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玉說:“休息一下可以。想鬆綁、想拿掉嘴裏的東西,都不可能。”
冒銀南掙紮著把腦袋抬起來,嗚嗚地很想要說什麼。
綺玉揮揮手:“沒什麼可說的。這是戰爭,我不會憐憫我的敵人。”
她抬頭四望,看見不遠處有個看青人住的小草棚,吩咐小秋說:“到屋裏去吧,外麵霧氣太大。”
進得屋裏,小秋把冒銀南安置在牆角,繩頭拴緊在牆柱上。經過一夜間的奔波折騰,人們都已經疲憊不堪,七手八腳從外麵草垛子裏抽幾捆幹草鋪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下去,眨眼間就揚起一片鼾聲。
毫無睡意的隻有綺玉。此時她周身血液仍被複仇的念頭焚燒得熾熱,借著這一股奇異力量的燃燒,她感覺不到絲毫疲勞。她背靠在牆上,想著兩天來生活中的變故和遭遇,想到跟千帆分手不過幾天,他已經身首異處,從此他們天上人間再不得相見相愛,忍不住又一次悲從中來,淚水悄悄奪眶而出。
她抬手擦去眼淚時,看見牆角處冒銀南那雙緊盯她不放的眼睛。那眼睛裏分明是一種急切和哀求,希望綺玉能扯了他口中的東西讓他說話,在綺玉看來卻成了嘲諷和悲憫,慶幸她不可能抓住他的兒子償命似的。
綺玉怒從心起,刷地站起身來,狠狠瞪了冒銀南一眼,大步走出草棚。
田野裏晨霧已經漸漸散開,東邊天空露出了太陽的淡紅色的影子。放眼望去,收割之後的土地蕭瑟一片,三五裏之內不見行人。綺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抓冒銀南的目的是要引來冒之誠,此刻冒之誠就是接到消息帶了人追過來,又怎麼找到這個小草棚呢?再說,如果冒之誠帶來的人多,小分隊有把握將冒之誠抓到手裏嗎?
思想了片刻,綺玉又走回屋裏,彎腰推著小秋:“醒醒,醒醒!”
小秋騰地坐起身,兩眼通紅,愣愣地望著綺玉。
綺玉說:“外麵有灶,有柴火,你幫我搭把手,我們去燒點吃的。”
小秋驚訝道:“你不怕煙火把敵人引過來?”
綺玉瞥了冒銀南一眼,附在小秋耳邊說了幾句話。小秋連連點頭,心悅誠服的樣子,起身跟她出去。
小秋出去後才知道,草棚外麵的確有眼磚砌的小灶,鍋卻沒有。原來綺玉剛才那話是說給冒銀南聽的。他對著綺玉會心一笑,找來一抱耐燒的樹枝荊條,幹脆在空地上攏起了一堆火。綺玉蹲下幫著撥弄那些枝條,盡可能讓火燒得大些。
深秋一望無際的江海平原上,這一股遠離村莊的煙火嫋嫋上升,走在大路上的人不可能將它忽略不見。
煙火果然引來了思玉和她帶著的幾個國軍士兵。
海陽城裏的大部隊前一天開始出城掃蕩,留下來的隻是一小部分守備人員。思玉情急中把傷兵醫院的警衛班集合起來,勉強拉出五六個士兵跟她出城救人。實際上她沒有準備跟綺玉的小分隊發生戰鬥,她想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她見了綺玉,隻須把事情解釋清楚,姐妹之間自然會冰釋前嫌,之誠的父親也就會安然無恙地跟她回城。
所以,思玉發現野地裏的煙火,意識到這可能是綺玉的小分隊在休息做飯時,她心裏忍不住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帶人往煙火處奔去。
思玉接近小屋前,空地上的煙火已經被小秋用水澆滅,未燃盡的樹枝荊條在泥水中有氣無力地冒出絲絲青煙,苟延殘喘似的。四周悄無人聲。如果仔細想一想,會覺得這寂靜實在很有點可疑。可是思玉救人心切,又因為對方僅僅是綺玉和她所帶的一個小分隊,也就沒有用心用腦子將眼前的一切做一個判斷。
她躡手躡腳走近小屋。屋裏隱隱聽到拖長的、極為均勻的鼾聲,這聲音帶著一股濃濃的睡意從門縫中溢出,令人感覺到周圍的安全。她回頭對幾個士兵揮一揮手,示意他們緊跟上來,然後她慢慢推開門。
被捆綁了手腳扔在牆邊的冒銀南此時已經意識到綺玉在布置一個陷阱,他擔心聞訊趕來救他的之誠會不會識破。一方在明處,一方在暗處,明處的人多少總會吃虧。好的是之誠學過兵書兵法,或許他能夠隨機應變,化凶為吉。冒銀南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看見推開的門中探進來思玉的腦袋,他大吃一驚,隻覺心中忽悠悠一沉。怎麼會是思玉來了呢?思玉不比之誠,她為人單純,不諳作戰之道,冒冒失失闖進陣中,她會吃虧的呀!
冒銀南動又動不得,喊又喊不得,急得拚命搖頭,眨巴眼睛。思玉哪裏能懂他的意思?以為他急著要想鬆綁,衝他會意地點點頭,一邊抬腳就要進門。
恰在此時,一支冰冷的槍口頂在了思玉腦後。綺玉低低地喝道:“不許動!”
隨著綺玉的這一聲喝,四下埋伏的小分隊戰士刷地跳了出來,在小草棚外麵對思玉帶來的人形成一個半月形的包圍圈。
思玉這邊的人反應同樣迅速,立刻自動聚攏,背靠背地站到了一處,平端著槍支,槍口各對準一個小分隊戰士。
人數幾乎相等。若論力量的優劣,小分隊雖然搶先行動占了上風,但他們手裏的武器還是日本人留下的三八大蓋之類,明顯不如國軍士兵的美式裝備。一旦開了火,很難說誰就有瞬間取勝的把握。
兩軍對壘,虎視眈眈,誰也不敢輕易眨動眼皮。互相的呼吸聲都很急促。
冒銀南的驚叫聲已經衝到了喉嚨口,又被口中的棉花生生堵了回去。他閉上眼睛,不敢再看身邊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感到悲慘的不是戰爭、流血和殺人,是親親的同胞姐妹間劍拔弩張的對峙。老天爺作孽,為什麼要讓他看得見又說不出呢?
思玉這時心裏倒並不慌張,她自認為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綺玉的憤怒隻是暫時的,待到弄清楚王千帆沒有死,一切都會雲開日出。她微低了頭,從頂在她腦後的槍口下回望綺玉,溫和地說:“綺玉你別誤會……”
綺玉冷笑一聲:“我沒有誤會。”轉頭喝令包圍圈中思玉的人:“把槍放下,舉起手來!”
思玉的人仍舊平端了槍支,僵持不動。
綺玉的槍口用勁在思玉的後腦勺上點了一下,再一次喝道:“聽見沒有?我叫你們放下槍!誰再不放,我一槍打死她!”
思玉的人看看眼前形勢不對,麵麵相覷了一番,不約而同地彎腰把長槍放在了地上。小秋立刻上前,揀起那些槍支,分發給小分隊的每一個戰士。赤手空拳的俘虜被他們趕到了牆邊,一個個麵牆而立。
思玉對綺玉說:“好了,你們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了,現在你能不能跟我進屋說一句話?”
綺玉斷然道:“不必,你要說什麼我能夠知道。我現在不講什麼姐妹之情,我隻想以命抵命。你們能殺了王千帆,我就能殺你,殺冒之誠!”
思玉大叫一聲:“綺玉,請你聽我說一句!”
綺玉抬了抬槍口:“有話快說,我不喜歡拖泥帶水。”
思玉望望麵牆而立的國軍士兵們,欲言又止,哀求綺玉:“我們進屋去說好不好?”
綺玉眯起眼睛:“想玩花樣?我不會上當。”
思玉無奈,小聲而急促地說:“如果我告訴你王千帆沒有死呢?”
綺玉不由怒從心起:“他沒有死,城牆上掛的人頭會是誰的?他如果還活著,為什麼沒有回部隊?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做了叛徒?”
“綺玉!”
“閉住你的嘴!我現在什麼都不會相信。”
“二姐……”
“就是娘來求我都沒有用,我今天非殺你不可!”
思玉也是個倔強的性子,當即大叫:“好,你開槍吧!打死你的親妹妹吧!隻怕你將來要後悔的,你會把腸子都悔斷了的!”
