕而栽倒下來似的。
她在天井裏就站著喊起來:“心碧!心碧!”
心碧拿著抹布出現在敞廳門口。她問心錦:“大姐,出什麼事了嗎?”
心錦說:“街坊鄰居都上街迎新四軍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兒女婿都是新四軍的人,我做娘的難不成還要跟他們講客氣?”
心錦點頭道:“話倒也是。”
她放下心來,顫顫巍巍地踏上台階。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說:“叫你少走動。你這麼丁點大的腳,跌個跟鬥可怎麼得了?”
心錦喘著氣答:“一個跟鬥跌死了是福氣啊!無病無痛地去了,你說這有多好?我吃齋念佛就是求這麼一天呢。”
心碧把手裏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別說了,聽著心裏酸酸的。”
心錦笑著擺一擺手,坐下來拆一個舊棉花套子。自從桂子告老回家,少了個幫忙的人手,心碧家裏家外擔子更重,心錦從心裏舍不得她,總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點兒雜務。
海陽這地方雖是產棉區,差不多的人家過日子還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蓋舊了,胎絮不免發硬,蓋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這就要剝去網胎絮的棉線,將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彈花店裏重新加工。董家在過去,這樣沒麵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蓋上幾年,自然淘汰了做墊被,或者賞給下人們蓋去。如今窮到了骨頭裏,也就顧不得麵子裏子,該做的事情一樣一樣做起來,總是實惠要緊。
心錦嗤啦嗤啦地撕著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線,一麵隨口對心碧說:“共產黨的江山,這回該是坐穩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幾件瓷器,聞言回頭:“大姐幾時關心起政局來了?”
心錦說:“你又笑話我!我一個快入土的老婆子,哪裏懂外頭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共產黨能坐穩江山,綺玉這一趟進城就該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間房子出來。她早先的那一床鋪蓋已經給了小玉用,不如把煙玉的那一床拿了給綺玉,你說呢?”
心錦這話說罷,有半天不見回答。心錦以為心碧在思量什麼,抬頭看,卻見心碧手裏拿了香案上供著的那隻煙玉的采訪包,兩眼發直,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心錦慌忙喊她一聲:“心碧!”
心碧一驚,這才回過神來,悠悠地歎一口氣,說:“共產黨怎麼就沒有早幾個月打進城來呢?”
心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說,日本人早一腳敗走了,煙玉她就不會死?”
心碧兩手抓緊了那隻包,不說話。
心碧心裏卻在想:要是當初思玉和之誠沒有回家療傷,她做娘的沒有冷臉將煙玉罵出門去,煙玉哪裏就會走這條絕路呢?煙玉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卻把做娘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心碧把采訪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對著那包拜了幾拜。香案上同時供著老太太、濟仁和潤玉,他們幾個都是有照片留下來的,獨獨煙玉沒有。這個生性古怪的女孩子,當記者時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個影兒下來。心碧隻覺得這也是煙玉冥冥中對自己家人的懲罰。
新四軍進城後,第一個急著要找縣政委王千帆的就是他的爹王掌櫃。
王掌櫃找兒子的目的非常簡單:要錢。錢的數目不小,是黃金一百兩。這錢自然不是王掌櫃自己的,憑他一個綢緞店掌櫃,這輩子要想攢下黃金百兩,怕是極不容易。錢該歸屬於老東家董濟仁,濟仁臨死前對王掌櫃托孤,把這百兩黃金親手交到他手裏,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董家太太心碧經曆了多少坷坷坎坎啊,王掌櫃幾次以為她該朝他要這匣金子了,卻不料要強的心碧又硬是挺過去了。王掌櫃心裏由衷地佩服著這個柔弱又剛強的女人,他決意要替她守好這最後一份家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幼飽讀過四書五經的王掌櫃懂得這個古理,他要幫同董家太太將這錢用在最最緊要的坎上。
這麼一筆救命的錢,如何又到了新四軍政委王千帆手上的呢?說起來也是話長。
抗戰進入持久階段的時候,也是駐紮在江邊蘆葦蕩裏的新四軍部隊彈盡糧絕最最困難的時候。有段時間他們連洗傷口的鹽都沒有。戰士一旦受傷,眼睜睜看著那傷口由小變大,由紅變白,腐爛發臭,最後膿水流盡疼極而死。吃的方麵,米麵是談不上,連糠菜也不能管飽,弄得大家有空就跑到江邊挖蘆根填肚子。寒冬臘月,個個一身單衣,凍得臉發青嘴發紫,恨不得從早到晚鑽進蘆柴堆裏不出來。有一回天降寒流,兩個躲在蘆柴堆裏過夜的小戰士睡夢中竟被活活凍死。埋屍體的時候綺玉流了淚,說她再不能看大家這樣熬下去了,她告訴千帆說,她娘有一筆錢,就存在王掌櫃手裏,她請千帆去要過來用。千帆覺得不妥,平白無故怎好要人家的錢用?這不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嗎?綺玉振振有詞說,董家的錢她不該有一份兒嗎?再說可以算借用,將來革命成功了如數還到王掌櫃的手上,於董家是分毫無損的事。
王千帆思來想去,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保存革命實力要緊,將來革命勝利了,江山都是他們的,有多少個一百兩黃金拿不出來?
王千帆冒險潛回海陽,找他的父親王掌櫃要錢。
豈能豈能!作孽啊!這是東家孤兒寡母的命根子啊!王掌櫃當即變了臉色,嘴皮子顫顫地嘟噥出了這幾句話。
王千帆一笑說:“爹,你要識大局。多少人家為革命連親人的命都獻出去了,你難道真把錢看得比命還重?”
王掌櫃回答:“這不是一碼子事。命是自己的,死也好活也好是自己的事。錢是人家的,我不能拿人家的錢給你做人情。”
王千帆拿出在隊伍上做宣傳工作的本事,拐彎抹角、絞盡腦汁做著他爹的說服工作。無奈王掌櫃不是那些振臂一呼熱血沸騰的年輕人,任憑王千帆磨破了嘴皮子,他咬住牙關堅不鬆口。
門外雞開始叫了,熬了一夜的燈油隻剩淺淺一層油腳子,燈芯兒被燒得吱吱作響。王掌櫃的臉藏在油燈的陰影裏,澀澀的,皺巴巴的。這一刻王千帆忽然地沒了耐心,他覺得他爹這副老牛筋樣的脾性令人惱火,他已經不下十遍地申明過這隻是“借”,不是“拿”,爹怎麼就一點兒不識大體呢?
王千帆不能不對爹耍了點小小的賴皮,他板了臉說:“爹我要告訴你,我這趟出來,身上是肩了全團戰士的希望的,大家眼巴巴等著這錢買糧買藥,我無論如何不能空手回去。你要是再不拿出來,我自己也能找得到。家裏不就是這麼大個地方嗎?”
王掌櫃以為兒子真要動蠻的,慌忙從油燈的陰影裏竄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邊一張古舊的太師椅上。王千帆馬上明白了這正是老爹的藏錢之處,心裏暗暗一笑。他跟了過去,半是哄騙半是強迫地架起王掌櫃的胳膊,將他的身體拖移到旁邊。被無數隻屁股年深日久磨得光亮的椅板露了出來,王千帆抓住板麵猛然一抽,隨著王掌櫃啊地一聲驚叫,椅板滑落了,椅肚裏赫然有一隻深棕色的雕花木匣。
王千帆伸手去抱木匣的時候,王掌櫃已經老淚縱橫地撲通跪倒在兒子麵前,求他放過這隻匣子,求他不要讓自己的爹背上“不仁不義不忠”的罵名。王千帆哭笑不得,心想上年紀的人莫非都有點糊塗?錢是要用在抗戰打鬼子的正義事業上的,這能說是“不仁不義不忠”嗎?若是董濟仁先生還活著,隻怕拿這道理一說,董先生會高高興興把錢捐出來呢!
