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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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姐劉玉潔上過幾天學,對新生事物特別敏感。她要聽說個什麼新鮮事兒,絕對要好奇,要激動,並盡力去效仿。六十年代初,農村裏邊還不興用報紙糊頂棚,但她到縣城開了幾天會,回來即用報紙糊。她是我們村唯一一個訂報紙的人。報是《中國青年報》,經常登些“生活小竅門”之類的新鮮事兒,她往往還沒完全弄明白,就開始效仿。有一回,上邊兒登了個用雞大油擦家具可使家具明亮的小竅門,她即經常用那玩藝兒擦桌子、椅子、箱子、櫥子。擦過之後,確實能明晃晃的不假,但卻很容易招灰,而招了灰就更不容易擦。如果有什麼稀奇事,不管她正幹著什麼,她都要竄出去看。比方她正炒著菜,鍋裏的油熱著,而街上突然傳來吵架聲,她肯定要抄著鍋鏟子竄出去看。我大姐臨出嫁的時候曾擰著她的耳朵反複叮嚀:“以後你千萬不要聽見風就是雨、街上發生一點事就往外竄了行吧?我最不放心你的就是這個。”她當時答應得好好的,過後也稍微改了一些,可外邊兒有吵架的她不竄了,來了耍猴的她還是要竄。她還喜歡結交一些漂亮的女工作同誌,甭管她是不是右派,犯沒犯過錯誤,三句話一投機,就跟人家拜幹姊妹。因此上,一些工作模樣的女人就經常來我家住宿吃飯。那些人走了之後,她還注意總結一番各自的脾性、學識乃至身世特點:老曹參加革命的時候是逃婚出來的;小林喝麵條出汗,大熱個天兒中午睡覺蓋被子卻不出汗;肖亞男是知識分子工農化的個典、典範,唱歌也特別好聽。仿佛她招待人家住宿吃飯就是為了知道她們一點這個。——表現了A型血質的某些特征。

知識分子工農化的肖亞男,是縣農業局的技術員,釣魚台又是推廣農業技術的一個點,她就經常來我們莊,來到就在我家住宿吃飯。她還有我家大門的鑰匙。有一天,我二姐到我大姐家去了,可我放學回來卻發現四門大開,進家一看是她躺在我二姐的床上呼呼大睡。她是我二姐最鐵的幹姊妹之一,當然就很漂亮,不漂亮我二姐也不會跟她鐵。她睡覺的姿勢確實就很工農化,四仰八叉,嘴角上還淌著哈啦子。我故意弄出點動靜兒,將她驚醒,她一骨碌爬起來,叫著我的小名問道:“放學了?”

我那年大概十三,我二姐比我大六歲,她比我二姐小一歲,說明她是十八。我先前對她印象一直不錯,覺得她挺漂亮、挺和藹,每次來我家還帶些小人兒書給我。我知道小動物能說話的文章叫童話,是她告訴我的。我整個少年期間學習一直比較好,同時開始做作家夢,與她的影響和熏陶也有關。我的書包是她買的,我第一次吃香蕉也是她提溜來的。——關於吃香蕉的問題,我後邊還要說,此處就不多羅羅兒。可十三歲的少年對女人是多麼挑剔,她那麼個睡覺的姿勢,就讓我一下對她沒了好感,遂答應得不熱情:“放了。”

“二姐呢?”

“去大姐家了。”

“中午吃什麼?”

“吃煎餅就鹹菜。”

“那怎麼行,我趕快給你炒菜,我也沒吃飯,咱們一塊吃。”她說著即到廚房裏撒摸了一圈兒,提溜出一捆韭菜開始擇,她說:“你把自行車推給那個老華子讓他給我修修,操它的,騎著騎著鏈子就掉了,這一路簡直讓它折騰毀了堆啊!”她說話也非常工農化。

待我送自行車回來,她正在動作麻利地做韭菜炒雞蛋。她對我家的柴米油鹽比我還熟悉,支使我也跟支使她的親弟弟似的。雖然是先前她經常在我們家吃飯,但我從沒單獨跟她吃過,這次單獨跟她一起吃,就有點不好意思。她還來了個反客為主,一個勁兒地讓我:“吃菜呀!”

她越讓,我就越不好意思。我夾起一塊卷到煎餅裏,即耷拉著個腦袋扭扭著身子在那裏挨。她還注意緩和氣氛,沒話找話說:“好家夥,李香蘭昨天到咱縣城去唱戲了呢!”