綺玉握槍的手一陣哆嗦,像是突然間發高燒打起擺子一樣,槍口左右晃動得厲害。片刻,她終於又垂下槍:“我不殺你。這筆帳我還是要算在冒之誠頭上。我等著他。”
她朝小秋擺一擺頭,示意他過來把思玉綁上。
連同冒銀南,俘虜們全部被反綁了雙手,口裏塞上東西。小分隊的戰士每人背兩支長槍,押著這一行人往江邊駐地走。
在老龍河拐彎處的一片河灘地上,綺玉和她的隊伍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刻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和汽車聲。小秋幾步奔上河堤,打個眼罩向遠處望去,他看見前麵大路上灰塵滾滾,有一股黃色的長龍在慢慢蠕動。小秋飛跑過來向綺玉報告:“好像是國民黨大部隊正在返城。”
刹那間河灘地裏肅靜無聲,各自心裏掠過不同的念頭。綺玉想的是怎麼會無巧不巧碰上敵軍,憑小分隊這幾個人的力量,要應付眼前的局勢將非常困難;思玉想到之誠一定跟著大部隊回來了,能在這裏碰上之誠是她的運氣,老天爺冥冥中保佑她不死呢!餘下各人,有暗自嘀咕的,有偷偷高興的,或喜或憂,神色中不免都有所暴露。
綺玉回頭瞥一眼思玉,正巧看見她踮了腳尖、伸長脖子拚命往遠處張望的模樣。綺玉咬一咬嘴唇,心想現在的形勢是敵眾我寡,最好能隱蔽起來不讓敵人發現。事實上河堤很高,河灘地裏有不少枯草敗葦,而敵人行軍的大路距河堤還有大約一箭之遙,十幾個人隱藏得好,不被發現是完全可能的。綺玉就朝小秋及小分隊戰士做一個就地隱蔽的手勢。戰士們都是在這方麵頗具經驗的人,馬上領悟了綺玉的意思,撲上去把思玉、冒銀南和幾個俘虜用勁往地上一按,順勢用自己的身體壓在了他們身上,迫使他們嘴貼住地麵無法動彈。
馬蹄聲、汽車聲、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趴在河灘上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地麵的輕微震動。無論是希望被發現的,還是希望不被發現的,此時都緊張得雙手出汗,心跳如鼓,一雙眼睛瞪得要跳出眼眶。
突然的變故恰恰就在這時候出現:思玉情急中掙脫了口中塞著的布團,昂頭大喊了兩聲:“救命啊!救命啊!”
事後冒銀南細想起來,醒悟到思玉能掙脫口中布團是一種必然:思玉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無論往她口中塞進東西還是按她在地上,同樣年輕的小分隊戰士都隻能是心慌意亂點到而止。他們在異性麵前的慌張給思玉留下了可趁之機,使她在關鍵時刻喊出了關鍵的一聲“救命”。
綺玉萬沒有想到思玉會有這一聲喊,霎時間她臉色已經變得煞白。旁邊的小秋眼疾手快,抓起思玉吐出口去的那團布,惡狠狠地重新塞回她的口中。然而已經遲了,大路上有人聽到了喊聲,馬蹄一陣疾響,行動最快速的馬隊轉眼間就衝上了河堤,河灘裏的一切都暴露在他們麵前。
一場短暫的遭遇仗,快得如同盛夏時節的急風驟雨,嘩啦啦劈麵而來,嘩啦啦席卷而去,讓人根本來不及躲避。待到之誠聽見槍聲驅車趕過來時,河灘裏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一片屍體,其中有他的妻子思玉和思玉的姐姐綺玉。
關於思玉的死,馬隊的士兵報告說是共軍在槍聲剛響時就首先打死了她。據活著的小分隊戰士小秋說,他明明看見子彈從堤上射過來打中了思玉的脖子。兩種說法,之誠覺得都有可能。戰場上的子彈從來就是不認你我的呀!
幸運的是冒銀南躲過了這一場劫難。當時他身上壓著一個小分隊戰士,那個戰士根本未及抬身就已經中了槍彈,而後便始終一動不動地趴著,屍身做了冒銀南的屏障。此後的很多日子,冒銀南總覺鼻子裏聞到那股腥甜腥甜的血氣,又總覺得從頭上、臉上、脖子上往下流淌熱熱的粘糊糊的血。他捧起飯碗就要嘔吐,又常常睡到半夜被噩夢嚇醒。可怕的幻覺足足折騰了他半年之久,把他折騰得胖人變成了瘦人,白頭發從兩鬢爬滿了頭頂,之後才慢慢淡忘。
第六章
下課鈴響了。海陽縣實驗小學的校園內,從某一個教室開始,揚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聲歡叫,其中還夾雜著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接著,像大水漫過去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教室歡鬧起來,沸騰起來,孩子們成團成團地湧出教室,奔過走廊,四散到相對寬闊的操場上,踢毽子,跳房子,追來打去,奔跑不休。
年輕的語文老師董小玉轉身把黑板擦盡,又收拾好講台上的粉筆和板擦,把語文書和備課筆記挾在肘下,神態安詳地走出教室。
她剪著齊耳的短發,穿一件淡藍色竹布旗袍,白色線襪,黑貢緞的帶袢布鞋,渾身上下樸素到水洗過一樣。她的眉眼長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轍,疏朗純淨,細嫩的皮膚上找不出一顆疵點,眼裏的神情也永遠是令人愉悅的安謐。
她是去年夏天從縣中畢業,經冒太太獨妍的舉薦,到這所實驗小學任教的。那時候傷兵臨時醫院剛搬走不久,獨妍表示她年屆五十,精力不濟,不打算在原址上開辦女子專科學校或兒童救濟院了,於是國民黨縣政府才征用這塊地皮辦起了實驗小學。小玉剛來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從牆角和門邊的旮旮旯旯裏發現傷兵醫院裏用過的小藥瓶和棉簽棒什麼的。她從這些似曾相識的物品上仿佛看到了三姐思玉的身影。她偷偷揀起幾樣洗幹淨,不敢帶回家給娘看見,用紙包了放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裏,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摸摸,出會兒神。
然而這並不等於小玉會時常沉浸在悲傷的往事中跳不出來。憑心而論,小玉是董家五個姐妹中最缺乏浪漫和冒險精神的一個。她純樸踏實,總是平心靜氣地接受命運給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顆善良的愛心對己對人,從不會抱怨什麼,更不去幻想什麼。跟她相處就會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感覺叫做安詳,更有一種狀態叫做行雲流水。
心碧在相繼失去了潤玉、綺玉、思玉、煙玉四個花朵樣的女兒之後,對這個最小的女兒已經是須臾不可分離。也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小玉對她的照顧、勸慰和一步不離的看守,心碧不可能從綺玉思玉雙雙死去的打擊下掙紮著活過一條命來。如今的小玉越過她的哥哥克儉,成了心碧的眼睛、腦子和拐杖。
小玉一手夾著書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擺,輕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場對麵的辦公室走去。
一隻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腳下,飄動的雞毛在陽光下發出金紅黃藍的絢麗色彩。小玉忍不住童心大發,彎腰揀起毽子,一連踢出幾個花跳。孩子們驚呼不已,圍著她不肯走開,一定要老師再表演一次。小玉無法脫身,笑著用腳背和腳底踢了好幾個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場上的孩子們簡直對他們的老師崇拜到著迷。
好不容易擺脫孩子們的糾纏,小玉臉色紅紅地繼續往辦公室走。這時候她感覺到遠處的圍牆邊有一雙眼睛盯在她的臉上。
小玉心裏微微一驚。青春期的女孩子對異性的注視是最為敏感的,漂亮的小玉近來走在路上常常會碰到這種令人又尷尬又害羞的目光。可是這是在學校的校園裏,會有誰這麼大膽,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小玉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對方望去。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穿長衫的男人。長衫是淡淡的藕合色,料子未見得有多挺括,卻剪裁合體,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一種舒適和飄逸。從這一點上小玉斷定他是從外麵來的人。海陽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講究到洗一回熨燙一回的。他臉上的一副眼鏡也十分精致秀氣,襯著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修長的脖頸,整個人顯出一種儒雅的整潔和文靜。
小玉心中若有所思。這個人的麵容和打扮都使她覺得似曾相識,仿佛記憶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似的,她不由得微張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迎著她一步步走來,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從眼睛裏到步態裏都有著似夢非夢、似醉非醉的恍惚。他在離小玉很近的地方停住,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出一句什麼。
就在這一瞬間,小玉的一聲喊脫口而出:“之賢大哥!”
被稱做之賢的男人刹那間清醒過來,嘴角微微一牽,浮出一個溫和的笑。
“是小玉嗎?”
小玉激動萬分,拚命點頭:“是的,我是小玉。”
之賢歎息道:“長得真像潤玉!我差點兒要錯喊了你的名字。”
小玉抿嘴一笑,低下頭去,很快又抬起來:“之賢大哥剛到家?”