王千帆不理會老爹的哭求、哀告和威嚇,隨手從桌上的帳本子上撕下一張紙來,拿毛筆飽蘸了墨,刷刷刷寫下一張借條:
今借到董濟仁先生家黃金百兩,待抗戰勝利、人民當家做主後一定歸還。
下麵的落款是:新四軍江海縱隊五支隊政委王千帆。
年老而又膽小的王掌櫃就這樣眼巴巴看著兒子把一匣黃金拿走了。在他當時的意識裏,一半抗拒著兒子的行動,一半又心疼著兒子,相信著兒子的諾言。但是他從那以後不敢再見心碧,他連聽到她的名字都會心慌,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惶然。他無數次在家中上香祈禱,求董家不要出事。不出事就不至用大錢,不用大錢就不會想到那隻藏金的匣子。他又求抗日的軍隊快快打敗小鬼子,求共產黨新四軍快快地坐了江山,那時候他才能指望兒子還錢。他想一旦千帆將這筆錢還回來,他立時三刻就送還給董太太心碧。這樣擔驚受怕的事情他再不做了,打死他也不做了。
王千帆帶著隊伍威風凜凜進了城,沒有人比王掌櫃更加高興。幾年來他是替兒子背著一筆沉重的債務,他原本衰老的軀體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了,他走在街上習慣了貼著牆根,習慣了躲著眼神不去看人,習慣了天天用蘿卜幹下飯,省下每一個銅子兒攢積起來,以備兒子萬一不能還錢……兒子真好啊!他的隊伍終於把江山打下來了,他眼見得就能解救他的爹,還給爹堂堂正正做人的自由了!王掌櫃隻要一想到這裏,獨個兒就能嗬嗬地笑出聲來。
巴巴地在家中等了幾天,王掌櫃沒有能見到兒子的蹤影。他想這完全是他的糊塗,兒子如今是一縣的政委,掌管了全海陽的軍政大事,從早到晚有多少心要操?他怎麼能指望兒子放了大事不做,單單地回家見爹?他就抖抖顫顫地從太師椅的椅肚裏摸出兒子的親筆借條,捏在手心裏準備進縣衙找兒子去。
縣衙門口一左一右有兩個站崗的戰士,王掌櫃走過去的時候,兩個人幾乎在同時舉槍一攔。王掌櫃生性膽小,眼麵前冷不防地伸出兩根鋥亮的槍管,嚇得他一個激淩,麵色灰白,哆嗦著嘴皮子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站崗的戰士見王掌櫃神色可疑,越發纏住不放,怎麼也不能相信這人是王政委的父親。
糾纏間,新上任的婦女主任綺玉拎兩個熱水瓶出門到老虎灶上打水,王掌櫃如見救星,忙忙地把綺玉喊住。
綺玉笑笑地走過來,先喊他一聲“爹”,又說:“你怎麼來了?”
王掌櫃受這一番驚嚇,心裏頗不高興,說:“兒子不回家看爹,爹還不能來看兒子?”
綺玉連忙招呼兩個戰士,讓他們放老人進去,又揚揚手裏的熱水瓶:“爹你先去,我打了水就給你泡茶。”
王掌櫃這才覺得有了麵子,心裏舒貼了許多,對綺玉擺擺手,意思讓她忙自己的事去,不必管他。
縣衙裏王掌櫃不是頭一次來,那年日本人要選商會會長,錢少坤曾經把他們吆喝了來聽佐久間訓話。那回多虧冒銀南冒先生仗義救人,否則他這條老命興許死在日本狼狗的爪子底下了。王掌櫃記得訓話地點就在腳下這片操場上,操場邊上還堆著裝子彈的空箱子,遮蓋火炮的帆布炮衣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所有的東西上都印著醒目的太陽旗的標誌。如今這些東西都不見了,有青青的小草從地縫裏冒出來,探頭探腦顯出那種心有餘悸的模樣。
王掌櫃在心裏啞然失笑:草兒花兒哪裏會心有餘悸呢?心有餘悸的是他自己呀!他走在從前的縣衙裏觸景生情呢!
他按照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的指點,繞過從前縣官老爺坐堂審案的大廳,轉過回廊,從一個圓圓的月亮門裏進去,找到了兒子千帆。
千帆彎著腰,趴在窗前的公事桌上打電話。因為線路不好的原因,電話打得很費勁,千帆幾乎是對著話筒大聲喊叫,王掌櫃在踏進月亮門的同時就聽到了兒子的聲音,這使他在進門時沒有絲毫猶豫。有一叢綠生生的芭蕉擋住了兒子的半個麵孔,王掌櫃看不見兒子此刻臉上的表情,但是從聲音裏聽得出來是很著急的。好像說的是調撥一批大米的事情,海陽城裏有奸商囤積米麵,市麵上物價飛漲,謠言四起,頗有點人心惶惶。千帆要接電話的人緊急從四鄉八鎮調撥一批大米進城,平價出售,用以安撫民心。
放下電話,千帆這才看見了垂手恭立在窗外的王掌櫃。他一時有些意外,趕忙出門把王掌櫃讓進屋去,又解釋忙到今日都沒空回家看看的原因。王掌櫃說:“我不是來怪你的,也不多耽擱你的工夫,你隻要把董家的那匣金子還我就是。”
王千帆一時三刻沒有反應過來,不免就有些驚愕。王掌櫃把手裏一直捏著那張借條展開,給千帆看了,說:“你自己寫下來的字據,可不能賴帳。”
千帆笑起來:“這事我當然記得,人民政府還會賴你的帳?”
王掌櫃心中一喜:“不賴就好。你今天把東西還了我吧。還金貨也行,折算銀洋也行,總之一筆頭還清了最好。父子是父子,債歸債,你還了我,我才好對董太太交待。”
王千帆搖搖頭,把王掌櫃按坐在一張椅子上:“爹,逼債也沒有這麼個逼法,立時三刻的,叫我從哪兒變出這一百兩黃金?”
王掌櫃聽兒子的口氣不對,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千帆,你這借條上可是寫得明明白白:人民當家做主後一定歸還。現在你們不是坐了江山嗎?這麼大個海陽城不都歸到你們手裏了嗎?”
千帆解釋說:“人民政府剛剛成立,千頭萬緒的事情都要我們去做,哪兒都少不了用錢,可我們窮得連草紙也買不起!爹你能不能緩一緩,讓我們喘過一口氣來?”
王掌櫃急道:“不是我催得緊,這事我還一直瞞著董太太呢!百十兩黃金放在政府身上也算不得什麼,放在一個人家可就是天大的數目,千帆你萬不能再難為我了。”
千帆抱住王掌櫃的肩,輕輕拍了拍:“爹,你是不放心我?”
王掌櫃語塞,定定地望著千帆的眼睛,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千帆輕言軟語說:“好了,你先回去吧,借條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一旦政局平穩,我們要著手抓經濟抓建設,那時有了錢,我們加上利息還你,可以了吧?”
王掌櫃囁嚅道:“錢不是我的……”
千帆就有點不耐煩:“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相信共產黨?”
王掌櫃不敢再說下去。兒子雖是自己生的,可他眼下當上了縣政府的大官,說話做事都帶了一種做報告下命令的口吻,讓王掌櫃感覺著陌生了。王掌櫃就體貼地想:或許兒子真是有難處,改朝換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呢!兒子要辦的事情千頭萬緒呢!那就緩一緩再提吧。董太太那裏,萬一實在瞞不過去,拚上自己的老臉認個錯也就罷了,說起來千帆不還是董家的女婿嗎?
王掌櫃怏怏地走出這個帶芭蕉叢和月亮門的雅致的小院子。像來時一樣,他除了捏在手心裏的一張借條外,其餘空空蕩蕩。
新四軍是在海陽落鳳橋下的煙館裏抓住了漢奸偽縣長錢少坤的。之前,日本人剛剛宣布投降那一陣子,財政局長薛誼白力勸他躲出去避避風頭,因為當時海陽的局勢很不明朗,新四軍和國軍大部隊都在城外駐紮,雙方虎視眈眈,嚴陣以待,都爭著得到進城受降的榮耀,鹿死誰手還不能一定。薛誼白說,若是國民黨進城呢,憑他們的老關係,多花點金條疏通一二,保全性命倒不是難事;就怕新四軍搶先進了城,他們對當過漢奸的人會如何處理,誰心裏都沒個數啊!
錢少坤認為誼白所慮極有道理,當即下決心跟誼白結伴從海陽出逃。至於逃到何地才能不被抓獲,一時也就顧不得太多了。卻不料決心剛定,錢少坤煙癮大發,一個進出眼淚鼻涕的嗬欠頃刻間擊碎了他逃亡的美夢。他想到此一番出逃,居無定所,風餐露宿,能夠痛快過煙癮的機會微乎其微。對一個中毒甚深的癮君子來說,少吃兩頓飯倒無關緊要,少抽一回煙卻是比死還難受!錢少坤臉呈灰黑,精神委頓,眼淚巴巴地望著薛誼白說:“錢某出海陽也是死,不出海陽也是死,就讓我死得快活一點吧。”
如此,薛誼白獨自出逃,留下來的錢少坤幹脆住進了煙館,日日煙不離口,雲天霧地,倒也過了幾天神仙日子。幾個奉命抓他的新四軍戰士衝進煙館的時候,錢少坤毫無抵抗,也實在無力抵抗。他先是求幾個戰士準許他帶一套煙具入獄,要求遭到拒絕後,他幹脆死狗一樣地癱軟在地,是戰士們用繩子捆了他的手腳,又用一根粗木棍從繩扣間穿過去,將這個骨瘦如柴的家夥輕飄飄抬入獄中的。一路上引得無數海陽人看雜耍一樣地圍觀指點,拍手稱快的有,感慨萬端的也有。人們回想錢少坤剛派任海陽縣長的那時候是多麼講究多麼派頭,一身衣服總是從上海訂做,大背頭梳得溜光水滑,手指上的碩大鑽戒走到哪兒不閃得人眼花?如今這人就這麼完了。古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幾年工夫?滿打滿算不過十年。世事滄桑,山河易變哪!