“李香蘭是誰?”

“沂水京劇團的主角唄,沒聽說嗎?寧願三年不吃鹽,也要看看李香蘭?”

“沒聽說。”

“二姐最喜歡她了。哎,二姐去大姐家幹嘛?”

“誰知道!”

“今天回來嗎?”

“說是要回來的。”

“這個二妮子,知道我這兩天要來,她還去大姐家!”

吃了飯,她拾掇著碗筷,說是:“你上學去吧,家裏的事你甭管了。”

我下午放學回來,見我二姐也回來了。她二位正在那裏瘋狂地笑話我大姐的婆婆,我二姐說:“我每次去,總見她太陽穴上貼著狗皮膏藥,圓圓的那麼兩塊,跟日本鬼子的膏藥旗似的,我跟大姐說個話,她還聽牆跟兒呢!”

肖亞男就說:“我見過她,典型的一個唯心主義分子,噢,是上回東裏店集的時候遇見的,她跟大姐一塊兒去趕集,大姐買了把炊帚,她在那裏胡羅羅兒,說是不能用了的炊帚就把它埋了,千萬別弄上血了,弄上血那玩藝兒就會在月亮底下一蹦一蹦地跳,你說她羅羅兒得有多嚇人!”

“嗯,跟劉乃厚他娘差不多,神神道道的,毛病特別多。她還反對自由戀愛呢!她大閨女就是跟個石匠私奔的,到現在還不讓她上門兒。那個熊山莊的人,一個個的山杠子,沒見過大世麵,猛丁去個生人,男男女女的就趴在牆頭上看。有一回我一去,他們在大姐家的院牆上圍了一圈兒,我喊了一聲,‘小心點兒,別把石頭推下來砸著你的腳,要看進來看。’一個娘們兒還說‘不要緊,砸不著,俺在這裏看看就行,放心吧二妹子’瞧,還怪能將就呢!”

“這種落後莊我見得多了,你要推廣個先進技術,跟他好說好商量,他這麼不行那麼不行,比要了他的命還厲害,那是絕對推不開。像這種情況,你就得跟他來硬的,就這麼幹,不這麼幹擼你個婊子兒的!他乖乖地就去幹了。”

“哎,我還沒見過你發火是什麼樣兒哩!”

肖亞男嘻嘻著:“找機會發給你看看!”

吃飯的時候,肖亞男又叫著我的小名對我二姐說:“這個小冬,小大人似的,單獨跟我吃個飯還不好意思。”

我二姐就說:“他要真是大人就好了,咱們就真是一家人了,一輩子不分開。”

肖亞男大大咧咧地說:“好啊,你願意嗎小冬?”

我一時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個不分開,就說:“願意什麼?”

“給我當男人啊!”

一下弄了我個大紅臉:“胡、胡羅羅兒呢!”

“看看,怎麼樣?人家還不羅羅兒咱呢!”

我二姐說:“他知道什麼!這時候你給他根豬蹄兒啃啃說不定比給他個媳婦還讓他高興。”

“嗯,那我以後就多買豬蹄給你啃,行吧小冬?”

兩人就這麼瘋瘋顛顛,從早到晚地在那裏“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

她這麼個瘋瘋顛顛的勁兒,在莊上就特別吃香。她知道沂蒙山人喜歡這個。這裏的人對毛澤東同誌關於工農群眾的腿上有泥巴,腳上有牛屎,卻還是比知識分子要幹淨些的話記得特別牢,並以此衡量那些下鄉的幹部。她就整天挽著褲腿兒,讓那雙嬌美豐腴的小腿上帶些或濕或幹的泥巴,粗門大嗓地說著故意向沂蒙山味靠攏的普通話,當然也說粗話,還罵人。她越是沂蒙山味兒地罵人說粗話,威信就越高。有一回劉乃厚他娘的一隻雞丟了,站在半截牆頭上罵大街,讓肖亞男遇見了,肖亞男說:“你在這兒足足罵了四十五分鍾了,正好是一堂課的時間,罵得頭頭是道,還不重複,累吧?”劉乃厚她娘有點不好意思,但若戛然而止還收不住,遂硬撐著罵道:“我累不累礙你個×事?”肖亞男說:“你個老×叫什麼名字?一會兒叫你男的到大隊部來,看我怎麼擼他個婊子兒的!”旁邊兒有人就隨合著說:“你怎麼可以罵工作同誌?想吃國庫糧(蹲監牢獄,吃飯不花錢)了?你在這兒罵大街,她聽見了能不管嗎?她不管那是她失職,她管了你還罵人家,再胡羅羅兒不打你個唯、唯心主義分子的來!”劉乃厚他娘始才害了怕,嘟囊著“人家的雞丟了,還不興罵兩句啊!”走了。