之賢說他早晨才下輪船,到家之後想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裏。他問小玉知不知道潤玉當年在這學校裏教過書,小玉回答:“聽我娘說過。”之賢感慨地說:“房子都變得很舊了。”又抬手指了指,“從前那邊的空地上有一小片湖桑樹,是潤玉領著學生們嫁接出來的,葉片長得比巴掌還大,現在都死光了。”
小玉聽他說話間左一個潤玉,右一個潤玉,知他對大姐還沒有忘情,不由心裏酸酸的。她故意引開他的話頭,站著問了他一些在美國念書的情況,又問他在上海教書習慣不習慣,回海陽能住多長日子。
之賢知她問這些閑話不過是怕自己睹物傷情,也就認認真真作了回答,一邊在心裏想,難得她小小年紀,倒知道對人體貼入微,比她的幾個姐姐更見出善良淳厚。又想起她小時候尾巴一樣跟在潤玉後麵走來走去的可愛模樣,對這個董家小妹的喜愛之情越發溢於言表。
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上課鈴又響了,就看見操場上四散的孩子們叭嗒叭嗒奔跑著湧進各自的教室。小玉“啊呀”輕叫一聲,說:“我下麵還有課。”之賢就對她做個手勢:“你快去吧。”小玉歉意地一笑,扭頭跟在孩子們後麵往教室裏跑,慌慌張張的也像個孩子。
小玉跑進教室,定一定神,打開課本。這一課要教的是一段兒童歌謠樣的新詩: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白雲,快飛開,讓那紅球現出來,變成一個光明的美世界;風,小心一點兒吹,不要把花吹壞,現在桃花正開,李花也正開,園裏園外……
小玉領著孩子們有聲有色地讀。她心裏很愉快,這課文跟她的心境很吻合。她邊讀邊想起從前家裏許許多多的快樂往事。她忽然覺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沒有死,她們姐妹五個就像春天裏開得絢爛的桃花李花,開出了一世界的美麗光明。
她不知道此時之賢並沒有離開,他繞到了教室的後麵,靠在泥灰剝落的牆上,一聲不響地聽著。有兩行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目中悄然流出,欲滴不滴地掛在他的臉頰。
自從大娘娘心錦去世之後,心碧不知不覺養成一個習慣:定期到定慧寺燒香。開始隻是代替死去的心錦做這件事,好讓她九泉之下不至於牽著掛著什麼。後來慢慢習慣成自然,一段日子不去寺廟裏拜拜,燒幾炷香,心裏就好像少了一塊東西,空落落的,虛慌慌的。
其實,要說是心碧從此潛心信了佛,倒也是沒影子的事。實在這個家裏太冷清了,心碧需要有個地方走動走動,讓心思有個寄托。
跟過去的心錦一樣,心碧去拜佛也不空手,四季瓜果、海陽土產的粗點心總要帶上一些。家裏日子過得窘迫,心碧平常省吃儉用,卻是不肯虧待了菩薩。說起來,這其實是中國婦女的一種善良罷了。
這天天氣暖和,心碧換上了一件出門才穿的素緞旗袍。旗袍還是十年前的舊物,邊角處都已經磨得起毛了,腰身也略緊了一些。心碧手巧,把旗袍的前後片拆開,周邊用同色的綢料滾了一道寬寬的鑲邊。俗話說,衣不論寸,鞋不論分。隻多出這兩指的寬度,腰身就合適了許多,鑲邊的式樣還讓幾個太太們讚不絕口,誇心碧老了還能趕得上時髦。心碧肚裏好笑,嘴上並不說破。她這人至死都是個要麵子的人。
頭發用刨花水梳過,在腦後盤出一個圓圓的髻。從共產黨接管過海陽縣城之後,城裏的太太小姐們學那些女幹部的樣子,時興剪一頭齊齊的短發,心碧卻始終沒舍得剪掉她的髻。三十歲的時候她喜歡在額前梳一排整齊的劉海;四十歲過後把劉海梳到腦後,露出尚且光潔的鉸過汗毛的額頭;如今額上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隻是不抬眉的時候還不易被人發現,看著怎麼也不像是五十歲的樣子。耳朵和脖頸處光光的,濟仁從前買給她的首飾都換成了糧食,一點點地吃進了家人的肚子裏,倒顯出心碧渾身上下的幹淨清爽。
天生麗質的女人,年少年老、濃妝素抹,總覺出那麼點與眾不同的豐采啊!
心碧垂下眼皮,避開幾個男人對她的注目,踏進定慧寺的山門。
進門照例先到金剛殿,給笑眯眯的大肚彌勒佛焚香禮拜。彌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心碧跪下磕頭的時候心裏想,虧了它是個佛,否則光是這些年她家裏發生的事,就夠它裝上一肚子的了。
出了金剛殿,穿過庭院,便是眾神聚居的大雄寶殿。庭院是一個碎磚鋪就的天井,兩邊各置一隻一人高的青銅香爐,爐內香煙繚繞,熏得方圓兩丈的距離內樹草不生。此時有一個僧人背對著心碧,正在用鐵耙子清理爐內積澱的煙灰。他幹得極為認真,濺起來的煙灰火星落了他一頭一臉,他不知道燙手也不知道嗆人似的。
心碧覺得僧人的背影很熟,她站著看了一會兒,冒失地喊了一聲:“之誠!”
僧人一驚,下意識地回了頭,果然是之誠!
心碧手拍胸口,喃喃地說一聲:“天爺……”緊走幾步過去。
之誠垂手站著,眼睛不看心碧,說:“娘,我現在叫妙嚴。”
心碧伸手就想去拉他,手抬了一半,覺得不合適,又放下,說:“這是怎麼了呢?我前幾日聽說你出獄回來了,還想著你恐怕要來看看我,怎麼就出家當起和尚來了?”
之誠沉默片刻,答道:“這樣最好。”
心碧急急地問:“冒先生冒太太就能答應?”
之誠苦笑一聲,說:“我如果選擇死,實在有點傷他們兩位老人家的心。出家當和尚,好歹有個身架皮囊在這裏立著,想起來他們心裏會好受些。”
心碧仰了臉,憐惜地去看之誠,一時間眼睛裏滿是痛楚。
之誠的脾氣和心緒不好,心碧是知道的。自從跟日本人打那一次遭遇仗,腿傷致殘,他就從一個樂嗬嗬的小夥子慢慢變得暴躁陰鬱。及至愛妻思玉一死,他全部的生活信念跟著轟然倒坍,從此潦倒頹廢,日日以酒代飯,醉生夢死,把部隊上的防務職責一樣樣地丟到了腦後。
恰巧有一天國民黨蘇北戰區司令部的長官到海陽視察防衛工作,四十九師師長在老鬆林菜館提前訂下了那道海陽名菜“五代同堂”,準備為長官接風。那天身為海陽城防主任的之誠從早晨起就喝得酩酊大醉,未能親臨菜館布置一切。而中共西路挺進大隊政委王千帆事先得知消息,派人潛入城中,與菜館的內線人員裏應外合,將一枚炸彈當場引爆。戰區司令部陪同來的一位副官被炸得血肉橫飛,其餘人輕重不等地受了炸傷。
這一來冒之誠難逃罪責,撤了城防主任不算,還被抓進通州國民黨軍事監獄嚴加審查。後來總算查清是喝酒誤事,加上冒銀南四處找人疏通賄賂,關了幾個月之後又放回家中。
冒之誠的生活原本已經一塌糊塗,這一來如同雪上加霜,他感覺自己再無振作起來的可能。在獄中閑得無事時看了一些佛學經著,想著暮鼓晨鍾的日子倒很合他的心境,回海陽之後便執意落發為僧。冒銀南和獨妍眼看勸也無用,隻得退一步求之誠不要遠離父母,因而之誠最後選擇進了定慧寺。
心碧一向從不到冒家走動,之誠從出獄到入寺也隻有短短幾天時間,心碧哪裏知道冒家有這麼大的變故!此刻見之誠剃一個青光光的頭皮,穿一身無款無形的青布僧衣,心裏想到之誠的痛苦也是因思玉而起,一時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倒是之誠頗有點出家人的灑脫,說了句:“我做事去了。”回身繼續掏那香爐裏的積灰。
心碧哪裏能夠就這麼走了呢?想了想,執意要之誠帶她到僧房裏看看。
僧房在定慧寺的廂院裏,矮矮的兩排房子,四個人合住一間。打開門,每人也就是簡單的一床一桌,床上一條薄薄的老土布被子,桌上擺一套碗筷,幾卷經書,此外便是四壁白牆,無一物多餘。
心碧隻看一眼,淚水就忍不住地流了出來,心裏酸酸澀澀說不出的滋味。她哽咽著問了之誠一些日常瑣事,諸如吃飯慣不慣,夜裏一床薄被可嫌涼,又念經又幹活兒辛苦不辛苦,之誠一一作了回答,神情始終平靜淡泊,無喜無怨的樣子。
一直到心碧的腳將要跨出廂院小門的刹那,之誠才說出一句:“娘,求你件事。”
心碧收了腳,不敢相信地扭頭看他。
之誠說:“前日清明,我到思玉墳上去過了,墳頂被放羊的孩子踩塌了一塊。我這樣子出門辦事不方便,娘能不能雇個人把那墳加固一下?”
之誠說著,伸手入懷,掏出一小卷票子,要送到心碧手上。
心碧觸電般縮回手,忍住眼淚說:“難為你還把思玉記在心上。她的墳,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找人去修的。”
她掩了臉,一轉身跨出院門,急急地走了。後麵之誠臉上是怎麼個神色,她不敢再看。
心碧出門往定慧寺燒香之前,克儉還賴在床上睡覺。心碧挎著上供的小籃子從他房門口過,想要喊他起來,推開門,見衣物狼藉,床上的克儉蜷縮成一個嬰兒狀,臉對著房門,睡得憨態可掬。心碧站了片刻,終是不忍將兒子喊醒,歎一口氣,走出房去,把門重新帶上。
她不知道克儉昨夜是幾點鍾回來的。很久以來,克儉總是半夜回家,睡到中飯時候又起身出去,三頓飯都很少在家裏吃,像是刻意避免著跟心碧見麵似的。問他,說是跟朋友在外麵做生意。再問:做什麼生意呢?克儉就不耐煩了,棉紗、火腿、蠶絲……信口報一大堆。心碧知道這都是假的,糊弄她的,哪有做生意這麼久,一分錢都賺不回來的呢?