商會會長冒銀南也跟錢少坤在同一天被抓。這消息在海陽城裏很是震驚了一陣子。儒雅謙和的冒先生也會被算作漢奸槍斃嗎?他當會長可是被逼無奈的,海陽城裏有目共睹的呀!再說,當會長這幾年,他明裏暗裏幫過不少小業主的忙,他的太太獨妍一直做著善事,苦心巴力地維持著一個孤兒救濟院,不容易啊!人家不就是想著將功贖罪的嗎?
冒銀南自己,倒像是早早準備了有這一天。新四軍戰士荷槍實彈衝進商會辦公地點的時候,冒銀南已經正襟危坐地等在那裏,桌上一邊放著洗淨擦幹的筆、硯、墨、印章之類,一邊是堆得齊齊整整的商會帳冊。他自己站起來,自己伸出手,讓戰士們將他反綁了手腕。他的衣服鞋襪也是幹幹淨淨的,齊齊整整的,透著規矩和板正,就像他一貫的為人。海陽人評價說,讀書人畢竟是讀書人,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他們與政權之間總有著一層“隔”,所以他們才明白,才淡漠。
當然,外人的評價總是就事論事,又難免帶著主觀猜測。實際上冒銀南當時的心境如何,他到底怕是不怕,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冒銀南被抓,最著急的莫過於他的太太獨妍。聽到車夫老高急乎乎跑回來報信,獨妍當即就起身往縣政府,要求麵見王千帆。門口站崗的戰士本是兩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小夥子,當獨妍麵容肅穆、儀態萬方地站在他們麵前時,小夥子不由自主就被眼前這位富家太太的不凡氣勢唬住了,問也沒問一聲,眼睜睜地看著獨妍從門口昂然而入。事後帶崗的班長為他們隨便放人進去而嚴厲批評了他們,兩個小夥子說,當時也不知怎麼的,就像中了邪魔一樣,根本沒想起來要攔住她問一聲。小夥子說,其實那位太太長得並不漂亮,他們不是為色所迷,一點兒都沒那個意思。
跟王千帆的父親王掌櫃一樣,獨妍也是在那個月亮門的小院子裏見到了海陽的年輕政委。不同的是獨妍對王千帆毫無畏縮和膽怯,她滔滔不絕、條理分明地敘述了冒銀南當上偽商會會長的前後經過,提出對方的老父親完全可以為這一切作證。她並且說到了幾年中冒銀南明裏暗裏為海陽人所做的好事,順便也說起冒銀南曾經救過一個新四軍偵察員,說起冒銀南為新四軍炸毀海陽電廠提供的方便。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戛然而止,目光灼灼地望住王千帆,不亢不卑問了一句:“請問王政委,在你們共產黨人心中,這世界上有沒有公理存在?”
王千帆莞爾一笑,說:“你今天想到了來找我申訴,可見你自己心裏是早有答案了。”
獨妍如釋重負。對方能答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認為是夠水平的。她相信夠水平的王千帆已經聽進去並且明白了她說的一切。她仰了頭,滿臉肅穆地等待對方的下一個行動。
王千帆卻微笑著高喊勤務兵送客。從他眼睛裏看不出任何“是”或“不是”的意思,這使原本充滿信心的獨妍又變得滿腹狐疑。臨出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停下來,堅持要王千帆給她一個盡可能明確的答複。千帆搖頭說:“可見冒太太對共產黨還知之甚少。我們跟國民黨最最不同的一點,就在於他們推崇個人獨裁,而我們講究集體領導。請原諒我個人不能決定此事。”
獨妍回到家中,把“集體領導”四個字想了又想。她忽而覺得這是共產黨辦事認真的表現,忽而又懷疑是王千帆對她的搪塞和應付。她直想得惶然恍惚,坐臥不安,不吃不喝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把多年未修、破舊不堪的杉木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響。
車夫老高總覺得獨妍眼神不對。他想她要是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折騰個一天兩天,說不準會得“失心瘋”。海陽城裏得失心瘋的女人太多了,原因在於女人們總愛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一不留神想岔了氣,好好的人就會瘋掉。老高站在雨廊下,隔了玻璃窗子勸獨妍說:“太太何不找董家太太想想法子呢?那王千帆是董家的女婿,別人的話可以不聽,丈母娘的話總不能也當作耳邊風吧?再說,董家還是王掌櫃多年的老東家,有這兩層關係,王千帆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哪。”
說著說著,老高聽見房門呀地一響,獨妍形容憔悴地走了出來,又一言不發地穿過天井出大門去。老高心裏一鬆,知道太太這是往董家去了。
其實,哪裏用得著獨妍這時候來開口呢?心碧聽到親家冒銀南被抓消息的當初,就讓小玉把綺玉找了回來,要綺玉無論如何想法子保人。綺玉哭笑不得說:“娘,你當現在是什麼時代呀?我們共產黨人辦事,一不循私舞弊;二不憑長官意誌。抓了冒銀南,是因為他的確當過漢奸,至於罪行輕重,自然要靠證據公判。娘你不懂這些事,就別插在裏麵瞎攪和了。”
心碧聞言,抬了眼睛認真地去看綺玉,直看得她麵孔發熱。她不安地扭一扭身子,問娘這是怎麼啦?心碧就一字一句說:“娘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那些規矩條文,可娘知道做人要寬厚,人家待你有一個好,你待人家就要有一百個好。冒先生這些年裏待我們不錯,思玉又成了人家的媳婦,你真的忍心睜眼看著冒先生死?”
綺玉不在意地笑起來:“娘,我們隻不過把冒銀南抓起來關了幾天,何以見得被抓的人就一定會死?千帆當年不是也被抓過?就連思玉還坐過一回日本人的牢,他們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娘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冒先生如果不是罪大惡極,我們不會殺他。他要真是血債累累呢,憑我的麵子也救不了他。”
心碧聽綺玉這麼一說,心裏多少有了點數。恰逢獨妍找上門來,心碧比照著綺玉的意思,把這番話盡量往寬裏說了一遍。心碧說話的時候,看見陽光照在獨妍的臉上,把她鬆弛的皮膚照得略顯浮腫,眼角和嘴角的細碎皺紋一根根泛出金色,眼睛裏的光亮也顯出一種飄浮不定。心碧想起她從前穿一件沉甸甸的絲綢襯衫,襯衫下擺塞進咖啡色凡立丁西褲中,腳上配一雙褐色軟牛皮平底鞋,短短的頭發用夾鉗燙出幾道波浪,挽了冒銀南的胳膊,氣宇不凡站在興商茶園門口的樣子。心碧想,女人可真是不經老啊,風霜雨雪怎麼總喜歡在女人的臉孔上做文章呢?
幾天之後,冒銀南果然沒事。被公審槍斃的是偽縣長錢少坤,還有那個曾經動過思玉心思的偽軍團長。錢少坤被關在牢裏的時候,其實已經唯求速死了,縣裏為了開公審大會,特地弄了煙膏把他將養著,總算一條命沒有死在槍響之前。
冒銀南被反綁了雙手陪著站了一回台,而後又由王千帆當眾宣布無罪釋放。冒銀南回家之後有一段時間覺得無臉見人,幾乎動過服毒自殺的念頭。好在獨妍明白他的心思,那段時間寸步不離他的左右,弄得他想自殺都沒機會。日子一長,慢慢地也就把事情想開了,隻當八年亡國奴的日子是長長一夢吧。
第二章
從上海過來的客輪在水麵上笨拙地轉了個身子,慢慢靠上碼頭。船尾攪起的水浪渾黃不堪,旋渦一個接著一個,像巨大的鐵鍋排了隊比賽著轉圈圈。
碼頭上的工人們忙碌起來,係纜繩的係纜繩,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亂之後,輪船甲板上的鐵柵欄打開來了,擁擠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鴨子,手忙腳亂、前擁後擠、呼兒喚女地衝過踏板。一霎時,上海話,無錫話,通州話,海陽話,沸沸揚揚地混雜一片,聲高聲低,此起彼伏,碼頭上像是成了一個推銷販賣沿江方言的市場。有人肩上的扁擔戳了別人的後腦勺,有人的鞋子擠掉了,還有人抱著一筐吱哇亂叫的小豬,不識時務地拱來拱去,惹得幾個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聲叫罵。
人群就這樣潮水一樣地湧上碼頭,又潮水一樣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兩個衣著時髦的年輕人頗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個子,戴一頂巴拿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裝,皮膚白淨,鼻梁高挺,唯一雙眼皮略顯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轉得過於靈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對這雙眼睛是極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著的女人不過二十出頭,波浪形的長發鬈出十足的嫵媚,皮膚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種透明的蒼白,尖俏俏的瓜子臉,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長出一顆黑痣,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麵孔平添出許多生動,使人睜眼閉眼總覺這顆黑痣在不遠處活潑潑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門的濟民的兒子克勤。女人叫語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頭。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裏東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門下,小打小鬧地販幾包煙土,沒發什麼大財,世麵是經見過不少,自覺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陽顯擺一番的意思。自古以來中國男人的心裏脫不開一個“衣錦還鄉”的情結,凡在外麵發財發跡的,山高路遠總要回鄉一趟,否則死不瞑目。克勤同樣如此,他得讓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看看他的洋場派頭,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這十年在外麵混得有什麼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隻小小的皮箱,一手挽著千嬌百媚的語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陽古舊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個碰上的是董記綢緞店的王掌櫃。這使克勤略微有點遺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馬上碰見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個漂亮的堂姐妹。潛意識裏她們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對象。
王掌櫃站在店門口,眯縫著眼睛,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對時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個感覺是老頭子認不出他來了。他想要麼是他的變化太大,要麼是海陽人已經把他從記憶中抹去。十年真是個不短的時間,他惹出那樁風流孽債被趕出家門時,才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半大孩子啊!