當天晚上,劉乃厚他娘就提溜著二斤掛麵來找我二姐給她說情,說是:“不知怎麼弄的,罵著罵著就罵溜了嘴,連工作同誌也罵了,你說我這大把年紀是怎麼活的!我真是越老越糊塗啊!你千萬別讓她跟我一般見識,啊?”我二姐說:“這事兒你做得真不怎麼地道,亞男是多麼和藹的個女同誌啊!那回她拿香蕉來,你還嚐過不是?要把她惹惱了,她一個電話打到縣上,你吃不了得兜著,你還神神道道跳大神兒驅邪什麼的,這些都是唯、唯心主義的表現,以後要注意,啊?”

肖亞男回來睡覺的時候,我二姐說她:“你還真行來,你在外邊兒罵了人,人家還給你送掛麵,你隔三差五地罵上它兩回,咱這小日子就好過了。”

肖亞男就說:“操她的,那娘們兒太能罵了,若要真罵起來,我還真不是個兒,你說她怎麼那麼多詞兒呢?”

“她罵得那麼花花,你能張開口啊?她再能罵也還是沒文化,上回你給她根香蕉,她不就連皮也一塊吃了?”

我在那邊兒聽著就嘿嘿地笑了。我們睡覺的格局是這樣:三間堂屋,用秫秸抹上泥隔出了個裏間,她二位在裏間睡,我自己在外間睡。那個裏間當然就是用報紙糊過的,公家單位的辦公室似的,永遠很幹淨,你一看就是姑娘家住的地方,而且還容易產生許多小聯想。那回她提溜了一嘟嚕香蕉來,正好一些娘們兒在我家串門兒,肖亞男就挨個分,劉乃厚他娘說是:“這是什麼玩藝兒?跟男人的那話兒似的,好吃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試探著用舌頭舔,爾後就連皮也一塊兒吃了。她邊咬還邊嘟囊呢:“哎,怎麼不好咬啊,裏邊倒是怪軟乎……”肖亞男笑得嗝嗝的,說是:“看把你急得,你看我大兄弟怎麼吃。”那次我也是頭一回吃香蕉,但我不知怎麼上來就知道應該扒了皮吃,肖亞男說:“還是我兄弟聰明啊!”劉乃厚他娘就說:“哎,你是怎麼知道的?書上寫著?”

我在外邊兒嗝嗝地笑,我二姐聽見,喊了一聲:“還不快睡,小孩子家還聽女生說話呢,不學個好!”

肖亞男就說:“咱兩個這麼哈哈,他睡得著嗎?”一會兒,她兩個又小聲地嘻嘻哩哩,好像是嘲笑先前也來過我們村的一個縣委的楊秘書。你覺得這倆人湊成塊兒永遠有說不完的話。

肖亞男在莊上威信高,當然不僅僅是因為說粗話又是罵人什麼的了,她幹起活來確實也能以身作則。你比方地瓜育苗的時候,她要將地瓜種先放到六十度的溫水裏泡一下,莊上的人就不相信:“那還不燙壞了個球的?”她就須一遍遍地講解示範。好在莊上的人尋思她要辦的事兒,都是黨要她這麼辦的,而黨絕不會坑咱老百姓,也就隨她了。後來我們莊時興起來的其他方麵的先進技術像果樹剪枝了,入冬的時候在樹幹上抹石灰了,還有苞米授粉什麼的,也都是她倡導和推廣的。她沒完沒了地做示範,當然就挽著褲腿兒,白嫩豐腴的小腿兒上沾著些泥巴,形成一種色彩上的反差,你覺得沾上些泥巴比不沾泥巴還要美麗動人。

沒過多久,我二姐就知道她是如何發火的了。

那是去東裏店趕山會。趕山會,主要是看李香蘭。那次我也去聽了。我對那個《小放牛》很感興趣,是說一個小放牛的跟一個小女孩在山上胡羅羅兒。那劇情能讓我們這樣的農村孩子產生一些聯想,讓你想起某次在山上拾柴禾的類似的情景,想起村裏的某個小女孩。待演到《蘇三起解》的時候,我以為那個小女孩還能出來著,不想她一直沒出來,我問肖亞男:“剛才那個小、小放牛的幹嘛去了?怎麼不出來了?”肖亞男嘻嘻地就笑了,說是:“這根本就不是一出戲,他出來幹嘛?”我嘟噥著:“我以為他、他還能出來著。”肖亞男說:“你是說的那個小女孩吧?你喜歡上她了?”我二姐就說:“十八的不和十七的啦,他知道什麼!”