要放在幾年之前,心碧不可能容忍兒子做這樣一個“混世魔王”。那年煙玉為解救明月勝舍身飼虎,做了日本人佐久間的情婦,心碧不是大義凜然將她趕出了家門嗎?可惜今非昔比,心碧老了,一連失去了幾個女兒,她變得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唯恐剩下的克儉和小玉也會在一夜之間從身邊失去。她明知克儉的所作所為不盡人意,也隻能睜一個眼閉一個眼,連幾句重話都不敢多說。她心裏後悔當初沒有執意將緋雲娶進家門,如果那樣的話,克儉多少總會有所約束,老丈人薛暮紫也會幫著她管教這個女婿……不管怎麼樣,男人教子和女人教子是不一樣的呀!
心碧的容忍使克儉少了許多顧忌,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麵做起了癮君子。有便宜可占的時候占點便宜;有不費勁的事情就幫著做做,賺幾個小錢;再不行,城裏當鋪還開著,從家裏拿點東西當出去救急。天無絕人之路!有句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董家就是這樣,再窮再苦,廚房裏用的飯碗拿出去都能換來錢。
心碧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克儉醒了,在床上伸著胳膊打一個大大的嗬欠。打嗬欠的嘴還沒有閉攏,眼淚鼻涕已經流了出來,他的煙癮犯了。
克儉心說不好,慌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臉沒洗,頭沒梳,就跑了出去。別的事情拖拖拉拉都不要緊,煙癮一犯,克儉是萬不敢輕慢的。他不止一次嚐到過癮發難熬的滋味,哪一次不是死去活來把他折騰個夠!折騰到最後,還是抽上一口才能了事。與其如此,還不如趕在犯癮之前解決問題拉倒。
身上自然是一分錢沒有。想想今天外麵好像也沒有什麼外快好賺。那就照老規矩:看家裏有什麼可拿的。
心碧去了定慧寺,小玉一早就到學校上班,家裏前前後後寂無人聲。雖然如此,克儉畢竟是做賊心虛,下意識地踮了腳尖小心翼翼走。
推開心碧的房門,熟門熟路直奔床後摞著的那幾個箱子。箱子是上了鎖的,可是克儉身上早配了一套鑰匙,什麼時候想開箱取物都是輕而易舉。
第一個箱子打開來,不過是心碧幾件過冬的衣服。一件皮袍子已經被克儉前不久偷偷拿走,剩下來也就是棉袍之類,不值什麼錢的。克儉搬開這個箱子,往下麵再看。第二個箱子裏大都裝些死去家人的遺物,有他們姐弟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有煙玉從前當記者出去采訪用的一隻白色勾花包,有爹爹濟仁用舊的一把算盤。老太太留下的一支白銅鑲玉水煙袋算是值錢的好東西,可惜也已經被克儉換成白麵吸進了肚裏。
克儉悻悻地關上箱蓋。沒什麼好翻的了。所有的家當都已經從他手裏翻過幾遍,說實在的,要有好東西也早就留不到今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間中央,張開嘴又打一個嗬欠。不行了,手開始輕微地哆嗦起來,胃裏火燒火燎地難過,頭和眼睛都有點發疼。不能再遲了!他焦灼地四處走動,把心碧的枕頭和床單都掀開來看過,梳妝台和矮櫃的抽屜也逐一檢查個遍。他想家裏不至於窮到一點金貨都沒有了吧?會不會娘把好東西藏在什麼隱秘之處?這樣想著,他隨手在板壁上敲敲,地板上跺跺,希望能發現一個藏寶的機關。
煙癮越來越強,他心裏如同著火,在房間裏團團直轉。忽然他轉身的時候碰到了門後的掛衣架,因為動作猛烈,衣架晃了兩晃倒向地麵。他急忙伸手扶住,衣架頂上的一個圓形銅球卻掉了下來,當啷一聲,從銅球裏滾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玩藝兒。他心中一跳,彎腰撿起,卻是個小小的金麒麟。這麒麟遍體點翠,隻一雙通紅的眼睛精光四射,站在掌心像活了一樣。克儉雖不學無術,到底是錦衣堆裏長大的,馬上斷定手裏的東西不是個尋常物件。他心中狂喜,顧不上多想,扭頭就奔出房門。
城南萬鴻典當的管事趙先生趴在櫃台上,從一個巴掌大小的紫砂茶壺裏吱吱地吸茶。他是眼看著克儉一路小跑著奔進他的當鋪大門的。最近這些日子趙先生頻繁從克儉手裏接過諸如銅器瓷器絲綢皮貨之類的東西。趙先生做當鋪生意幾十年,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克儉往他櫃台下麵一站,他從克儉的麵色就斷定出這位公子哥兒已經吸毒成癮,由此又猜想克儉送到他這裏來的東西多半是偷拿出來的,董家太太心碧並不知情。趙先生心裏替心碧惋惜,那麼聰明能幹的一位太太,千般的要強萬般的知趣,怎麼就沒能管住自己的兒子,弄出這麼個敗家的煙鬼?
克儉喘息未定地站在櫃台下,把手裏攥著的麒麟舉到櫃台上。趙先生伸手抓過去,隻覺指尖一沉,不由精神大振。他小心地捧著這隻麒麟,戴上老花鏡,挪到迎光處細看。
克儉有了這件寶物,口氣馬上傲慢起來,食指和中指敲著櫃台說:“可要看看好,這樣的東西海陽城裏找不出第二個。”
趙先生拿著麒麟看來看去,隻覺得東西麵熟,細細一想,十幾年前董太太為救濟仁先生,曾經把幾樣寶物送到他鋪子裏換錢,其中就有這隻麒麟。好像董太太說過是從北京皇宮裏流出來的古董。趙先生摘了眼鏡,狐疑地盯住克儉,說:“你娘肯把這東西給了你?”
克儉此時嗬欠連天,臉色灰白,說不出來身上的難受勁兒,恨不得即刻拿了錢去過癮,哪裏耐煩跟趙先生扯三道四?他催促著:“你快點兒,我有急用。”
趙先生遲疑片刻,歎一口長氣,趴在櫃台上寫了當票,連同高高一摞銀洋遞給克儉。後者根本來不及點數,兩手抓著裝進口袋,扭頭就走,活像聽見家裏失火的消息。
趙先生搖搖頭,又歎一口氣。雖然得著了這個好東西,而且克儉八成不會再贖回去的,他心裏並不感到有多高興,相反卻虛慌慌的,總覺得自己參與了對董家的趁火打劫。
小玉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一口就答應了之賢大哥的求婚。她羞得滿臉通紅,雙手捂緊了麵孔,簡直不敢多看之賢一眼。
一切都發生得這麼快,像是做了一個好美好美的夢,夢醒過來已經是另一片嶄新天地。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去世了,她穿著不合身的寬大孝服跌跌絆絆跟在送葬的家人後麵走。所有的人都在悲痛中,沒有誰注意到她努力追趕隊伍的狼狽。是大哥之賢把她抱起來,將她扛坐在他的肩上。那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將來她會跟這個照顧她的人結伴終生嗎?之賢呢?他會不會有這樣的預感?
一個月前,他們肩並肩走到水沁園散步的時候,之賢還是個鬱鬱寡歡沉默憂傷的男人。小玉壯著膽子問他:離開海陽之後有沒有再結過婚?之賢想了一會兒,抬起眼睛望著遠處綠柳如煙的湖麵,囈語一般地喃喃說:“人生就像一幕戲劇,高潮隻能有一次,其餘的都是鋪墊。你看那台上人來人往,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可是真正的主角總是孤獨的,他隻在積蓄所有的力量等待高潮出現。美麗和輝煌僅僅是一瞬間的工夫,人生更多的是在黑暗之中,黑暗中靜聽著花開花落。”
小玉沒有完全聽懂之賢的話。也許是學識不夠,也許是閱曆太淺。可是她感覺到了之賢的孤獨。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讀懂了之賢目光裏深深的憂傷。她不希望自己崇敬的大哥內心如此消沉,便有意無意地說起了從前大姐在世時的種種趣事。像一個真善美的快樂天使,她牽引著他一步步地走進愉快的回憶之中。他變得像個孩子,時不時仰頭發出短暫的笑聲。小玉為他的笑而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麵對著令自己崇敬和迷戀的大哥。
從水沁園走出去的時候,之賢不知不覺間拿出在國外學到的派頭,舉起小玉的一隻手,以對待小妹妹的態度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刹那間小玉愣在那裏,心跳如鼓,滿臉飛紅。她體味著手背上之賢嘴唇碰上去的感覺,少女的情竇如鮮花般綻開。
事情的發展總是有其一便有其二,之賢再跟小玉見麵分手時,他的輕輕一吻依次從小玉的手背挪至額角,再到臉頰,最後是火一般燙人的嘴唇。兩片嘴唇粘在一起時,他看見小玉的眼淚呼啦一下子湧出眼眶,順著臉頰鹹鹹地流進他口中。她的身體在他懷抱裏輕輕顫抖著,像風中快樂的樹葉。她那張酷肖潤玉的臉龐柔情似水,比她的大姐少了嬌嗔而多了溫順。之賢在意亂情迷中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抱到雙雙眉眼平齊,他就這麼緊抱著她完成了他們第一次接吻的過程。
不久之賢假期已滿,他要回到上海教書了。他鄭重征求小玉的意見,問她願不願隨他到上海生活,小玉孩子氣地驚叫起來:“我娘還不知道!”之賢為她的張皇失聲大笑,催她趕快回家跟娘說明。小玉連聲說:“那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她慌慌張張地拔腿往家飛奔。
小玉推開家門,一眼就看見娘正坐在廊下專心做她的繡花活兒。娘繡的是一對枕套上的戲水鴛鴦,一隻大紅,一隻大綠,豔俗中透出一股熱熱鬧鬧的喜氣。娘的眼睛開始顯出老花,繡到細微處就得將繃子送出老遠,眯縫了眼睛很吃力地看。小玉的心開始矛盾起來,她不知道開口對娘說這件事是不是合適。娘老了,娘的兒女中隻剩下她和克儉兩個,克儉不成器,終日在外麵廝混,有這個兒子等於沒有,若是她也走了,娘將來能指靠誰呢?