克勤停下來,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擱在胸口,對王掌櫃微微點一點頭,說一聲:“不認識了?”
王掌櫃驚訝地抬了頭,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揚,仿佛很隨意地說出這三個字。說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頭上,拍一拍語嫣的手背,轉身就走。他能感覺到背後王掌櫃的吃驚。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陽城裏會流傳開董家大公子突然回來的消息。
走下蓮花橋,路邊有個代寫書信的小攤子,一個瘦成幹蝦模樣的老頭兒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邊聽旁邊的鄉下老太太說話,一邊往紙上寫。他長著一雙跟克勤一模一樣的三角眼,因為低著頭,下垂的眼皮幾乎遮蓋了整個眼瞼,越發地顯出老相。抓筆的那隻手活像個雞爪,指骨細長,帶點痙攣地彎曲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黃又細,將他原本瘦長的臉無限製地延伸下去,遠看簡直就有點怪模怪樣。
語嫣不耐煩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聲說:“那是我爹。”語嫣“啊”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搶一個女人睡覺的爹?”克勤撲哧一笑,在語嫣胳膊上用勁捏了一把。語嫣誇張地叫起來,像被蜜蜂蜇了一樣甩著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丟下語嫣,自己朝那寫字攤走過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記得爹當時站在綺鳳嬌門外的驚恐的臉色。當時他和綺鳳嬌都認為門外隻有心碧,誰知開了門卻看見自己的親爹。年輕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實感覺到狼狽,因此他在心裏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寫字攤前,曲起中指,用關節處輕輕敲一敲桌麵。濟民這一封信正寫到收尾處,見有人敲桌子,以為又來了主顧,頭也不抬地招呼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說:“你看我是客人嗎?”濟民這才一怔,停了筆,用勁抬起耷拉的眼皮。濟民還不糊塗,隻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兒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團墨汁濃濃地滴下來,在剛剛寫完的信紙上洇出一塊汙跡。旁邊的老太太心疼不已,連連抱怨。克勤很派頭地扔出兩張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寫去。濟民哪裏舍得?一把將票子擄了去,叫兒子稍等等,他手忙腳亂換了信紙,將那信龍飛鳳舞重抄一遍,寫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給老太太,這才收攤歇工。
克勤不無嘲諷地說:“做得這麼巴結,怕是賺不少錢了吧?”
濟民聽出兒子口氣裏的不敬,也不計較,扯扯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你看我從頭到腳的行頭,像是賺錢的樣子嗎?”
克勤作勢地聳聳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賺了錢藏起來,我怎麼能知道?”不等濟民答話,他一揮手又說,“別怕,我不是回來找你要家產的,我現在有錢。”
濟民慌忙朝他搖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麵看,湊近克勤小聲說:“可別說你有錢。現在海陽城裏是共產黨的天下,共產黨不喜歡有錢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個什麼?共產黨國民黨都跟我沒關係,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誰還能拿我怎麼樣?”
濟民急得跺腳:“小祖宗,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說兩句?”
克勤無奈道:“好好,不說,不說。”
語嫣跑過來,好笑地看他們父子兩個鬥嘴。克勤得意地把語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陽的要出趟?”
濟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氣,把克勤拉到旁邊:“這麼說,你不跟綺鳳嬌……”
克勤擺擺手:“老黃曆啦!她早死了,骨頭都好打鼓了。”
濟民目瞪口呆地望著克勤:“死了?”
克勤說:“抽大煙抽死的。她沒福氣。”
濟民的臉上就有幾分哀傷。
克勤嘻皮笑臉說:“你還真想著她?”
濟民歎一口氣:“我是認真喜歡她的。”又說,“早知道如此,你當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攤:“她那時鐵了心要跟我,我有什麼法子?”
濟民不再說話。
中午是克勤作東,把濟民帶到老鬆林菜館吃飯。克勤存心要在老爹麵前擺闊,大盤小碗點了一桌子菜。濟民卻是提不起興致,眼麵前晃來晃去總是綺鳳嬌的影子。一會兒想到她在中秋之夜喝酒微酣的嬌嗲模樣,一會兒想到月光下的那盆樹樁盆景,再而又是黑夜裏虛掩的六角小門。他想老天爺可真是作弄人啊,得到她的不當寶貝,寶貝她的偏又得不到,生生的就讓這一縷香魂去了。
無巧不巧,在他們三個人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克儉帶著緋雲也進了菜館。
克儉這年剛滿十八歲,緋雲與他同庚。從克儉十歲逃難到鄉下住在薛家,而後薛家又反過來避難到城裏,兩個一直是青梅竹馬地長大,心碧和暮紫早已經默許了他們的親事,隻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正式行禮罷了。十八歲的克儉長得唇紅齒白,寬額鳳眼,開口是笑,不開口也是笑,活脫脫一個心碧的模樣,人見人愛。大娘娘心錦常說,好在是個男孩子,若這副麵孔生在女孩子身上,可不要迷死一城的小夥兒?相比起來,緋雲倒不及他的俊秀。不過緋雲也有緋雲招人喜歡的地方。因為自小在鄉村裏長大,緋雲的發育顯得比同齡女孩子要充分,眼兒亮亮的,臉上紅紅的,胸脯子挺挺的,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直拖到屁股,走路時辮梢甩來甩去,活像一尾潑喇喇跳動的魚,叫後麵跟著的人看得眼花。她通身上下帶著水樣的清新,水樣的鮮純,走到哪兒,旁人都能從她身上嗅到那股子濕淋淋的水氣。這兩個人走在海陽城裏,簡直就是一百個惹眼,一百個般配,連心碧看著都覺得開心,慶幸自己有這樣的子媳是天大的福氣。
此時克儉和緋雲走進菜館,座中的克勤和語嫣頓時都覺眼前一亮。克勤是因為久居上海,看夠了大城市女孩子修飾作態的美,緋雲的純樸鮮靈便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吃慣了雞鴨魚肉的人偶然吃得一筷子野菜,滿嘴的鮮香頓時讓他不忍停箸。克勤的眼睛就是這樣盯在緋雲臉上,其貪婪其赤裸是海陽城裏的小夥子所望而不及的,連生性厚道的緋雲都感覺到了這雙陌生眼睛的注視,原本紅潤的麵孔越發嬌豔如花,亮亮的眼睛如同花中羞怯的露珠兒,遮遮掩掩地滾來滾去。
語嫣則是驚訝於克儉的俊秀。她原本以為自己見識過的男人夠多了,如克勤這樣的已經算得上儀表堂堂,豈不料小城裏還有更加出色的男孩兒,語嫣一見之下,心裏驚歎不已,忍不住心旌搖蕩,一雙媚眼馬上展開了攻勢,在克儉身前身後織出密密的一片網。
克儉畢竟是小城裏長大的孩子,除緋雲之外沒有接觸過另外的女性,在男女間的事情上屬於懵懂愚鈍的一類,當下沒有理會語嫣的目光,隻把注意力放在緋雲身上。他拉了緋雲的手說:“講好了來吃油烹大蝦的,怎麼又要走?”
緋雲側過身子,躲開克勤那雙過於赤裸的眼睛的注視,紅了臉說:“這兒人多。”
克儉這才抬頭去看克勤那一桌子。他看見二叔濟民在座,不能不過去打一個招呼。濟民這時借酒澆愁已經喝得有幾分迷糊,指點著克勤和克儉說:“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兩兄弟都不認識了。”
克儉被這一說,“呀”地一聲大叫。他真是沒想到眼前就是堂兄克勤。克勤被逐出家門時,克儉年紀尚小,印象並不是十分深刻,此時見這麼個時髦派頭的上海人站在麵前,心裏免不了一陣歡喜,十分親熱地上去跟堂兄見麵,眉裏眼裏都是笑意。
克勤自然也是高興。不為別的,他剛才已經猜出了克儉和緋雲的關係,想著這個山青水秀的女孩兒既然是堂弟的人,日後接觸的機會不愁沒有,憑他的手段,海陽城裏有哪個女孩子能逃得脫身?