原來唱《小放牛》的那個小女孩還不是李香蘭,唱蘇三的才是。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娘們兒,扮相跟唱腔都不如《小放牛》中的那個小女孩,但不知為何名氣就那麼大。在山會上看戲是站著看,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還不時地發生點小騷亂,忽一下擠過來,忽一下擠過去。這麼三擠兩擠我二姐不知怎麼就跟人吵起來了。肖亞男即在旁邊兒幫腔,她氣勢洶洶地說:“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沂蒙山人吵架上來就開罵,從來不問對方是哪個單位的,她這麼一問,就證明她是公家人兒。那人還是個老杆,沒見過大世麵,這麼漂亮的個女工作同誌質問他,心理上就先有點發怯:“沒單、單位,莊戶人家還有什麼單位啊!”肖亞男即讓他站好,“你站好!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明天你帶著飯到派出所來報到!聽見沒有?”那人麵紅耳赤地自嘲著:“好家夥,不小心擠了她一下,還讓我到派出所報到呢!咱又不是故、故意的!”說著即竄了。

我在旁邊兒目睹了全過程。我發現她發起火來也很好看,臉紅撲撲的,眼神很嚴厲,讓你覺得她不是在吵架,而是居高臨下地批評人。

我二姐當然特別喜歡她這一手,回來的路上就說她可交什麼的。肖亞男說:“這回你見到我怎麼發火了吧?一塊兒出來的人,就得有個集體榮譽感,以後我遇到麻煩事兒,你也要在旁邊兒幫腔。”

“怎麼尋思的來,還讓他到派出所報到。”

“一看就是個老杆,嚇唬嚇唬那個×養的。”

“他要真去了呢?”

“話沒說完就竄了個球的,他敢去嗎?哎,你跟他吵是為啥?”

“那個東西不老實呢?故意往我身上蹭!”

“我估計就是,那還不該讓他到派出所報到?哎,明天咱不來了吧?”

“怕派出所找你的麻煩?”

“那倒不是,你別忘了我是有工作的人哪,再說那個李香蘭唱得也一般化,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她說著就唱起來了:“蘇三起了一身疥,渾身癢癢無人……”就把我二姐笑岔了氣兒,完了捶著胸脯說是“不去了,咱自己唱。”

我這麼不厭其煩地羅羅兒肖亞男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該看出我的那點意思來了吧?你覺得我會跟她有戲。是的,確實就有那麼一點點。按照原蘇聯一個什麼生理學家的理論,你管它叫做初戀也未嚐不可的。那個理論裏說,幾乎所有人的初戀都是愛大的、愛老的,有的人沒意識到或忘記了,有的人意識到了也沒忘記但不好意思說。我現在說的當然是現在的感受,絲毫也不說明我當時就意識到了。

我前麵說過,我二姐這人對新生事物特別敏感,她要聽說個什麼新鮮事兒絕對要好奇、要激動,有好多事兒她還沒弄明白就開始效仿、響應。說起來,這也不光是她一個人的毛病,而是整個沂蒙山人的特點。所以這地方很容易發生革命,它當革命根據地就有著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革命根據地不是隨便什麼地方就能當的。你得有相應的思想和文化基礎。若幹年後一位中央領導同誌到沂蒙山視察工作的時候曾說,你們是執行正確路線積極,執行錯誤路線也積極,很說明問題的。那陣兒,莊上成立了個副業隊,將管果園的、種試驗田的、磨麵粉的都劃了進來。肖亞男建議在副業隊裏設個縫紉組,買上台縫紉機,學學裁剪,將青年男女們的服裝搞得像公家人兒似的。此前,我們當莊的人連個穿中山裝、列寧服的也沒有,統統是自己做的帶大襟兒或不帶大襟兒的褂子,大肥腰褲子。她就掇弄著我二姐去學。我二姐當然也想去,隻是耽心她走了之後沒人給我做飯。肖亞男就說:“有我呀,又不是學個一年半載,頂多個把月就回來了,而且就在悅莊鎮,離這兒三十來裏地,你若不放心,不會隔個十天半月的回來看看呐?”她還反來複去地讓我二姐放心,這段時間她保證不這裏那裏地竄,晚上也不出去開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一定照顧好我。這麼的,我二姐就去了。