小玉緊挨在心碧腳邊坐下,猶猶豫豫把她和之賢的事對娘說了。
心碧放下繡花繃子,靜靜地望了小玉片刻,又一次追問:“之賢真是叫你跟他去上海?”
小玉點頭,努力把眼淚忍住。
心碧問她:“那你呢?你答應了嗎?”
小玉說:“娘……”
心碧笑笑:“你該答應。女人家一生一世能碰上幾個之賢這樣的人?你跟著他去,娘心裏放心。”
小玉說:“娘放心我,我不放心娘。”
心碧拍拍她的手:“說什麼話呢?娘一輩子吃辛受苦,還不是盼你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過上自己的好日子?你要是為娘耽誤了自己,娘這些辛苦就白吃了,娘活得也沒有意思了。”
小玉抬手彈去心碧眼角的一顆淚珠:“娘你哭了?”
心碧搖搖頭:“娘是高興。”她捧起小玉的臉,替她掠開額前的發絲。“你從小就是個善心的孩子,姐妹幾個當中,數你最貼心,最不煩人。你大娘娘過去常說,好人總有好報,果不其然!大娘娘地下有知,也會替你高興。”
小玉再也忍不住,趴在心碧腿上放聲大哭。
心碧不動,等她哭得夠了,才問:“什麼時候走?”
小玉抬頭說:“不能太遲。之賢學校裏要等他開課。”
心碧一下子站起來:“娘還沒有替你準備嫁妝!”
小玉說:“準備了也帶不走,還是到上海再買吧。”
心碧不肯:“買的是買的,娘給的是娘給的,這不一樣。娘是最後一次嫁女兒了,家裏再窮,也不能讓人笑話。”她拉起小玉,笑吟吟地說:“你來,娘給你留著樣好東西。”
心碧滿心高興地把小玉拉到自己房裏,搬一個椅子放在掛衣架下麵,顫巍巍地爬到椅子上,伸手從衣架頂上旋下一隻銅球。與此同時,她啊地一聲輕叫,人忽然怔住不動。
小玉在下麵扶了心碧的腿,仰臉問:“娘,你怎麼啦?”
心碧小心問:“小玉,你看見過娘收著的一隻金麒麟了嗎?”
小玉茫然搖頭:“我沒有啊。”
心碧又怔了一會兒,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下來,嘴裏不住聲地說:“我知道是誰拿了,我知道是誰拿了。”
她慌慌張張地從枕下摸出一串鑰匙,直奔床後。小玉莫名其妙地緊跟過去。心碧哆嗦著雙手打開第一隻箱蓋,隻一翻,觸電般地挺直了身子:房契地契都沒有了!她麵色煞白,冷汗從額頭密密地滲出來,漸漸手腳冰涼,眼睛發癡發直。小玉抓著她的手一個勁問:“娘你怎麼啦?娘你怎麼啦?”她下巴僵硬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終於整個人歪倒在小玉懷中。
心碧被小玉掐著人中救醒之後,便緊閉了房門躺在床上,拒絕吃喝,更不肯離開房間一步。從裏到外的深深的絕望把她徹底擊倒了!她的不成器的兒子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她洗劫一空,麵對這樣的結局她根本是無話可說!
小玉跑去找了王掌櫃,再由王掌櫃一家家妓院、煙館、賭場找過去,最後把克儉拎回家中。
克儉一見自己的劣跡全部暴露,娘氣得一條命去了半條,也就嚇得不輕,撲通跪在心碧門外的台階上,口口聲聲哀求道:“娘,我已經知錯了,我以後再不會這樣子了!我從今天起就戒了毒癮,絕不再踏進煙館一步。娘你不肯信我嗎?你不信你的親生兒子?你從前不是對我說過,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嗎?娘!”
無論他說得如何涕淚俱下,心碧隻是不理,也不開房門。
小玉到廚房裏下了一碗麵條,用托盤端來,敲著房門說:“娘,是我啊,我給你煮了麵,你起來吃一碗吧。娘我求求你了,吃點東西吧。”
房內仍是毫無動靜。門外的克儉眼見得煙癮又發,嗬欠連連,眼淚汪汪。小玉想想娘已經半死不活,哥哥又是這副樣子,急得靠在牆上放聲大哭。
薛暮紫從診所的後窗裏早就得知了董家發生的一切,他幾次要過去看看,走到門口又折回頭。畢竟跟心碧還有個尚未解開的疙瘩,男人總還有男人的自尊心。此時見小玉哭得傷心悲苦,薛暮紫不能不管了,他讓緋雲去董家叫了小玉出來,提醒小玉說:“之賢不是在家嗎?怎麼不去找他來勸勸?”
小玉“噢”地一聲,顧不上說謝字,調頭就往冒家跑。
不出一個時辰,小玉和之賢雙雙站在心碧房門外。本來冒銀南也要跟著來的,他實在不放心心碧的情況,結果被獨妍勸住了。獨妍說,家醜不可外揚,董家的兒子不爭氣,誰知道心碧願不願別人說三道四呢?還是讓之賢先去看看為好。冒銀南想想也有道理,把換上身的長袍又脫了,囑咐之賢有什麼變化要隨時告訴他。
之賢站在門外,跟著小玉也叫一聲“娘”,說:“娘,我是之賢,我跟你說句話,娘想不想聽?”
房內沒有聲音。之賢為難地看看小玉,小玉朝房門努努嘴,又對之賢點點頭,意思叫他說下去。之賢就接著說:“娘已經答應了小玉跟我去上海,可是娘現在這個樣子,叫小玉如何能離開?小玉她要是跟我走了,是小玉的不孝,況且她心掛兩頭,也不會過得開心;小玉要是不走,娘你就是把她的幸福耽誤了,娘心裏能舍得嗎?娘不會後悔嗎?”
房間裏還是不見動靜。小玉心中狐疑道:“莫非我娘她……”
之賢望望緊閉的門窗,一咬牙說:“找把斧頭來,把門劈開。”
話音才落,那門就呀地一聲開了,心碧憔悴不堪、一臉悲容地站在門口。
小玉活像跟她的娘失散許久又忽然得見,驚喜交加,撲上去拉住心碧的手,又哭又笑地說:“娘……”
心碧抬手摸摸小玉的頭發,又淒然望住之賢,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娘現在不能死,我的小玉兒還沒有嫁人呢,娘還沒有親手把你交到之賢的手上呢。”
一句話說得小玉又是涕淚如雨,哭倒在心碧的肩上不肯抬頭。
母女倆抱頭痛哭的工夫,克儉已經煙癮難熬,偷偷從跪著的台階上起了身,一聲不響做賊樣地貼了牆壁往外走。
之賢發現了,連忙在後麵大喊一聲:“克儉!”
克儉聽見喊聲,卻跑得更快,幾步就滑出大門。之賢緊趕兩步卻沒有追上,連連跺腳歎氣。心碧木然地擺了擺手,說:“由他去吧。人要是沾上毒癮,他就是個廢人了,再難改好的。”
之賢心裏難過,問心碧:“就沒有救治的辦法?”