同樣高興的還有語嫣。風月場中的女子看人看事都透著精明,克勤對緋雲不加掩飾的貪婪,別人蒙在鼓裏,語嫣卻是一眼看得透透的。她心裏暗自高興,因為如此她可以騰出時間精力去親近克儉,她對這個漂亮的大男孩真的是一見傾心。
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隻可惜克儉和緋雲一無所知。
新四軍江海縱隊和國民黨整編四十九師在離海陽城不遠的老龍口舉行了一次慶祝抗戰勝利的聯歡大會。其實這些日子裏國共分裂的前景已經十分明朗,雙方暗地裏都在加緊防備,隨時準備在第一槍打響之後掌握主動。又因為這第一槍至今未響,雙方又不得不做出國共一家的樣子,客客氣氣,有來有往,隻想著能讓對方蒙在鼓裏最好。
剛收過莊稼的平地被一盞盞汽油燈照得雪亮,新四軍縱隊首長親自來參加聯歡,並且從總部請來文工團,演了一台氣氛熱烈的歌舞節目。國共兩邊的士兵們都歡眉笑眼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知道內戰的陰影已經向他們逼近,八年抗戰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此時他們是全身心地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思玉在人堆裏跌跌絆絆地走著,借著台上汽油燈的光亮尋找之誠。
自從在上次對日作戰中不幸負傷,思玉總覺得之誠好像變了一個人。打傷的那條腿再不能恢複原狀,走路免不了一拐一拐。隨之而變的是脾氣,從前的快活風趣像車胎走氣那樣一夜間消失,一個人驟然間老了幾歲,沉默寡言,暴躁易怒,三句話不到就要摔盆子砸碗地發火。思玉每見他狂怒失態的樣子,心裏湧出來的隻有內疚,她認為這都是四妹煙玉的過錯,雖然到最後煙玉跟那個叫佐久間的同歸於盡,但是之誠的腿畢竟因她的假情報而負傷致殘。思玉每想到此,就不知道如何來償還之誠的不幸,她以一百倍的耐心和溫柔來對待之誠,小心翼翼控製他的情緒,全心全意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好在之誠本性良善,把思玉對他的好一點一滴記在心裏,無人處常常拉著思玉的手說:“我又發脾氣了,你真的不恨我?”思玉就嫣然一笑,答:“我們是誰跟誰呢?你心裏有火,不朝我發,還能朝你的長官士兵們發?”之誠心裏越發懊悔,一言不發地將思玉擁在懷裏,兩個人孩子樣地臉貼臉哭一陣笑一陣,完了擦擦淚各人做各人的事去。
思玉常常想,這世上最配得上她的隻有之誠,與之誠最相配的就是她思玉。他們每哭一次笑一次的時候,兩個人就往對方心裏更深地邁了一步。如今他們已經各自在對方那邊盤根錯節了,他們的肢體和血脈都已經絞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砍也砍不斷了。思玉甚至想,他們或許根本就是為對方而生的,他們的氣質、脾性都這麼相像,兩個人當中換了任何一個,都不會有他們之間的絲絲入扣。
今晚的聯歡會上沒有看見之誠,思玉馬上覺得一切都味如嚼蠟。她知道如今的之誠常常會拒絕歡樂,那麼他一定躲在什麼地方抽悶煙。她在影影綽綽的光亮中跨過一雙雙胡亂伸開去的士兵的腿,焦急地尋找之誠。
冷不防一雙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她的人驚喜地叫道:“哈,找你半天,你跑哪兒去了!”
思玉一扭頭,發現這人她不認識。詫異間,抓住她的人拉起她就走,嘴裏還說:“快點,首長等著見你。”
長官就是長官,為什麼別別扭扭叫什麼“首長”?長官幹嗎要等著見她?是她過去認識的人?思玉一時間雲裏霧裏,胳膊被人拉著,腳下被一雙雙橫七豎八的腿磕著絆著,根本也無法細問。
好不容易走出人堆,思玉鬆一口氣,馬上對麵又來了一小群人。抓住思玉胳膊的人慌忙放開思玉的胳膊,雙腳立正,啪地一個軍禮:“首長,她就是您要見的小董!”
思玉此時恍然醒悟:她是被新四軍的官兵們誤認作姐姐綺玉了!這也難怪,原本就是一胞同胎所生,又都是一樣的軍裝,兩邊的軍隊混在一處看戲,黑夜裏認不分明也是當然。思玉明白過來之後就想解釋。還沒開口,一個戴軍帽的中年人已經大步上前,熱情萬分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啊!早就聽王千帆說起過你了!一個剝削家庭出來的嬌小姐,鍛煉成了堅強的革命戰士,不容易啊!”
思玉隻覺對方的手厚實有力,熱呼呼的,仿佛有什麼東西刹那間從手上流到心裏。思玉從來沒有嚐過跟“首長”握手的滋味,她相當感動,冒到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思玉從“首長”口中得知綺玉將要被新四軍總部嘉獎,因為她在部隊裝備最困難的時候搞到了日軍出城掃蕩的情報,使新四軍攔在國民黨部隊前麵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繳獲的輕重武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旁邊的人並且插話說,國民黨四十九師漏掉一塊到嘴的肥肉,還一直以為情報失誤,被日本人的奸細耍弄了。
此時思玉又驚又怒,驀然明白了那次之誠布置的埋伏落空是怎麼回事。她一言不發,回身便走,連夜趕回海陽城中,找到綺玉,劈頭蓋臉將她指責一通。綺玉自然不能服氣,認為反正都是打日本人,誰打了不都是打?新四軍替國民黨打在前麵,是替對方作了犧牲,國民黨該謝謝他們才是。思玉反駁說,若不是之誠指揮部隊頂住了通州日軍的增援,武器有那麼好到手的?之誠的腿說到底是害在綺玉手上,綺玉對不起之誠更對不起煙玉。姐妹倆大吵一頓,弄得王千帆在一旁拉都拉不開來。怨仇由此結下,以後兩個人再相遇的時候,雙方就有點意氣用事了。
綺玉思玉都沒有想到,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後,最感傷痛的卻是心碧。很長時間以來心碧不能原諒煙玉,就因為恨她幫日本人弄出這個假情報。煙玉為愛明月勝而舍身飼虎,這是煙玉的糊塗,可是她昧了良心替日本人做事,這就不是“糊塗”兩個字能夠解釋過去的了。心碧怎會想到整樁事情是一個冤案,煙玉偷出來的情報被綺玉截走,她做娘的跟著別人冤枉了女兒!若非如此,煙玉會把自己送上絕路嗎?
心碧神情恍惚地把自己關在煙玉房間裏,不吃不喝地呆坐了一整天。想到在煙玉最傷心悲慘的時候自己沒有為她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心碧就懊悔得腸子都疼!她是煙玉的誰呀?是煙玉喊做“娘”的人啊!娘又是什麼呢?是大樹的樹根,孵鳥的老窠,避風的水港,是天生要為兒女們擔驚受怕、遮風擋雨的人呀!兒女有難的時候,娘沒拉過來護著,反倒不分黑白地推她到絕路,煙玉她怎麼能不傷心去死?