開始幾天還行,她確實能很認真地給我做飯,晚上也不到外邊兒開會,還教我讀書、唱歌什麼的。她唱起歌來還真是好聽,音質很清純,音調很委婉,一種典型的民族唱法。她說:“你喜歡聽少男少女在一起胡羅羅兒的戲是不是?”我不好意思地說:“嗯,主要是能聽懂。”她就說:“這方麵的小戲不少,有京戲《小放牛》、花鼓戲《劉海砍樵》、五音戲《王小趕腳》、黃梅戲《打豬草》,都是少男少女談情說愛胡羅羅兒的。”她說著就唱起來了:“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籽,發了一棵芽,麼杆子麼葉開的什麼花,結的什麼籽,磨的什麼粉,做的什麼粑,此花叫做呀吱呀得兒喂、得兒喂、得兒喂,得兒喂得喂上喂,叫做什麼啊花……”先前我聽過這玩藝兒,但都不如她唱得委婉、柔和。這裏的人唱“呀吱呀得喂”的時候,容易唱成“丫子丫得外”,聽著怪下流的。而她唱的聽上去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她教了我幾遍之後,即跟我一遞一句地對唱,她還給我解釋呢:“你知道這個郎是怎麼回事兒?”

我故作不懂的:“這個還不知道啊,當然是吃羊的動物了。”

“不懂裝懂呢,郎就是情人,男的。”

“情人怎麼管女的叫姐呢?”

“女的大唄。”

“好家夥,是個大老婆。”

“你們這兒不就興這個?女的一般都比男的大?”

“反正是叫郎趕不上叫情哥哥什麼的好聽。”

“你這不是怪懂嗎?你個人小鬼大的小調皮兒呀!”她說著就胡亂在我的腦袋上摸弄兩下,爾後就又唱。這麼“郎對花姐對花”地三唱兩唱,你就不能不產生點小想法,同時也有種溫馨的感覺生出來,仿佛跟她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似的。

……噢,我還忘了說,那幾天裏,她還和我一起去離村六裏地的一個糧站用糧票買了半袋子大米呢!我第一次吃大米也是她買的。

稍後幾天就不行了,她照顧我就照顧得馬馬虎虎了,特別是被她和我二姐嘲笑過的那個楊秘書來了之後。他大概是我二姐走後的第五天還是第六天來的。那家夥我先前也見過,留著小分頭兒,穿著上邊兒一個兜兒下邊兒兩個兜兒的那種上衣,大學一年級學生似的,很白淨、很秀氣的個同誌。他從自行車後座兒上提溜下一個草兜兒,遞給肖亞男說是:“給,你要的豬蹄兒捎來了,想不到你還喜歡吃這種東西。”

肖亞男說:“哪裏是我喜歡吃,是給小冬買的,謝謝你呀!”

“嗯,兩毛五一斤,共是七斤。”

“就手拾掇拾掇,晚上一塊兒在這兒吃。”

楊秘書說了句類似“愛屋及烏”的歇後語,具體怎麼說來著我忘了,意思是要想跟你好,還得先巴結個無關的人。他以為我沒聽懂,可我能琢磨個差不多,心下遂有幾分不悅。但他還是拾掇去了。完了,他見我寫作業,就給我削鉛筆。鉛筆這個東西,很不好削,關鍵是你沒有很鋒利的刀子,另外我先前削的時候,也不得要領,將包著鉛的木頭隻削一點兒,露出來的鉛頭兒也不圓潤。而他則削去很多,筆尖細長而圓潤。我就很佩服你,覺得這是大學生的削法。

吃飯的時候,他又重複說:“豬蹄兒這玩藝兒淨是骨頭還這麼貴,兩毛五一斤。”

肖亞男說:“噢,我還忘了給你錢,吃了飯再給你好吧?”看得出她也有幾分不悅。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吃完了飯,她一邊拾掇著碗筷一邊對我說:“我晚上跟楊秘書到隊上開個會,你自己先睡不害怕吧?”