心碧搖頭:“難啊。你是沒見過那些抽大煙抽死的人,骨頭都成了黑炭。毒癮一旦入骨,你要是不讓他再抽,那是比死還難過的事。”
之賢和小玉對視一眼,兩人都有點萬箭穿心的痛感。
心碧緩緩地對之賢說:“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我想一死拉倒了。我從前不肯在人麵前認輸,是想著我有兒子有女兒,我的兒女個個都是人見人愛,我現在苦一點不怕,將來熬到兒女大了,就有路可走了。可是之賢,老天爺在懲罰我!它搶走我四個花朵兒樣的女兒,又讓我的兒子染上毒癮……活著還能有什麼盼頭?路都堵死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之賢說:“娘你別這麼想,我和小玉會奉養你一輩子開心……”
心碧淒然一笑,不肯再說下去。
又過幾天,小玉和之賢雙雙離開海陽去上海。臨行前冒銀南在老鬆林菜館備一桌酒菜替他們餞行,派人去請心碧,心碧卻堅辭不肯露麵。小玉和之賢飯畢之後又趕回家中,請出來祖宗牌位,恭恭敬敬上了香,把心碧讓到上位坐了,雙雙朝她磕三個響頭。小玉難舍親娘,拉著心碧的手哭得天昏地暗。心碧倒是異樣的沉穩,衣服穿得格格正正,頭發梳得齊齊整整,輕輕地笑著,撫著勸著小玉,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舍不得女兒離開的話。
第七章
薛暮紫走在街上的時候,無巧不巧碰上董家三老爺濟民在街邊中風癱倒。
當時他背著須臾不肯離身的藥箱,從城東的一家人家出診回來。城門口又戒嚴了,連帶著城裏冷冷清清。這些日子每天戒嚴,據說是因為城裏的大部隊都調到了徐州一帶作戰,守城的一小營官兵怕中共遊擊部隊偷襲縣城,幹脆關起城門了事。
薛暮紫走上蓮花橋,居高臨下地看見了濟民中風的一幕:他正在對一個請他寫一封書信的老太太口沫橫飛地說著什麼,手裏抓著的毛筆在空中舞來舞去作著示意,突然那隻手停頓在半空不動,張開的嘴巴也不再合攏,然後整個人沿桌邊慢慢地滑下去,滑出一個很奇怪的姿勢,最後癱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旁的老太太嚇得尖叫起來,兩手不停地拍打膝蓋,活像是走夜路碰上了鬼。她彎腰想去拉濟民,哪裏拉得動絲毫?隻好抬了頭,一個勁地大呼小叫。
很快有路人圍了上來,有伸手翻濟民眼皮的,有吆喝著回家搬椅子送他上醫院的,也有自作主張去掐濟民的虎口和人中的,一時間街邊亂哄哄圍成一團。
薛暮紫出於當醫生的本能,飛步衝下橋去,撥開人群擠到濟民麵前,蹲下身,先翻他的眼皮看,又抓過手腕約略把一把脈。旁邊有認識薛暮紫的人連聲慶幸:“好了好了,薛先生來了就好了。”又有熱心的人主動維持秩序,吆喝人群讓出一小片空地,好讓薛先生施展身手。
薛暮紫替濟民把了脈之後,不慌不忙打開藥箱,拿一粒琥珀色半透明的藥丸出來,一掰兩半,用一把壓舌用的鐵片撬開濟民的齒縫,把藥丸塞進他口中。眾人在旁,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衝鼻翼,不由得都縮一縮鼻子。薛暮紫又拿出半尺長的一根銀針,用酒精藥棉拭擦一遍,照準濟民腦門處的一個穴位從從容容紮了下去。他邊紮邊撚,眼見得長長的銀針漸漸沒入皮內不見。眾人此時屏息靜氣,眼珠都不錯位地緊盯薛暮紫那雙修長靈巧的手,滿臉都是崇敬和驚歎。
整個救治過程不算很短,中途卻沒有一個圍觀者退場,活像買票看了一場技藝表演。
濟民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開始翕動起來。大家齊聲喊道:“醒了醒了!”
薛暮紫手裏略一用勁,而後拔出銀針。濟民跟著歎息般地哼出一口氣。薛暮紫這才抬頭望望眾人,輕描淡寫地說:“是中風。”又吩咐說,“有好心人請過來搭把手,先抬他回家。”
早已有人抬來了竹躺椅,用兩根粗粗的竹竿綁了,另外的人七手八腳將濟民抬了上去。老頭子瘦得皮包骨頭,兩個小夥子狠勁一抬,倒覺肩上輕飄飄的壓不住分量。彼此平時一個小城裏住著,誰還不認識誰呢?當下不用薛暮紫吩咐,抬人回家的抬人回家,再有喜歡多事的就飛奔了去報告董家的大房太太心碧。
心碧得了訊,放下手裏的活兒,衣服來不及換,頭也來不及梳,匆匆忙忙趕往濟民住著的跨院裏。雖說叔嫂之間一向針尖麥芒頂著勁兒,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人都已經中風快死了,心碧還有個什麼好計較的?
心碧到了濟民那裏,送他回家的人已經四散回頭,囡囡站在濟民床邊哭得抽抽咽咽,倒是薛暮紫忙前忙後地替濟民脫衣脫鞋倒茶端水。心碧跟薛暮紫互相躲著不說話已經很久,此時在中風的濟民床邊相見,由不得兩人都有些尷尬。心碧朝薛暮紫點點頭,感激地報之一笑。薛暮紫也便笑笑,說:“你來就好了,煩你守一會兒,我去抓藥。”心碧說:“難為你費心。”
薛暮紫出了門,心碧才想起濟民後娶的那個老婆怎麼不見?問囡囡,說是人回了鄉下,已經有個把月沒再露麵。心碧心裏想,許是受不住窮,回鄉下另嫁人去了。這麼想著,未免可憐囡囡自小苦命,生下來沒過幾天好日子。又感慨濟民尖酸刻薄了一世,到臨了落這麼個無人答理的下場。
心碧在家裏操勞慣了,手腳閑不下來,看看濟民這家裏亂得不成個樣子,就挽了袖子四處收拾整理了一番。正忙著,忽覺背後有什麼東西粘在身上,猛一轉身,就見躺在床上的濟民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死魚樣瞪住她不動。心碧心裏咯噔一跳,想了想,對濟民說:“你有什麼要交待的,要是信得過我……”
濟民喉嚨裏呼呼作響,很吃力地抬手指住囡囡:“囡囡……跪……跪……給伯娘……跪下……”
濟民這一說話,嘴角處就有紅紅的血沫子冒出來,看著十分猙獰可怕。囡囡嚇得小臉煞白,撲通一聲給心碧跪下了。
心碧慌忙伸手去扶,一邊責備濟民:“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叫孩子嚇著。”
囡囡卻是懂事,不見爹的吩咐,怎麼也不肯起來。
濟民呼哧著說:“叫她跪……跪著。你有五……五個女兒……再多一個……也沒關係……你就……收了她吧……”
心碧說:“他三叔,你這是說些什麼呀?你才不過五十出頭,哪裏就沒有病好的日子了?”
濟民閉了眼睛說:“我不行了……囡囡……可憐……她可憐……”
囡囡一下子放聲大哭。
濟民的眼角也滾出兩顆渾濁的眼淚:“看在……大哥的分上……我求你……收……收養了她……”
他每說一句話,嘴邊就冒出一串血沫。心碧不忍目睹,一把攬過囡囡,製止濟民:“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囡囡跟著我,你放心。”
濟民說:“我放……放心……從前我……你……”
心碧推著囡囡:“去,跟你爹說,你會聽伯娘的話,伯娘也會喜歡你。”
囡囡膽怯地走近濟民床邊。濟民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淚縱橫。心碧背過身去,止不住也是淚流滿麵。
濟民艱難地拖了幾天,終於兩腿一蹬走了。心碧檢點他留下的東西,才發現他家中非但分文不剩,還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貸。心碧把囡囡帶回家中,賣了濟民的房子和一應用物,才算替他還清債務,又盡著剩下的錢辦了喪事。
心碧跟前剛走了小玉,又來了囡囡,倒使她添了一層寬慰。囡囡懂事,處處乖巧聽話,人見人憐的樣子,心碧心裏越發疼她。心碧天生是個要為兒女操勞忙碌的人,上天把囡囡送到她跟前,也算是對她的一種垂顧吧!
克儉染上毒癮的事發之後,心裏也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娘。他在心碧麵前跪著發誓,要娘幫他戒毒。心碧搖頭說:“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克儉大聲說:“娘為什麼總不肯相信我呢?我從前有錯,現在想改還不行嗎?”心碧心裏就有點高興,期盼克儉身上也許會有奇跡發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嗎?古書上說精衛填海、愚公移山,說的就是個“誌氣”呀!
這天一整天克儉沒有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幾本借來的上海電影畫報。中午心碧敲門,喊他出來吃飯,卻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著了。心碧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飯菜給他放在了床邊桌上。克儉醒來之後勉強吃了幾口,病懨懨沒有胃口的樣子。
傍晚,克儉的毒癮開始發作。他渾身顫抖地請求心碧鎖上他的房門,不管怎麼樣都不要放他出來。心碧戰戰兢兢照他說的做了,又不放心走開,就趴在窗口看他。
克儉先還咬牙支撐著,很快麵無人色,大汗淋漓,喘息著嚎叫起來,從床上滾到地下,又滾到牆邊,沒命地用頭撞牆,用手撕扯頭發,兩手在臉上身上抓個不停,直抓到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心碧到底是做母親的,如此殘酷的一幕如何能看得下去?她哆嗦雙手開了房門,撲過去抱住克儉,拚命按住他的兩手,一邊不住聲地說:“克儉,好孩子,你忍一忍,過了這一陣就好了,啊?你忍一忍!”