當天晚上,細心的小玉在燈下發現娘鬢邊的頭發白了一片。
語嫣勾引克儉,是從誘使他抽白麵開始的。
那時候,傳統的鴉片膏子在上海灘上已經不時興了,有錢的小開們嫌那東西抽起來費事,勁頭也小,白耽誤工夫,於是改抽白麵。將綠豆大小的一點點粉末裹進香煙,吸上一大口,再噴雲吐霧,那份美氣勁!派頭、快活、方便,一口煙中全都齊了。摟女人,賭牌九,談生意,開車兜風,什麼都不耽誤。外國人真是絕,世上的好享受都叫他們發明了。
語嫣斜倚在床上,塗著紅色蔻丹的細長的手指靈巧地活動著,將裹進白麵的香煙重新卷好,姿態優美地叼在口中,朝克儉噘起雙唇。
克儉坐在一旁正看得發傻,忽見語嫣噘了嘴唇朝他探過頭來,嚇得身子一縮。語嫣伸手取下煙,夾在手裏,“噗”地一笑,拿煙的手舉起來,對他輕輕一揚。克儉這才意識到對方是要他幫忙點煙。好像外國電影中男人對女人都是這樣的。克儉臉紅起來,覺得自己在語嫣麵前太鄉巴氣了,任什麼都不懂。他慌忙拿過桌上的打火機,笨拙地連打了幾次,才算打著火。他習慣地用手掌擋著火苗,不無緊張地送到語嫣麵前。
語嫣深吸一口煙,含在口中,頭仰靠在床欄上,閉目不動。片刻之後,她微啟櫻唇,嘬起一個圓圓的小洞,將含著的那口煙徐徐吐出。青煙如一條活潑潑的小蛇,圍著她的粉臉和秀發嫋嫋起舞,翻卷環繞,一時間把克儉看得呆了。
語嫣睜開眼睛,對克儉又是一笑,慵懶而滿足地將身體在床欄上一彈,坐直起來。此時她的皮膚開始發亮,瞳仁如兩滴顫顫的水珠,周身的每一個關節裏都彌漫開一種動人的韻律。她把手指間夾著的煙遞給克儉,示意他也來上一口。
克儉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接過了那支煙。煙的一頭沾了淡淡的口紅印子,完全是語嫣嘴唇一部分的輪廓,這使得克儉心慌意亂。他眼睛看著語嫣,又好奇又緊張地將那煙狠狠抽了一口。比普通的煙味要香,但是好像也沒什麼太特別的。他有點不服氣,再次狠抽一口。濃鬱的煙味令他嗆咳,五髒六腑都開始翻攪,他臉色蒼白,難受得冷汗一下子冒出來,不得不拿手捂住嘴,強製自己把湧到喉嚨口的東西咽回去。
語嫣哈哈地笑倒在床上,邊笑邊滾來滾去,眉毛鼻子都錯了位置。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軟軟地指住克儉,斷斷續續說:“小傻瓜……你真是……小傻瓜……”
克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裏是翻江倒海地難受,頭也疼得如同炸裂。他想他下次再不上語嫣的當了,誰說這玩意抽一口會上癮?根本就是受罪嘛!
可是到第二次,他坐在語嫣麵前時,身不由主地又接過了她遞來的香煙。他這回不再莽撞,學了語嫣的樣子,嘬起嘴唇,小心地、悠悠地吸了一口。香味徐徐進入他的身體,沿血管四處擴散,他忽然感覺四肢飄浮起來,像被一股溫柔的暖流包裹著輕托著,有白色的精靈樣的東西在他麵前飄來閃去,發出奇妙的、若有若無的聲音。朦朧中語嫣不知為何已經坐到了他的腿上,鮮紅的嘴唇在他眼前晃動著,吹氣一般地說:“快活嗎?嗯?快活嗎?”克儉不想說話,生怕自己的呼吸會衝走這種透明的曼妙,他隻是微笑點頭。
語嫣坐在克儉的腿上,胸脯緊貼住他的身體,不慌不忙、從容老練地開始吻他。她從他光潔敞亮的額頭吻起,慢慢地移下來,到眼睛,到臉頰,到嘴唇、耳根、脖頸。她嘴唇柔軟,舌頭溫熱而潮潤,使克儉頭一回嚐到女人的銷魂。她的手在同時摸遍了克儉的全身,最後隔著衣服停留在克儉的腿根處。克儉“啊”地一聲大叫,驚慌地推開語嫣站起來,心中狂跳,進出一頭一臉的汗水。
語嫣不說話,靠上來抱住克儉的脖子。克儉渾身發抖,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帶著語嫣倒向了床上。他就在這樣的迷狂狀態中第一次嚐試了做男人的滋味。
克儉並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堂兄克勤的籌劃。他故意地把克儉推給語嫣,目的不僅僅在於方便地獵取緋雲,而是為了實現他向心碧報複的計劃。他知道克儉是心碧唯一的兒子,毀了克儉就等於毀了心碧未來的寄托,對於這個聰明要強的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兒子的墮落更令她傷心欲絕的了。
進入農曆十月,富足的江海平原上照例有一段風和日暖的日子,人稱“十月小陽春”。家家戶戶都在這樣的日子裏忙著縫製過冬的被褥衣物,醃曬白菜蘿卜,存下足夠多的柴草,把木格子窗戶糊上透明的皮紙,甚至替雞呀狗的砌好一個暖和的窩。忙忙碌碌地做完這一切,不定哪一夜西北風呼呼一刮,氣溫便會驟然降到零度以下,蓮花池裏結了薄冰,青石街麵凍得泛出白色,人們鼻尖紅紅的縮在新做的棉襖中,心裏慶幸著虧得家裏人手腳快,該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冬天十分漫長,而且比北方人想像中的江南冬季要寒冷許多。北方的冷是幹冷,最重要的是屋裏生火,有燒得滾燙的火爐和火炕,無論人們在外麵凍得多麼邪乎,掀開門簾進屋,馬上就到了另一個溫暖如春的天地。海陽人可就沒有這樣的福氣了,本地一不產木柴二不產煤炭,有錢的人家至多在屋裏生個炭火盆,湊近了烤烤手腳什麼的,沒錢的人家隻好用蘆花編幾雙“毛窩”在腳上套著,隻盼著天晴出太陽,好端個小凳子坐在牆根處曬暖。若逢上下雨下雪天氣,那種潮濕濕的、從腳底升到頭頂、陰到人骨頭縫裏的寒冷,會令任何一個北方來的漢子都大叫“受不了”。
外地人受不了可以拔腳就走,本地人卻是無處可逃。所以冬季來臨之前,王千帆和他的縣政府必須緊急籌到一批救濟用款,用於購買棉花棉布之類東西發放下去。窮人是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會有的,海陽縣城被日軍蹂躪了整整八年,窮到一貧如洗甚至無家可歸的人又比往年更多,這是王千帆親自帶著縣府工作同誌們城南城北跑了一遍之後得出的結論。毫無疑問,救助這一大批人度過嚴冬是共產黨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共產黨開宗明義是窮人的黨,是為天下窮苦人民謀幸福的,如今窮人有難,共產黨不管誰管?王千帆把這個問題重重地砸在他的同誌們麵前。
濟仁托付給王掌櫃的那一匣黃金,自然是不能指望政府在短時間內能夠如數歸還了。王掌櫃深知兒子的難處,他多少回鼓足了勇氣想提,又小心翼翼把話咽了回去。兒子收拾起海陽這個破爛攤子也不容易啊,何況這錢是用在公家的事情上,兒子自己沒享受過一分一毫。兒子至今腳上還穿著從日軍屍體上扒下來的軍靴,因為鞋不合腳,老繭變血泡,血泡變老繭,不知道重疊過幾回了。王掌櫃能拿還錢的事去煩他嗎?這不是明擺著自討沒趣?
好在董太太心碧一直沒有對王掌櫃提過用錢的事。太太她真不簡單,憑一手繡花活兒,憑她裏裏外外的操心算計,竟也把一家子的吃喝用度撐下來了。要放在從前,這樣能幹的女人是要被皇帝老兒立牌坊褒獎的呀!
縣政委王千帆自然不會為理家有功的事去褒獎他的丈母娘,相反,手上正有一件關係到董心碧的事令他為難。
共產黨接管海陽之後,在農村實行的政策是減租減息、分田分地、鬥地主分浮財。城裏沒有田地可分,但是大戶人家的房子卻是連片成套的,家中藏下的金銀銅器也不在少數,再加字畫古玩,木器瓷器,珠寶首飾,狐裘綢緞,價值比田地之類更加可觀。這一大筆財產統統都要查抄出來充公,弄得好,全縣的財政開支就有了著落,冬季救濟用款也用不著東抓西撓的四處求人了。
問題是具體查抄哪些人家,這裏麵有個政策問題。該抄的不抄,是立場不對,姑息養奸;不該抄的抄了,打擊了朋友,違反了統一戰線政策,也同樣會吃不了兜著走。四十年代黨的幹部水平都不算高,遇到這類事情往往抓瞎,也就是大差不離的憑感覺辦事,大家碰頭作個商量罷了。
白紙黑字的一張本城富戶名單擺在王千帆案頭上,等他用紅筆勾出哪家該抄,哪家該免。其中有他的嶽母大人董心碧的名字。王千帆握著毛筆的那隻手懸在半空,遲遲不能決定。
按理說,被抄的人家必須是有人當過漢奸的,做過土匪惡霸的,有過血債民憤的,或者為官多年盤剝魚肉百姓臭名昭著的。董家似乎哪樣都不能靠上。董濟仁做官年頭不短,可他一直混跡在外,回鄉之後就規規矩矩吃點老本,再說人都已經死去多年,再追究他的是非總不合適。董家的四小姐煙玉跟日本人佐久間有過一段不幹不淨的來往,出奇的是佐久間最後是被煙玉親手毒死,以此來說煙玉還是個英雄,這事已經成了本城的一段奇案。據說煙玉生前愛慕過興商茶園裏一個叫明月勝的戲子,可惜煙玉死後這人就莫名其妙失蹤了,誰也不知他的生死下落,有關煙玉的一切也就無從打聽。這樣說起來,把煙玉定為漢奸無論如何不合情理。
王千帆為他的嶽母舉棋不定的時候,綺玉來替他一錘定了音。綺玉說:“她若不是我的娘,怎麼抄家也是輪不到她的;可她既生了我這個女兒,她就逃不了這個劫數。”
王千帆於心不忍地說:“你娘守寡這麼多年,養大你們幾個不容易。”
綺玉苦笑道:“誰讓我爹從前買下這麼多房子的呢?站在蓮花橋上往南一看,董家的房子最高最惹眼。董家要是放過去了,別人可不要說我們共產黨人做事存了私心?那些被抄了家的又如何能心服口服?”