我強打精神地:“不、不害怕。”

“給我留著門兒。”說完,他二位就出去了。

現在看來我那時還真是有點人小鬼大呀,他二位走了不大一會兒,我竟神使鬼差地跟出去了。她說到隊上開會,可我到隊部一看,根本沒有。這說明有戲。我一下子就猜出他二位去那兒了:村外的試驗隊!而且根本不可能是開會。待我於傍黑的朦朧中,來至在試驗田中間的窩棚附近,果然就看見他二位站在窩棚旁邊的大樹下唧唧咕咕。但隻見楊秘書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看著個小手絹挺好,就買了一塊,給你做個紀念、念吧,一毛七一塊兒。”

肖亞男說不要不要,他說拿著吧拿著吧就往她手裏塞。三塞兩塞,他即將她抱住了。要命的是他抱她,她還讓他抱,那塊一毛七分錢的小手絹也接著了。咱心裏就格登一下,完了,這個工農化的女工作同誌完了,讓個老摳腚摟摟抱抱了,他二位是搞自由定了。怪不得楊大舌頭來的時候帶著豬蹄兒呢!這說明她是趁我二姐不在家,事先聯係好了來約會的。還讓我叫她亞男姐呢,狗屁吧,從此後堅決不叫了……

他二位那麼擁抱著,楊大舌頭鼻息乎乎,我隔著他們一二十米都能聽見。這狗東西肯定如高小生們常說的摟摟抱抱摳摳索索或用他那條大舌頭這兒那兒地舔來著,肖亞男不羅羅兒了,說聲“幹嘛呀你?”就掙開了。

楊大舌頭有點不自然,但仍然湊湊合合:“其、其實沒什、什麼,主要是太想、想你了。”

肖亞男很冷淡地說:“你不要漫著鍋台上炕,我從來沒答應過你什麼。”

“那你讓我來幹嘛?”

“我讓你專門來了嗎?不是說你如果出發可順便來一趟嗎?”

“就算是順便吧,那我來幹什麼?就為了送豬蹄兒?”

“那倒不是,可以談談呀!”

“那就談吧。”

肖亞男笑笑:“我給你提幾條意見好吧?你也可以給我提。”

“好。”

“三條:一是你太細作,不大方,格外強調豬蹄兒兩毛五、小手絹一毛七;二是你見了女同誌粘粘乎乎,腿肚子往前轉,有一些你腳踩好幾隻船的傳說,比方你跟文化館的那個唱山東梆子的小妮子就有一腿,你對釣魚台的這個團支部書記王秀雲也很感興趣;三是你工作作風不夠紮實。你知道原來的老社長玉貞大姐怎麼評價你?言過其實,華而不實,不可重用。這個評價我同意的。”

楊秘書有點急眼:“照你這麼說,我這不成了十足的壞蛋嗎?哪個王八蛋說我跟唱山東梆子的小妮子有一腿?王秀雲到縣上學習,我就幫她學了半天騎自行車,怎麼也成了對她感興趣?想不到你是這麼評價我,想不到……”

“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我不是隨便給人提意見的,你不願意聽就算了,天不早了,回去吧。”

我一聽,趕忙竄了。可仍然能聽見楊秘書在那裏胡羅羅兒:“你看你看,我聽還不行嗎?”

我回到家好長時間,肖亞男還沒回來,這說明他二位還在那裏羅羅兒。我躺在床上,心裏忐忑著,思想挺複雜:一會兒覺得亞男姐還有救兒,但讓他抱了一會兒不對頭;一會兒覺得楊大舌頭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讓肖亞男數落那麼一頓也確實有點小可憐……

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我問她:“哎,那個楊秘書怎麼沒來吃飯?”

“他一早就走了,去了東裏店。”

“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來點鍾吧。”

“這會開得時間還不短哩!”