克儉撲通給心碧跪下來,抱住她的腿,目光散亂地哀求道:“娘,你給我點錢,我出去抽一口就回來,隻抽一口,娘,我保證!抽完這口再不抽了,娘!”
心碧硬著心腸不答應:“萬事總有個頭的,克儉你要開好這個頭!你自己說過的話要算數……”
克儉狂怒得像隻發瘋的狼,在地上滾來滾去,身子時而蜷起時而扭曲,不住地抽搐和痙攣,口角吐出白色的泡沫,嚎叫聲也變得嘶啞,一聲聲都像鈍鋸,把心碧鋸得五髒六腑疼痛難忍。她偏過頭去,緊閉眼睛,心想她要堅持住啊,她要幫兒子堅持住啊!她不能心軟,不能……
克儉的叫聲已經逐漸微弱,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巴巴地望著心碧:“娘,我要死了,我以後怕是再不能孝敬你了……”
心碧一把捂住他的嘴:“克儉,你別說傻話!”
克儉痙攣地用雙手抓撓著胸口:“我要死了,我隻想快一點死……娘你幫幫忙,拿磚頭砸……砸死我。快,快呀!我受不了!快砸!”
心碧心痛如絞,無法再忍受眼前的這種殘酷。她慢慢地站起來,從衣袋裏掏出幾張紙票,遞給克儉。克儉眼睛裏有光亮一閃,翻身爬起來,一把將紙票子搶了過去,什麼話也來不及說,踉蹌著奔出房門。
心碧獨自站在克儉房中,隻覺得自己心如死灰。她想她這個兒子是徹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麼奇跡發生了。人要是染上了毒癮,你就再不能把他當個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她怎麼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決心改過自新的呢?
心碧這時候還不知道,克儉為抽白麵,已經在外麵借下了大筆的印子錢。
海陽城裏,放印子錢的都雇有打手、結幫成夥的幫會頭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點辦法可想,都不敢跟這些人有什麼瓜葛牽連。克儉敢借,是因為他堅信家裏除了看得見的房地產之外,還有爹死前留下的金銀財寶,隻是娘一直藏著不肯用罷了,到萬般無奈的時候,娘不可能見死不救。
不久果然為還不出印子錢,克儉被債主抓起來用繩子吊在梁上毒打。他拚命哭叫,一聲聲喊著:“娘!救救我!娘你來救救我呀!”
心碧聞訊趕到時,克儉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鼻孔裏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心碧伸手在克儉鼻子下一摸,以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當場昏倒過去。打手們用涼水將她潑醒,告訴她說:“你兒子還沒死,快去拿了錢來,馬上放人回家。”
心碧到這時還能再說什麼呢?身邊隻剩下克儉這個唯一的兒子,她能夠忍心見死不救嗎?不要說家裏最後還存得有一筆錢,就是一分錢沒有,心碧扒自己的皮,賣自己的血,也要救了克儉再說。
心碧求打手們先把克儉放下來,她趴在克儉耳邊說:“你千萬要挺住,娘拿了錢就帶你回家,送你看醫生。”克儉閉著眼睛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聽見還是沒聽見。
心碧急急忙忙奔到王掌櫃家裏,才發現很長時間沒有來過,王掌櫃的三間正屋已經住進了別的人家,窗下排了一溜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有濃濃的鹹醬味彌漫出來,猜得出這人家是做醬園生意的。她一時有點發愣,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站在門口不曉得進好還是退好。
王掌櫃正好從偏屋出門倒水,一眼看見大門口站著的心碧,臉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心碧心中犯疑,馬上衝過去堵住王掌櫃,一邊說:“我還以為你不聲不響投奔了兒子……”
王掌櫃慌忙擺手叫她不要再說,又指著偏屋示意請她進去。心碧因為著急,又見王掌櫃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便沒有多少好氣,腳步子踩得很重。
王掌櫃跟著進屋,二話不說,竟咚地往心碧跟前一跪。心碧嚇一大跳,低頭說:“你這是幹什麼?”說話間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預感,一顆心也不由得亂跳起來。
王掌櫃跪著不肯起身,頭低著不看心碧,隻一個勁地說:“我對不起太太,對不起董先生,對不起你們一家!”
心碧急道:“到底什麼事,你也要先說了讓我知道啊!”
王掌櫃仰起臉來,老淚縱橫:“那一匣金條,早就被新四軍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天天指望他們能夠還回來!”
心碧倒吸一口涼氣,隻覺身子發軟,手腳發顫,忙忙地就近拖張凳子坐了,才開口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新四軍怎麼就能知道你這兒藏了董家的金子呢?”
王掌櫃就把當年新四軍衣食困難,綺玉提供了消息,王千帆偷偷回城,硬逼著他借出金條的事說了一遍。然後他顫巍巍地起身,從椅墊下取出珍藏了幾年的那張借條,拿給心碧看。心碧雖不識幾個字,“黃金百兩”和“王千帆”還是認得的,也相信王掌櫃所說不假。她看完紙條,又折好了還給王掌櫃,一句話不說。
王掌櫃呢喃道:“這幾年我都躲著不敢上你的門,實在是沒臉見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我……偏偏拿走金條的還是我的兒子……”
心碧輕聲說:“千帆也是我的女婿。”
王掌櫃轉過身子給心碧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幾年的工夫,駝成了什麼樣子?我心裏難過啊!一百兩黃金啊,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裏想起來,我都睡不著覺……”
心碧歎口氣:“我能懂。”
王掌櫃苦笑笑:“幾回都想死,又終究沒死。太太你不會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陰間可怎麼去回董先生的話?金子是從我手上借出去的,這輩子我能要就要回來,要不回來我當牛做馬也要掙出錢來還你。太太你剛才看見了,三間正房我已經賣了出去,鄉下還有塊地,我正在找買主。”他轉身從床墊子下麵摸出一個布包包,“這是賣房的錢,太太你先拿上。”
心碧的手猛一抖,觸電般縮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賣房的錢。”
王掌櫃急出一頭汗來,說:“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氣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窮水盡難到極處,你不會到我門上來取這筆錢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給我這個老臉,隻當你拉我一把,別讓我活著比死還難受。”
心碧眼圈紅紅地拿起布包,說:“克儉的一條命,是你王掌櫃救的。別的我不多說了。”
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頭再看一眼王掌櫃住的那間陰暗潮濕的偏屋。
錢送到克儉的債主那裏,帶本帶利一算,結果還差著一小半。經心碧苦苦哀求,寫了借據,捺了手印,對方才答應放克儉一馬,讓心碧先帶人回家,籌到款子立刻送去。
心碧心裏是真恨啊!一輩子在人麵前要強,到臨了身邊隻剩下克儉這一個不成器的兒子。有時候心裏想得燥熱起來,真是一頭在牆上撞死的心都有。人死了萬事皆空,以後克儉死也好活也好,把這個家糟蹋幹淨了也好,眼不見為淨。
也是心碧壽數未盡,有一回她已經閉著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藥,卻不料被囡囡發現了,哭著喊著到前麵診所裏叫來了薛暮紫。灌藥催吐好一番折騰,心碧的命又被暮紫救了回來。心碧長歎一口氣,心裏說:卻原來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
薛暮紫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走進心碧的房間了,此時他坐在她的床頭,握住她冰涼的手,隻覺一肚子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躺著,互相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也清清楚楚知道對方心裏想些什麼。好半天之後,心碧答應說:“放心,凡事我做過一回不會再做第二回。”薛暮紫這才起身回去。
好的是不久海陽便逢第二次解放,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一夜之間呼啦啦走得不見了蹤影,王千帆和他的人馬重新回海陽執掌政權。土匪惡霸、兵痞流氓統統槍斃的槍斃,關押的關押,克儉欠下的印子錢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天,薛暮紫從外麵出診回來,在巷子裏碰到送信的老郵差。老郵差喊住他,說有他的一封信。薛暮紫心想會有誰寄信給他?拿到手一看,卻是上墊鎮人民政府的一封公函,函中說上墊地區已經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薛暮紫在鎮上有房子有地,是此次土改的運動對象,政府要求他立刻返回上墊,接受全鎮人民的鬥爭和改造。如不服從,即以抗拒運動論處。
薛暮紫回到診所,顯得心事重重。共產黨政府的作風,從海陽第一次解放他就明白過來了,對窮苦百姓自然是沒說的,對那些有房子有地的人,怎麼處置就很難說。他雖是個醫生,一輩子行醫為生,可畢竟是上墊鎮的大戶人家。上墊地方小,有錢有勢的沒有幾戶,薛家在當地便有點出頭椽子的模樣。薛暮紫醫術高明,加之為人謙和,對窮苦人家又特別關照,應該說回老家不會有什麼大難。可世道人心是很難說的,投之以桃,對方會不會就報之以李呢?萬一人家轉了臉砸過來一塊磚頭呢?
薛暮紫長籲短歎,實在覺得世事茫茫,前途莫測。緋雲看出爹有心思,走過來問他,他隻說要搬回老家去住,別的便不肯多講。他有點後悔沒有早點找個人家把緋雲嫁出去,省得跟他回了上墊,還不知將來等著她的會是什麼。卻也慶幸當初緋雲沒有和克儉圓房。如今克儉的這個樣子,走路兩腿都打著飄兒,一張麵孔黃裏帶青,眼珠子看人木木的,比死人隻多了一口氣而已。緋雲如果跟了他,結局豈不更是悲慘!