綺玉便拿了千帆的筆,自己動手在她娘的名字下打了勾勾。千帆扭頭去看綺玉的眼睛,以為她是忍了眼淚的,卻不料綺玉的臉色異常平靜。千帆心裏就想,女人也真是怪,心軟如泥的是她們,心硬如鐵的也是她們,時軟時硬叫人好難捉摸呢!
抄家名單未曾在縣政府門外張榜公布,怕的是被列入名單的人家連夜轉移錢財細軟之類。奉命執行抄家任務的戰士們分作幾個小隊,采取突然襲擊的方式,不經通報闖上門去,把蓋有縣府大印的抄家令朝主人手上一塞,立刻有戰士分工把這家老老小小趕至一間屋裏看著,其餘人手腳利落地展開行動,該封的,該抬走沒收的,該留下的,風卷殘葉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能完事。
也有斷定這家有不少財產,抄查結果卻不那麼輝煌的,小分隊便疑心是有藏匿,費的手腳就要大些,先是拆板壁撬地板,再不行把牆也拆了,挖地三尺,甚或對家裏人吊打審問,總之要弄個水落石出。這都是有違縣府決定的過火行為,可是行動一旦開展,就好比老虎出了籠,你想喚也喚不回來了。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王千帆初聽到這些消息時,也有些如坐針氈之感,後來知道無法阻止,遂放寬尺度,隻嚴肅宣布萬不可弄出死人的事情。不出人命是方法問題,出了人命是政策問題,分界線清清楚楚。
偏偏抄到董家的時候還是出了人命。那天戰士們一進大門,就把心錦、心碧、克儉和小玉都關進了廚房。心碧是個很看得開的人,想著家裏坐吃山空了這麼些年,除卻幾間多餘的房子,一些從前濟仁置辦下來的家具用物、古董字畫,別的就沒有什麼了,共產黨真要劫富濟貧,認真說起來也是該當的,由他們拿走就是。
心錦向來膽小怕事,碰上這樣的陣勢早已經嚇得腿腳發軟,隻知道閉了眼睛麵壁念佛。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克儉,他一直趴在廚房窗口朝外看,一邊小聲報告心碧有哪些東西抬出來了。報著報著他忽然大叫一聲:“大娘娘,你的菩薩!”
心錦就一驚,慌慌地拐著小腳擠到克儉身邊來。她看見兩個戰士用竹筐抬了從她佛堂裏抄出來的幾尊菩薩,正猶豫著不知道要往哪裏放。心錦此時也不知道怎麼就有了膽子和力氣,拐著小腳把看守在廚房門口的戰士推到旁邊,磕磕絆絆地奔過去撲向她的菩薩。心碧見狀更是大驚,生怕出事,跟著要追上去,看門的戰士已經回過神來,槍托一橫把她攔住。心碧隻好回過頭來責怪克儉多嘴。
心錦衝到兩個抬竹筐的戰士麵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額頭在天井裏的水磨地磚上磕得咚咚作響。兩個戰士猝不及防,見一個白發老太太對著他們磕頭如搗蒜,一下子也覺慌了神,麵麵相覷著不知如何是好。心錦磕過了頭,雙腿膝行著朝那個裝菩薩的竹筐撲過去,兩手張開死抱住筐子不放,嘴裏說:“罪過啊,罪過啊,菩薩要動怒的,菩薩要降罪在你們身上的!”
兩個戰士本來挺不忍心,聽心錦嘟囔出這幾句話來,卻又生了氣,說:“你這個老太太真不曉事!海陽現在解放了,人民政府號召要破除迷信,你還在家裏設佛堂供菩薩,是故意唱反調怎麼的?”
心錦手抱著竹筐不放,一個勁兒哀求說:“同誌行行好,放了我的菩薩,我會替你們燒高香,求菩薩保佑你們!同誌行行好吧!”
一個戰士笑道:“既抄出來了,哪裏還能放回去?日後被上麵知道了,說我們立場不穩,同情迷信,可不是件小事。”
心錦要護那竹筐,兩個戰士不讓。若心錦是個年輕人,兩個戰士早就一把將她推得遠了,隻因她年紀一把,白發蒼蒼,戰士不忍對她動手,隻把竹筐抬著躲來閃去。心錦眼淚鼻涕糊得滿臉,一時間像是命也不顧了,隻伸手要奪那筐子。糾纏間,一個戰士的衣袖被心錦一扯,手沒抓穩,竹筐就從高處猛地一側,筐裏的瓷菩薩咣啷啷滾落到水磨石的地上,一下子頭身份了家,手腳也碎成了幾片。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心錦原本急得發紅的臉驟然間一片灰白,渾濁的老眼直愣愣地盯住地上五顏六色的瓷片,整個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動也不動。兩個戰士見心錦這樣,多少也有點懊惱,把竹筐放下來,伸手要去收拾地上的菩薩碎片。心錦的意識這時又活了,尖聲喝道:“別動!”戰士就不知所措地縮回了手。
心錦跪在地上,先是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又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汙物,還抬頭把灰白的幾撮頭發抿了又抿,然後雙手合掌,低眉斂目,對著地上的菩薩碎片深深地拜下身去。她嘴裏不停聲地念佛,灰白的頭顱緊抵在磚石地麵上,活像那裏年深月久長出來的一顆碩大蘑菇。
心碧站在廚房門口目睹了一切,這時就急切地叫道:“扶她起來!求你們快扶她起來呀!”又轉頭求門口看守的戰士,“同誌,你讓我過去扶她一把,她年紀大了……”
摔碎了菩薩的那個戰士聽心碧一叫,就彎腰去拉老太太起身。手剛碰上心錦的胳膊,心錦突然往他腳邊慢慢地靠了過來。戰士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隻聽“咕咚”一聲,心錦胖胖的身軀小山一般傾倒在他的麵前,嚇得他“哇呀”一聲驚叫。心碧三步兩步地衝出廚房,手伸到心錦鼻子下麵一試,人已經是再無聲息。心碧一下子也癱軟了腿腳,跟著往心錦身邊一坐,隻覺心裏塞滿了一團一團麻樣的東西,堵得五髒六腑都疼,哭也哭不出來,叫也叫不出來。
抄家鬧出了這樣的大事,真是誰也沒有想到。綺玉趕回來幫忙料理一切,想著自己家裏本就不是非抄不可的,都因為自己逞強好勝,在娘的名字下畫了勾勾,這才導致大娘娘的猝死,心裏很是懊悔,免不了對著棺材多哭了幾聲。
思玉沒有能夠回來。此時重慶談判已經失敗,國共兩黨的關係相當緊張,雙方的部隊在前方有一觸即發之勢,消息根本就無法送到思玉那裏。
因禍得福的是董家的房屋家產因此保全了下來,沒有人忍心在這樣的時候從董家再拿走一磚一瓦,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對這個結果最為滿意的是濟民的兒子克勤。如果他的大伯家裏被抄個一幹二淨,他此番回海陽不是毫無意義了嗎?當然他對誰也沒有透露心裏的慶幸,連他父親濟民都以為他回海陽的目的不過是擺一擺闊氣而已。
心碧在心錦的房間裏插滿香火,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燒得一條街上都能聞見那股不散的香火味。相伴她幾十年的老姐姐就這樣去了,留在她心裏的是一種嘶嘶啦啦的鈍痛。她有時候走過心錦的房前,就能聽到緊閉的窗戶裏傳出來敲木魚念經的呢喃聲,還聞見一股細細的伽南香的煙味。這時候她渾身就一顫,掉了魂似的,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這裏是要幹什麼。
薛暮紫勸她說,頂好把心錦從前住的那一進院落租出去給人,人氣總要比鬼氣旺,否則這個家裏是太冷清了。心碧想來想去,終是沒有答應。她對暮紫說,還是留個地方讓心錦的魂兒回來燒香念佛吧,可憐她這個老姐姐守了一輩子的空房,不能讓她死了之後魂魄都沒個地方落腳。
第三章
克儉和語嫣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被子拉至胸口,肩膀和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麵,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著一支裹進了白麵的煙。克儉飄飄然地微閉著眼睛,臉上浮著快樂的笑,這使他俊秀的麵孔越發顯出孩子氣的可愛。語嫣轉過臉,幾乎是貪婪地看著他,左手夾煙,右手不停歇地在克儉光滑的身體上來回遊走。她很希望克儉的身體此刻能再一次熱烈地響應她,聽從她手的召喚。可惜克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越吸越短的煙頭上,白麵對他的誘惑遠比女人要大。語嫣失望地想,真是隻不開竅的小公雞,隻顧了低頭去啄食麵前的穀粒,可不知道旁邊還有更好吃的肉蟲子呢。又想,莫非她在他心裏還是比不上那個大辮子姑娘緋雲?