她臉紅一下:“吃你的飯吧,閑吃蘿卜淡操心。”

我背起書包去上學的時候,她說:“中午我把飯給你留在鍋裏,你回來自己吃好吧?我去公社開個會,下午回來。”

我答應著,可出門兒的時候不知怎麼就加了一句:“那個楊秘書削的鉛筆也一般化呀,寫出字來跟女生寫的似的。”

肖亞男當晚沒回來。我家的院子不小,四周又都是樹,天一擦黑我就不敢自己呆在家裏。你覺得牆上雨漬的形狀麵目猙獰,黑影兒裏某件農具則像個怪物,一隻蝙蝠斜刺地飛過,雞們上了宿卻不知為何又一下大驚小怪地竄了出來……我餓著肚子到村頭兒上等她去了。我尋思公家人兒說話還能不算話?她說回來就肯定能回來的。可一等不來、二等不來,我即尋思起她的缺點來了:到底不是自己的親姐姐,耍嘴皮子好樣兒的,根本沒有責任感,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就不管了;看著怪工農化,其實也是個小資產呀!她給楊大舌頭意見是提得怪尖銳,可仍然藕斷絲連呀,她不是說她不隨便給人提意見嗎?這說明給他提意見是一種待遇、一種表示,真要不羅羅兒,就沒必要給人家提意見,提高自己的身價而已!當然嘍,她唱歌還是很好聽的嘍,可她睡覺淌哈啦子呢……我正蹲在那兒胡思亂想,莊上一個有九個閨女沒有兒的半老娘們兒打旁邊路過。她問我:“蹲在這兒幹啥呢小冬?”

我說:“等亞男姐……同誌。”

“噢,我還忘了告訴你,她讓你大叔捎信回來,說是今晚上不回來了,等會兒我讓小停去跟你作伴兒。”她說的這個“你大叔”是她男的,在公社信貸社當信貸員,天天晚上騎著自行車往家竄的個主兒;那個小停當然就是她閨女,是老五還是老六來著,沒分清,比我小個一兩歲的妮子。

我非常懊喪地硬著頭皮回到家,泡了碗幹煎餅忽忽拉拉喝上,我決定從此不再理那個肖亞男,還工農化呢,拱狗屁去吧!剛吃完飯,那個小停妮兒來了,還怪有禮貌,一進門兒就說:“才吃呀冬子哥?”我應了一聲,她即幫我洗碗,動作也挺熟練。先前沒正眼瞧過她,隻覺得是個頭發焦黃、瘦骨嶙峋、脖子烏黑、整天背著個柴禾簍子悄無聲息地來來去去、兩條褲腿兒永遠是一根短一根長的小可憐兒,如今看上去卻覺得並不醜惡,個頭也不矮,臉剛剛洗過,有一種清氣、俊秀之感。

她說:“我還是頭一回來你家哩,你家比我家利索。”

我不知怎麼就說了句:“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麼兒(沂蒙山方言:相當於東西),還是人口多了好。”

她說:“好什麼,睡覺都沒地方睡,我打記事兒起就沒在家裏睡過,到處借宿打遊擊,看,你家多寬敞,床那麼大!你一個人在這床上睡呀?”

“嗯。”

“那個工作同誌呢?”

“跟我二姐在裏間睡。”

她將頭探進去瞅了瞅:“好家夥,公家的辦公室似的,公家人兒睡覺都在一頭兒是吧?”

“誰知道!”

“還穿著衣服睡。穿著衣服睡,跟她通腿兒的不暖和。”

“你懂得還怪多哩!”

“那當然,二姐學習回來也成公家人兒了吧?”

“砸(沂蒙山方言:用縫紉機做)個熊衣服能成什麼公家人兒?”

“那叫工人階級,工人階級也是公家人兒。”這小妮子還挺愛說話,羅羅兒起來沒完兒。

我問她:“你怎麼不上學呢?”

她說:“上過兩年,我爹一個月三十六塊錢的工資,十一口人,那怎麼供得起?”

“你是老幾?”

“兵僚呢!我是老幾都不知道,老六。”

“怪不得叫小停呢!是該停停了。”

“意思是那個意思,可寫不那麼寫,是女子旁的那個‘婷’,當腿挺長、怪漂亮講,老師說過一回,叫婷婷什麼立來著?”

“婷婷玉立。”

“嗯,那個肖亞男就怪婷婷玉立,腿那麼長!”

“她是大人,腿還能不長?其實她也就一般化。”

這麼說說話話的,她就開始掃床展被:知道你家怪幹淨,我來的時候先到河裏洗了洗,你看——她說著就仰起腦袋讓我看她的脖子。我一看,那個精細的脖子還真是怪幹淨,心裏竟湧起了一種同病相憐般的小感情;這是個懂事兒的、在家裏不怎麼受優待的小妮子,這種人你給她一點好兒,她能記一輩子;況且人家來跟你作伴兒,還拾掇這拾掇那,又不欠你的,心眼兒也不錯……那就須格外地好好尊重她。我拿出了幾塊先前肖亞男送我的糖塊兒給她,她不好意思地接著了:“好家夥,還是玻璃紙的呢!”我注意到她扒完了糖,就把糖紙裝到口袋裏了。

“睡吧?”