海陽城裏,唯一放不下的隻有心碧了。她曾經是他的女人。十多年裏,戰爭把他們的命運維係到一起。傷亡、病痛、兒女,甚至殺人,他們共同經曆過多少驚心動魄的大事!他努力幫她拴住董家這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船,一心一意保護這條船不在大水中傾覆。可她的兒女們卻一個個地從船上跳下去不見了。她們如花朵般的生命隻在水中打一個旋渦,便永遠地沉沒到河底。他和心碧都不能明白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是上天後悔賦予心碧太多的美貌太多的聰明,才給了她比世人更多的懲罰和痛苦嗎?如今的心碧孤苦伶仃,身邊還拖著個吸毒成癮的兒子,薛暮紫無法想像以後的歲月她怎麼度過。
薛暮紫站在診所後窗前,不出聲地默想了幾天,終於下定一個決心。
一大早,心碧在院子裏飼弄她喂的一群下蛋雞,薛暮紫打開後窗,朝她招了招手。心碧走過來問他:“薛先生有事?”薛暮紫點點頭,示意她到他診所裏來一趟。
心碧進門就看見診所裏的一切不同尋常,所有的藥品用具都已經歸置整齊,打包的打包,裝箱的裝箱,留下來的也都堆成一排。心碧驀然愣住了,抬頭看著薛暮紫,詫異道:“你不是要走吧?”
暮紫說:“正是。”
心碧倒吸一口涼氣,瞳仁驟然間縮成尖尖的一點,刺在薛暮紫的臉上。
“你去哪兒?”
“回老家。上墊鎮。”
心碧茫然地望著他,一時間竟想不出問他為什麼。薛暮紫便主動把鎮政府來函要他回去參加土改的事情說了。心碧態度決絕地說:“你可以不去!房子也好,地也好,誰想要,給他們去。你有這身本事,老天不會餓死你。”
薛暮紫苦笑道:“心碧,你不懂,落在頭上的事,躲是躲不過的。海陽離上墊才有多遠?我要是賴著不回去,等到人家跑進城來一根繩子捆了我走,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候的下場,想也能想到了。”
心碧哆嗦了一下,怕冷似地抱住胸口,喊一聲:“暮紫!”
薛暮紫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說:“心碧,我今天叫你來,是有事情要對你說。你嫁了我,跟我到上墊去住吧,留你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
心碧不敢相信地望住薛暮紫:“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
薛暮紫把她往自己麵前用勁一拉:“五十歲怕什麼呢?就算你隻能活到七十,你也還有二十年的日子要過。二十年折成天數,該是多長多長的時間?”
心碧輕輕一動,掙開薛暮紫的手:“暮紫,我隻恨我當初沒有答應嫁你。”
“現在還來得及。”
“不!”心碧抬了頭,麵色淒楚地說,“現在太遲了,我已經窮得一無所有了,還背著克儉這麼個包袱……”
“我不在乎。你也說過,我有一身的本事,老天餓不死我們。”
心碧苦澀地一笑:“暮紫,你懂我的脾氣,我一輩子要強,萬事都不肯求人。你說我會到老了還給你添個麻煩嗎?”
說到這裏,薛暮紫已經知道他不可能勸動心碧分毫的了。麵對即將來到的生離死別,向來超脫的薛暮紫也無法不感到傷悲痛楚。他眯縫著眼睛仔細凝視心碧的臉,仿佛要在短暫時間裏將這張依然清秀的麵孔刻在心上,吃進肚子裏。他一字字地囑咐她說:“我走了之後,你萬事都不可太苦了自己。該看開的,該放手的,都要審時度勢,不必強求個‘好’字。”
心碧點頭說:“我懂。”
薛暮紫又說:“共產黨坐穩了天下是好事,王千帆總還是你的女婿,看在綺玉的分上,他不會對你不管不顧。”
“他不會。”
“你現在窮了倒是件好事。共產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窮到極處反倒能因禍得福。”
心碧苦笑笑,不說話。
薛暮紫最後說:“實在覺得過不下去,就帶了克儉和囡囡到上墊鎮找我。千萬記住。”
心碧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辛酸,抬手捂住自己的臉,淚水潸潸而下,頃刻間掌心裏溫濕一片。
兩天之後,薛暮紫帶著緋雲啟程回上墊。他們是從北水關碼頭乘船走的。心碧隻送到了巷子口,怕自己到時候會當眾失態,折頭回去了。克儉形容枯槁,已經是廢人一個,自然不能指望他做事。囡囡還小,更派不上用場。弄到最後,董家竟沒有一個人能為薛暮紫送行。心碧回家後想到這件事,心裏難過得不行,真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變成隻蝴蝶,跟在薛暮紫後麵飛走算了。
一年之後,克儉終於了卻劫數,魂歸西天。這時候董家的大屋已經被人民政府沒收歸公,做了一家街道繡花工廠,心碧帶著囡囡住進了從前薛暮紫做診所的三間大門堂裏。看在董家出過綺玉這個革命烈士的分上,政府讓心碧進廠做了檢驗工,專門負責檢查繡品的合格程度。染有毒癮的克儉被政府送進戒毒所,所長恰巧就是自願申請做這個工作的縣政協委員冒銀南。
至於冒銀南為什麼放著那麼多工商或者教育方麵的事情不做,卻偏偏要自願做一個戒毒所的所長,這裏是不是跟心碧有什麼關聯,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獨妍先還在家裏嘮叨了幾聲,冒銀南回她一句:“我就是存心要幫董太太這個忙,難道不可以嗎?”噎得獨妍閉了嘴,再不敢哼哼一聲。
海陽城裏當年吸毒成癮的人不少,跟那時候的妓女改造工作一樣,為這些人戒掉毒癮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件大事。冒銀南盡職盡力,親自到上海采買藥品,請教專家醫生,不惜賣掉自家的古董字畫,拿這錢來買公家報銷不了的貴重好藥。克儉在冒銀南手裏幾番的死去活來,憑著年輕氣旺,終於脫胎換骨地撿回一條命。從戒毒所出來時,他雖然黃皮寡瘦,可是眼睛裏有了亮光,走路也挺胸抬頭有了精神。心碧喜極而泣,守著克儉幾天都不肯出門,生怕失而複得的兒子一鬆手又會飛掉不見。
心碧把克儉送到王掌櫃的鋪子裏,滿心希望他學到一門生意,將來不至於餓肚。王掌櫃自然是盡心盡力,從進貨出貨記帳盤點一樣樣把著手教他,同樣巴望把東家的這個兒子調教成人。克儉原本聰明,萬事一點就透,毒癮戒了之後一身輕快,不長時間就成了王掌櫃的極好幫手。
是不是冥冥之中每個人身後都有一雙操縱命運的大手呢?如果它一心一意要推著你往死亡之路上走,你拚命掙紮努力也是枉然。你在明處,它在暗處,它要想給你使個絆子,那真是真真切切的“舉手之勞”啊!
有一天克儉到縣政府裏找王千帆有事,路過辦公樓前的一塊空地,無巧不巧碰上幾個肅毒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銷毀查抄出來的鴉片膏子。那些人都是部隊裏複員下來的戰士,哪裏懂得鴉片的厲害,以為燒掉就完事了,便攏一堆火把鴉片架上去燒。一股濃煙彌漫開來,奇異的香味四處擴散。克儉路過那裏,鼻子一嗅,心底深處潛藏的那股欲望便蠢蠢欲動,渾身如同過電似的顫抖起來,呻吟起來,快樂起來,一時間站在那裏如泥雕木塑,腳底板哪兒還能邁得動半步!
鴉片燒完,克儉人也癱軟和迷醉了。
都說有煙癮的人戒煙之後是經不得誘惑的,一經開戒,癮頭便會更大更強烈,想煙抽會想得瘋狂!克儉聞了這半天的煙味之後,回到家裏就開始喪魂落魄,嘴裏吃什麼都沒有滋味,幹什麼都沒有心思,狗一樣地團團亂轉。心碧發現不對,問他,他自然是不肯說。心碧還以為他是想女人了,也就沒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到半夜,克儉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出了門,偷偷翻圍牆進了縣政府,找到白天燒鴉片的那塊空地。燒化的煙膏和著煙灰凝結在地麵上,月光裏黑乎乎一小片,手摸上去還有點粘性。克儉一時間神誌不清,半是迷亂半是瘋狂,兩手抓起地上的黑土拚命往嘴裏填塞,來不及似的,唯恐不夠似的。天亮人們來上班時,發現他已經吞多了煙土暴死在地上。
心碧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守著克儉的薄皮棺材,她默然枯坐了一天一夜,之後眼睜睜看著冒銀南和王掌櫃他們幫忙把棺材弄出去埋了。
開春的時候,小玉抱著她周歲的兒子從上海回來看娘。踏進家門,隻見迎著陽光的門洞裏坐著一個白發蒼然的老太太。小玉先是一愣,不知道這是家中哪一位老親,細看,才知是她娘心碧。
這年心碧也不過整整五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