就在這時候,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打開了,走進來滿臉是笑的克勤。
克儉臉色大變,猛地坐起身來,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又慌忙縮進被窩裏去。
克勤怪笑著說:“好一對快活鴛鴦!怎麼樣克儉?我的女人滋味不錯吧?”
克儉說不出話來,眼巴巴地用眼睛去看語嫣。語嫣就慢悠悠地吸一口煙,說:“克儉,你怎麼就怕成這樣?他會吃了你?”
克儉偷偷從被子下麵伸出一隻手,要去拿旁邊椅子上的衣服。克勤眼尖手快,猛地把椅子往後麵一拖,順勢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故意蹺著二郎腿,似笑非笑望著克儉:“穿上衣服就行了?我的女人被別人睡,我有這麼好說話嗎?”
克儉哭喪著臉求他:“克勤哥,要麼你打我幾下?”
克勤大笑:“想得天真!我為什麼要打你?這有多麻煩?”
克儉愣著,他實在想不出來對方到底要想幹什麼。他雙手扯緊了被子,臉色煞白,活像法庭上等待判決的囚犯。
克勤伸手從桌上拿一支煙,自己點著,吸了一口,愜意地吐出兩個煙圈,不緊不慢說:“很簡單,當年你娘是怎麼對我的,今天我就怎麼對你。我馬上派人去把你娘叫來,讓她見識見識這房間裏的西洋景。”
克勤話一出口,克儉嚇得顧不得穿衣服了,連滾帶爬從床上下來,跪在了克勤麵前,淚流滿麵地說:“克勤哥,求你不要告訴我娘,她會氣死的!克勤哥求求你了,隻要不告訴我娘,我什麼事都聽你的。”
克勤偏不開口,隻眯縫了眼睛微笑著去看克儉,直看得克儉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光裸的身子一陣陣發冷,牙齒也開始得得地打架。
克勤拿捏得夠了,才抬起半個屁股,把克儉的衣服扔了給他,說:“穿上,我們到外麵說話。”
克儉乖乖地穿了衣服跟克勤出門。到得門外,克勤示意克儉把耳朵湊過去,他剛在克儉耳邊說了兩句話,克儉活像踩著蛇一樣跳起來,麵紅耳赤地叫道:“不,這不行!”
克勤冷了臉:“那就把你娘叫來?”
克儉頓時又蔫了,他實在不敢想像娘知道了以後會有怎樣的傷心。本質上他還是個柔順的有孝心的孩子,不肯讓娘對他太過失望。
克勤逼問他:“幹還是不幹?”
克儉覺得他整個人都被克勤溺進水坑裏去了,除了點頭之外他別無活路。也直到此時他才知道語嫣原來隻是克勤的誘餌,他心裏隱隱有一種悲哀。
當天晚上,他敲著診所的後窗口,把緋雲叫了出來。他謊說帶她去看電影。緋雲信了他。以前他們也經常雙雙出去看電影看戲的。一般來說心碧和暮紫對他們外出玩耍不加阻攔。都已經是民國三十多年了,風氣跟從前不一樣了。再說兩家早就訂了親,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克儉把緋雲帶到了克勤住的旅館,說是要叫上克勤他們一塊兒去。緋雲一步踏進了房間,房門忽然就關上了,克儉不知了去向。緋雲心裏一驚,剛要開口大叫,嘴已經被身後的克勤一把捂住。克勤死死把她的雙手扳到身後,又用她自己的長辮子塞住她的嘴。緋雲滿口都是頭發,嗆得一個勁作嘔,眼淚也冒出來了,哭又哭不成,說又說不出的樣子,更顯出一副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克勤越發興起,多了平常十倍的力氣,把踢蹬不止的緋雲弄到了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得了手。
緋雲口中堵著頭發,出氣不暢,已經是渾身癱軟,克勤蠻橫進入她身體的瞬間,她心裏連氣帶急,一下子竟然昏死過去。這一來克勤也覺得掃興,胡亂動彈了一陣,見緋雲昏昏然沒有反應,隻好草草了事。
緋雲醒來的時候,克勤已經不見蹤影,隻有克儉跪在她床邊,眼睛哭得像桃。緋雲迷迷糊糊記起剛才的事,先以為是做了個噩夢,要想爬起身來,下身卻是一陣刺痛,再低頭一看,床單上紅紅一朵血花。緋雲這才確信自己已經遭了強暴,不覺又驚又怕,跟著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克勤沾過一次緋雲的身子,感覺有點索然無味。他想到底是小地方長大的女孩子,看著水靈靈鮮嫩嫩的,咬一口卻如同海陽街上賣的一種菜瓜,一點甜味也沒有。比較起來,自然還是語嫣這樣的女人更解風情,雖說不那麼新鮮,卻能讓你吃得可口。
克勤此後便不再在克儉麵前提緋雲的事。這使得克儉暗自慶幸,他想隻要緋雲不說出去,家裏人誰也不可能知道。他試探著問緋雲,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她爹?緋雲反過來眼淚汪汪問他:“你日後還會不會娶我?”克儉哪能說個“不”字?當下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緋雲這才說,她不會告訴她爹的,她能有臉對爹爹開口嗎?克儉一顆心才放回了肚裏。
兩個人照舊像平常一樣相處。心碧和暮紫誰也沒有看出有什麼不妥。
卻不料緋雲的身體發育得太過健康,簡直就是肥沃到極點的土地,掉進去任何一顆種子都能生根發芽。當醫生的薛暮紫很快發覺了女兒的反常:她怠倦思睡,臉色黃黃的,胃口也變得挑剔起來。有一天父女倆吃飯時,緋雲吃了幾口忽然作嘔。薛暮紫當即變了臉色,要緋雲伸手過來讓他把脈。緋雲躲閃著不肯,薛暮紫心裏越發生疑。把脈的結果,緋雲已經有孕!
薛暮紫此時想到的隻有克儉。緋雲是個老實孩子,除了克儉,怕是沒跟第二個男孩說過話。他也知道克儉生性頑皮,兩個孩子肩挨肩進進出出的,耳鬢廝磨得久了,難免有個好奇鬧玩的時候。薛暮紫自己是個醫生,男女間的事情上一向看得明智,女兒既是跟克儉有了,幹脆早點辦婚事就是,倒也不必跟孩子太過為難。
薛暮紫當天下午就到董家去,跟心碧說了克儉和緋雲的事。心碧吃驚不小,心裏生著克儉的氣,嘴上又免不了要替兒子擋上一擋,說:“克儉個小畜生,人小自大,什麼時候學會了做這事?”
薛暮紫笑道:“這還用得著學?克儉過年不就滿十八了?”又說,“反正也是遲早的事,你也不必生氣,趕緊替他們圓房拉倒,你還能早點抱上孫子。”
心碧歎口氣說:“措手不及的,哪能辦出像樣的事?董家嫁女兒要嫁好幾次,娶媳婦卻隻有這一回,怎麼也不能弄得讓人笑話。”
薛暮紫哭笑不得說:“我的天,現在是什麼時候?抄家的人還在城裏轉悠呢,你有多少錢財非得這時候顯擺出來?悄悄娶進門最好!反正我是不會挑你們董家的禮。”
心碧承認薛暮紫這話說得實在。若不是多年相處、知心知意,暮紫就不會這麼勸她。
晚上克儉回來,心碧叫他到身邊,把準備替他們圓房的事情說了說,又問克儉自己有什麼打算,克儉一時間傻愣愣的,問心碧說:“娘,不是要等過了二十歲嗎?”心碧點著克儉的腦門子說:“是你猴急,把人家緋雲弄出事來了。”
心碧這一說,克儉立刻呆若木雞。他是個聰明人,馬上醒悟到緋雲肚裏其實是克勤的種。克儉這一夜翻來覆去不能成眠,左想右想總是委屈。新娘子還沒過門,肚裏就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將來這孩子要管他叫爹,弄不好還要繼承董家的家業,這該是多麼荒唐的事情!克儉膽小而又自私,緋雲的失身是因他而起,自然他不能不娶緋雲,可他總不能連帶著娶回一個別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第二天一早,克儉眼泡腫腫地推開心碧的房門,一句話不說,隻撲通往心碧麵前一跪。心碧正在梳頭,被克儉的舉動嚇了一跳,問他到底有什麼事,克儉說:“娘,我是怕你不肯信我的話。”心碧回答說:“你說得在理,我有什麼不信?”克儉先流出淚來,說:“娘,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心碧著急道:“你總要先說呀!”克儉才說:“緋雲的孩子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