“睡。”

她迅速地脫了個一絲不掛,就鑽到那頭兒的被子裏了。但仍可注意到她那個小身子有的地方洗了,有的地方沒洗,如同一首民歌裏唱的:“白的白來黑的黑”。那時候我開始偷看肖亞男帶來的魯迅先生的書——這也說明咱當作家不是偶然現象,而是蓄謀已久。不管你天資如何,隻要你從小學魯迅,長大了肯定能當作家。一個曹雪芹養活了多少紅學家,而魯迅則養作家……噢,扯遠了,再拉回來。之所以看見那個不怎麼幹淨的小身子,一下扯到魯迅上去,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剛看過魯迅先生的《肥皂》,具體精神沒看懂,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話卻記住了,這時候就想起了那句話。卻不明白“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怎麼就會“好得很。”

黑暗中,你能感覺到的是她的身子卷曲成個問號一動不動,在盡力少占點麵積;偶而響一下壓抑的“哢哧”聲,那是她在小心地嚼糖塊兒。我說睡覺的時候吃糖不好。她即趁機動一下身子,不好意思地說是不吃了。爾後她開始羅羅兒誰誰誰家的孩子十來歲了還尿床;誰家的兒媳婦跟她婆婆分了家還上她婆婆的雞窩裏掏雞蛋;誰跟誰開始鬧自由了,有一回在棉花地裏打權子,兩個抱成堆兒了呢!“我去那裏拔豬菜來著,讓我遇見了,那男的還沒把我放在眼裏,女的說,‘你別,來人了’,男的就說‘她知道什麼!’兩人該怎麼啃還怎麼啃,純是耍流氓。”“後街上那個小放豬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一回我在山上遇見他,他還掏出他那個小雞兒朝我撒尿呢,不要臉!”……想不到這麼個不起眼兒的小妮子小腦瓜裏竟裝著那麼多莊上和山上的事情,全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覺得這個小人兒不簡單,她不聲不響地來來去去,卻用她那對小眼睛注視著莊上的一切。這麼三說兩說,她精神放鬆了,開始伸腿弄景,這就不可避免地要觸著她,你覺得觸著的部分有粗糙之感……你忽略了她的性別,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肖亞男回來了。我不理她。她一個勁兒地道歉,還胡亂分析:“怎麼了?想二姐了?這個妮子也是,去了六七天了也不回來看看。”

她這麼一說,我哇地就哭了,還真是怪想我二姐了。我二姐是個永遠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重要的人,她絕對幹不出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的事情。她見我哭得傷心,就說:“好了,別哭了,我不對還不行嗎?我確實是有急事兒呀,二姐不回來,趕禮拜天咱去看她。”

這麼的,禮拜天我倆就去了。從釣魚台到悅莊三十五裏,這是走大道;若是走山路據說還不到二十裏。肖亞男想來一個類似現在的野營或旅遊之舉,即跟我商量:“咱們走山路吧?聽說景致不錯,還有瀑布什麼的,順便玩玩兒。”我答應了。走山路當然就不能騎自行車,我們步行。時值初夏,她一身短裝打扮兒,戴著地質隊的人常戴的那種白太陽帽兒,穿著小白鞋,脖子上紮著毛巾,有點像電影《青年一代》中林嵐的形象,看上去很青春。可那條山路她也沒走過,她照著大體方向純在那裏瞎蒙。這就不可避免地要翻山越嶺,走許多冤枉路。我告訴她,沂蒙山,山連山,你不可以隨便在裏頭瞎轉轉,三轉兩轉就出不去了。她還挺固執,說是沂蒙山山連山不假,但單個的山並不大,隻能算是丘陵,二十來裏地,還能走不出去了?結果就轉到一條大山峪裏去了。那條山峪很長,曲裏拐彎,一眼望不到底。兩邊全是黑壓壓的馬尾鬆,山頂上的巨石一個個黑黝黝的仿佛在齜牙咧嘴,你尋思什麼就像什麼。而溝底的小路也不能算是路,隻是一條幹涸了的河床,不時地會看到一坯幹了的狼屎。看得出她也有點小緊張,可還要強打精神以證明自己判斷正確:“嗯,路是難走點兒,但方向是不錯的,不錯吧?”